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輦路重來 仿佛燈前事

 

一抹斜陽微照,兩三根青竹橫斜,白壁淺影,寸室內禪意深深。老和尚鎖眉苦思半晌,終是在棋盤上落下一個白子。雲無衾目光一動,拈著黑子慢慢地在邊圍一放,便又將白子去路封住。老和尚嘆了一口氣。蘇蔻一襲素衣長裙,抱著六、七歲的男孩子立在雲無衾身後,微微地咬了咬嘴唇,眼波中流過一絲焦慮。

 

「阿蔻......」小小的孩子軟軟地喚了一聲,扯了扯蘇蔻的袖子,嘟著嘴咿咿呀呀,「我餓了,吃飯啦、吃飯啦。」

 

「噓。」蘇蔻急急地掩住孩子的口,細聲細氣地哄他,「在中乖,莫要吵鬧,擾了你爹爹,他待會兒又要生氣了。」

 

金在中委屈地皺著小臉,在蘇蔻的懷中扭來扭去,巴巴地張望著,看見窗外的蜻蜓飛過去了,又要去抓,被蘇蔻在小屁股上擰了一把,立時眼淚汪汪,再也不敢亂動。隔著牆,僧人在佛前喃喃地誦著梵音,隱隱入得耳中。青鬆下,三聲鐘,數點木魚。淨空和尚忽然立起,合十宣佛

 

「阿彌陀佛,雲施主休矣,此局勝負之勢已定,不必再下。」

 

金無衾大喜

 

「如此說來,大師明日可否讓無衾見上夫人一面?」

 

「咄,施主慎言。」淨空一聲沉喝「尊夫人已然過往,雪氏現乃宮中嬪妃,施主不可出言瀆之。老衲與施主有言,若敗於施主手下,則讓施主與雪氏見上一面,現如今殘局未終,此言當不可踐。」

 

金無衾面如死灰

 

「大師侍奉佛祖之人,豈可言而無信?」

 

淨空白眉低垂,神色間一片寧靜,慢慢道來

 

「棋未了,老衲未敗,出家人不打誑語。雪氏既為皇妃,豈可私會宮外之人,皇宮大內規律森嚴,只一面便可招至殺身之禍,老衲為施主計,當不可存此妄念。」

雲無衾的眼中掠過一刹那的猙獰,拽緊了手心,終是忍下,轉念思量之間,跪倒在淨空面前,低低俯首顫聲道:

 

「大師慈悲,無衾自知重逢無望,但可憐幼子自出生便未見過娘親一面,日夜啼哭,無衾心下實在不忍。大師既不肯通融,無衾亦無可計,只求讓吾子在中與其母一晤,遂了天倫之願,無衾便已知足矣。」

 

金在中膽小,縮在蘇蔻的懷中,怯怯地眨巴著大眼睛,囁嚅著

 

「爹爹......在中好餓,我們回家吧,爹爹......好不好嘛?」

 

淨空的目光轉向孩子,略有些動容,沉默良久,長長一嘆

 

「說來終究老衲理虧,不該與施主定此棋局。稚子念母,乃人之常情,老衲安忍拂之,如此罷了,明日雪氏進香之時,讓小施主與其禪房一敘便是,不要旁生枝節了。」

 

這廂裡,雲無衾展顏,蘇蔻黯然,只金在中不明所以然,猶自蹭著蘇蔻噥噥地撒嬌。銅爐裡燃了一段沉香,嫋嫋的青煙繞上經幔,佛堂上褪了色的優缽曇華宛然間淡如煙花。美人垂眸,胭脂如華月凝肌,翡翠步搖在雲鬢間微微晃動,泠聲波影疊青絲,宛然巧笑,輕輕地抿了一口梨花碧螺春,雪瑩若款款敘道

 

「瑩若向有禮佛之心,無奈何皇上關愛過甚,尋常總不許我出宮,今日乃是允浩生辰,特來向寺中求個吉祥,擾了大師清修,罪過了。」輕輕地笑著,皓腕輕抬,抱起年方兩歲的幼子,「這是允浩,來,允浩,給大師請安。」

 

鄭允浩好奇地張望了一下,咯咯地笑著,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要抓住淨空長長的白鬍子。

 

「娘娘多禮。」淨空不動聲色後退了一步,望著鄭允浩的目光中微微露出了幾分慈愛,「七皇子初見之日猶在繈褓,而今長成,福相十分,吾鄭氏列祖必佑之,日後為國之棟樑。」

 

雪瑩若的眼波流轉,似不經意狀,婉轉道

 

「大師是為兩朝佛老,若能多多照顧允浩,也是他的福氣。」

 

「阿彌陀佛。」淨空淡然,「娘娘有心向佛,仁德可嘉。此殿供奉大慈文殊菩薩,日裡香火是極靈驗的,今為娘娘故,閒雜人等皆已摒退,娘娘上前禮,老衲暫避。」

 

雪瑩若頷首為禮,淨空出,殿門半掩。雪瑩若虔誠地跪下,低眉斂目,輕輕地在菩薩前訴著平生夙願。道是錦繡貴人,古佛青燈下,也不過是一介凡子。鄭允浩沒了宮人在旁管束,甚為開心,在蒲團上爬來爬去,沾惹了一身香灰。小雀輕啼,日影入窗,佛笑。半掩的門被人小心地推開了,一個小腦袋怯生生地探了進來。

 

「誰人放肆?」雪瑩若柳眉一挑,轉過頭去,「還不下......」抬眼間,看見了立在門邊孩子,那樣的眉目,宛然如己,立時想到了什麼,驚呼一聲,掩住了口,跌倒在地。

 

金在中畏縮半晌,終是慢慢地蹭了過來,走到雪瑩若的面前,細若蚊聲地喚道

 

「娘......」

 

雪瑩若的身子抖了起來,珠翠環佩琳琅作響。鄭允浩爬了過來,歪著腦袋,睜大了眼睛望著金在中,口中「呀呀」地叫喚著,想引他注意。

 

「娘......」金在中滿心惶恐,但終是記得父親的囑咐,大著膽子扯住雪瑩若的衣袖,噥噥軟軟地道,「在中好想娘啊......娘為什麼不要在中呢?娘......」

 

「在中......在中......」雪瑩若宛如夢囈一般,顫抖著伸出手,撫摸著孩子柔軟的頭髮,「你長這麼大了、這麼大了......

母親溫柔的手拂過他的臉頰,帶著淡淡的梔子花的味道,讓他想起了故里江南的春。金在中的心被一種強烈的願望抓住了,他仰起漲紅的臉蛋,害羞地道

 

「娘......抱抱在中,娘......抱抱我,好不好嘛?」

 

「在中......」雪瑩若幽幽嘆息,仿佛有淚,尚未淌下就乾涸在美人的眼角。

 

「娘,抱抱在中嘛。」在中伸出了小手。

 

「母后......」鄭允浩湊了過來,口中叫著雪瑩若,卻樂呵呵地朝金在中趴過去。

 

「呀,允浩......」雪瑩若生怕鄭允浩跌著了,一把抱起了他,細聲地哄著,「乖,別鬧啊。」

 

鄭允浩不知怎的,皺起小臉,在母親懷中蹬著腳丫子,死活就要往金在中身上撲。

 

雪瑩若無奈,小心翼翼地將鄭允浩抱到金在中面前,柔聲道

 

「在中,這是你弟弟啊,他叫允浩,很可愛吧,來,抱抱他。」

 

金在中傻愣愣地接過那團亂動的小東西,一個站立不穩,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雪瑩若又是一驚,也顧不得理會金在中,緊忙扶起了鄭允浩

 

「有沒有摔著了,這孩子,總是不聽話。」

 

鄭允浩吧嗒吧嗒地搖頭,依舊纏著金在中不放。

 

「娘......」金在中低低地喚了一聲,難過地望著雪瑩若,「娘不喜歡在中嗎?」

 

雪瑩若心煩意亂,終是狠下心來,捂著胸口,急促地喘息著

 

「在中,是娘對不住你,娘不該把你生下來......我和你爹爹已然無涉,你不該來找我,你......你只當沒我這個娘吧。」

 

「娘......」金在中哀哀地喚了一聲,水汪汪的眼睛眨巴著,眼淚撲簌撲簌地掉下來,啜泣著道,「娘,在中很乖啊,比弟弟乖,為什麼娘不要在中呢,娘......」

 

雪瑩若撇開臉,複跪倒在菩薩面前,雙手合十,用淩亂的聲音自顧自地絮絮低語著

 

「佛祖有靈,且恕我無過。上天既賦我絕代容華,又豈能令我終老鄉野?我與雲無衾不過一載夫妻,本就未承望白頭之約。現今皇上情深意重,幼子允浩承歡膝下,我怎忍別離,佛祖明鑒......」

 

金在中呆呆地聽著,也是不懂,只覺得傷心不過。鄭允浩圍著他轉來轉去,天真地笑著,金在中低下頭看他,緩緩地將手卡到他的脖子上,喃喃地道

 

「娘為什麼不喜歡我呢?我明明比你乖的,為什麼娘只疼你?討厭討厭你。」

 

金在中的手收緊了,鄭允浩被勒得難受,「哇」地放聲大哭起來。雪瑩若回首見此情形,嚇得尖叫一聲,一掌打下,狠狠地扇到金在中的臉上,把他瘦小的身子打得跌出去,尖尖的指甲劃破了他的臉頰,滴落一長串血珠。鄭允浩癟著嘴,哭得稀裡糊塗。雪瑩若抱起了他,心疼地哄著。

 

金在中哽咽著,掙扎著爬過來,抓住雪瑩若的衣角

 

