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午後的千音閣安靜得出奇,太陽暖暖地照著,庭院幾桿翠竹襯著西府海棠,或濃或淡的色彩,嫻靜溫厚如天然的水墨畫。臨窗的案幾擺放著一壺新沏的茶,裊裊蒸氣從壺嘴飄出來,帶著淡淡的清香。金在中靠著闌干,人已經睡著,手翻到的書頁正好寫著一首詩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移。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朦朧中,仿佛聽到僧人在垂幔的陰影下面低聲念著般若心經,木魚聲聲斷斷。水色羅衣的窈窕佳人領著垂髫幼兒前來禮佛,雙手合十低眉斂目,輕輕地在菩薩面前訴著平生夙願。

我願我兒在中他日能夠金榜提名,光耀門楣!

突然驚醒,金在中發現額頭都沁著一層薄汗,竟然夢到多年前娘親帶著他去寺廟進香,還特地為他求一支籤,是關於他的前程。籤的內容他已經不記得,但是娘親當時很高興,應該是上上籤吧。

可是如今……金在中想著突然覺得異常諷刺,往日的種種在腦海沉沉浮浮,被無邊的黑暗包裹,壓得他幾乎窒息。是娘親想提醒他不要忘記,才特別託夢給他嗎?可是人死,名聲再清白有什麼用?不如背著污泥濁水的招牌去閻王殿喊冤,興許能夠超脫成仙,下一世再不為人!默默地閉著眼睛,金在中長舒一口氣,出門對站在檐廊下面打呵欠的嫣兒吩咐道「幫我準備準備。」

昭帝前日從避暑山莊返回,離開的時候興衝衝,回來的時候怒衝衝,嚇得皇宮上自嬪妃下至宮娥人人自危。半夜,他突然發一道聖旨,鄭允浩只好爬起來,匆匆進宮,到現在都沒有回來。

金在中坐在千音閣的涼亭,飲一盞酒,遙遙地望著天邊,斜陽欲歸,亂紅流雲,夕照如水。突然就興起,輕聲地哼著江南小調,清歌如夢。嫣兒遠遠地望著,感覺金在中安靜得像一尊精美的石像,讓人舍不得驚動。鄭允浩回府的時候已經月到枝頭,尚未走到千音閣,就聽到裡面蕭聲悠揚,如涓涓細流潤人心田,笑道

「他倒是有情致。」

推門,眼前是罕見的美景,皎潔的月光流水一般,花木扶疏間,一方小小的水池叮咚有聲,池邊一座涼亭,此刻正站著一個人。藍色的衣衫,藍得如同沒有雲朵時最明淨的天空,金在中平常總是穿素色,今天穿這麼絢麗奪目的色彩,讓鄭允浩倍覺驚艷。快步走過去,鄭允浩嘴角笑意漸濃,金在中在衣衫外面披著一層紗,亦是藍,然而清澈純淨,風起,衣袂飄飛,通身光彩流轉風姿襲人。

「你今天是怎麼回事?」鄭允浩笑著入座,伸手欲拉金在中,卻被他輕巧地躲開。

「我想請王爺欣賞我新練的劍舞,若是王爺喜歡,請您答應我一件事。」金在中微笑,垂眼,長長的睫毛如羽蝶攏翅。

「好。」聞著濃郁的酒香,鄭允浩不假思索地點頭。

嫣兒舉蕭吹奏,本來是平常的樂曲,然而在她起手間,就變成瑤池仙樂。金在中握著劍,迎風起舞,腰肢轉動,伸展騰挪間剛好與嫣兒的蕭音相合。月色柔和,晚風送爽,藍色人影優美的身姿時而如蛟龍出海,氣勢如虹,時而如蓮花吐蕊,輾轉清幽。鄭允浩的目光被牢牢吸引,抽出腰間的白玉笛,泠泠笛音如風舞荷塘的漫漫搖曳,與嫣兒的蕭聲相得益彰。一笛,一蕭,一劍,一人,天衣無縫。

