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在幸福天堂

章 十一

入秋了，學校裡的格式告示板上都貼上了注射乙肝疫苗的傳單。週一下午正好沒課，鄭允浩拿著醫療證往校醫院去。走到門口，就看見二樓走廊上排得長長的佇列。鄭允浩想了想，還是覺得等過幾天人少的時候再來，於是轉身準備順著原路回去。剛走了幾步，他突然停下腳。前面的岔道口，金在中住著導盲杖走了過來。

天涼了的關係，金在中換上了一件藍色針織的套頭衫，後面還帶這個帽子，看起來一下子小了好多。鄭允浩快步走上去

「金老師也過來打針嗎？」然後伸手扶住他。

金在中聽見他的聲音，像是鬆了口氣的樣子

「阿姨硬要我來的。真是，我一天到晚都吃她做的東西，連個傳染源都沒有，還打什麼針啊！」

鄭允浩心裡暗笑著，原來聽阿姨講金在中怕打針，討厭吃藥，還以為是她誇張了。現在看來倒是真的了。

「人多不多？」金在中問他。

「挺多的。不過打針速度快，不用排太久的。」

金在中拉住他

「那我們還是改天再來吧。排隊多麻煩啊。」

鄭允浩拖著他輕輕往前一拽

「快點走。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阿姨不會放過你的。」

兩個人一起走過去，在一樓的視窗交錢，再拿著單子到二樓排隊。

隊伍的確是一條長龍，鄭允浩他們都排到外面的天臺上了。人們擁擠著，緩緩的往前移動。鄭允浩一點也不著急，自得其允浩的和金在中聊起來。金在中今天注意力好像沒法集中似的，話題總是往「是不是快到了」「有沒有人暈針」上面跑。最後他耷拉著腦袋，埋怨道

「我一點都不喜歡打針的。」

鄭允浩接過話

「誰會喜歡這個？別人只是不害怕而已。」金在中紅了臉，一時找不出話來反駁他。

鄭允浩看他微窘的樣子，也不太忍心，便說

「人都會有點怕的。」然後拿自己當例子，「你看我雖然不怕痛，不過每次都不會看著針頭紮進肉裡，總是覺得心裡毛毛的。」

金在中在腦海裡勾勒出鄭允浩高高的個子，偏過頭不敢看的場景，笑出來

「我才不是害怕呢。只是對危險比較敏感罷了。」過了一會，他還是低聲坦言，「其實我是的。不敢看，又受不了自己不斷去想著針頭隨時都可能會紮進肉裡，老是偷偷地去瞄一眼。所以眼睛看不到了也好，就不用這樣折騰，總是想著去看了。」

這時，他們已經排進了走廊裡，前後的聲浪一陣高過一陣。鄭允浩看著金在中平靜又淡定的表情，即使是處在喧鬧的隊伍中間，也可以感受到他身邊氤氳著的安寧氛圍。

 鄭允浩一邊說話，一邊下意識的擋在他前面，不想讓他和別人有身體上的接觸。輪到他們了，鄭允浩幫金在中把袖子卷起來。針頭紮進去的時候，金在中微微顫抖了一下。不過也還算是順利。等鄭允浩也打完，扶著他走出注射室，下到一樓，金在中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開心地講

「終於結束了。晚上一定要好好吃一頓。」

鄭允浩正要說話，突然想起導盲杖忘了拿，也不知是放在注射室裡還是丟在了天臺上，看看兩邊沒有椅子，便讓金在中扶著牆站好等著他。自己跑上樓找去了。為了避開排隊的人群，他們是從側樓下來的。這邊盡是平時不太開門的放射科，心電室，四周都靜悄悄的。金在中用手指敲著牆壁打發時間。一會兒，樓梯上傳來腳步聲，金在中停下動作仔細分辨著。

「……所以說出錢改建學校裡的醫院，還不如砸多一點捐贈一座以自己名字命名的MBA大樓來的划算。林先生你說是不是？」

低沉的男聲在封閉的樓道裡越發顯得醇厚起來。在聲音傳來的那一瞬間，金在中可以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不會錯的。絕對不會聽錯的——李嘉天的聲音。

金在中感到血液在往頭上湧，臉上發燙，四肢冰涼。他遲疑了片刻，然後轉身朝著樓梯口相反的方向，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踉踉蹌蹌的往前走。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李嘉天看見自己！