「娘,跟我回去吧,娘,爹爹在等著我們呢。」

 

雪瑩若看著懷中啼哭的愛子,心下惱恨不已,嫌惡地一腳將金在中踢開

 

「壞心眼的小東西,和你爹爹一副模樣呢,不知天高地厚,想什麼心思?」臨出門時回眸冷冷一笑,明媚的眼波中流過一絲沁人的寒意,「回去告訴你爹爹,莫要癡心妄想了,安分點回去過他的日子,若再糾纏不清,也休怪我無情。」

 

「娘、娘!」金在中搖搖擺擺地爬起來,眼睜睜地看著雪瑩若掉頭而去,哭得聲嘶力竭,終是無人理會。

 

日暖生煙,香爐中灰冷。良久,金在中覺得喉嚨好痛,再也哭不出來,只好抹著淚,蹣跚地走向後殿。微風過,青竹搖曳婆娑,竹林間有春蟲悉嗦。禪房中沉寂若水,淨空與金無衾端坐對弈,淨空氣定神閒,雲無衾卻是滿腹心思,落子處不分輕重。

 

蘇蔻站在門口焦急地候著,見金在中回來了,忙奔了上去,一把摟住他

 

「在中,怎麼哭了,她......她欺負你了嗎?」忽然見著了金在中臉上的傷口,又驚又痛,「她打你了嗎?乖孩子,疼不疼啊?」

 

禪房中的金無衾聽見動靜,急忙跑了出來,推開蘇蔻,抓住金在中,慌張地問他:「怎麼樣?怎麼樣?你娘怎麼說?她願意回來嗎?」

 

金在中委屈地只是掉眼淚,嘶啞的嗓子半天說不成話。金無衾惱了,厲聲喝道

 

「你啞了?爹問你話呢,怎麼不回答,你娘到底說了什麼啊?」

 

金在中嚇得亂跳,躲到蘇蔻的背後,期期艾艾地道

 

「娘不喜歡......在中,她不跟在中......回來......」

 

金無衾驟聞此言,手腳都冰涼,傷心處無計消遣,望著眼前的哭泣的兒子,怒從心頭起,一巴掌摔了過去

 

「沒用的東西!」

 

金在中張著嘴,已經哭不出聲音,使勁地抽搐著,小臉一片蒼白,眼淚和著腮邊的血絲一起滑下。金無衾欲要再打,這邊淨空一聲斷喝

 

「金無衾不得張狂!佛門淨地,豈容你如此?施主自重!」

 

金無衾僵住了,嘶啞地咆哮了一聲,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爹......」金在中流著淚,抽噎著,一臉的茫然:「連你也不要在中了......在中明明很乖的,為什麼你們都不要在中呢?」

 

蘇蔻抱起金在中,輕輕地親他的額頭,摸著他的臉頰,憐惜地道

 

「在中乖,阿蔻最疼在中了,乖啊,莫哭,晚上給你做好吃的......什錦香酥翅、翡翠梨花羹、還有桂花鯉魚,在中乖乖,阿蔻疼你,莫哭啊。」

 

金在中摟住蘇蔻的脖子,伏在她的胸口泣不成聲

 

「我很乖的,阿蔻......」

 

蘇蔻抖著手,淚水無聲地滑下,循著雲無衾的背影望去,眼眸中,波色蕭索秋水暗。江南晚春,煙雨遲暮,柳絮如雪因風起,飄落西窗霞紗,一襲輕愁一簾夢。琴聲婉轉,在燕子的輕啼中,慢慢地抹著宮弦,一闕梅花弄,十指尖上轉清音。盲眼的老者側耳細聆,忽而皺起了眉頭

 

「左手羽調高了三分。」

 

「啪」的一聲,竹篾重重地抽在金在中的手指上,腫起一道紅色的傷痕。金無衾嚴厲地道

 

「在中,仔細些,好好聽師父是怎麼教的。」

 

金在中不敢哭,含淚咬著嘴唇,稚嫩的手指滑過細細的長弦,終究是累了,微微地有幾分顫音。盲眼的老者擺手止之,金在中嚇了一跳,慌忙縮手,害怕地看了看金無衾。

 

「音音琴德,不可測之,體清心遠,邈難極兮,戒之急戒之燥。」盲眼的老者捋著鬍子,慢慢地道,「金老爺,令郎天賦上佳,但切勿急功近利,習琴之道重於修心,過之猶不及。今日暫且如此,待老朽隔日登門輔之。」

 

「是,曾師父見教的極是。」雲無衾拱手為禮,客氣地將老者延至門外。

 

蘇蔻見老者出門,急急進來,捧起金在中的手,看見孩子的手指上一道一道的傷痕,不由眼眶也紅了

 

「疼不疼啊,在中最乖了。」

 

金在中一頭紮到蘇蔻的懷中,半是委屈半是撒嬌,嗚嗚咽咽地嘟囔

 

「好疼哦好疼哦,我不要練琴,我要去玩嘛,手都疼死了。」

 

那廂金無衾回來,蘇蔻忙將金在中摟住,略有些埋怨

 

「老爺,您也管教過嚴了些,在中他還是孩子,怎麼吃得住這種苦頭?」

 

金在中眨了眨大眼睛,晃著手指頭,小小聲地叫道

 

「爹爹,手好疼哦......」

 

金無衾慢慢地嘆了一口氣,過來將金在中抱在膝頭上,柔聲道:「在中是乖孩子,聽爹爹的話,好好練琴,這位曾師父是名滿江南的大師,當年你娘也是他的弟子。」惘然間神色有些迷離,望著金在中的臉低低地道「你長得這麼像你娘,要能像你娘一樣習得一手好琴,那爹爹就歡喜不過了。」

 

金在中蹭在父親的臂彎,使勁地點頭。蘇蔻暗自傷懷,卻只強作笑顏,絮絮地道

 

「在中過來,晚上給你做最愛吃的桂花鯉魚,來,和我去後面池塘抓魚。」

 

「唔......」金在中歪著腦袋思量片刻,拉了拉金無衾的衣角,「爹爹前日答應給我做個風箏玩的,給我嘛......」

 

金無衾失笑,摸了摸金在中的頭:「好,你和阿寇去抓魚,爹爹給你做風箏,今天風也好,下午爹爹帶你去放風箏。」

 

金在中歡呼了一聲,從金無衾身上爬下來,牽著蘇蔻的手跑出去

 

「阿蔻啊,走啦,抓魚抓魚,我要很大很大的。」

 

蘇蔻回眸,眉目幽憂,欲言又止。金無衾卻將目光轉開了。簾外燕子歸,梨花將謝。花開花謝,社燕年年,雲生雲滅,紅塵歲歲。青青的滴水簷下,有人軟軟地挑著琴弦,吟著春去了、秋也過了,琴聲滴水,從黎明敲到黃昏,而後,夜深了。蘇蔻倚在闌幹外,仿佛溫柔地微笑,卻在眼底露出了寂寞的神色。金無衾又走了,每當池子裡的青蓮花開時節,他總是獨自一人去到燕都,怎奈相思......怎奈相思,卻是兩處閒愁。

 

金在中跑過來,拉著蘇蔻的手問她

 

「阿蔻,你聽我彈奏得可好?比起我娘親當年如何?」

 

蘇蔻垂著眼簾,默然半晌,輕聲敘道

 

「卻少了幾分韻味,張揚些許,瑩若當年......」她嘆了一聲,「一曲春江花月,當真是人間難得幾回聞的......她很好,我、我......終究是比不上她的。」

 

金在中趴在蘇蔻的面前,搖著她的膝頭,噥噥地道

 

「阿蔻比誰都好,在中最喜歡阿蔻了。」

 

「傻孩子。」蘇蔻淡淡地笑了,捏了捏金在中的小鼻子。

 

小小的雨點滴在青色的蓮葉上,宛如珠落玉盤的聲音,冰冷而清脆。夏雨風荷,紅藕香殘玉簟涼。

 

「阿蔻,進屋吧,天涼了......」金在中猶自磨著蘇蔻絮絮地念叨,卻見蘇蔻抬眼望向階外,她的臉色漸漸蒼白,金在中回頭,楞了一下,「爹爹......」

 

金無衾不知何時歸來,立在竹籬外邊,煙雨如梭,青衫濕盡,滿頭滿臉都是水,便只是那般癡癡地立著,不能動彈、不能言語,眼眸中有一種濃濃的顏色,像血一樣殷紅。

 

「老爺!」蘇蔻心下一緊,急急奔了出去,拿袖子遮住雲無衾的頭,「怎麼這就回來了?下雨呢,快些進來。」

 

金無衾張了張嘴唇,從喉嚨裡面發出「荷荷」的聲響,也聽不清他說些什麼,他的眼睛直直地望向金在中,忽然間宛若癲狂,淒厲地叫著

 

「瑩若!瑩若!你為什麼要走?為什麼?」

 

「老爺?」蘇蔻下意識地想拉住金無衾,卻被重重地推開了,跌在泥濘中。

 

「瑩若......」雲無衾喊叫著,撲過去,將金在中緊緊地摟住,「你為什麼要走?我待你一片真心,你何至於如此絕情,雪瑩若,你何至於如此絕情啊?」

 

金在中嚇到了,驚恐地掙扎著,尖聲叫道

 

「爹爹、爹爹,我是在中啊,爹爹,好疼,快放開啊!」

 

「瑩若!你為什麼要走?」

 

那時間,金無衾扭曲的神情像是在哭泣,他的手慢慢地撫摸著金在中的臉頰,夢囈一般嘶啞地道

 

