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斜眼看花 無數亂紅碾成泥

珠屏圍錦幛,玉階卷晶簾,青銅蟠龍繞柱三丈高,琉璃朱鳥輕銜蓮花燈。嬪姬捧著翠羽紈扇侍立榻畔,宦官垂眉斂目跪於殿前侯聽。玄帝來回地踱了幾步,停下來,嚴厲地望著鄭天浩

 

「你說他去了海南郡殘暑未消、日火正旺,還往南邊走,哪來這麼好的興致」

 

鄭天浩立在階下,弓著腰回道

 

「千真萬確的事。兒臣昨天去七皇弟那,聽他府上的趙總管親口說的,已經走了兩天了。」

 

儀嘉皇后雍容端莊地坐在錦榻上,微微地搖頭,雲鬢間垂下鳳凰流珠,在額際搖曳,她優雅地笑著,若不經意狀對著玄帝款款絮語

 

「新婚不過數日,便拋下太子妃一走了之,太子此舉當真是大不妥。便是尋常的百姓夫妻也沒有這個道理,莫說那位還是封朝的公主,知道的,只說太子少年心性,貪玩罷了,不知道的,還說是我們鄭氏有意羞辱他們公主,大是有傷國體。」

 

玄帝大為皺眉,還未發話,鄭天浩小心地向前移了兩步,刻意壓低了嗓子

 

「父皇,兒臣還有一事,不知當不當說。」

 

玄帝瞥了鄭天浩一眼,神色間也看不出喜怒

 

「講來。」

 

鄭天浩曖昧地一笑

 

「兒臣聽聞上林苑的習太醫說,兩日前,太子府裡一個男妾病重,太子讓習太醫開了帖藥方,內中有一味貝葉珍珠,此珠特產於海南郡,需二十年以上的貝母育成,甚為罕見,宮中倒是也有些,只是隔了年,太子嫌它不新鮮,故親往海南采珠,也顧不上新婚的太子妃了。」

 

玄帝的臉色陰沈如鐵石,淩厲的目光掃過鄭天浩,鄭天浩嚇了一激靈,俯首噤若寒蟬。玄帝怒哼一聲,到書案前攤開一方黃綾,提筆刷剛地寫了幾行字,擲予身邊的宦官,厲聲道

 

「去,拿著膚的手諭到海南把太子追回來,不管他在做什麼,見此諭令如見朕面,一刻也不容緩,馬上回京見駕。」

是。」宦官捧著黃綾畢恭畢敬地出去了。

 

儀嘉皇后給鄭天浩使了個眼色,鄭天浩舔了舔發幹的嘴唇,滿臉堆起笑來

 

「父皇息怒,莫要為這樣的小事傷了龍體。」

 

「小事」玄帝忍不住拍案而斥「堂堂的太子被孌童所惑,連個體統都不要了,這還是小事先是時,朕由得他胡來,封那孌童為皇子妃,這已經是駭世之醜,他還不知檢點,竟鬧成這樣,三朝不入洞房,成什麼話,是故意做給朕看嗎」

 

鄭天浩不知所措,只不停地點頭

 

「是、是......」

 

「是什麼」玄帝心下愈惱,指著鄭天浩的鼻子「你莫要以為朕不知道你那點心思。正經事不做,成天在那聽牆根、嚼舌頭,竟沒有半分男兒氣概,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有這樣的長兄,無怪乎你們幾個兄弟不學好。」

 

鄭天浩滿頭的汗立時就下來了,窘在那廂張口結舌。儀嘉皇后暗暗嘆息,只強做笑顏

 

「天浩手足情深,只恐太子離了正道,故此分外留意了些,做長兄的也是一番好心。太子年輕氣盛,若萬事都由著他性子去,總有不周到的地方,還是要有人時時點醒才好。」

 

玄帝看了儀嘉一眼,冷笑不言恰在此時,殿外的宮人稟說,太子妃前來覲見皇后娘娘。儀嘉皇后一思量,原來是宮中的規矩,眾皇子妃當於三朝五服之後進宮向皇后請安,當下請玄帝示意

 

「太子妃來了,陛下可要見她」

 

玄帝擺手

 

「罷了,出了這等事,便是朕也覺得無顏了。」略一沈吟,肅容道,「封氏雖已然臣服,但百足不僵,其勢不容小覷。朕允了這門親事,就是為了安撫封氏、以示修好之意,可恨允浩竟不能體懷朕意。今日太子妃既來,皇后替朕多周旋些,好好寬慰她幾句,千萬莫讓她委屈了。」

 

「臣妾記下了。」

 

儀嘉皇后與眾宮人一起跪下,送了聖駕出殿。鄭天浩縮手縮哪地藏到屏風後面去了那邊,嬪姬引著封寧蘿已經進來了。封甯蘿向皇后跪拜之後,早有宮人遞上香茶,封甯蘿依新婦之禮雙手奉予儀嘉皇后,皇后含笑接了。待到坐定,儀嘉皇后悠閒地啜了口香茶,客客氣氣地對封寧蘿道

 

「太子妃初出閨閣,遠嫁千里,一路勞累了。今後都是一家人了,若有什麼需要,儘管說予我聽,我自會為你吩咐下去。」

 

「托娘娘的福,一切都還好,勞娘娘掛心了。」封寧蘿落落得體地還了一禮。

 

儀嘉皇后長長的指甲上抹著粉色的丹蔻,輕輕地磕著翡翠茶盞,發出了叮噹的清音,她的目光一掠,慢悠悠地道

 

「怎麼不見太子一起來呢」

 

封寧蘿不動聲色

 

「太子殿下公務在身,前兩天出了遠門,不能來給娘娘請安,娘娘恕罪。」

 

「咦」儀嘉皇后作訝然狀「不知何事如此要緊,讓太子捨得拋下你一個人出去。近來國泰民安的,朝中似乎也沒有大的事體,太子此行未免走得蹊蹺。」

 

「我們婦道人家向來是不問朝政的。」封寧蘿只是安靜地坐著,連說話的語氣都是不緊不慢,

「或者也沒什麼大事,只是出門散散心罷了。」

 

儀嘉皇后微微地蹙著眉尖,露出了疼惜的神情

 

「甯蘿公主乃千金之貴,豈能由人冷落說起來倒讓太子妃見笑,太子生母早逝,我本應對其代為管教,但平日後宮瑣事繁多,竟疏忽了他,由得他自小放蕩不羈,及至成家立室了還如此荒唐,誠我之過,太子妃多擔待些。」

 

封寧蘿卻輕輕巧巧一挑眉,細聲細氣地道

 

「娘娘此言差矣。所謂君為臣綱、夫為妻綱,既然入了鄭氏的門,太子便是寧蘿的天,他說什麼、做什麼,總是沒有錯的。寧蘿亦出自大家之門,是知書達理的人,自然只會安心地侍奉太子,娘娘不必憂慮。」

 

儀嘉皇后楞得半晌無話,僵硬地笑了笑

 

「想不到太子妃竟如此賢慧,不知太子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娘娘過獎了。」封甯蘿淡然。

 

「唔,不過呢......」儀嘉皇后眼波一轉,複又正色道:「如若太子真有什麼不當之處,太子妃也不能一味縱容了。我聽底下人說道,太子現如今被一個下三流的孌童迷得神魂顛倒的,以至於連新婚的太子妃都拋在腦後,此事若是傳開了,恐怕大傷我皇家的體面,太子妃得空還是應該勸勸夫婿,總歸是有身份的人,斷不可做出這樣的醜事。」

 