他步子完全亂了，身子一下往左傾，一下子又往右倒。沒走幾步，就啪的和迎面走來的一個人撞上了。兩個人都摔在了地上。

「你怎麼搞得？沒長眼睛呀！」許瑞站起來，拍著自己白裙子上的灰塵大聲說。金在中沒有說話，只是慢慢的從地上爬起來。

「怎麼了？」李嘉天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許瑞越過金在中走過去，委屈的說

「也不知道這人怎麼了，我往左他就往左，我往右他也往右。走得又急衝衝的，一下子就把我撞翻了。」說著便把自己有點發紅的手腕抬起來給他看。

李嘉天托住手掌，向左右輕輕搖了搖，確定並沒有脫臼。

「你沒事吧？」他問。

金在中在前面點點頭，然後才意識到李嘉天問得並不是自己。他自嘲的笑了笑。李嘉天他們走過來，在他前面停住。小在！李嘉天愣住了。

「真是的，撞了人連句對不起也不說。」跟他們一起的林先生在一邊幫腔。金在中咬緊下嘴唇，一聲不吭。許瑞在李嘉天面前姿態放低了很多

「算了，算了，跟個學生計較什麼。我們走吧。

李嘉天盯著金在中看了一會

「你以後小心點。」他說完，轉過身走開了。

聽著他們的腳步一點一點的消失在走廊盡頭，金在中抬起頭，朝著他們走開的方向小聲說

「對不起。我沒有看見她。」

嘉天，對不起。

章十二

他想起鄭允浩馬上就要過來，試著慢慢走回去。剛轉過身，腳下一軟，摔倒在地上。鄭允浩一下樓，就看見金在中倒在地上，呆呆的坐著。他心裡一緊，跑過去，把金在中抱起來。

「小在，小在。」他也顧不得稱謂什麼了，「是不是有人撞到你了?有哪裡撞到了嗎？痛不痛？」

金在中輕輕靠在他身上「沒有，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鄭允浩讓他靠在牆上，然後彎下身，把他褲腿卷起來，仔細的查看他腳踝上有沒有紅腫的跡象。

「還好沒傷到。」他抬起頭對金在中說。

金在中強迫自己擠出一個笑容

「跟你說沒事的。」

鄭允浩伸手抱著他，加重語氣

「怎麼可能沒有事。你看你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金在中把頭抵在他胸前，眼淚真的一串跟著一串掉下來。鄭允浩順著他的頭髮，另只手從口袋裡掏出紙巾遞給他。等他抽泣的聲音平息下來，金在中站直身子

「我們去喝點東西吧。」

鄭允浩不敢帶他走遠，就在學校外面隨便進了一家湘菜館，要了一個包間。兩個人一人點了一瓶白酒，鄭允浩還堅持著要了幾個菜

「你先吃點東西墊底。待會怎麼著我都不攔你。」

菜一會兒就上齊了。鄭允浩逼著他吃了幾口，然後把的酒杯斟滿，遞給他。金在中端起來，皺著眉頭一口喝下去。火辣辣的感覺，迅速從咽喉一直蔓延到胃裡，他劇烈的咳起來。

鄭允浩看著他漲紅了臉，眼淚都咳出來，卻狠下心不去管他，只是又幫他把空了的杯子到滿。他知道金在中這一刻極其的清醒，這種情形不會給他帶了任何益處。而且，出於私心，他寧可金在中在自己面前發酒瘋，也不願意放他一個人躲在角落裡亂來。金在中大概喝了兩盅以後，突然伸手想要去抓桌上的酒瓶子。鄭允浩眼明手快的捉住他亂揮的胳膊

「小心點。你要什麼跟我說好了」

金在中推開他

「你不要管我。我還沒有喝夠呢？」

鄭允浩起先就覺得金在中酒量不會好，沒想到竟然差成這樣。便有點好笑的跟他說

「我不管你，你想喝多少都行。不過酒得由我來倒。」

金在中身子晃了一下，思維有點混亂起來

「為什麼你不管我？你不管我我醉了怎麼辦？」

鄭允浩知道他真的醉了，輕輕把他面前的酒杯移開

「你醉了我會把你拖回去的。不用擔心。」

金在中已經開始有頭重腳輕的感覺了。他把下巴靠在桌面上，撐著自己腦袋的重量。鄭允浩還沒見過他這種完全不顧形象的樣子，忍不住伸手過去捏了他臉頰一下。金在中朝他這邊轉過頭，不滿的皺著眉頭