「生死契闊,與子成說,你怎能負我?」恨了卻笑了,一字一字地慢慢說,「不讓你走,我再也不會讓你走,瑩若......」他的手忽然用力地掐住了金在中纖細的脖子,狂亂地吼叫著,「我不讓你走!」

 

「嗚......」金在中的小臉憋得青灰,腳丫子一蹬一蹬的,漸漸也軟了下來。

 

「在中!」蘇蔻顫聲尖叫,一時情急,掄起了廊階前的那張琴,狠狠地朝金無衾身上砸下去。

 

「哐啷」一聲,金無衾晃了兩下,倒在了地上。

 

蘇蔻也顧不得其他,踉蹌上前抱起了金在中,輕輕拍著他的胸口,惶然幾乎不能成聲

 

「在中......在中,你沒事吧,你可別嚇我,在中......」

 

金在中抽搐了兩下,緩緩地回轉過來,「哇」地一聲號啕大哭,拼命地抓住蘇蔻,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獸,不停地哆嗦。金無衾吃力地從地上爬起,額頭上滲出一道血痕,和著雨水從眼角流下。蘇蔻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唇上胭脂褪成了蒼白,她抬眸望去,眼波中幽怨千千。雲無衾卻不看她,顫抖著捂住了臉,破碎的聲音飄零在煙雨中

 

「她死了......她死了,竟教我無處恨她,她......再也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

 

他搖搖晃晃地走入雨中,仰面向天,半晌,倏然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悲泣

 

「瑩若......」

 

蘇蔻的身子一震,低下頭,摸著金在中的頭髮,也不知是喜或是悲,茫然地道

 

「她死了......你娘她過世了,在中,你知道嗎?」

 

 

小小的孩子怯怯地將身子縮成一團,蜷在蘇蔻的懷抱中,啜泣著,卻用那樣恨恨的語氣絮叨著

 

「討厭她......在中討厭她,死了才好呢,討厭......」

 

青天外,煙雨濕了楊柳,畫簷角下,弦斷人散,聞歌者不復見高山流水。

 

【卷十四】重兩驚雷 長夜未央

 

夜色濃墨,風急雨亦促,點點滴滴敲著簷上青瓦,金聲欲斷。金在中包在毯子裡,把自己裹成一個小小的球,抓著蘇蔻的手不肯放鬆,咕咕嘟嘟地撒嬌

 

「阿蔻啊,今晚和我一起睡嘛,我一個人會害怕,阿蔻和我一起睡嘛。」

 

蘇蔻輕輕地拍著金在中的手,淡淡的憂傷從她的眼眸中流過,零丁的嘆息就像夜色中彌漫的煙霧,她默然。隔牆忽然傳來雲無衾沉悶的嚎叫聲,青瓷水瓶被砸到了地上,「噹啷」作響。

金在中抖了一下,蒼白著臉,蹭著蘇蔻

 

「阿蔻,我好怕,爹爹怎麼了?」

 

蘇蔻低頭望著金在中,用力地咬了咬嘴唇,臉上露出了一種決然的神色

 

「在中、在中......我、我要走了。」

 

金在中會意不過來,傻傻地問

 

「這麼晚了要去哪裡啊?」

 

「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也許以後再也不回來了。」蘇蔻垂下眼簾,輕聲地道。

 

「阿蔻......你莫要哄我。」金在中惶然了,一骨碌爬了起來,緊緊地趴在蘇蔻身上,「你怎麼會走呢?」

 

蘇蔻黯然一笑,眉目間露出了落寞的神色

 

「你娘離開十一年了......」她撫摩著金在中的臉頰,聲音略略地有些顫「你也十一歲了......整整十一年,你爹爹竟片刻也不曾忘她。我本以為日子久了,你爹爹自然會死了這

 

分心思,到如今,死心的人卻是我,在中,我是一刻也留不住了,我、我......」

 

「不要不要!」金在中焦急地仰著頭,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滿了淚,皺著鼻子傷心地哽咽,「阿蔻最壞了,連你也不要我,阿蔻壞,我不要你走......嗚嗚......」說到末了,忍不住紮進蘇蔻懷中放聲大哭,揮舞著小拳頭,「阿蔻不要走,你不疼我了嗎?討厭你......」

 

「在中......在中,我怎麼會不疼你呢?」蘇蔻憐惜地把替金在中把眼淚擦去,捧著他的臉,緩緩地道,「這會兒你爹爹瘋瘋癲癲的,我怎麼忍心把你一個人留下,在中......在中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咿呀......」金在中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睫毛上落下一滴淚珠子,他猶猶豫豫地道,「爹爹和我們一起走嗎?」

 

「不是。」蘇蔻捂著心口,低聲道:「我不想再見你爹爹了,在中,我的乖孩子,我唯一舍不下的就是你......跟我一起走吧,過幾年,等你長大成人,懂事了,再回來看看你爹爹,在中......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西廂房那邊,金無衾的嘶喊聲愈見淒厲。窗外的風折楊柳、雨濺青荷,夜欲傾。金在中把嘴癟了又癟,想哭不敢哭的模樣,眼巴巴地望著蘇蔻,半天不說話。蘇蔻終於失望,掩面轉首欲出,方行了幾步,聽得金在中一聲哀叫,直直地撲過來

 

「阿蔻你不要丟下我,我要走我要走,我要跟阿蔻一起走!」

 

孩子的聲音滿是眷戀與依賴,帶著哭泣的味道,怯怯軟軟的,聽得蘇蔻的心尖都發顫,將金在中輕輕地抱起,為他披上外裳,低聲道

 

「在中乖,那你在這裡等我,我回房間收拾一下行李,我們連夜就走,莫要讓你爹爹知曉。」

 

「唔。」金在中規規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含著眼淚乖乖地點頭。

 

蘇蔻掩門出去。金在中自己一個人呆了會兒,聽著風聲凜凜、雨聲嚦嚦,方覺夏涼沁骨,思量間割捨不得,從木櫃裡面翻出了當日雲無衾為他紮的風箏,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包好,抱在懷裡。風動楊柳搖,長長的枝條兒抽在窗紗上,吧嗒吧嗒地響著。紅燭結了半朵燈花,轉瞬開了又滅,燭灰沉香。

 

「啊--」

 

倏然從外面傳來了悲哀的慘叫,像針一樣尖利刺人,撕扯著只得半聲,便生生地被掐斷,嘎然而止。那是蘇蔻的聲音。金在中抱在懷中的風箏掉在了地上,他一激靈從椅子上蹦了起來,卻是兩腿發軟,半天邁不動步子。一豆孤燈明滅不定,人的影子被映得扭曲,在暗色的角落裡搖搖晃晃。金在中打著哆嗦,一顫一顫地挪到門邊,舉手觸到了門框上。門忽然自己開了。

 

「啊啊啊......」金在中嚇得跌到了地上,捂著臉驚恐地叫了起來。

 

深黑的夜色中,金無衾一襲青裳,濺著滿身的血跡,如鬼魅一般僵硬地立在門外,直直地瞪著金在中。金在中的牙齒「咯咯」地打著寒戰,嘴巴努力地張了幾下,竟發不出聲音。

 

「連你也要走......連你......也要走......」金無衾遲緩地移動著步子,走得很慢很慢,他向金在中伸出了手,殷紅的血從指縫間一滴一滴地流下,淌到金在中的臉上,還帶著暖暖的溫度,卻讓他覺得寒冷。

 

「阿蔻......阿蔻在哪裡呢?」金在中喃喃地念著,用力地咬著自己的手指頭,顫抖著一點一點向後面蠕動。

 

金無衾蹲了下來,抓出了金在中的腳,把他拖過來,用沾滿血的手撫摸著他的臉,夢囈一般對他說著

 

「阿蔻竟想把你也帶走,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我只有你了......什麼都沒了,只有你了,連你......也要走嗎?」

 

「阿蔻!」金在中嚇壞了,竭力躲閃著,又哭又喊,「我不要爹爹,我要阿蔻我要阿蔻!」

 

金無衾從喉嚨裡面發出了野獸一般沉悶的嗥叫,猛然撲了上來,壓住了金在中瘦小的身子。班駁的燭光映入他的眼眸,一片黑暗的模糊。淩亂的風裡雨裡,夜色沉淪,人都瘋掉,只是嘶啞地喊著那個女人的名字,癡了,一遍又一遍

 

「瑩若、瑩若......瑩若,求你......不要再離開我,瑩若......」

 

金在中覺得好疼好疼,疼得想要死去,掙扎著撲騰著,張大了嘴,哭也哭不出來,只聽見了風的聲音、雨的聲音,還有身體被撕裂的聲音。血的味道從腳踝漫過指尖,把人淹沒。那個夜晚,燭的影子嫋嫋搖曳,有一抹淡淡的血色在瘋狂中彌漫,胭脂的眼淚凝固在燭燈的灰燼裡。

 

粗糙的繩索緊緊地勒在手腕上,蹭破了細嫩的肌膚,血從蒼白的底色下面滲透出來,滑落一道緋紅色的痕跡,滴在指尖。金無衾低下頭,輕輕地咬著金在中的手指,把上面的血慢慢地舔乾淨。

 

「好疼啊......」金在中呻吟著,赤裸的身子在柔軟的毛毯上扭動著,帶著一點點天真的魅惑,用一種痛苦而溫柔的聲音喃喃地訴著,「爹爹,我好疼啊,爹爹......」

 

金無衾狠狠地壓了進去。金在中像砧板上的魚,跳起又跌下。仿佛快要斷氣的喘息,肉體摩挲著發出滑膩的聲音。床帳拂扭,七重流蘇糾結不解。

 

「饒了我吧,爹爹......我再不敢了,饒了我......」金在中嗚咽著哀求,嘴唇上的血似胭脂。

 