朱紅的困脂抹在封寧蘿的唇上,淺淺一笑,帶著一點點嫵媚和一點點譏諷

 

「娘娘又多心了,那不過是府裡的一個琴師,太子閒來愛聽他彈幾支小曲,下人們以為主子偏心了,捏造了這些個不中聽的話來,竟入了娘娘的耳,真是罪過。閨閣情事本有許多不堪,娘娘是何等尊貴的人,怎可聽此市井俗言」

 

儀嘉皇后被封甯蘿拿話一堵,心下又是氣惱,又是疑惑,乾笑著也不知該說什麼。坐著兩相索然,只片刻,儀嘉皇后便端茶作送客之狀。封甯蘿也解意,深深地施了一福,恭敬地告退,如扶風之細柳般,嫋嫋娜娜從儀嘉皇后的面前走開。

 

「真是不識抬舉,我倒有心替她出頭,誰知她竟這般做作。」

 

眼見得封寧蘿走出去了,儀嘉皇后禁不住悻悻然自語。鄭天浩從屏風後面出來,到門口張望著封寧蘿的背影,喃喃道

 

「美人啊,允浩真是好福氣,江山美人他全得了,幾時才輪得到我呢」

 

儀嘉皇后氣不打一處來,呵斥道

 

「似你這般,便是下輩子也輪不到的。」

 

「母后。」鄭天浩無限委屈地轉過頭來。

 

儀嘉皇后黯然傷神,低低地道

 

「說句實話,允浩確實勝你百倍,我若是你父皇,也只會把皇位傳給他而不是你。若非他乃瑩妃所出,我委實咽不下這口氣,我也不會這樣煞費苦心地替你撐腰。」

 

「母后。」鄭天浩慌忙跪在儀嘉皇后的膝下,討好地道,「我是您的親生兒子,您不幫著我還能幫著誰呢」

 

「啐!」儀嘉皇后一指狠狠地戳在鄭天浩的腦門上,「我怎麼就有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當年瑩妃處處都爭在我前面,如今她倒是去了,留下個兒子也強過我。你若是有允浩一半的模樣,我也省心許多。」

 

鄭天浩大是忿忿

 

「允浩有什麼厲害眼看得這件事已經惹惱了父皇,待他回來,父皇還不扒了他的皮。」

 

儀嘉皇后冷笑

 

「你懂什麼皇上哪裡是真的生氣,不過是在人前給封朝的公主做個情面罷了。太子與太子妃不親近,皇上還巴不得呢,若不然,待太子妃生個一兒半女的,將來承了皇位,這江山豈不是有一半要改姓封了。」

 

「可是......」鄭天浩猶不死心,爭辯道,「父皇今天確實是很生氣的樣子。若說假的,我看也不像。」

 

儀嘉皇后摔了鄭天浩一掌

 

「說你笨你竟還不信,難怪不能得你父皇歡心。皇上是在氣允浩不識大體,戲只做到一半就退場了,還要我們給他收拾殘局。甯蘿公主一身維繫兩國邦交,不管怎麼說,太子妃這個名分總是要在的,允浩回來,不過是哄哄她罷了,你聽她今兒的言語,分明是心知肚明的。」

 

鄭天浩呆住,不甘地道

 

「難不成這事就了結了好不容易揪了允浩的小辮子呢,平白放過了豈不可惜。」

 

「急什麼哪就能輕易了結,這位太子妃也不是等閒貨色,總是鬧出事來的,我們做個隔岸觀火就是了。」

 

儀嘉皇后陰陰地笑著,豐潤瑩白的柔荑拈起了水晶盤中的青蓮提子,尖尖的指甲用力地掐了下去,抓成稀爛。微微的喘息聲搖碎了紅燭,緋色的影子一點一點地撒在芙蓉錦帳上,顫抖著,恍如漣漪。冰肌玉骨女兒香,柔軟的手臂繞了上來,像妖睸的白蛇,纏住他的頸項。嫵睸的紅唇貼住了他的耳鬢,呢呢喃喃地訴著聽不見的話語。夜濃,夜最豔。

 

金在中冷漠地微笑了,推開她的手

 

「已經很晚了,我該走了。」

 

像春水一般漾開了,又軟軟地擁了過來

 

「你叫什麼名字......」她的聲音如夢幻宛然。

 

金在中回眸,輕巧地一挑長眉

 

「連男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將自個的身子交出去了,太子妃果然氣度非凡,和尋常的女兒家就是不一樣的。」複一笑,輕聲道,「不過只是片刻春夢片刻情,問什麼呢」

 

「告訴我你的名字,你死了以後,我好為你立個墓碑啊。」

 

幽幽的燭光流過刀刀的鋒面,宛若情人溫柔的眼波,在夜裡一凝眸,把人的心都冰住了。纖秀的五手牢牢地握著刀柄,架在金在中的脖子上

 

「此刀各為『斷玉』,我一直將它不離身地藏著,本來是為鄭允浩準備的,如今他既不來,就讓你試試刀口也好。」

 

金在中略一垂眸,看著刀在頸上,神色間卻依是風清雲淨

 

「方才還是情意纏綿,眨眼卻又揮刀相向,要做太子妃的枕邊人,果真是不容易的,無怪乎太子不敢過來。」微微地嘆了一口氣,「既為人婦,這一世圖的不就是個恩愛繾綣嗎,太子妃子何至於如此無情」

 

封寧蘿輕輕咬了咬嘴唇,三分挑釁、七分怨恨

 

「破國之辱不共戴天,我只恨此身非是男兒,不能浴血黃沙。以我一命搏他一命,我便是死也無憾。」

 

「可惜他沒來,來的卻是我。」金在中低頭,刀光寒影在他眸子裡一掠而過,柔聲問她,「為什麼要殺我,我待你不好嗎」

 

封甯蘿倚在金在中的肩膀上,持著刀,依舊是親昵的姿態,慢慢地道

 

「莫要以為我不知曉,你處心積慮地引誘我,無非是想要我身敗名裂罷了,所謂濃情蜜意,也不過是鏡花水月,春宵既過,你我都該醒了。」

 

「你明知我意,為何又對我投懷送抱」金在中不驚不動,淡淡的。

 

封寧蘿妖豔而冰冷地微笑

 

「就許鄭允浩在外頭尋歡,難不成要我為他擔著這個虛名空度年華他新婚之夜棄我如敞屣,我又替他留什麼情分。我倒想看看,出了這種醜事,他堂堂皇太子的顏面往哪裡擱」

 

「可憐啊。」

 

金在中恍惚露出了溫柔似水的神情,回首間,不顧銳利的刀鋒在他的肌膚上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傷口

 

「真是個可憐的孩子,你是金枝五葉的天驕之女,為了一個不愛你的男人如此作賤自己,值嗎......值嗎」

 

深邃眼眸是夜色中蒙朧的月光,那麼輕、那麼軟地將人淹沒

 

「告訴我,你究竟是想要報復,還是......你只是覺得一個人太寂寞了」

 

封寧蘿的手發抖了,刀子顫動著,生生地切割著傷口,血沾到了雪白的指尖上,封寧蘿似是覺得髒了,猛然用力地甩開。「斷玉」鐺地掉在地上。封寧蘿僵硬地別過臉去,低低地道

 

「什麼金枝玉葉,不過是別人手中的小小棋子,什麼也由不得己,我寧可生在庶民百姓家......你說得沒有錯,我、我也不過是個女人,我也會覺得寂寞......」臨到末了,嗓子都有些嘶啞,「一輩子、一個人......」

 

