番外·初識

 

星期五早晨,金在中站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一邊啜著濃咖啡,一邊等待著新的一天的到來。這是一個涼爽、晴朗的早晨。在九月裡,象這樣的清晨很多,然而今天卻是第一個。它第一次向人們預示:首爾市那又熱又濕的夏季即將結束。金在中站在公寓小小的陽臺上,俯視著靜悄悄的大街。這樣的季節,總是令他回想起十七年前。

 

十七年前,H大學校診療所的候診室的牆壁是嫩黃色的,地上鋪著淺綠色的瓷磚,空氣中有淡淡的酒精味,候診室的盡頭,有一扇漆成和牆壁一個顏色的門,門口『神經外科』的白色小牌子被走廊窗戶外的風吹動著,輕輕地晃動著。

 

十七年前,H大學商學院的二年級學生鄭允浩走進這間候診室,他四周環顧了一下,沿著牆壁擺設的明亮的橙紅色塑膠長椅上坐著一個淡金色頭髮的年輕人,H大學法學院的二年級學生金在中正安靜地坐在候診室吵吵鬧鬧的人群中,膝蓋上放著一疊厚厚的筆記,他的身邊是唯一的一個空位。

 

於是鄭允浩走過去,在他的身邊坐下

 

「嗨。」他說,「你好嗎?」

 

這只是一句例行問候,適用於任何陌生人。公式性的回答是

 

「我很好,你呢?」

 

然後他們就可以從天氣開始,天南地北地聊起來。這是最通俗的用於陌生人之間的攀談技巧。排在前面的候診的人很多,鄭允浩不想一個人枯坐著頭疼,他只是單純地想找個人聊天。

但是金在中抬起頭來,很認真地回答

 

「不好。」

 

鄭允浩挑了挑眉毛,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對這個問題回答「不好」。這個人很有意思。鄭允浩心想。

 

「啊,我也不好。」他說,將頭靠在長椅後的牆壁上,用拇指輕輕按摩著疼痛的太陽穴。

 

「哦?」金在中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又重新低下頭去,看著放在膝蓋上的筆記。

 

「神經性頭痛,用腦過度,睡眠不足……」

 

鄭允浩說。商學院每週有六十四小時的課時,除此之外,他還有十八個小時的旁聽課時,除去花在案例分析、小組討論和在圖書館查資料的時間,每天的睡眠時間不會超過五個小時。

 

「還有輕度神經衰弱,運動不足,靜脈曲張……」

 

金在中替他說下去,除了法學院的必修課程,他還在導師的事務所實習,那些需要分門歸類的卷宗和每週的義務法律諮詢同樣使他疲憊不堪。

然後他們兩個看著對方的臉,相視苦笑起來。這是兩個同病相憐的人。

 

「鄭允浩」鄭允浩說著伸出手。

 

「金在中。」金在中說著,和他握了握手。

 

於是,在H大學校診療所的這間小小的候診室中,在周圍吵吵鬧鬧的人群中,商學院的二年級學生鄭允浩和法學院的二年級學生金在中就這樣認識了。鄭允浩從神經外科的診療室出來,沒有看到金在中的身影,他走下樓梯,在校診療所大廳的老式自動販賣機前找到了他。他正在買咖啡。

 

「醫生說咖啡對神經衰弱不好。」鄭允浩說。

 

「醫生說一天控制在三杯以內的話就沒問題。金在中說,從自動販賣機的出口拿出熱氣騰騰的黑咖啡。

 

「啊,這樣嗎」鄭允浩說,「那麼我也要一杯。」

 

他摸遍了全身的口袋也沒有找到一個五十的硬幣。

 

「真糟糕。」他說,口袋裡全部都是整張的紙幣。

 

「我請你。」金在中說,他從口袋裡面摸出一個五十的硬幣,投入自動販賣機中。

 

「謝謝。」

 

鄭允浩從他的手中接過咖啡,他們一路喝著咖啡,沿著校園綠色的草坪走著。曾經在他們的心目中,大學四年美妙無比:校園古樸幽雅,蔥綠的樹葉在秋天漸漸發黃變紅;身著短裙的年輕女郎捧著書本走過,穿著運動衫的大學生們在為校橄欖球隊喝彩鼓勁加油;學生時代結下的友誼將終生常綠常青。但是實際上,他們根本沒有時間去享受這一切。

 

「頭痛的話,最好放鬆一下。」鄭允浩指了指金在中腋下夾著的那疊厚厚的筆記說道,「現在看書頭只會更疼。」

 

「除此之外,還有別的事情可做嗎?」金在中淡淡地問道。鄭允浩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但是他臉上的表情是認真的。

 

「當然」鄭允浩說,「比如說,你可以……」

 

然後鄭允浩發現自己也想不出除此之外有什麼可做的事情。他們再次相視苦笑起來。

 

「對了,我請你看電影吧。」鄭允浩說,他們正從學校的小電影院前經過,「作為咖啡的回禮。你下午有課嗎?」

 

「沒有。」

 

金在中說。他撒了一個謊。但是不知為何,他突然很想和鄭允浩一起看一場電影,在九月陽光明媚的午後。

 