金無衾一巴掌摔了下去,厲聲喝道

 

「今兒早上你去哪了?去哪了?你是不是又想亂跑?」

 

「我沒有,沒有啊,爹爹。」

 

少年煙水迷離的眼波斜斜地望了過去,分不清是恨了或者怨了,幽幽地一凝眸,細聲慢語地求他

 

「在中最喜歡爹爹了,不會離開爹爹的,真的不會......放了我吧,好疼,要死掉了......」

 

金無衾的臉上浮現出惘然的神色,嘆息著,用指尖輕輕地撫摸著金在中的眼睛

 

「你真的很像她啊......」忽然猙獰地笑了「就連撒謊時候的神情都和她一模一樣。」他的手指掐了下去。

 

「啊--」金在中慘叫著扭開頭,眼角邊有紅色的淚。「爹爹......爹爹為什麼不喜歡在中?為什麼為什麼?」

 

他淒厲地哭著,閉上眼睛,用手摸索著抓住雲無衾的肩膀,顫抖著纏住他

 

「在中會很乖的、不會離開爹爹,可是......爹爹為什麼從來就不喜歡在中?」

 

金無衾的的眼神忽然變得溫柔,就仿佛黃梅樹下情蔻初開的少年郎,那般癡癡地看著金在中,俯過去,輕輕地吻他的嘴唇

 

「我喜歡你......我真的喜歡你,瑩若。」

 

他的手伸到金在中的身下,殘忍地撕扯、揉擰,血肉糜爛,而他卻在金在中的耳邊款款地呢喃著,「我喜歡你......」

 

階下瑤琴生塵,院外梧桐清秋。池子裡的青色蓮花早也凋零,暗香殘落金在中扭曲地微笑了,紅色的淚痕乾涸在眼眸底下

 

「你瘋了,爹爹......你瘋了,你知道嗎?」

 

金在中坐在梧桐樹下,修長的手指抹過琴弦,深一下淺一下,不經意地弄著那曲平沙落雁。錚錚的琴聲宛如流水,潺潺地漫過初夏的空氣,風清了雲也淡了。那一年的蓮花謝了,就不曾再開。

 

「好!好一闕長調,當真能令雁字回、雲鵠落。」竹籬外,一個錦衣高冠的男子拍手贊曰,「今日始信人間亦有天籟之音。」

 

金在中停下手,瞥了一眼,淡然道

 

「家父今日不在舍中,小子年幼,不諳待客之道,先生若有事體,還望明日登門,請回。」

 

男人身後隨行的侍衛大聲喝斥:「大膽庶民,可知此乃明石郡王,竟然無禮。」

 

「退下。」明石王板起了臉,眉宇中有一種尊貴的氣態,又似乎是刻意作出了的威嚴模樣,「不知輕重的奴才,哪有你說話的地方。」

 

侍衛不敢出聲,弓著腰退到後面。明石王清了清嗓子,文雅地略一欠身,正色道

 

「本王素來耽迷音律之道,此次南來蘇甯,聞得金氏有子,琴技無雙,頓起拜會之意,今冒昧之處,還望公子見諒了。」

 

金在中似笑非笑,也不言語,只是冷冷地看他。明石王頗覺有幾分尷尬,欲待拂袖,眼見樹下那人素衣青絲,覺來有幽然出塵之雅,心下一動,卻又躊躇。金在中抱起七弦琴,掉頭徑去,進屋關了門,竟不再理會。侍衛勃然變色,不見主子吩咐,也不敢擅動,只是鬱悶,行經江南,何曾受得這番冷落。明石王也不惱,在籬外負手踱步,慢慢地吟哦著五律詩賦,道是蒹葭白露,秋水一方。

 

青蟬在楊柳間喋喋不休,聲聲知了知了,風微動,花影移,日照漸中天。良久不見屋內動靜,明石王長長地嘆了一聲

 

「本王絕無唐突之意,不過欲求一曲雅歌,金公子既有驚世之琴音,卻不使人聞,豈非明珠暗藏,徒令塵埃蒙之。」

 

窗格子開了一條縫,金在中清泠的聲音自裡面傳了出來

 

「你過來。」

 

明石王一怔,侍衛急止之

 

「王爺不可。」明石王回過神來,狠狠地瞪了侍衛一眼,獨自趨步上前,行到階下,

 

心中亂跳卻強作從容

 

「金公子有何見教?」

 

水一般的眼波從窗紗後面透了出來,金在中慢慢地問他

 

「今兒大早,知府大人就過來把我爹爹請走,這......可是你的安排?」

 

明石王臉上一紅,旋及坦然:「不錯,前日蘇甯知府提起金公子,道是一手好琴江南無雙,只可惜令尊大人向來古板,不解文人雅意,故此請令尊暫且過府小敘。」

 

「在中願隨王爺同歸,不知王爺府上可容得在中一席之地?」金在中靜靜地道來。

 

明石王聞言竟手足無措,遲了半晌方才省得,忙不及迭地拼命點頭

 

「自然自然,金公子神仙中人,本王當待貴賓之禮,不敢怠慢。」

 

「好吧,那你......」金在中的眼睛望了出去,忽然變了聲調,急促地道,「我爹爹回來了,你快快離去。」咬了咬牙,又決然道,「你今夜子時起讓人在院外侯著,我若得空,便知會與你。速去。」

 

明石王如奉綸音,自帶人離去。金在中合上窗子,捂著胸口,縮在角落裡顫抖著。

 

入夜,雷雨交加,轟然的聲響中,白色的閃電將夜幕撕破了一角,天闕漏水,金鼓鳴震。

金無衾閉著眼睛,仿佛已經沉睡。

 

「爹爹......」金在中輕輕地喚了兩聲,不見雲無衾醒來,屏住呼吸將雲無衾的手臂抬開,起身下了床。

 

天外忽然一記滾雷,炸在耳邊,金在中不由抖了一下,幾乎跌倒,壯著膽子回頭,見金無衾仍舊閉目,鬆了一口氣。心跳得難受,金在中用力地咬住嘴唇不出聲,點著了半截紅燭,掩著朦朧的燭光,拾掇好衣裳,偷偷地去摸門栓。

 

「你要去哪裡?」

 

身後突兀地傳來了雲無衾的森冷的話語。金在中一僵,手中的紅燭掉在了地上,滅了。豆大的雨點急促地敲打著青瓦,淩亂的聲音落在窗前、落在階下,夜色都支離破碎了。金在中呆呆地盯著開了一半的門,動也不動。雲無衾走到他的身後,將手支到門上,環住他的身體,牙齒磨得「咯咯」作響

 

「你又想跑,我就知道,你卻以為你瞞得住我嗎?」伸手拽住金在中的頭髮,扯了過來,一掌重重地摔在他臉上,嘶聲斥道,「不知廉恥的東西!又想去勾引誰呢?」

 

金在中低低地呻吟了一聲,無力地癱倒在地上,抱著頭哀哀地乞求

 

「我錯了,爹爹,不要打我,我再不敢了。」

 

金無衾赤紅了眼,瞪著他

 

「你每回總這麼說,你每回都騙我。」猛然抓起一張案幾,朝金在中狠狠地打了下去,狂亂地咆哮著,「誰叫你騙我!誰叫你騙我!」

 

「啊--」金在中抽搐著身子,發出淒慘的嚎叫。沉重的木案碾過雙腿,骨頭斷裂的聲音在黑暗中清晰而刺耳。

 

「爹爹、爹爹......」金在中顫抖著將手伸向雲無衾,努力地想要抓住些什麼,「不要打我......不要再打我了,我不會離開爹爹的,真的真的......」

 

「我不信!我不信!」雲無衾像野獸一樣發出沉悶的吼叫,撲過去,按住金在中的身子,張開嘴,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嚨,用牙齒使勁地撕扯著。

 

「爹爹......」金在中是這麼叫喚著,卻發不出聲音。微弱的氣息卡在喉嚨裡面,在血沫中模糊。仿佛快要斷氣一般的喘息,其實他只是不停地在喚著,「爹爹、爹爹......」

 

驚雷翻滾,隆隆震震,天崩了地裂了,滂沱的大雨漫過了黑色的夜。好疼,把肌肉切開,把骨頭折斷,痙攣的呼吸扯破胸口,疼得......已經瘋掉......金在中腦中一片空白,雙手胡亂地摸索著,觸到了旁邊的燭臺,不覺一把抓住,重重地砸過去。金無衾一聲悶哼,身子倏然一歪。金在中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抓緊燭臺,對著金無衾的頭顱,瘋狂地砸下。紅色的血和著黃色的腦漿一起迸出來,

 

手上黏黏濃濃,有一種柔軟的溫度滲入指尖。血腥的味道把人淹滅、然後溺死。天外電閃雷鳴,風卷雲暗,繁花頃、楊柳折,雨濕簷角。

 

「爹爹、爹爹......」

 

依舊喃喃地喚著,金在中終是累了,停下手,燭臺「哐啷」一聲落到地上。蒼白的臉上露出了溫柔的微笑,他蠕動著蹭上前,抱住金無衾的頭顱,輕輕地吻著,不知道是眼睛、是嘴唇、還是鼻子,一片淋漓的血肉。金在中的眼角有一滴淚,只是流了那麼一點點,乾涸在腮邊。暮春三月,燕子晚歸,在腐爛的煙花中軟軟地呢喃

 

「在中最喜歡爹爹了......真的、真的,從來沒有騙過爹爹,在中最喜歡爹爹了......」

 