「你掐我幹什麼？」他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

鄭允浩趕緊跟著起來扶住他

「你這是幹什麼？要回去了嗎？」

金在中腳下已經站不穩了，斜斜的靠在鄭允浩身上，含糊的說

「我想試試看可不可以自己走回去。你拖著我走別人看了要笑話的。」

鄭允浩把他重新安置回椅子裡，金在中也不反抗，還乖乖地把雙手搭在兩個膝蓋上。鄭允浩看他安靜下來，自己也坐了回去。

「你有什麼愛好嗎？」金在中問他。

「音樂，登山，輪滑。」鄭允浩明白醉酒的人思維不連貫，一下子就可以跳到完全不相干的話題，所以儘量回答的簡略一點。

金在中點點頭，認真的說

「我小時候是學過京劇的。」

鄭允浩怔了一下

「跟誰學的？」

「奶奶。她喜歡這個。」金在中停了一下，「不過她喜歡的都是那種旦角的戲，所以教我的也是那些。」鄭允浩想著他女裝打扮的樣子，不作聲的微笑起來。

「你要不要聽我唱？」

鄭允浩吃驚的望著他，他一臉平靜，像是已經清醒過來的樣子。沒等他回答，金在中便唱了起來。

「小姐呀~~小姐你多風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

他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面打著拍子，清涼的嗓音裡帶著魅人的尾聲，要是他眼睛還好，此時不知將是怎樣的流光溢彩。

「……風流不用千金買，月移花影玉人來……」

古老的唱白從他口裡一句一句的流淌出來，他專著的唱著，聲音圓潤而清晰。鄭允浩完全被他吸引住了，一動不動的盯著他。

「……老夫人~~把婚姻賴。好姻緣，無情的被拆開……」金在中的聲音高上去，像是觸碰到臨界之前的尖銳。「……你看小姐終日裡愁眉黛~~那張生只病得是骨瘦如柴……」

鄭允浩心裡像是被擊中了一樣，他走過去，彎腰把金在中抱在懷裡，低聲重複著

「不要唱了，乖。我們馬上就回家去。」金在中停下來，像是累了一樣把頭放在鄭允浩肩膀上，慢慢的闔上眼睛。

章十三

金在中記不清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太陽穴上一跳一跳的痛，腦子裡不斷的迴響著李嘉天冰冷的聲音。唯一清晰感受到的，是環在腰上一直沒有鬆開過的臂膀。鄭允浩的溫度透過衣服浸進來，莫名的讓人踏實起來……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只覺得頭痛欲裂。阿姨拿了濕毛巾過來幫他擦臉

「不舒服了吧？昨天喝成那樣。幸好我不在。否則，才不會讓你進門的。」

阿姨沒好氣地說著，手上擦拭的動作也不由得加重起來。金在中躲過去，自知理虧的小聲呼痛，把臉皺得像個初生的貓仔一樣。阿姨看了也覺得不忍心，緩下口氣

「幾點回來的？有沒有淋雨？」

金在中搖搖頭，把臉縮進被子裡。阿姨端水給他

「昨晚上下了好大的雨。因為我走的時候你沒有回來，所以就擔心你會不會還在外面。這已經是秋雨了。你身子又弱，淋到了肯定會大病一場的。」

金在中喝了幾口水，突然抬起頭

「不知道鄭允浩回去的時候有沒有被淋到？」阿姨一拍腦袋，「對哦，你快點給人家打個電話過去問問好了。千萬不要生病了才好。快點！」說著便把床頭的電話遞到他手裡，自己照著旁邊的電話簿幫他撥了號。

金在中被迫拿著話筒，聽著裡面嘀~嘀~的響著，心裡開始緊張起來。

「喂，你好。」

鄭允浩有點兒沙啞的聲音從話筒裡傳來。金在中下意識的張張嘴，卻一時想不出該說什麼才好。對方等了一會兒

「金老師嗎？」

金在中趕緊應下來

「是。」接著問，「你昨天有淋雨嗎？阿姨說晚上下雨了。」

鄭允浩輕輕笑了笑

「走到中途的時候下的，我跑幾步就到了。」他咳嗽起來。金在中聽見馬上說

「你要不要緊，是不是生病了？」鄭允浩儘量壓制下來，「沒關係。我躺躺就好了。」

 他聲音裡透著一絲平時不多見的慵懶，就像是一隻還沒睡飽打著哈欠的獅子。金在中臉微微紅起來。這時阿姨插進來

「問他要不要喝冰糖雪梨湯？我中午幫他做。」

金在中對著話筒一字不落的重複一次。

「雪梨湯？好的。我等會就過來。」

「那就這樣吧。我掛了。再見。」

「好，老師再見。」

「他說他等會兒過來。」金在中放下話筒，跟阿姨彙報。啪，阿姨敲了他額頭一下「你這孩子，都生病了怎麼好意思讓別人再跑一趟？也該是你給人家送過去才對。真不知道你怎麼做老師的？」