「你恨他嗎」金在中伸過手去,撫摩著封寧蘿淩亂的長髮,一字一句委婉地訴著,宛如白色的蔓陀蘿纏上人的魂魄,甜蜜而狠毒「我知道你恨他,沒關係,我會幫你的......我會把我們之間的事情告訴他,他一定會......一定會殺了你。」

 

封寧蘿抬首,睜大了眼睛直直地望著金在中。

 

「到那個時候,封氏與鄭氏必然決裂,兩國戰火重起,鄭允浩就是罪魁禍首,出了這樣的事,我不信鄭朝上下還容得了他。」

 

金在中笑得依舊那麼溫和,風雅宛如不在塵世裡

 

「若是他夠本事,還保得住太子之位,那就要看你們封朝有幾分力氣來動他的江山了。不管怎麼說,那種場面一定會很精彩的。」眼睛裡的光像劍一樣剠人,扭曲著劃過深黑的底色,「你信不信」

 

封甯蘿默然良久,身如風中弱柳,搖搖顫顫,不覺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欲恨起,轉眼千念百轉,卻是淒然一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你所欲何由」

 

金在中勾起嘴角,隱約地露出了一絲似殘忍又似苦楚的味道

 

「莫問此情何出,傷心人別有懷抱。以命搏弈,一切留待終局再言,若你能活到那時,自見分曉。」

 

紅燭在夜的懷中暗去,殘滅的緋豔,只有那麼一點點,風情千般轉瞬奄奄血的痕跡乾涸在頸項上。金在中起身,著衣,舉止如行雲流水,不落半分留戀,而後,離去。

 

「你叫什麼名字」她終是幽幽地問了這一句。

 

他微微地一窒,不回首,還是答了她

 

「金在中。」

 

鄭允浩匆匆地從海南回來,直接便進宮面晉聖駕,隔天才歸,神色略是憔悴,卻什麼也不曾提起,只是溫柔地對金在中笑笑。珍珠磨成了粉,雪蓮搗成了末,侍姬濯淨了素手,在廊下支起紅泥小爐,溫溫地煨著藥湯。暮裡,照見了斜陽。倚著闌幹,聽鄭允浩絮絮地訴著南行的鄉上風情,金在中憶起故里,卻是一聲長嘆,道是風景舊曾諳,只物是人非罷了。

 

芙棻花在夜裡凋零,水面的蜻蜒無處棲身,飛去了,留得一池枯荷碎雨,再無人省起。殘夏日稀,空氣裡平添了點點秋意,便是梧桐朝露,雲隨雁字長。這日過午,鄭允浩偶然興起,到後苑挽弓開箭。百步外有楊柳低垂,一箭起,穿楊而過。

 

「殿下神技,無人爭鋒。」趙項在旁贊了一聲。

 

鄭允浩且笑

 

「想當日躍馬黃沙,金箭貫敵首,那才是男兒快意之時,今日只落得閒在自家院中了,也沒什麼趣味。」

 

趙項欠身回道

 

「弓弛弦、箭生銹,乃國泰民安之像,是為殿下當日一戰之功也。」

 

鄭允浩只是笑駡

 

「你拍馬的功夫倒是越見高明了。」

 

侍從引著一位太醫過來,鄭允浩眼角瞥見了,轉間趙項

 

「怎麼回事」

 

趙項小聲道

 

「太子妃近日玉體欠安,奴才自做主張,喚了太醫過來瞧瞧,總說也是府裡的主母,若是過分冷落了她,傳出去不中聽的。」

 

這邊老太醫跪下了,叩了個頭

 

「恭喜太子、賀喜太子。」

 

「哦」鄭允浩漠然,瞧也不瞧一眼,引箭瞄著枝頭的青鳥,隨口問道,「喜從何來」

 

「太子妃已懷了兩個月的身孕,太子府上便要增龍添鳳了,當真是萬千之喜。」

 

鄭允浩手中一震,羽箭斜斜地飛出去,青鳥一驚,撲愣著翅膀逃走了。趙項嚇白了臉,半點不敢吱聲。太醫見鄭允浩臉色不對,漸漸有些忐忑,忙收拾起了滿臉的笑,只跪著偷眼看他。

半晌,鄭允浩平平地道

 

「太醫辛苦了,賞賜黃金百兩,這會兒先下去吧。」

 

太醫也不料有百兩之賞,心下更是驚疑,戰戰兢兢地退下,轉身方走了幾步,聽得身後弦響,透心一涼,箭貫胸口,倒地而亡。引路來的侍從只驚得魂飛魄散,嘴巴張了張,還沒來得及求饒,又是一箭射來,亦斃。鄭允浩拋下弓箭,對趙項冷冷道

 

「兩人各賞百兩,著人送到他們家中,再不許提及此事。」

 

趙項頓首不已。鄭允浩陰沉著臉,喚來了禁衛兵,到了太子妃的扶風殿,一聲令下,禁衛兵們將宮殿前後隔了起來,鄭允浩逕直進去,也不打話,一腳踢開了門。裡面封寧蘿正科坐在軟榻上,嬤嬤跪在一邊,細聲說著什麼,見鄭允浩進來,封寧蘿倒是不驚不動,冷笑而已。

 

雲鬢綠香軟,朱櫻豆蔻紅,蛾眉輕挑,天生便是一段嫵媚,眼波盈水,半是怨恨半是蔑然,斜斜地一瞥,卻有意作出了風流婉轉的情態予他看。嬤嬤乍見鄭允浩,琢磨他氣度身段,知是太子殿下,慌忙過來見禮。鄭允浩冷眼打量封寧蘿片刻,心下著實惱怒,當下也不再客套,沉著臉直截了當地道

 

「方才的那個太醫已經說不出話了,出了這樣的事情,也不好再找大夫過來,你自己看著辦,尋思個法子把肚子裡的東西打掉,我只當沒這回事。」

 

封寧蘿掩著嘴柔柔一笑

 

「不曾想太子殿下竟是這般體貼,妾身當真是感激得很。」忽然語氣一尖,刻薄地道,「這個孩子是我身上的一塊肉,太子既不憐他,也輪不上做主,總是與你不相干的。」

 

鄭允浩勃然大怒,一掌將手旁的案幾拍個粉碎,厲聲道

 

「你是我鄭允浩明媒正娶的太子妃,這太子府裡上下幾百人都看著你呢,便是要行那等苟且之事,也須得收拾乾淨才是,落下這麼個孽種,張揚開去,你讓我的顏面往哪裡擱」

 

封寧蘿眯起了狹長的鳳眼,細聲細氣地道

 

「你待我的情分如何,你自己肚裡清楚,我何必顧你的顏面你太子府裡的醜事也不少呢,橫豎不多我這一件。」

 

鄭允浩怒極,眼中掠過陰戾的神色,森然道

 

「封寧蘿,我留你三分薄面,你莫要不知輕重,當真以為我動不得你我給你一天時間,明天這個時候你若是沒個了結,我會叫人來幫你的,到時休怪我狠心。」言罷拂袖,欲走。

 

封寧蘿卻在後面軟軟地問了一句

 

「你想不想知道孩子的爹是誰」

 

「難不成你想告訴我」鄭允浩也不在意。

 

「金在中。」封寧蘿慢悠悠地道,「他說他的名字喚作金在中。」

 

鄭允浩的身子僵住了,腳擱在門檻上,邁了一半卻再也抬不起來,手抓了朱檀的門框,「咯噠」

一聲,生生地將門框擰斷。封寧蘿長長地嘆了一門氣

 

「也不知道這孩子生下來會不會像他的父親,若是女孩那是極好的,若是男孩便未免過豔了。」

 