白骨從死人的嘴唇邊上翻出,咧開嘴仿佛是冰冷地笑了。紅燭燃起,焚燒白骨、焚燒黑夜。重雨,驚雷,夜未央。古陵暮桑,蒼鬆如翠,青石苔上疏影橫斜,幾聲雀啼,歸去深處。

車夫勒住韁繩,馬車停在了山道邊上,侍衛翻下馬來,行到車邊,小聲道

 

「王爺,京都的金吾衛守在皇陵外面,我們不能再往前了。」

 

「為什麼?」車內的金在中聞得此言,激烈地掙扎了起來,嘶聲道,「我要進去,你分明應允過我,帶我進去。」

 

明石王捂住了金在中的嘴,使勁按住金在中,直到他漸漸地癱軟下來。明石王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不是我騙你,實在是進去不得,鄭氏的祖陵,除非皇族宗室方能入內。何況我此次擅離封地,若讓人發現了,免不了又是一場是非,在中,日後若有機會,我定會如你所願,莫急在此一朝。」

 

金在中急促地喘息著,長長的黑髮從明石王的臂彎裡垂下,宛如流水一般顫抖。恨了又恨,望著束縛在手腳上的鎖鏈,忽然將臉埋進明石王的胸口,發出小獸般嗚咽的聲音,尖尖的指甲抓住了明石王的手,惡狠狠地掐著。

 

「在中......在中......」明石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金在中的頭髮,低聲下氣地哄他,「你想什麼呢?想要什麼我都給你,只要你乖乖地聽話,莫要再想著逃走,我只恨不得將心掏出來給你了,在中......明日我們再來看看,或者能尋個門路進去,你先別氣惱。」

 

「王爺、王爺。」外面望風的侍衛突然跑了過來,壓下了嗓門慌張地道,「快走吧,七皇子殿下祭陵完畢,現下出來了,正往這條道上過,我們還是避開為好。」

 

「不要。」還未待明石王回答,金在中突兀地叫了起來。

 

「在中?」明石王略有幾分愕然。

 

金在中緩緩地抬起頭來,仿佛一下平靜了,眼波款款地轉過,帶著嫵媚而冷酷的神情,淡淡地道

 

「我想見見這位七皇子殿下。」忽然溫柔地笑了,幽幽嘆息著嘆息,喃喃自語,「難得遇著這等貴人,也不知他如今......是怎生模樣了。」

 

明石王不忍拂他心意,便令從人將車馬牽到道畔,微服俯首做恭敬狀。威武的甲士騎著剽悍的駿馬肅然行經,鐵蹄踏起道上末草,低低地蒙了一重青煙。金繡黑緞的旗幟在風中翻卷獵獵,銜接如長龍。正中央,高貴的少年施然而過,高馬黃金勒、錦冠瓏玉帶,容華尊嚴盡是天生,不經意地望向道邊塵埃,明亮的眼眸中猶自帶了三分倨傲。

 

金在中斜斜地挑開簾子,垂眉凝眸,仿佛只是淡淡地一瞥,將少年挺直的背影映在眸子裡微笑著,眉目間說不出的柔情似水

 

「娘走了,爹爹也走了,幸好還有你呢,要不然的話......我活著做什麼呢?」

 

牙齒「咯咯」地響,捂著心口,似乎笑得喘不過氣來,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胭脂般的血染紅了蒼白的底色

 

「幸好還有你呢......」

 

遠山外,落日煙華,宛然一夢,夢裡斜陽如血。

 

【卷十五】莊生夢蝶 是耶非耶

 

細酥的鬆木香炭燃得絲絲剔紅,隔了銅格子煨著檀架上的陶甑。宮娥跪坐青蒲,紅袖素手執銀箸,慢慢地攪著甑子裡的藕荷羹。碧綠的荷葉鋪在羹底,雪脂糯米燉得軟軟絮絮,和著燕窩熬煮,切得薄薄的藕片在乳羹中翻浮著。香甜的味道彌漫在空氣裡,濃得像一段絲綢。

床上那團裹得緊緊的毯子蠕動了一下,金在中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從角落裡磨磨蹭蹭地挪出來,水汪汪的眼睛張望著,見著了鄭允浩立在那邊,金在中卻又畏縮,爬在床沿,眼巴巴地看著陶甑,垂涎欲滴。鄭允浩頷首示意,宮娥盛了一盞藕荷羹,端到床邊。

 

「我好餓啊......」金在中咽了一口唾沫,又些害怕,又往角落裡縮了縮,只把手伸了出來,結結巴巴地問,「可不可以吃?」

 

宮娥將羹湯遞了過去。金在中餓極了,也顧不得燙,趴過去就吃,忽然「撲哧」一聲,又全吐了出來。滿滿的一盞濃羹潑在了藺蘭簟子上。金在中呆呆地看著羹汁「滴答滴答」地淌下去,扁了扁嘴,終於沒忍住,傷心地哭了起來

 

「你們欺負我......你們又欺負我,壞死了!我好餓......好餓......」

 

藕荷羹裡摻了極苦的黃連,金在中每每經不住誘惑,吃了又吐出來,幾次如此便怕了,自己縮回床帳裡面,咬著被角流眼淚,嗚嗚咽咽地抱怨

 

「我討厭你們、討厭......欺負我......」

 

宦官將髒汙的簟子換下,宮娥捧上一碗烏雞參湯,鄭允浩端了過來,坐到床邊,對著金在中冷冷地道

 

「過來。」

 

金在中沒應他,含著淚的眼睛疑惑地瞟了過來。

 

「過來。」鄭允浩的臉沉了下來

 

金在中嚇了一跳,死抓著毯子,趕緊搖頭。鄭允浩伸手粗魯地將金在中拉了過來,金在中才要尖叫,鄭允浩的嘴唇貼了過來,含著一口參湯,哺入金在中的口中。食物的味道立即誘惑了金在中,他貪心地湊上去,意猶未盡地舔著鄭允浩的嘴唇,那上面有一種濃軟香潤的感覺

,金在中滿意地唧咕著,用牙齒含住了鄭允浩的舌尖,使勁地一嚼。血腥的滋味從口中蔓延開,苦苦澀澀。金在中「呸」了出來,委委屈屈地望著鄭允浩

 

「不好吃......」

 

鄭允浩的面上沒有絲毫表情,他用手指尖輕輕地觸摸著自己的舌頭,仿佛還有一個小小的牙印,咬得很深很痛。窗外繁花濃,蝴蝶弄影。小雀飛過,恰恰嬌啼。鄭允浩忽然將碗扔開,撲到金在中身上,捧住他的臉,惡狠狠地吻他、咬他、把他的嘴唇啃得腫爛,把舌頭伸到

他的口中,交纏著,吞沒他的呼吸,那樣狂野地似乎想要吃掉他。

 

金在中被噎得亂撲騰,牽著了胸前未愈的傷處,一口氣抽不過來,淤血從喉嚨裡面翻湧而出,吐了鄭允浩滿口。鄭允浩身子一顫,不覺鬆開了手。金在中劇烈地咳著,大口大口得嘔著血,幾乎快要斷氣般地喘息著,拼命地將身子蜷得小小的,躲到被窩裡瑟瑟發抖。

 

鄭允浩覺得喘不過氣來,痛苦的感覺像尖尖的刺,紮入胸口下面那個最脆弱的地方,心思千瘡百孔,那時竟忘了恨他,只是掙扎著伸出手去,慢慢地觸摸他的頭髮、耳朵、還有冰冷的臉頰。

 

金在中抬起迷離的淚眼,啜泣著扯住鄭允浩的衣袖,又細又軟聲音是秋風裡瑟瑟的琴弦,挑動心頭綿軟的調子

 

「好餓,給我吃的......我會很聽話的,給我吃......」

 

鄭允浩澀澀地笑了,將金在中抱在懷中,用小心而笨拙的動作為他拭擦去嘴角邊的血跡,而後溫柔地將他抱在懷中,小聲地哄著他,一口一口地喂他參湯。金在中臥在鄭允浩的臂彎裡,乖乖地吃著,時不時偷偷抬眼,眨著眼睛,細碎的淚珠子從長長的睫毛上抖落,滴在腮邊。仿佛是害羞一般,迷離的眼波斜斜地瞥了過來,帶著點點天真的嫵媚,含著湯汁咕咕地撒嬌

 

「在中喜歡你,最喜歡你了......很好吃呢......」

 

鄭允浩的手抖了一下,喃喃地道

 

「你又在騙我。」

 

「沒有,在中沒有騙你。」金在中慌慌張張地抓著鄭允浩的手,秀氣的眉尖蹙了起來,怯怯地囁嚅,「真的很好吃呢......」

 

鄭允浩惱了,似乎是氣急敗壞的模樣,恨恨地瞪著金在中。半晌無言,金在中縮了縮肩膀,拿手指頭戳戳鄭允浩的胸口,細聲細氣地道

 

「湯冷了就不好吃了,快些兒給我。」鄭允浩一嘆,竟是啞然。

 

一碗參湯很快見了底。金在中還是餓,卻不敢聲張,討好地望著鄭允浩,悄悄地伸著舌頭,吧唧吧唧地舔著嘴唇,血絲溶著唾沫,濕潤潤地抹在藕荷般的底色上面,宛如胭脂的灰。

鄭允浩緩緩地貼過去,輕輕地啄了一下金在中的唇。金在中茫然地睜大了眼睛,下意識地又想咬,卻旋及被吻住了。火熱的纏綿,舌尖在口中輾轉摩挲,把他的氣息一點一點地咽下去。金在中的身子扭動了起來,低低地呻吟著。鄭允浩急促而粗重地呼吸著,撩開金在中的領口,將手滑了進去。細膩的肌膚,帶著雪一樣冰冷而柔軟的溫度,一點一點繞上指尖。