金在中捂著頭上有點發疼的地方

「那你當時為什麼不說？」

阿姨哼了一聲

「我那也是為了給你留面子。」邊說邊往外走，「你快點起來。我現在做菜去了。」

金在中倒在床上，你什麼時候給我留過面子？把我那些糗事拿出去亂說的還不是你？他裹著被子在床上蛹著，不覺已經把李嘉天的事情拋在了腦後。鄭允浩過來的時候，阿姨的雪梨湯已經擺在餐桌上了。開門讓他進來，阿姨指著等在桌子旁邊的金在中，小聲說

「今天還算懂事的，知道是給病人做的也沒鬧著要先吃。」鄭允浩看著他臉上並沒有哭過的痕跡，心裡放鬆下來，拉開他身旁的椅子坐下。

「老師我來了。」金在中向著他轉過身「來，給我摸一下。」

鄭允浩心裡一愣，下意識的問

「摸哪裡？」金在中漲紅了臉

「你說摸哪裡！當然是摸額頭啦！還能摸什麼地方？」鄭允浩笑起來「好，好。我說錯話了。」

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額頭上。一會兒，金在中收回手，把手心貼在自己額頭上。

「我覺得沒有發燒了」他放下手，露出安心的笑容。

鄭允浩舀了兩碗湯，先端了一碗放在金在中面前，讓他用手扶好，再把勺子遞到他另一隻手裡。金在中雙手捧著碗喝了一大口，滿足的眯起眼睛。鄭允浩跟著嘗了一下，問他

「不會覺得太甜了嗎？」

金在中伸出舌頭舔舔嘴唇

「怎麼會？不是剛好嗎？」他講到自己喜歡的食物時，總會不經意的顯出幾分孩子氣。

鄭允浩投降似的舀了一大塊梨在嘴裡，知道在這種問題上是跟他說不清楚的。阿姨從廚房裡走出來

「中午的飯菜已經做好了，待會兒你們自己熱熱，我馬上要回去了。」她轉過頭，專門跟金在中講「鄭允浩眼睛上的黑眼圈很重。昨天晚上肯定沒睡好。等下讓他在你床上睡會兒吧，你們吃著這個，一時半會的也不會想吃午飯的。「說完拍拍鄭允浩的肩膀，提著包，回家去了。

「還要不要？」

「不用了。」

「那我收碗進去洗。」

金在中聽著旁邊的動靜，小聲說

「昨天，謝謝你。」

鄭允浩輕輕揉了揉他腦袋，端起碗進去了。金在中自己站起來，跟在他後面

「你一會兒還是睡一下吧。我聽你聲音都沒什麼精神。」

鄭允浩應了他一聲，俐落的沖著手裡的碗。洗完了，兩個人一起進到金在中的臥室兼書房。臨窗擺了一張書桌，床靠在門正對牆邊。

「你幹什麼？」鄭允浩問他。

金在中拿過床頭放著的盲文書

「我看這個。」鄭允浩拉著他走到床邊，「坐在床上看吧。我沒有習慣白天睡覺，老師正好陪陪我。」

金在中心裡只想著讓他好好休息把身體養好，沒有多想邊任他把自己拖到床上。拖了鞋，鄭允浩豎個枕頭在金在中身後讓他靠著，自己躺在他旁邊，拉過薄被搭在身上。

 「睡得著嗎？」

「還好。吃的藥好像有點催眠的功能。」鄭允浩低低的笑起來，「昨天晚上岑誠說現在的感冒藥都是劣質產品。白天吃白片，打瞌睡；晚上吃黑片，睡不著。」

金在中笑出聲

「別說這些了。老是笑人就興奮起來了。快點睡。」

鄭允浩聽話的安靜下來，閉上眼睛。屋子裡靜下來，只剩下兩個人一深一淺的呼吸聲。金在中看著書，突然，鄭允浩翻過身，一隻胳膊搭在了他身上。金在中試探性的用指頭點了他一下，沒有什麼反應。想來是睡著了。

嘆口氣，把書從那只胳膊下面抽出來，準備接著看。鄭允浩手臂卻漸漸收緊，人也一點一點的朝他偎過來，就像是把他當成了抱枕一樣。金在中沒好氣地戳了戳已經湊到身邊的腦袋，然後把手放在上面：他把我當抱枕，我就把他當扶手。髮絲硬硬的觸感從指腹、手心處傳來。果然還是睡著了要可愛一些，金在中心裡想著，平時總是一副老成的、酷酷的樣子。還是現在好，毫無防備的睡在自己旁邊，整個人就像只懶散的大貓。金在中翻著書，不自覺的微笑起來。

鄭允浩偎在他旁邊，滿意的環住他，感覺到他的手放在自己頭上，時不時的順著頭髮摸下來。在入睡前的朦朧中，他臉上浮現出得逞後的笑容：今天，真的賺到了。他沉沉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