鄭允浩猛然轉回身,沖過來抬手重重地給了封寧蘿一巴掌,直把她打得跌到地上。嬤嬤急忙撲過來,抱住鄭允浩的腿,哀聲求道

 

「太子手下留情啊。」

 

「嬤嬤,我便是死也不要你求他!」封寧蘿淒聲叫道。

 

鄭允浩什麼都不說,赤紅著眼,踢開嬤嬤,一腳狠狠地踹在封寧蘿的肚子上。封寧蘿一聲慘叫,捂著肚子蜷成一團。鄭允浩目中殺機愈濃,狠了勁踢打著封寧蘿,一下比一下重。封甯蘿先時還在地上掙扎著爬,不一會兒便再也動不得,殷紅的血從她的身下流出,染透了白色的綾羅繡裙。

 

「太子!」嬤嬤心膽欲裂,拼命地拖著鄭允浩,尖叫著,「可不能再打了,會出人命的,太子您饒了她這一回吧!」

 

鄭允浩一聲怒哼,一甩手,將嬤嬤摔了出去,撞到了柱子上,很大一聲響,嬤嬤便再也沒有了動靜。封寧蘿臥在血泊裡,微微地抽搐著,已經發不出聲音。鄭允浩殘忍地一笑,欲待下手,趙項從門外連滾帶爬地撲進來,死死地拉住他的手

 

「殿下息怒,息怒啊!打死一個女人是小事,但殿下須得為皇上想想、為鄭氏的皇朝想想,若就這麼打死了封朝的公主,您軟皇上拿什麼給封朝交代」

 

「待我起兵百萬,踏平封朝,還用什麼交代」鄭允浩咆哮不已。

 

趙項把頭磕得咚咚響,手上一點不敢鬆勁

 

「便是要滅封朝也要從長計議,事關家國天下,殿下是要掌著江山的人物,如何能夠草率。反正此女已是籠中之鳥,也跑不到哪裡去,只說她這會兒病了,關上一年半載,再說她病死了也沒人起疑心的,何苦爭這一時意氣」

 

屋子裡血腥的味道漸漸地濃了,封寧蘿暈在地下,連喘的氣似乎也沒了。鄭允浩拽緊了手心,指節壓得咯咯直響,陰森的表情凝固在他的臉上,眼眸中神色若寒冰、若利劍,狂亂地交織

不定。

 

趙項心驚膽戰,深深叩首

 

「殿下三思。」

 

鄭允浩忽然一跺腳,狀若癲狂地沖出扶風殿,一路狂奔,侍從們惶恐,避之不及。到了金在中的房前,身子似一晃,終還是闖了進去。金在中正坐在窗畔持卷慢吟,抬首見鄭允浩這般模樣,眉頭輕攏,放下手中書卷

 

「怎麼了」

 

鄭允浩的嘴唇張合著,想說話,卻覺嗓子啞得發痛,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近金在中,喘息良久,才從喉嚨裡擠出一點點聲音

 

「她說她懷了你的孩子......」

 

金在中的臉色宛如冰雪,一種透明的顏色,透明得幾乎要破碎。

 

「告訴我,是不是真的」鄭允浩大聲地吼了起來,「是不是」

 

金在中斂著眉眼,只低低的地一個字「是......」

 

「為什麼」鄭允浩一把拎住金在中的衣領,粗暴地將他扯過來,劇烈地搖晃著他的肩膀,嘶聲叫道,「我哪一點對不住你,你竟如此負我」

 

金在中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顫動著,輕緩的聲音中自有一種淡淡的怨意

 

「你待我是好,可是你忘了,我也是男兒之身,憑什麼就要我像個女人一樣在你的身下輾轉承歡你再寵我又如何,終究上不了檯面,你府裡上上下下皆將我看成下作的男妾,只有封寧蘿、只有她......」

 

「啪!」鄭允浩一巴掌摔在金在中的臉上「你先前服侍過多少人了,明石王、還有殷九淵,你還不是一樣張著腿讓他們上,現在來和我說你是男人,說與誰聽、誰信」

 

金在中咬牙,抬手亦是一掌摔在鄭允浩的臉上,摔得鄭允浩一怔,竟回不過神。金在中眼眸中泛起一種赤紅的顏色,濃濃的,似血、又似淚,他用嘶啞的聲音尖利地道

 

「你當我天生便是下賤,喜歡由人糟蹋嗎當初若不是你強逼,我怎會留在你這裡你惱我、恨我,我不腆顏求你,怎生發落也隨你了,你莫要拿那些話來羞辱我。」

 

鄭允浩猛然捏住金在中的下頜,狠狠地吻了下去,把他的話都堵上了。將他壓在身下,把他的衣服撕成了碎片,糾纏著,喘息著,撫摸著他的臉、他的肩膀、他的胸口......胸口下面的心跳。鄭允浩用了力氣,粗糙的手掌在細膩的肌膚上輾轉蹂躪,在金在中光潔的胸膛上抓出一道道血痕,模模糊糊地恨著

 

「我想把你的胸口剖開,看看你的心究竟是怎生模樣的,竟這麼狠。」

 

「你看不到。」金在中呢喃著,嫵媚而冷酷地微笑,「我哪裡還有心呢」

 

「在中......」

 

鄭允浩粗粗地喘著氣,強硬地掰開金在中的雙腿,將手探到他的股間,握住了他胯下之物。

金在中的眉頭皺了起來,扭動著身子掙扎著,卻被按得死死的。

 

「喜歡嗎」鄭允浩的聲音像是被石礫打磨過邪般塵澀沙啞,說不清是殘暴還是溫柔的舉動,手指揉捏撫弄,挑撥著金在中的情欲,在他的耳邊誘惑地問他,「你喜歡我嗎」

 

那個男人微微的、顫抖的聲音,聽過去很痛很痛,把他束縛在一個火熱的懷抱中,似乎只是在愛著他......愛著他。金在中的胸口忽然絞起來酸疼,不說話,用發抖的手抓住了鄭允浩的肩膀,靠上他。

 

「你喜歡我嗎」他還在問著。

 

恍惚地,身子被刺激得發燙,下面的慾望勃然甦醒,慢慢地昂起來了,金在中戰慄著,斷斷續續尖叫,卻下意識地搖頭

 

「不要你......」

 

只在一刹那,一陣尖銳的疼痛從下身最敏感的地方傳來,犀利的、刻骨的痛,像針一樣深深地剠到身體裡面。金在中連叫都叫不出來,掙扎著弓起腰,掙起,又跌下。一根長長的銀簪子殘忍地插入前端那個小小的口子,正在抬頭的欲望生生地被掐住,金在中疼得手指尖部痙攣了,睜大了眼睛,用驚恐而怨毒的目光瞪著鄭允浩。

 

鄭允浩眼中是瘋狂的火焰

 

「你哪裡是男人呢你只是我的人,我廢了你,你以後只能是我、是我的東西。」一手壓制著金在中的掙扎,一手擰著銀簪旋轉著刺向更深,微笑著問他

 

「疼嗎......疼嗎」笑容變得扭曲了,「我比你更疼呢。」

 

金在中的嘴唇顫抖著,蒼白的顏色染上一層灰,宛如水中的青蓮被火焚燒盡了,留下的那麼一點點灰。吃力地伸出手,抓著鄭允浩的脖子,用了全身的力氣抓著,仿佛想要掐死他,叫出口的卻還是他的名字

 

「允浩......允允、允浩......我好疼......」

 