 

「在中、在中......」鄭允浩痛苦地呢喃著,「你剛剛說......說你喜歡我,這是......你頭一回、頭一回這麼對我說呢。」

 

金在中癡亂不能思量,那個男人的氣息拂過他的耳鬢、那個男人的手臂擁抱他的身體,他卻戰慄著,發出了哭泣般的喘息

 

「不要、不要這樣,爹爹!走開,很疼的......我不要。」

 

「金在中!」鄭允浩緊緊抱住他,嘶啞地叫喊「金在中,看著我,我不是你爹爹,你看著我啊!」

 

逃不開、掙不脫,被束縛在那個男人的懷抱中,金在中柔弱地仰著頭,透明的淚水模糊他的眼眸,其實什麼也看不見,只是苦苦地哀求著

 

「很疼的,不要欺負我......我會死掉的、不要......」

 

鄭允浩的身子僵硬住了,虛弱地鬆開了手,他的眼眸漸漸地轉為赤紅的顏色,直直地瞪著金在中,拽緊了手心,指節咯咯作響,像是要把自己的骨頭捏碎。一縷暗紅的血絲從指甲尖上滲了出來。

 

「很疼啊......」

 

金在中覺得喉嚨好疼,他用手扼住了自己的頸項,使勁地抓著,扯破了哭泣的聲音。眼淚無聲地淌落在唇角邊。鄭允浩的嘴巴張了又合,艱難地抽著氣,終於說不出話來,慢慢地鬆開了金在中,木然起身,走出宮殿。白色的日光下,那英挺的背影竟似蕭索。

 

鳴蟬倦了,歇在楊柳梢頭,樹陰下有蝴蝶入夢。九轉回廊外,宮嬪婀娜行過,珠環瑤佩的聲音卻擾了蟬歇蝶夢。微微風過,搖曳美人鬢上翠簪,叮叮琅琅若流水疊聲。華服的妃子懷抱甯馨幼兒,望著身畔高雅尊貴的男子,她的眉目間宛然有柔情千千,垂眸淺笑,那時如花開

 

「琪麟方才滿月,太醫囑過,天熱暑重,得多帶他出來透透氣。臣妾聽聞明琅宮那邊錦蘇開得正好,不知皇上可願陪著臣妾和琪麟一起過去瞧瞧?」

 

鄭允浩將目光從遠處收回,似乎惘然一嘆,神情間卻又是說不出的溫柔

 

「有何不可,來,過來,讓父皇抱抱寶寶。

衛連織抿嘴一笑

 

「皇上,琪麟這會正乏呢,您莫吵著了他,等會子又要哭了。」話雖這般說著,卻將懷中的嬰兒輕輕地抱了過來。

 

小小的東西落在鄭允浩的手中,細軟的感覺把手指都融化了,嬰兒眯著眼睛,打了個呵欠,皺起鼻子咿咿呀呀地吐著泡泡,仿佛是愜意的模樣。鄭允浩握住嬰兒的小手,親了親,小東西樂了,咧開沒牙的嘴,「咯咯」地笑著。

 

「這孩子很喜歡皇上呢。」衛連織摸了摸孩子的臉,絮絮地道,「平日裡乳娘抱他也哭,昨個兒太醫過來瞧他,碰碰也哭,嬌氣得很,惟獨皇上您討他的歡心。」

 

說話間,到了明琅宮,苑中錦蘇繁華,卻被人摘得七零八落。衛連織訝然

 

「怎麼回事呢?」

 

金在中披髮赤足,爬在花叢中間,胡亂地將花瓣塞到口中,嚼了兩下,想來覺得苦澀,「呸」地吐了出來。鄭允浩不知是惱是疼,厲聲喝道

 

「金在中,你在做什麼?」

 

金在中驚得跳了起來,回身見了鄭允浩,立時奔了過來,含著眼淚拉住鄭允浩的袖子,用撒嬌般的語氣絮絮地道

 

「他們好壞,總給我吃很苦很苦的東西,壞死了。你又不來,我好餓啊......為什麼不理我呢?」

 

抱在鄭允浩手中的嬰兒被搖晃著,嘟嘟地哼了兩聲。金在中的目光被引了過去,瞪大了眼睛,滿是好奇

 

「好小哦......」用手碰了碰嬰兒的臉蛋,軟軟的,他大為歡喜,「抱抱啊......給我抱抱。」

 

「皇上......」衛連織蒼白著臉上前一步,卻被鄭允浩攔住。鄭允浩將孩子放到金在中張開的雙臂中,柔聲道,「這是......我的兒子,在中,你喜歡他嗎?」

 

「喜歡喜歡......」金在中抱著嬰兒,眉開眼笑地逗弄著。小東西似是覺得有趣,黑溜溜的眼睛望著金在中,咕嚕咕嚕地笑了,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揮舞著。

 

「你看見了沒有?」鄭允浩的眼睛凝視著金在中,淡淡地卻對衛連織說著,「朕懂你的心思,你今日無非是想見見他罷了。他如今這副模樣,你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

 

衛連織不語,俯首跪下。小嬰兒樂呵呵地抓著金在中的手指頭,搖了一下,放到口中吧唧吧唧地啃了起來。金在中眨了眨眼睛

 

「好吃嗎?」

 

小嬰兒啃得津津有味。金在中慢慢地低下頭,遲疑地舔著嬰兒的胳膊,濃軟香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他餓得已經瘋掉了,重重地一口咬下。

 

「哇--」

 

小東西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衛連織不顧儀態,驚慌地跳了起來,一把奪過孩子。藕粉般的胳膊上留下一排滲著血的牙印,小東西自生下來就未吃過這般痛,這一哭,哭得嗓子都啞了,衛連織抱著孩子流淚,眼睛望

 

向了鄭允浩,溫婉的神情中也流露出了幾分凜冽,不知怎的,卻依舊默然。金在中咬著手指,哀怨地道

 

「很好吃啊,為什麼不讓我吃?你們壞死了。」

 

鄭允浩陰冷著臉看著金在中,目光猙獰若鬼。金在中被瞪得心驚膽戰,躲到海棠樹後面不敢抬頭。枝頭的青蟬醒來,又複知了知了,聲聲不休。鄭允浩猛然過去扯住金在中的頭髮,將他拖到宮室內。宮人斂眉低目,急急避出。

 

「呀,好疼,放手、放手。」金在中挽著流水般的長髮,委屈地嘟囔,「連你也欺負在中,在中好可憐。」

 

鄭允浩漠然微笑,拿來一碟子燕窩軟糕,有意地擺在金在中面前。金在中流著口水,伸出手就抓,被鄭允浩狠狠地打了一下,痛得亂跳。鄭允浩抱住了金在中,用牙齒磨著他的耳垂,柔聲問他

 

「在中,餓不餓,想不想吃東西?」

 

金在中用力地點頭。

 

「不許哭啊,哭了就不給你吃。」

 

鄭允浩忽然咬了下去,尖利的牙齒穿透了細嫩的耳垂。金在中的身子抖了一下,發出一聲短促的悲泣,趕緊捂住了嘴。擁抱著他,撫摸他的身體,吻著他的臉頰。他的嘴唇上有一抹淺淺的灰,宛如水中的青蓮,便是火也焚燒不滅的冰冷。

 

「在中,你說誰像是狗一樣呢?只要給你吃的,怎麼樣都可以,是不是?你說......到底是誰像狗一樣呢?」

 

青竹簾外日橫斜,班駁的陰影映入鄭允浩的眸子,掩過了眼睛裡的痛。他的聲音像是摩挲的沙子,生澀而粗糙

 

「不許哭不哭鬧,乖乖的聽話......否則我什麼也不給你吃,會把你活活餓死的,知道了嗎?」

 

金在中不停地打著哆嗦,咿咿唔唔地搖著頭,卻咬著嘴唇不出聲。雙腿被大大地拉開,一個滾燙而巨大的兇器硬生生地捅了進來。金在中抽搐著扭動了起來,就像一隻離了水的魚兒,無助地撲騰著。鄭允浩的手牢牢地按住了他的腰,勃發的欲望在他身體裡面橫衝直撞,激烈地抽動著,撐開緊窒的內壁,把他柔嫩的腸子絞碎。

 

金在中的腳趾頭翹了起來,疼得抽筋。身體下面越來越濕,帶著鐵銹的味道,溫熱的液體滴滴答答地淌下大腿,好像有一種聲音,宛如絲帛的破裂。張開了嘴,疼到無法呼吸,饑餓的感覺卻是那麼鮮明刻骨,餓得快要死掉死掉。他伸出手,使勁地蹭著,抓住了落在地上的一塊燕窩軟糕,就著灰塵塞到口中。

 

「在中......告訴我,你真的、真的瘋了嗎?」

 

鄭允浩的聲音只有自己聽見。死死地抓住了金在中的身體,用力地,想要把骨頭捏斷了,把肌肉碾成泥。金在中努力地吞咽著口中的食物,淚水和著汗水,還有他的唾液,大口大口地吃下去,堵住了他的呼吸,幾乎要暈厥了,只是恍惚地、本能地啃咬著。鄭允浩發出了嘶啞的叫喚,重重地一壓。金在中的雙腿痙攣著,淒厲地一聲嗚咽,嚼了一半的軟糕卡在喉嚨口,難受得直發抖,雙手在地上胡亂地抓撓著。

 

「在中......」

 

鄭允浩顫聲叫了出來,掩飾不住自己的慌張,忙將金在中扶起,讓他靠在自己的懷中,小心地用手指將軟糕從他口中一點一點地摳出來。金在中含淚瞪著鄭允浩,咬住了他的手指不肯吐出來。