曲畢,金在中跪地,削瘦的身體輕輕顫抖,頭髮貼著汗濕的額頭

「王爺覺得如何?」

鄭允浩滿意地喝一口酒,回來就看到這樣賞心悅目的場面,在皇宮的悶氣總算一掃而空

「你不是有事嗎?說吧。」

金在中咬咬唇,冰玉一般的聲音清晰而緩慢地說道

「懇請王爺重查二十年前的倫王之亂!」

先帝十七年,倫親王謀反,被鎮壓之後,先帝下令嚴查,近百名官員被牽連,金在中的外祖父就是其中之一。鄭允浩在揚州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但是他沒有管,他不可能為男寵冒這麼大的風險,只是沒想到金在中棋高一招。

「倫王之亂是皇伯父親自定案,怎麼能說重查就重查!」鄭允浩怒極,拍碎八仙桌的桌角,目光犀利如劍。

金在中靜靜地跪著,突然抬頭,眼睛晶亮的如同靜夜繁星

「王爺的意思可是金家一百多條賤命能夠給聖朝的江山墊墊腳,算是我們莫大的榮幸嗎?」

「你!」金在中的嘲諷就像帶刺的鞭子,抽著鄭允浩的臉,火辣辣地疼,「好,本王不會言而無信!」

跪著,腦袋有些渾渾噩噩,聽到鄭允浩摔門離開的聲音,他默默地閉起眼睛。嫣兒跑過來扶著他站起來,突然驚呼道

「公子,你怎麼哭了?」金在中回神,抬手抹抹臉頰,冰涼潮濕。

夏末,入秋,天氣漸漸轉涼,鄭允浩再沒有踏入千音閣,關於金在中失寵的流言迅速傳開,但是睿王府向來規矩嚴格,眾人不敢造次,只是背地裡講著各種閒話。晨世子突然被送到皇宮與皇子們一起學習,於是千音閣越發寂靜,再也沒有裊裊琴聲傳出來。

金在中從小就習慣在小小的天地中安靜地生活,千音閣和忘塵居,就本質來說,其實沒有任何區別。以前凌千夜訓練他,要求特別嚴格,沒有正式掛牌之前不許他外出。後來實在忍不住,他偷偷跑出去,那時候正好是放紙鳶的季節,街道到處是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們拉著線歡快地奔跑,三三兩兩的紙鳶在湛藍的天幕漫舞翩然。他呆呆地站在旁邊觀望,只是這樣都覺得無比滿足,然而如此微小的快樂並沒有持續太長的時間。凌千夜很快就趕過來,被抓著回去的時候,金在中聽到路人的議論。倔強的小小少年緊緊地咬著嘴唇,拼命睜大眼睛,害怕閉眼的瞬間,眼淚就會落下來,再也止不住。

惆悵地收回思緒,金在中看著面前整張的生宣,突然想到自己曾經答應晨世子送一副畫給他,還記得小人兒提出要求的時候微微發窘的表情,然而世事難料。他已經盡最大的努力,至於鄭允浩究竟會怎麼做,事情究竟有怎樣的結果,他已經無力關心。

外邊的風越來越大,樹枝相互抽打發出嘩啦啦的脆響,如波濤起伏,京城秋季多雨,很快就有淅淅瀝瀝的雨聲,陣陣潮氣從窗縫鑽進來,房間越發陰冷。金在中捂著嘴,低低地咳嗽,前幾日著涼發燒,到現在還是沒有好利索。燒得厲害的當口,嫣兒急得跑出去找鄭允浩,回答是王爺在皇宮,她只好自己出去找大夫,但是侍衛攔著不讓進去。嫣兒怒極,當場就動手,最後惜筠趕過來問明緣由,才准許大夫進府。

後來金在中清醒,隱約聽到啜泣,轉頭看到嫣兒哭得眼睛都腫起來,他慘淡地笑道

「哭什麼?我沒事。」

嫣兒喜極,抹著眼淚去煎藥,金在中想坐起來,無奈渾身沒有一絲力氣,只好靜靜地躺著,百無聊賴地看著床帳的刺繡。當時腦海里面閃過許多念頭,他想,如果外祖父當真如娘親所說是被人冤枉,那麼自己就不應該入罪籍,更不應該進忘塵居,然而一切只是如果。光陰似水,悄無聲息從指間流淌,秋月薄涼秋色冷,轉眼間,雲天外,雁字已渺。走出睿王府,金在中轉身回望,看著朱漆門慢慢閉合,眼神越發如湖水一般幽深。