「我也沒有。」

 

鄭允浩說,他也撒了謊。但是偶爾逃一次課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喜歡這位新交的朋友,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和金在中一起看場電影是他現在能夠想到的最好的事情。

 

「我之前沒有來過這個電影院。」金在中老實地說。他們走進有些昏暗的門廳。「我也沒有。」

 

鄭允浩說,這次他說的是實話,如果想看電影的話,他有私人的放映室,儘管他幾乎沒有使用過。

 

「我去買票,在這裡等我。」

 

金在中坐在門廳的沙發座上等了一會兒,他看到鄭允浩向他走來,除了票之外,他還買了大杯的可樂和爆米花

 

「我聽說在電影院看電影的話,這個是必備的。」他們捧著紅白條紋的大號紙杯,都有些不自然起來,「進去吧。」

 

鄭允浩說。陽光從電影院門廳的玻璃大門之間照進來,撒在鋪著大理石的地板上。這是九月的一個美好的下午,陽光充足,空氣清爽,而他們都還年輕。

他們走進放映廳,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座位坐下。電影已經快開始了。金在中發現他們前後左右的座位上,都坐著一對對的年輕情侶,坐在他們前面的一對年輕的學生,已經趁著黑暗肆無忌憚地熱吻起來,這令金在中有些尷尬地紅了臉,但是鄭允浩則毫不在意,至少,他努力做出毫不在意的樣子來。他挽起金在中的手,讓他的頭靠在他的肩上,「這樣,看起來比較合群。」

 

鄭允浩說,並且朝著回過頭來偷看他們的那對男女學生微笑了一下,他們聳了聳肩,見怪不怪地回過頭去,繼續熱吻起來。那天下午放映的是一部著名的海難片。當那位瘦小的男主角對那位比起她的搭檔略嫌高大豐滿的女主角說「你跳,我也跳」時候,鄭允浩聽到他周圍的黑暗中傳來一片唏噓聲。他很紳士地掏出手帕,遞給身旁的金在中

 

「需要嗎?」金在中沒有回答,鄭允浩轉過頭去,看到他淡金色的腦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纖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睛,他的雙眼緊閉著,柔軟的唇瓣微微張開,吐出均勻的呼吸。他已經睡著了。「真能睡啊。」

 

鄭允浩想聳一聳肩,但是又怕吵醒了他。過了一會兒,他自己也睡著了。

電影結束的時候,鄭允浩被散場的人群吵醒,他看到金在中從座椅上直起身子,揉著眼睛

 

「結局是什嗎?」鄭允浩問道。

 

「女主角把鑽石扔進了海裡。」

 

金在中說

 

「我醒來的時候,只看到這裡。他們最終沒有在一起。」

 

「啊,真可惜。」

 

鄭允浩說。他們隨著散場的人群向外走去。

 

「可惜什嗎?有情人沒能終成眷侶」金在中淡淡地笑著。

 

「不。」鄭允浩說,「我為那顆鑽石感到可惜。」

 

一位哭紅了眼睛的女學生從他的身邊經過,聽到他的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允浩鄭允浩聳了聳肩膀

 

「我很抱歉,小姐。」他說,他們兩人都笑了起來。

 

「好吧。」鄭允浩說,「接下來幹什麼?」

 

他們走在天色漸暗的校園中。

金在中看了看表

 

「自習。」他說,「我要去圖書館了。」

 

「我也是。」鄭允浩說,「那麼,圖書館見?」

 

「圖書館見。」

 

他們很有默契地去了公共圖書館,而不是各自院系的圖書館,儘管這會給查資料造成一些麻煩。但是當他們再次見到對方的時候,都裝作不期而遇的樣子,露出了驚喜的神色。然後,一整個學期過去了。冬天悄然而至,考試的季節來臨了。

 

圖書館裡,沈昌珉將手搭在鄭允浩和金在中的肩上,他們的面前都放了厚厚一疊複習資料

 

「去學校外面的酒吧通宵吧,這裡要閉館了。」他說。

 

「別聽他」鄭允浩說,「他會帶壞你的。」

 

金在中只是淡淡地笑。他們去了學校外面的酒吧,各自的複習資料攤滿了他們面前的小圓桌,但是他們誰也沒有在看書

 

「我說了,他會把你帶壞的。」

 

鄭允浩笑道,和坐在他對面的沈昌珉碰了碰啤酒瓶,一飲而盡。他們海闊天空地聊著,一瓶又一瓶地喝酒。

 

「你們這樣喝下去,明天會醉得被趕出考場。」

 

金在中說,鄭允浩和沈昌珉都笑了起來。

 

「那又如何?」

 

酒吧昏黃搖曳的燈影下,鄭允浩笑得狂妄

 

「我會在被趕出考場之前答完卷子。」

 

是啊,那又如何,他們都還年輕,明天對他們來說還很遙遠,他們都還有夢想,有希望……倘若人生只如初見……記憶中年輕的笑臉漸漸模糊起來。金在中低下頭去,喝完了最後一口咖啡。當他抬起頭的時候,太陽已經從大街遠處高大的建築物後面升起來了。再也不是十七年前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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