 

「在中乖,來,先吐出來,別噎著了,待會兒我給你吃更好的......」

 

鄭允浩的聲音就仿佛哭泣一般,卻是似水的柔情

 

「來,聽話,吐出來。」

 

金在中猶猶豫豫地張開嘴,胸口處一陣翻騰,忍不住伏下身劇烈地嘔吐。嘴巴裡面很苦,膽汁連著胃液一起吐出來,苦得流淚。拼命地用手抓緊了鄭允浩,就那樣把骯髒的東西蹭在他的身上,喘息著啜泣著

 

「為什麼欺負我?你討厭我嗎......為什麼欺負我?為什麼......就沒有人喜歡我呢?」

 

「對不起、對不起。」

 

鄭允浩痛苦地呻吟著,細碎的吻淩亂地落在金在中的眼角、眉梢,無力地把臉埋在金在中的單薄的肩膀上,不知道誰在顫抖著,他說

 

「對不起,我居然......居然無法恨你。」

 

淡淡的杜若在熏爐中沉澱,煙花散,西窗下,暗香殘冷。金在中虛弱地喘著氣,忽然覺得肩膀上有些癢,他遲疑著伸手摟住了鄭允浩的脖子,皺著眉頭嘟囔

 

「你哭什麼,明明是你在欺負我啊......你哭什麼?」

 

「沒有......我沒有......」

 

鄭允浩閉上了眼睛,低低地回道,他的手緊緊地抱住了金在中。聽著心跳的聲音,沉重而緩慢。胸口下面的那個地方一下子柔軟了起來,微微地有些疼了,金在中笨手笨腳地拍著鄭允浩的背部,小小聲地說

 

「乖,不哭啊......你看,我都不哭了,乖......」

 

軟軟地嘆了一口氣,撫摸著鄭允浩的臉,哼唱起綿綿的江南小調,絮絮地安慰著他。江南春暮,軟紅青煙,繁華千落,也仿佛相似。偎依著,把手指繞上他的長髮,十指纏綿,聽著他燕子般的呢喃,聲聲細調、聲聲遲慢。

 

日暖香絮,宮娥卷竹簾,驚起枝頭畫眉兒,一聲嬌啼。青階外有竹影兩三枝,橫斜入窗。

鄭允浩悄悄地為金在中裹上絲毯,將他從錦榻上抱起。金在中沉夢正酣。出了宮室,明亮的陽光倏然刺疼了金在中的眼睛,他醒來,捂住臉哀哀地低叫著

 

「怎麼了......討厭、討厭!我要回屋子裡去,放我下來!」

 

「在中乖......」鄭允浩將金在中放在柔軟的青草地上,擁抱著他,輕輕聲地哄他,「你不能整天總待在屋子裡,身子骨都發黴了,今兒日頭正好,出來曬曬也精神些。」

 

金在中將臉埋在鄭允浩的膝上,總不肯抬頭,他的身子軟軟地打著哆嗦,滿腹的委屈

 

「我困呢,想睡覺,這麼大的太陽......討厭極了。」

 

「在中、在中......」鄭允浩嘆息般地呢喃,溫柔地撫摩著金在中的頭髮,吻著他的臉頰,「有我在,你怕什麼,聽話,把頭抬起來看看,我在這兒,我會護著你的,別怕......在中乖,抬頭看看。」

 

金在中緊緊地抓住鄭允浩,在他的身上磨蹭著,惺忪的眼波偷偷地瞥了過來,迷離宛如那一汪多情的春水

 

「太亮了,晃得我眼睛都花了,我們回去睡覺,好不好?」眯著眼,打了個小小的呵欠,「你不喜歡我陪你睡覺嗎?床上軟軟的,很舒服呢。」

 

「誰教你學壞的?」鄭允浩竟紅了臉,在金在中的腿上重重地擰了一把。

 

金在中吃疼,扭動著身子掙扎著,半搭的絲毯從肩頭滑下,露出他蒼白的肌膚,仿佛陽光下就要融化的雪,單薄得近乎透明。鄭允浩的眉頭慢慢地皺了起來,撫摸著他的胸膛,貼在他的耳鬢旁邊低低地道

 

「怎麼愈發地瘦了,今兒又沒好好地吃藥?」

 

金在中緊張地睜大了眼睛,小小聲地道

 

「有啊。」

 

「胡說。」鄭允浩在金在中的耳朵上啃了一口,刻意地沉下了臉,「你莫要以為我不知道,早上你把藥潑了三回,還咬了太醫一下,葉太醫方才還向我訴苦來著。」

 

金在中揉著耳垂子,微微地蹙起了眉尖

 

「很苦呢,我不喜歡。」他的聲音就似天上的雲絮,便只是噥噥地抱怨著,也帶了三分綿軟,「為什麼給我吃那麼苦的東西呢,他們好壞呀。」

 

鄭允浩苦笑了一下

 

「你的傷拖得久了,太醫說,若是到了秋天還沒大好的話,怕是會落了一輩子的病根。你整天昏昏沉沉,不懂得照顧自己,喝口藥都鬧得不得安生,你知不知道......」

 

他的聲音惘然低迷,俯下身,在金在中的額頭上落下一個濕潤的吻

 

「我的心裡......其實,很難受呢。」

 

金在中只是倦乏,像蟲子一樣蜷著,懶洋洋地道

 

「你難受什麼呢,你不用吃藥啊。」鄭允浩的手指觸摸著他的嘴唇,有些兒癢了,他迷迷糊糊地含到口中,舔了幾下,不知怎的,又覺得惱了,恨恨地咬了一口,「我不吃藥,我生氣了、生氣了!苦死了,肚子都吃壞了。」

 

彼時,夏未了,晴風搖曳,帶著花木柔軟的味道。日頭熏暖,額頭上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又鬧脾氣,怎麼和小孩子似的,真不聽話。」

 

鄭允浩的呼吸漸漸地有些急促,他將那一襲絲毯拉下,露出了金在中赤裸裸的身體,他的指尖滑過金在中的胸膛,那道暗紅的傷痕宛如胭脂的沉灰,漫過蒼白的底色,他吻了上去

 

「不吃藥怎麼會好呢?你看你......渾身都是傷,疼不疼?」

 

「也不很疼,可是很難看。」

 

金在中噘起了嘴,摸索著自己的臉頰,腮邊淡淡的一抹痕跡,似乎從眼角淌下了淚,沒有乾涸。長長的睫毛顫抖了一下,青色的陰影如煙花,暈染了眉尖,他咬了咬嘴唇

 

「阿蔻說過,在中的臉蛋最漂亮了......這會兒老大一塊傷疤,怎麼見人哪?」

 

「別瞎想,我的在中還是最漂亮的。」鄭允浩僵硬了一下,痙攣著抓住了金在中的手,絞著他的指頭,「那個傷是很久以前的了,現在都看不出來了,真的,一點都看不出來。」

 

「你又哄我。」金在中害羞地笑了,撲上去摟著鄭允浩的脖子吧唧吧唧地一通亂咬,濕漉漉的舌頭舔過鄭允浩的喉嚨,尖尖的牙齒輕輕地啃住了,摩挲著。

 

鄭允浩覺得喉嚨好渴,仿佛血液都沸騰起來,把人焚燒怠盡。健壯的軀體覆蓋住身下的那個人,緊緊的纏繞,喘息著,像個笨拙的孩子一般吻著他的嘴唇。

 

「好癢,別動啊......」

 

金在中難耐地仰起下頜,煙水般的眼眸越過鄭允浩的肩膀,望向高高的天。繁花半謝,一隻白色的蝴蝶翩躚著掠過花陰,紅蕊輕顫,蝶影倦濃。

 

「你看、你看......」金在中忽然扭了起來,伸出手戳戳鄭允浩的胸口「那邊有只蝴蝶呢,我想要。」

 

鄭允浩的臉色有些狼狽,粗魯地撫弄金在中的臀部,沙啞地道

 

「在中,乖一點,先讓我進去。」

 

金在中皺了皺鼻子,立時淚水婆娑,怯生生地道

 

「你不疼我......它就要飛走了,我想要嘛。」細細的聲音就

 

仿佛是那蝴蝶的幽幽的囈語。鄭允浩恨恨地瞪了金在中半晌,咬牙跳了起來,追逐那蝴蝶而去。蝴蝶受了驚嚇,瑟縮地顫抖著翅膀,飄搖在茉莉花的邊上,那時仿佛花舞、蝶香。金在中慵懶地臥在草地上,看著鄭允浩在花叢中手忙腳亂地撲來撲去,他咬著手指,吃吃地笑。

宮娥守在廊階外,輕敲更漏,隔著竹簾,鬢影疊疊。蝴蝶翩翩,饒是鄭允浩身手矯健,亦弄個筋疲力盡,不過終究是逮住了,攏在掌心,歡天喜地捧了過來,跪在金在中的旁邊,小心翼翼地給他瞧

 

「來看......」

 

合攏的雙手開了一條縫,蝴蝶在那一線光影中拼命地扇動翅膀,想要飛出。

 

「給我、給我。」金在中雀躍不已。

 

鄭允浩笑了笑,挑起金在中一綹髮絲,密密麻麻地纏繞在蝴蝶的翅膀上,而後鬆開了手。蝴蝶飛舞,被長長的發絲牽扯流連,只在金在中的眼角、眉稍拂過,纏綿著,是花的吻。

金在中把頭靠在鄭允浩的肩頭,眼波隨著蝶影流轉,絮絮地訴著

 

「以前阿蔻也常常抓蝴蝶給我玩兒,她比你還笨呢,總把爹爹的蘭花撲倒。然後爹爹就會罵我們......有時候,爹爹也會陪我玩,他還給我做了一隻很大很大的風箏......」