昨日惜筠突然來到千音閣,問明金在中的身體已經康復之後便委婉告知,王府近期將舉辦婚事。原來十天前,昭帝突然宣布鄭允浩與丞相之女的婚事,震驚朝野。睿親王風流成性,人人都認為他會堅決反對,沒想到他竟然沒有任何怨言,甚至主動遣散所有的侍妾男寵。

對於鄭允浩的做法,惜筠雖然不理解,還是認真的傳達,其他人都是哭哭鬧鬧尋死覓活,惟獨金在中異常平靜地接受,只是在她出去的時候突然問

「王爺沒有其他事要姐姐轉達嗎?」

惜筠愣住,搖頭,看到金在中瞬間流露的失望表情,她突然有些於心不忍,金在中是唯一由王爺親自帶回來的人,王爺對他應該是有情意,只是如今王爺即將成親,讓他留著,恐怕以後會徒增悲傷。

江面天色亮得早,金在中站在船舷看著日光映照水波,粼粼淺金,水天一線。昨夜一直睡得不安穩,稍微有什麼響動就立刻驚醒,然後盯著沉沉的夜色發呆,不知道在煩惱什麼。同船的人在甲板散步,無意間說起睿親王的婚事,金在中立刻默默地跟過去。丞相已經有一個女兒入宮為妃,雖然沒有生育子嗣,但是據說備受寵愛;如今又有一個女兒要嫁入皇家,他的勢力可謂如日中天。

金在中聽著,眉頭慢慢皺起來,按照鄭允浩的性格,他願意聽從昭帝的安排乖乖成親本身就透著古怪,而且他急匆匆遣散所有的侍妾男寵似乎……有討好之嫌。想這些幹什麼,你和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突然意識到現在的處境,金在中使勁甩甩頭,企圖把所有雜念通通拋之腦後,耳朵依然敏銳地捕捉著關於鄭允浩的消息。

「公子果然還是惦記著王爺呢。」吃晚飯的時候,嫣兒突然笑著打趣,金在中低頭扒飯,裝做沒聽見,嫣兒無奈地撇撇嘴,「公子,其實我覺得自從你跟著王爺,你比以前開朗多了。」

「有嗎?」金在中低聲嘟噥道,心口卻因為這句話而微微窒悶。

「有,跟著公子這麼久,你的變化我還是看得出來,至少你不需要像從前那樣整天虛情假意。」嫣兒感慨地說著,「我本來以為公子會一直留在王府,不過這樣也好,反正他們給的錢不少,公子可以做點其他的事。」

 「是啊。」

金在中訥訥地應道,走之前,惜筠送來一枚信封,裡面是一沓銀票,金在中沒有數,隨手塞進包袱。現在嫣兒突然提起,他就趁著睡覺之前就拿出來清點,卻發現裡面夾著信,是鄭允浩的筆跡,曰

「稍安毋躁」

拿著信紙,金在中怔怔地坐著,眼前再度浮現鄭允浩的身影,俊美的容貌,清朗的笑容,總是柔情滿溢的眼睛,常常用寵溺的眼神望著自己。聽著外面嘩嘩的水聲,心突然一陣陣地疼,他記得,自己的事,他一直記得。

第十二章

銅漏流沙,五更,鄭允浩被梆子聲吵醒,偌大的宮室很安靜,橙色長明燈的暖光透過薄如蟬翼的錦緞紗帳映入他的眼底,折射出點點碎星般晶亮的光。鄭允浩披著外袍走出去,庭院的梧桐樹葉紛紛揚揚落下來,發出撲簌簌的聲音,給寂靜的寢宮染出幾分凄涼味道。瞥見靜書站在不遠處的陰影中,鄭允浩招手把他叫過來,問道

「皇兄呢?」

「皇上在御書房。」靜書答道。

鄭允浩皺眉,快步走出去,穿過花園,踏上九曲橋,聽到風中傳來珠翠環佩琳琅作響,轉身,就看到湖對面的長廊有數名宮姬簇擁著一個窈窕側影款款而行,琉璃風燈的華光照得胭脂如華月凝肌。