手陡然震了一下,身下的人又是一陣顫抖,水一樣的情思在火焰中纏繞過來,鄭允浩的心被絞了起來,一咬牙抽出了銀簪。紅色的血和著白色的體液濺出,像是快要斷氣般痛苦的尖叫,金在中整個人都癱了下去,像軟泥一般倒在鄭允浩的懷裡。淩亂破碎地抽著氣,魂都散去,還是在恍惚著,身體被翻轉了過來,然後,炙熱滾燙的兇器侵入了他。

 

沒辦法掙扎也沒辦法叫喊,金在中覺得自己快要死了,佔有者的欲望強悍下留情地肆虐進出,粗粗地捅到裡面,絞磨著,把他的腸子都快撕扯得稀爛。身子被抓著搖晃,摔過來又顛過去,骨頭都裂掉。

 

「我恨你、我恨你......」

 

不知道有沒有發出的聲音,不停地叫著。拼命地貼近鄭允浩,咬住他的手臂,結實的肌肉,白森森的牙齒啃噬著,鮮紅鮮紅的血抹上金在中的嘴唇。

 

「我恨你,憑什麼......你要在我上面憑什麼」

 

「因為你是我的、是我的。」

 

鄭允浩喃喃地對他說著。年少的癡情狂熱仿佛頃刻之間盡付了流水,心中有千般不甘無計消遣,痛了又恨了終究只是愛他,只想將他揉碎了,碾成泥,然後,和在自己身上。放縱著張狂的慾望,撕開他的身體,把五臟六腑都生生地挖出來,吃掉。血流下來了,從兩人交合的地方慢慢地淌到足踝,在腳趾頭上凝固。野獸一般的糾纏,纏成一團麻,誰也分不清楚。太陽落下去了。

 

【卷十】無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識燕歸來

黑暗中,他又做了一個噩夢,拼命地哭著,卻仿佛永遠聽不見哭泣的聲音......醒過來,汗水把頭髮都打濕了,手腳一片冰涼,身體像是被撕碎了一般,痛到極至卻是麻木。望著錦帳頂上的流蘇在昏黃的光線中一晃一晃的,怔怔地出了會神,不知怎的,只覺得眼睛很澀,卻流不出淚。

 

鄭允浩已經不在他身邊了。不在了喉嚨很乾,試著發出聲音,咿咿呀呀的,沒人聽見。然後,好像又睡了-會兒,昏昏沉沉的不想再醒了。不知到了什麼時辰,有人在外面用力地敲著門,金在中只迷迷糊糊地「唔」了一聲。來人似乎不耐煩了,索性一腳把門踢開了,幾個人兇神惡煞地闖進來,把金在中從床上拖了起來。

 

金在中也沒力氣,只任憑他們去,隱約地聽見府裡的趙項在用惶然的聲音道

 

「林公公,看在你我交情一場,還請給我三分薄面,只求您稍緩片刻,這會兒太子不知上哪裡去了,好歹等他回來再做主張。」

 

然後是一個尖尖細細的聲音

 

「實話和趙兄說,是太子妃那件事發了,皇上氣得臉都白了,哎呀,可把我們這些個做下人的驚得魂都沒了,現在是誰勸都沒有用了,他橫豎是死定了,太子便是回來了,也不要到皇上跟前去討罵了,只等著給他收屍吧。」

 

趙項也急了,聲音拔高起來

 

「林公公當真半點留不得情分嗎且不論他原由如何,怎麼說這也是太子府,平白無故的就讓你把人帶走了,太子回來,我拿什麼交代」

 

那個林公公放軟了語氣,陪著笑,只是不鬆口

 

「皇上讓我把宮裡的侍衛都帶過來了,今天死活是要把人弄回去的。趙兄也體諒一下我的難處,皇上氣頭上呢,誰敢逆龍鱗之怒這樣吧,我這路上走得慢些,趙兄你呢快點去把太子殿下給找回來,若趕上了,是他的福氣,若趕不上,也只怨他自己的命罷了,與旁人無干的。」

 

接下去便也聽不真切了,胡亂地裹上了衣裳,金在中被人拉著扯著出了門,外頭天已經濛濛亮了,眼睛刺得痛了一下。上了馬車,有人給他灌了幾口水,緩過神來,看清眼前是一個胖眫乎乎的宦官模樣的人,笑眯眯地對他道

 

「口渴是嗎等你赴了黃泉可是連一口水都沒有的,可憐哪。」複將手中水壺遞了過來,「趁這會兒喝點吧,做了鬼莫要來找我,可是不幹我的事的。」

 

金在中匍匐著上去,抖著手想接過水,卻虛弱得沒有力氣,都潑灑到了車廂下面,他喘息著趴過去,本能地想要去舔,頭皮一疼,被人拉著頭髮揪了起來。

 

「怎麼如此模樣,這般難堪,真不知太子竟是看上你哪一點。」林公公搖頭嘆息。

 

言語間,馬車停了下來,林公公也不再多說,示意侍衛將金在中拉下車,架著他進了皇宮內府。巍峨的城闕、華麗的殿堂,蟠龍蜷臥在青石階上,飛挑的簷角伸向遠處的天空。一路行過朱廊高閣,到了禦書房前,林公公先稟了聲,便帶著金在中進去了。

 

侍衛見過玄帝,跪下行禮,逕直把金在中扔到了地上。金在中掙了半天掙不起身子,將臉埋在臂彎裡,伏著低低咳嗽。

 

「就是這人」一個男人威嚴而低沈的聲音。

 

「是,此人便是金在中了。」林公公連忙恭聲回道。

 

玄帝冷哼。片刻有人在金在中的面前擺了一個鑲銀的託盤,盤中有三樣事物:白綾、鴆酒、匕首。林公公會意,轉過來對金在中道

 

「皇上仁慈,讓你自個選呢,早點上路吧。」

 

金在中冷笑,狠下勁,掙出氣力來,將臉上的亂髮拂到耳後,傲然仰首,直直地望向玄帝。

龍椅上高貴的男人忽然呆住了,騰地站了起來,卻又似站不穩,搖晃了幾下,顫抖著聲音叫了出來

 

「瑩......瑩,是你嗎」

 

金吾衛持著長戈,筆直地立在宮城門下,陽光將他們的身影拉得長長的。進出的朝臣在高大的宮門前略一佇足,金吾衛欠身引禮。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這種肅穆,金吾衛愕然抬首,見遠處一騎驃悍的黑馬風馳電掣,直奔宮門而來,金吾衛大怒,喝止

 

「皇宮禁地,誰人如此放肆,還不下馬」

 

馬上騎士若是無聞,馬踏疾風,轉眼衝到近前。金吾衛架起長戈欲阻,騎士發出一聲怒斥,耳尖的衛乓聽得恍惚是太子殿下的聲音,待要撤手,已經不及。鄭允浩揚鞭卷上長父,揮臂一摔,這一下力氣竟是大得驚人,扔出兩個金吾衛重重地撞上城牆。黑馬去勢不減,逕直闖過宮門進去了。

 

鄭允浩一路策馬狂奔,宮嬪內侍何曾見過這等架勢,躲避不及,只嚇得亂竄。宮中的禁衛軍驚動了,趕過來見是太子,一時也攔阻不了,跟在後面大呼小叫的,鄭允浩心急如焚,顧不上許多,騎著馬直接到了禦書房前,飛身躍下,踉艙著沖了進去。

 

「砰」地撞開了門,鄭允浩嘶啞地叫了一聲

 

「在中,你......」只叫了半句,忽然卡住了。

 

尊貴的天子半跪在地上,低下了他的頭,呆呆地凝視著臥在他臂彎裡的人。那一時間,所有的威嚴與倨傲在他的臉上都褪了色,留下仿佛是少年輕狂般的迷醉,一點點迷惑,還有,一點點痛苦的感覺。