 

婉轉地說著,聲音低了下去,茫然的眼睛張望了一下,眨了眨

 

「他們到哪裡去了......爹爹和阿蔻,怎麼都不來陪我玩?」囁嚅著,眼眶一下子紅了,「他們不要我了......」

 

鄭允浩的手從背後環繞過金在中的身體,貼在金在中的胸膛上,感覺那脆弱的心跳在手掌下麵越來越急促,他喃喃地道

 

「不要想起別的人,在中,我在這呢......我是天底下最愛你的那個人,這就夠了,不要貪心,不要在我面前想起別的人。」

 

白色的蝴蝶在眼簾前飛過,纏著縷縷青絲,解不開那個結,倦了,便棲在耳鬢邊上。

 

「允浩......允浩......」金在中的手摸索著,覆在鄭允浩的手上,用力用力地按住自己的胸口,他低下頭,有些驚慌地喘著氣「好疼,這裡好疼呀......我是不是病了?疼得要死掉了。」

 

蝴蝶的囈語,是冷冷的溫存,恍惚地掠過鄭允浩的嘴唇,把他淹沒。那時竟不能呼吸、不能言語,使勁地抓住了金在中,幾乎想把他的胸膛揉碎了、把心挖出來,俯下去,輕柔地吻著他的耳垂,蝴蝶從夢中驚飛,青絲憑空。

 

淡月如勾,長階外敲起悠悠的梆子,三更天,上書房依舊是華燈高掌,紅燭的灰燼在琉璃盞下沉澱,青衣宮人跪在案前,研磨著墨硯,夜已深,人未眠。白髮蒼然的韓太傅佝僂著腰,將奏摺呈給上座的鄭允浩

 

「這是從邊關傳來的戰報,吃緊得很,兵部的洪尚書今日早朝前也曾與老臣有言,怕是要加調幾萬軍馬過去,否則衛王是撐不住的。」

 

鄭允浩接過奏摺一覽,冷笑道

 

「衛王掌帥月餘,竟無一回勝戰。封氏不過我手下敗將,此番叛亂本不足掛齒,何至於今日如此囂張,倒大半是托了他衛王的福氣了。」

 

韓太傅見左右無人,遂正色曰

 

「皇上此言差矣。老臣亦知皇上心意,欲以此舉牽制衛王的勢力,但封氏向來為我朝心腹之患,斷不可因此輕率。皇上登基未足半載,前番時日才平定了鄭天浩的謀反,此時朝局未穩,若邊關再敗,恐怕會有變數。」

 

鄭允浩執筆批閱,一面不動聲色,慢慢地道

 

「那依太傅之見,當如何?」

 

韓太傅躬身

 

「衛王本非武將出身,豈能領兵?臣請皇上即刻招回衛王,另遣得力之人上陣。」

 

「何人得力?」鄭允浩眉毛一挑。

 

「季州黎常曾為殿前大將軍,三年前因瑣事觸怒先帝,被先帝貶往季州府。」韓太傅暗察鄭允浩的神色,斟酌詞句,「先帝嘗有雲,黎常為人忠肝膽,有將才,來日皇上即位,若能提攜他於潦倒之中,他必感恩戴德,能為皇上之死士。」

 

鄭允浩的手一顫,筆尖重重地勾破了奏摺,呆了一呆,煩躁將奏摺揉成一團,狠狠地擲於地上。默然半晌複又一聲長嘆

 

「不錯、不錯,先帝果然下得一手好棋,便是朕的即位詔書也是他先前擬好的了,連日子都算計得准。黎常既是先帝推薦的,想來是不差,便是他罷了。」

 

韓太傅忽然跪下,叩頭不已。

 

鄭允浩苦笑一聲

 

「此處唯我君臣二人,老太傅若是還有什麼先帝遺訓之類,但說無妨。朕自小即出太傅門下,一向敬畏有加,太傅不必在朕面前作此姿態。」

 

韓太傅將頭伏在地上,語氣卻是剛烈無比:「先帝臨崩前兩日,頒一密旨與臣,若先帝過後,金氏在中未死,必誅之,以絕後患。先是時,臣謂其重傷將不治,卻不料皇上傾力護之,今聞得太醫言,金在中已然無恙,臣有負先帝之托,甚感羞愧。」

 

「今日遲了,老太傅告退吧。」鄭允浩倏然立起,漠然道。

 

韓太傅叩頭,觸地有聲

 

「臣一片忠心為皇上計,此人不除,皇上將來必生悔恨之心。為君者當絕人之常情,難道皇上不知,便是連當年的明莊宣華皇后也是......」

 

「太傅慎言!」鄭允浩慘白了臉,厲聲喝道。

 

「皇上!」韓太傅抬起頭來,額上血跡班駁,言之錚錚:「老臣曾教皇上《列王志》,可知先祖聖賢是何作為?若論後宮家事,臣本不該言,但金在中禍亂宮廷、欺君罔上、蓄意謀亂,皇上便是不忍,亦應交與刑部處置,以正法紀,豈能以私情庇之?」

 

「咯噠」一聲,鄭允浩將手中的筆折為兩段,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轉過身去:「他已經死了。」

 

「皇上何以欺臣?」韓太傅直視鄭允浩。

 

「他已經死了。」鄭允浩的臉上又複平靜,瞥了韓太傅一眼,淡然道,「太傅若不信,可隨朕來。」言罷拂袖徑出。

 

韓太傅被宮人攙扶著急急起身,跟上鄭允浩。青衣宮人挑著宮燈在前引路,嫋嫋的燈花在風中搖擺著,照見畫簷上的勾角、長階外的闌幹,朱顏不改。熒蟲從衣角邊掠過,在黑色裡留下一點淡淡的粉明琅宮中燈火闌珊,金在中低頭撥弄著什麼,回首見了一干人進來,慌張地手中的事物捂到枕頭下面。

 

「在中,過來......」鄭允浩伸出了手,柔聲喚道。

 

金在中睜大了眼睛,望著韓太傅怒目的模樣,不覺心驚膽戰,飛撲到鄭允浩的懷中,軟綿綿地嘟囔著

 

「你這麼晚才回來,他們不肯我睡,我困呢。」

 

韓太傅勃然大怒,指著金在中喝道

 

「咄,奸佞小人膽敢如此張狂!」

 

金在中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忽然「哇哇」大哭,推開鄭允浩,哆哆嗦嗦地往床底下爬。允浩一驚,忙拖住了金在中,憐惜地摟住他,細細聲地哄他

 

「別怕,有我呢,在中乖,不哭啊。」

 

金在中哽咽得快要憋過氣去,將頭埋在鄭允浩的臂彎裡不停地發抖,咿咿呀呀地泣著

 

「他好凶,他欺負我......嗚嗚......討厭,我這麼乖,他還欺負我,他是壞人......」

 

「沒人欺負你,在中不哭。」鄭允浩輕輕地撫摸金在中的頭,「有我在這,沒有會欺負你的,別怕。」

 

金在中偷偷地抬起頭,看見了韓太傅,又是一聲尖叫,抱著頭縮成一團,蹭著鄭允浩只是哭。

鄭允浩澀澀一笑,緊緊地抱住了金在中,望著韓太傅黯然道

 

「太傅也看見了,似他現在這般,與死了有什麼兩樣?乙太傅之胸襟,難道竟容不下一個無心之人?」

 

韓太傅沉吟良久,嘆息道

 

「此時無心,焉知他日生何變故?老臣亦知皇上情重,只恐是養虎為患,終不得安神。」

 

鄭允浩目光炯然,在一刹那,眉宇間浮出一種凜冽的寒氣,宛若瀝血的金戈般森然,他清晰而緩慢地道

 

「若來日生變,朕當親手刃之。朕今日言已盡此,太傅且退。」

 

韓太傅欲再言,望見鄭允浩的神色,如刀劍迫上眉睫,終究有幾分心驚,搖頭退下。鄭允浩低下頭,眼眸中漾起了水一般的柔情,細細碎碎地吻著金在中,哄他半天,才讓他止住了泣聲。紅燭燃到了盡頭,宮人掩了燈,打開十二扇的珠貝屏風隔在床前。鄭允浩扶著金在中上了床,方才鬆了一口氣,金在中卻「哎呀」一聲跳了起來。

 

「又什麼了?」鄭允浩揉了揉額頭,寵溺地微笑。

 

「我把它從頭上解下來了,你看、你看......」

 

金在中搬開枕頭,歡喜的神情卻一下子僵硬在臉上,蒼白的嘴唇顫抖著

 

「咦呀......死了,它死了。」

 

蝴蝶被壓在枕頭下,白色的翅膀中間,一團稀爛的膿漿,那是蝴蝶的身體。金在中捧起死去的蝴蝶,垂下眼簾,透明的淚水仿佛是月光的碎片,流過夜色的眸子

 

「它死了,不會陪我玩了......它死了......」

 

淚珠子濕了蝴蝶的翅。哭泣的聲音像是晚風中的幽幽的長簫,回腸百結。鄭允浩攏住金在中的手,遮蓋了蝴蝶的屍體,他的嘴唇落在金在中的眼角,一點一點地把淚水舔乾,他喃喃地道

 

「沒關係的,還有我呢,我陪著你呀,在中。」

 

「它死了......」金在中脆弱地抓住了鄭允浩,冰冷的手指抽搐著,就像是溺水的人攀住那塊浮木,死也不肯放手,「它死了......」

 

朦朧的夜色中,鄭允浩擁抱著他,溫柔而憂傷地對他說

 

「沒關係,我還在呢,在中,你有我就夠了......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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