 

鄭允浩覺得嗓子發澀,拽緊了手心,嘴唇動了半晌才叫出了聲音

 

「父皇。」

 

玄帝似乎才驚醒了,猛然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鄭允浩。深沈的目光中有一種讓鄭允浩心驚的東西,模糊地閃過去了,像黑色的霧。玄帝放開了金在中,立起身子,在那一瞬間收拾回帝王的尊嚴,冷冷的眉、冷冷的眼,沉默著,與鄭允浩擦身而過,走出門外。鄭允浩怔了怔,什麼也管不得,撲過去抱住了金在中

 

「在中、在中,你沒事吧」

 

金在中半昏半醒著,蒼白的嘴唇動了動,迷迷糊糊地叫了聲他的名字

 

「允浩......」

 

鄭允浩的心一下子變得很柔軟,抓緊了金在中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低低地對他說

 

「我在這裡。」

 

也不知金在中聽見了沒有,他閉著眼睛,眉尖微微地蹙了起來,似乎是疼了的模樣。一位老宦官緩緩地走了過來,咳了兩下

 

「太子殿下,您還是先帶著他回去吧。」這位莫公公本是侍奉玄帝多年的內庭總管,在皇子們面前說起話來向來也有幾分顏面,「皇上這會兒有些心事,是不會再為難他了,早些走吧。」

 

鄭允浩抬眼,目光炯炯地望著莫公公,低沈地道

 

「允浩心中不明,請公公解惑。」

 

莫公公躊躇良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揮手摒退了眾人,眯著老眼看著鄭允浩,慢吞吞地道:

 

「殿下可還記得明莊宣華皇后當年是怎生的容貌」

 

鄭允浩忽然想到了什麼,手心有些發涼,下意識地抱緊了金在中,卻搖了搖頭。

 

「也難怪,明莊皇后過世的時候,殿下年紀尚幼,自然是記不真切了。」莫公公蒼老的聲音尖尖細細的,有一點刺耳,「說起來,宮裡見過明莊皇后的人本也不多,皇上一向視她如珠玉,藏在深宮輕易不許人見她。老奴隨在皇上身邊伺候著,卻有幸見過幾次,那傾國容華是至今猶記的。」他微微一笑,低頭看了金在中一眼,「正與殿下眼前之人一般無二。」

 

鄭允浩的手抖了一下,什麼話也不說,將金在中抱得緊緊的,有些匆忙地起身向外走去。

 

「太子殿下。」見鄭允浩到了門邊,莫公公卻又喚了一句。

 

鄭允浩停住了步子,僵硬著並不回頭。

 

「殿下自小即是聰明伶俐的人,什麼樣的事該做,什麼樣的事不該做,便是皇上不說出口,想來殿下心中也是明白的。」莫公公的語氣中有了三分責備的意味,「殿下今日不該來......不該來啊。」

 

鄭允浩咬牙,抱起金在中狂奔而去,逃也似地出了宮。一路無語,回到了太子府,鄭允浩急慌慌地進了屋內,粗魯地將金在中扔到地上,把所有的侍從都趕了出去,重重地從裡面鎖上了門。

 

金在中被這一摔,呻吟了一聲,慢慢地轉醒,伏在地上喘著氣,眉目間冷若冰雪,只咬著嘴唇不出聲,看也不看鄭允浩一眼。鄭允浩俯下身子,攬起金在中的腰。柔軟的身體撐不住氣力,向後仰倒,如水般的青絲撒了一地,金在中低低地掙出話來

 

「你還管我做什麼呢,既然怨我,隨我去算了。」

 

「誰願管你死活呢,你這沒心沒肺的東西,」鄭允浩的聲音沙啞得像是粗糙的礫石,貼上前去,卻摟住了金在中的脖子,狠狠地吻他、咬他,「我只想跑得遠遠的,不見你、不想你,偏生一聽你出事,竟是這般放不下......放不下!」

 

金在中眼睛裡宛如有弱水三千,痛苦的影子流過了、淹沒了,不留一點痕跡,似乎是憂傷地長長嘆息

 

「傻瓜......」

 

鄭允浩的呼吸愈來愈沈,壓在金在中的胸口上,彷佛兩個人都要窒息了。狂野地撕開了他的衣服,覆蓋上他的身體,有力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滑過他的肌膚,溫柔而殘暴的撫弄,把他整個人都纏繞住。

 

「父皇對你做了什麼嗎」鄭允浩忽然這麼問著,用力地掐住了金在中的下面,「他也像我這樣抱著你、吻著你嗎」

 

「胡說,沒有的事。」金在中側過臉去,冷冷地回他。

 

「你騙我,我親眼看見了。」鄭允浩的眼睛裡有了一種異樣的狂熱,急促地喘息著,「父皇那樣抱著你......那樣的神情......他、他分明是對你動心了。」

 

心中恨了,手下不自禁地用了力氣一擰

 

「這邊封寧蘿還沒個了結呢,竟又招惹上一個,你當真是一刻都不能讓我安心。」

 

金在中疼得皺眉

 

「我不過是一個低賤的奴才,除了你這傻瓜,誰會多看我一眼呢天子之駕、九五至尊,我只是跪在塵埃裡面不敢看他,什麼動心,你莫要抬舉我了。」

 

鄭允浩扳過他的臉

 

「莫公公說你生得與我母后一般模樣,宮裡的人都知道,當年我母后三千恩寵集於一身,父皇愛她至深,今天見了你,父皇定是想起了我母后,這一腔情思盡數移給你了。」

 

金在中的眼眸中掠過血紅的顏色,那一瞬間,身子都有些發抖,尖利地叫道

 

「生得如此便是我的過錯嗎,與我何干呢我這身子都不是自己的,還不是任由你們擺佈,怎麼怪我」

 

「我不怪你。」鄭允浩的聲音忽然變得溫情脈脈,湊在金在中的耳鬢邊,輕輕地舔著他,像是在哄他,「我只是喜歡你,我不想讓你被別人搶走,你知道麼,我捨不得你。」

 

鐵刀的寒光在金在中的眼睛前面一掠而過,森冷冷的刀鋒貼住了他的肌膚。

 

金在中慘白了臉,驚恐地瞪著鄭允浩

 

「你做什麼」

 

鄭允浩的手中下知何時已握住一柄匕首,架在金在中的瞼頰旁邊,他溫柔地笑著

 

「在中,我喜歡你,即使你沒有這張臉,我還是會一樣疼你的,把臉毀了吧,這樣就沒有人來和找爭了,你只能是屬於我的東西。」

 

「不要不要!」金在中狂亂地掙扎著,卻被鄭允浩按得死死的。

 

銳利的匕首切開了皮膚、切開了肌肉,慢慢地,薄薄的刀刀帶著金屬的光滑與冰冷,宛如野獸的吻,吻過眼角、腮頰。連血都涼了,流在臉上,凝固住。

 

「我愛你,別離開我,在中。」鄭允浩喃喃地說著。

 

從手指到腳趾都抽搐了,很疼很疼,想哭想叫都無法出聲,金在中的眼睛被怨毒的神色所傾覆,蒼白沒有感情,直直地望著鄭允浩,忽然痙攣般地一笑,用力咬住自己的舌頭。

 

「在中!」鄭允浩發出一聲嘶喊。

 

手中的身體軟了下去,其實也分不清楚血是從哪裡流出來的,臉上還是口中。鄭允浩呆住了,動彈不得,僵硬地保持著那種擁抱的姿勢,卻任憑金在中從他手中滑了下去。森白的陽光從窗外斜科地落進,在淡淡的血色中凝結成一片一片的陰影。

 

「別碰我的臉......」蜷在地上,金在中卻發出了一點點破碎的聲音。

 

鄭允浩身體一震,撲上去抓住了金在中,顫著聲叫道

 

「你沒事吧......沒事吧......」

 

金在中怨恨地盯著鄭允浩,舌尖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還是從牙縫裡擠出話語來

 

「沒了......這張臉,我寧可......去死。」抖著手摸到自己臉上,怔了半晌,猛然淒厲地叫了起來,「不要......你毀了我......我的臉!還給我!」

 

咿呀不清的字句,含糊地攪和著血沫,卻是極尖、極厲,像發了瘋一般地在鄭允浩的懷中掙扎,沒有意義的扭曲。

 

「在中、在中......」

 

鄭允浩似是癡了,只是拼命地抱著他,念著他的名字,吻他,嘴唇上是血的味道。雁字成行,不見回時。窗外的那株海棠枯萎了,竟過不了這個秋。淡淡的檀木揉著青澀的杜若,燃香融雪,金獸爐淺,盛不下青煙紗霧,嫋嫋地飄起,又散開。揭下白紗繃布,長長的血色痕跡從眼角滑過腮頰,濃濃一抹,宛如沒有乾涸的淚,淌到了唇邊。

 

金在中呆呆地望著鏡中人影,忽然抓起手頭邊的鎮紙,重重地砸了過去。「匡啷」的聲響,鏡子裂成了幾塊零落的碎片,照得鏡中人扭曲了容顏。鄭允浩怯怯地在一旁看著,有些心疼,也不敢大聲,只是溫溫存存地哄他

 

「你莫要生氣,太醫說過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傷,仔細點調理,過個一年半載的,自己也就淡下去了。」

 

見金在中嘴唇欲動,連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舌頭上的傷還沒好呢,別說話。」

 

金在中恨恨地瞪著他,咬著嘴唇,終是沒有出聲,忽然把頭扭過去不理他。侍姬將調好的藥膏奉了上來,鄭允浩接過,小心翼翼地靠近金在中,輕聲細語地對他道

 

「來,把嘴巴張開,我給你上藥。」

 

「滾!」金在中冷冷地吐出這一個字,牽動了舌上的傷處,不自禁地擰起了眉尖。

 

「很疼嗎」

 

鄭允浩扶著金在中,溫存地而強硬地將指尖探到他的口中,撫摸著柔軟的舌瓣,細細地把藥膏抹上,待到伸出手時,已經被咬得紅腫一片。換好了藥,重新將紗布蒙到臉上,金在中自己覺得難堪了,將侍姬盡數趕了出去,只鄭允浩磨蹭著不走,金在中還是生氣,也不給他好臉色看。

 

「在中......」

 

偷偷地從後面過來,攬住他的腰,抱著他,鄭允浩把嘴唇貼在他的耳朵旁邊,喃喃地喚著他的名字,其實也沒說什麼話。枯萎的海棠在斜風中微微地顫抖。金在中的心忽然被揪了起來,握住了鄭允浩的手。

 

「對不起......」鄭允浩的聲音低低的,幾乎是聽不見的,「討厭我了嗎」

 

垂下了頭,金在中把鄭允浩的手掌攤開,用指尖在上面北畫著,寫了兩個字「討厭。」回眸望他,眼睛裡幽幽的,忽然嘆了一口氣,惱了、怨了,用指尖在他的手心裡使勁地戳著。

沈香細軟,一寸一寸的情思成了煙成了灰。

 

靜靜地擁抱著,卻聽見了叩門的聲音,是趙項在外面稟道

 

「太子,宮裡的莫公公來了。」

 

鄭允浩心下一咯登,拉著金在中藏到了簾子後面,自己喚侍人開了門,迎上去

 

「公公何來,有失遠迎了。」

 

莫公公客氣地回禮,進得屋內,目光逡巡了一圈,別有深意地笑笑,做了個手勢,隨行的小太監將幾個錦盒擺到了案上。莫公公笑著道

 

「這些都是上好的生肌護膚之藥,是皇上著意吩咐太醫們配製出來的,單是南海珍珠就用了兩鬥,只取了外層的珠皮,想來功效是不錯的,太子不妨一試。」

 

鄭允浩勃然怒起,鐵青了臉色,冷冷地道

 

「允浩近來並無大恙,怕是用不到的。」

 

莫公公不動聲色

 

「皇上的意思太子也是知曉的,老奴就不多嘴了。」乾咳了兩聲,看了看左右,微微嘆息,「

殿下還是聽老奴一句勸吧,總是爭不過的,何苦這般固執。老奴自先帝在時便入了宮,什麼樣的事沒見過呢,這也是尋常了,生在帝王之家,總是要有些氣度的,也不過是一時之歡,轉眼即忘的,怎麼就認真起來了」

 

鄭允浩拽緊了手心,把指節壓得咯咯地響,寒聲道

 

「可惜我偏生就沒有這種氣度,什麼都可以丟的,唯獨他不能。」

 

「殿下又說癡話了,連輕重緩急都分不清了。」莫公公搖頭,「君為天綱、父為尊長,您這身家性命、這榮華權貴,哪一樣不是皇上給的。殿下一向是至孝之人,事事深得皇上恩寵,怎麼這會兒竟犯起糊塗來了」

 

「莫公公......」鄭允浩欲待爭辯,張口卻覺滿嘴苦澀說不出來。

 

「老奴言已盡此,聽與不聽,全憑太子自己了。」莫公公神色自若,指了指案上之物,「太子謝恩吧,老奴好回去覆旨。」

 

陰沈的神色從鄭允浩的日小掠過,咬著牙僵硬地跪下了

 

「兒臣謝父皇恩賜。」

 

莫公公深深做了一個揖

 

「老奴告退。」

 

趙項送莫公公出去了。鄭允浩喘著粗氣,憤恨地盯著案上的錦盒,只覺得心裡有如針刺,梗得難受,猛然一揚手,將錦盒狠狠地摔到了地上。金在中挑開簾子,慢慢地走了出來,站得遠遠的看他。淡淡的香、淡淡的灰,繞得人在煙裡霧裡癡了或者是狂了。

 

鄭允浩撲了過去,壓住金在中的身子,卡住了他的脖子,用沙啞的聲音吼道

 

「早知道就在你臉上多劃幾刀,與其讓你被人搶走,不若我現在就殺了你,省得這般牽腸掛肚的,我圖什麼呢,你對我......本就是無心的。」

 

喉嚨裡乾乾澀澀的,像是被火燒著了,金在中的臉色漸漸地成了一片青灰,秀麗的眉頭絞成了一團,痛苦地喘著,微微地睜開眼睛,望著鄭允浩,眼波裡有水流過。鄭允浩的手忽然鬆開了,摟住金在中,細細碎碎的吻落在他的唇角、眉間,撫摸著他的眼睛、他的臉頰,似乎想把他揉碎了,融到骨子裡,呢喃著道

 

「我一定是瘋了,明明疼你都不及的,怎麼老是打你、罵你,我不想這樣的,你會討厭我的......在中,你會討厭我嗎」

 

「沒有的事......」

 

金在中嚼著舌尖,軟軟地說著,疼了時候,眼睛裡的水就要流下來了。

 

「別說話。」鄭允浩湊過去,用手指在他的唇邊摩挲著,「覺得疼嗎」

 

金在中點頭,抓住鄭允浩的手指輕輕地啃著。

 

「在中,我告訴你。」鄭允浩急促地呼吸著,炙熱的氣息拂過金在中的肌膚,很燙很燙,「我不會放開你的,誰想把你帶走,我就殺了他......殺了他!」

 

掐住了金在中的腰,不自覺地用力了,像是生生地要把他折斷金在中扭動著腰肢,臥在鄭允浩的懷中,仰起下頜,渴望般地望著他,微微地笑了,清澈而且嫵媚,像月光的影子,在黑色的夜裡滑過人的眼眸。鄭允浩被一紙聖令召去了雍州,道是雍州守備擁兵自重,恐生異數,朝廷總是要先下手為強的,走得匆匆。

候他的時節,窗外有雨,敲濕了一樹梧桐、一院清秋,天也涼了。湘竹簾子半搭在月牙門邊,一襲白衣,三千青絲,隔在雨外,卻也是水做的。

 

金在中跪坐案前,手指抹在弦上,先是時,細細慢慢地挑著,聽雨聲切切,思緒百轉不覺間上了心頭,也上了眉頭,無計可消除,手下重了,弦音錚錚,漸促、漸高,做鐵馬金戈之聲。

身後輕輕地一聲嘆,商弦一驚,從指尖斷裂。侍人們恭敬地跪倒,將頭深深地埋下

 

「參見陛下。」

 

金在中有些急促地喘息著,伏在琴案上,只不回頭。詩人弓著腰無聲地退出去了。高大的身影從背後籠了過來,男人靠近了金在中,伸出手按上琴弦,慢慢地道

 

「一簾清風,幾點黴雨,正合秋意纏綿,為何作此殺戮之聲,平白煞了這風景。」男人帶著帝王的尊貴,便只是不經意地說著,也透出了幾分威嚴的味道,「你心中有任何事何人」

 

金在中拽緊了手心,又鬆開了,猛地起身欲去,方才走了一步,手臂被人緊緊地抓住了,向後一帶,跌進了那個男人的臂彎裡。仰起頭,映在眼簾裡的恰恰是玄帝的臉龐,剛毅的輪廓,英挺的眉目,依稀間和鄭允浩也有七分相似,卻自多了一種沈穩的雍容之態。

 

玄帝的眼神中有一種異樣的情感,似乎是癡迷、又似乎是痛苦,就是用那樣的眼神深深地凝視著金在中

 

「瑩妃當年亦工於琴道,每每弄弦能做天籟之音,冬為『漠風』,春為『滌水』,夏為『清微』,此為秋景,當做『思雅』之調。」

 

金在中輕輕地笑,帶著那麼一點點嫵媚的挑釁

 

「伊人已去,徒留煢煢單影也是無趣,陛下既不能忘情,何不赴黃泉之下尋覓舊音,卻於此惺惺作態」

 

「放肆!」玄帝變了顏色,一掌摔在金在中的臉上。

 

金在中跌到了地上,眼波裡有血色的影子,怕是流出了心事,只垂下眼簾,咬著嘴唇不做聲。

玄帝的臉上露出了惘然的笑容

 

「連這點也很像她啊,總是愛要小性子。」俯下身子,手指撫上金在中臉頰邊的那道傷痕,卻皺起了眉頭「允浩下手真是不知輕重,可惜了,這張臉......」

 

貼過去,輕輕地吻他的唇角。

 

「滾開!」金在中的聲音略有些顫,低低地叫著,只是掙扎。

 

那個男人忽然粗野地壓了下來,帝王的高貴與矜持卻都拋開了,在那時間只是像一隻野獸,貪婪地嘶咬著他,沙啞地呢喃著

 

「瑩、瑩,我知道是你回來了......」

 

男人沉重的喘息的聲音、衣帛破裂的聲音、還有一點點雨落下的聲音,滴滴答答地敲在心上。撕裂般的疼痛從下面傳來,瞬間刺透了整個身體。那個男人吻他的胸口,可是覺得胸口好疼,一種尖利的東西快要穿過心臟,把他牢牢地釘住。

 

「允浩......」恍惚間,他這麼叫著,其實卻沒有發出聲音。

 

秋涼薄意,黃花瘦去,簾卷西風,獨不見斯人。細雨濺濕了青竹簾子,在微風裡吱吱呀呀地搖曳。鄭允浩慢慢地走進屋子,秋涼了,手腳都冰冷了。斷了的琴弦散落在地上,無人為它續。

 

「在中呢,他到哪裡去了」呆了半響,鄭允浩問出了這一句。

 

詩人跪在地上,不住地叩首,什麼話也不敢說。

 

「在中呢,他到哪裡去了!」忽然大聲地咆哮了起來,鄭允浩像發了瘋一樣沖了出去。

 

在雨中策馬奪路,狂奔到了宮裡。守在宮門外的金吾衛奉了聖諭,只不肯放鄭允浩進去,架著長戈硬將他阻在外面。鄭允浩紅了眼,「嗆」地抽出劍來,金吾衛又驚又怕,調了人馬圍上來,僵持著不下。

 

「皇上駕到。」宦官拖長了尖尖的嗓子,遠遠地傳來。

 

黃傘蓋下,尊貴的天子慢慢地走到近前,冷了眉目,用嚴厲的目光看著鄭允浩。雨落千行,濕透九重宮城,模模糊糊地望過去,全都是水。鄭允浩手中的劍掉到了地上,他雙膝一曲,跪倒在玄帝面前,乞求著

 

「父皇,把他還給我,求您......把他還給我,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只要他。」

 

把高傲的頭伏在塵埃裡,什麼都不顧了,聽見自己心裡有一個聲音,嘶啞地呐喊著

 

「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只要他,把他還給我!」

 

「起來。」玄帝只是冷冷地對他吩咐道,「站起來。」

 

「父皇,把他還給我。」鄭允浩渴望地拾起頭,顫聲道。

 

「站起來。」玄帝倏然一聲怒喝。

 

嘴唇動了幾下,終究沒有再說話,鄭允浩僵硬地站了起來。玄帝一掌狠狠地甩在鄭允浩的臉上,厲聲斥道

 

「你是鄭氏皇族未來的君王、這天下的主人,而今,卻為了一個卑下的男寵在眾人面前做此醜態,連朕的臉面都一起被你丟盡了。」

 

鄭允浩慢慢地抬手,摸著自己的臉,呆呆地道

 

「我什麼都不要......」

 

「鄭允浩!」玄帝一聲斷喝,日光炯炯直逼鄭允浩,「你不要什麼是太子之位,還是、你的性命」

 

鄭允浩身子晃了一下,咬緊了牙關。

 

「你是朕的兒子,也是朕的臣子。」玄帝一字一頓,緩慢的語氣中帶著不容許違逆的威嚴,「允浩,記住這一點,只有朕能夠決定一切,要與不要由不得你。」

 

雨落在臉上,沁了心的冰涼。眼中,早已熟悉的巍峨宮城那一刻竟是如此遙遠不可觸摸。黃傘蓋慢慢地行遠,宮嬪長長的裙裾在雨地裡拖過一道委婉的痕跡,頃刻間覆滅。殿前侍衛將劍架到了鄭允浩的脖子上,冷淡而客氣地道

 

「太子殿下請回。」

 

劍刀的寒光在鄭允浩的眸子裡掠過,劃破了黑暗的底色,雨水沿著眼角滑落。他的手抓住了劍。

 

「殿下」侍衛心驚,逼前一步。

 

鄭允浩的臉上露出了一種扭曲的笑容,殘酷而冰冷。空著手握住劍刀,用力地卡了下去,「鐺」地一聲,生生地將長劍折成兩斷。滿手都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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