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女子消失的方向,鄭允浩腦海浮現出另一個清瘦的身影。初見,他似白梅,清高絕傲,再見,他如牡丹,熱情嫵媚,每一次都帶給自己驚喜,遂動心思把他帶回京城,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有多少面。如今,卻發現自己似乎慢慢陷進去,心底始終有一些東西像水草一樣瘋狂地滋生蔓延,剪不斷,理還亂。

「剛才看到貴妃,她來過?」走進御書房,聞到空氣中飄散的淡淡的蘭花香氣,鄭允浩笑道。

「嗯,她給朕送夜宵。」鄭清衡抬頭,最近過於勞累,眼周已經有淡淡的黑圈,「婚事準備得如何?」

「保證萬無一失。」收斂平素的玩世不恭,鄭允浩嚴肅地答道。

鄭清衡讚許地點點頭,先前鄭允浩提出要重查倫王之亂,自己訓斥他胡鬧,他執意繼續,沒想到竟然挖出諸多隱情。御書房的宮燈一直燃到天色微明,風亂,卷著天際的雲,深秋的清晨,空氣隱約醞釀著涌動的暗流。

在揚州下船,金在中為娘親掃墓之後帶著嫣兒再度返回京城,租一間安靜的院落,以售賣字畫為生。昨日,鄭允浩成親,嫣兒特別跑出去看熱鬧,很快就趕回來,抱怨街道人山人海,幸虧自己輕功好,上房頂總算看到鄭允浩的新郎打扮,真傻!金在中沒有說話,低頭作畫,本來應該用淡墨,落筆卻變成焦墨。嫣兒發現他的異樣,故做可惜地嚷道

「好好一張紙又叫公子給畫廢了。」

金在中愣住,瞪著眼睛發呆,心頭酸酸的,頗不是滋味。半夜,金在中聽得外面鬧哄哄,似乎有人大力地捶門叫喊,他摸索著爬起來打算出去看看,嫣兒快一步。開門,士兵立刻衝進來,吆喝著搜查,嫣兒莫名其妙,怒道

「你們什麼意思?深更半夜擾人清夢!」

金在中被吵得無法入睡,遂起身穿衣,嘈雜的人聲中,有一句話仿佛長著眼睛,直勾勾鑽進他的耳朵,猶如數九寒天被扔進雪地,金在中頓時清醒,推門跑出去,喊道

「王爺怎麼了?」嫣兒惴惴地看著神色慌亂的金在中,低聲道「這位官爺說王爺遇刺,身受重傷,刺客在逃,他們奉命搜查。」

原來所謂婚事,實乃昭帝布置的鴻門宴。二十年前,先帝責成三法司徹查倫王餘黨,如今的丞相當年是大理寺卿,因為表現出色,得到先帝器重,最後官拜丞相。後來先帝駕崩,年僅十五歲的太子鄭清衡登基為帝,改年號為隆慶,面臨國庫空虛災害頻繁邊境混亂的複雜局面,年少的帝王力圖整改吏治,卻遭到丞相等權臣的堅決反對。

隆慶二年春,丞相長女入宮為妃,長子負責吏部,相府勢力越發壯大,尤其江南富庶地區的官員都是相府一派,裙帶牽連結黨營私。昭帝雖然知道,無奈丞相根基穩固,無法輕易撼動。誰想鄭允浩暗中重查倫王之亂,卻發現丞相為搏得先帝歡心,濫用私刑,導致數人屈打成招,冤案錯案不止一兩樁!於是昭帝暗中派御史前往各地,同時讓鄭允浩假意迎娶丞相最寵愛的么女,將相府重要成員全數集中,甕中捉鱉。豈料事情中途生變,雖然丞相一派重要人員悉數被捕,但是幾名跟著前來參加婚宴的隨從乃江湖人士,兵器淬毒,打鬥中鄭允浩受傷,他們則趁亂逃走。

皇宮被陰沉沉的氣氛籠罩,太醫們進進出出,朝來暮去之間,明華宮總是彌漫著藥的味道,空氣都熏得微微發苦。暖色煙羅罩透出柔和的光,映著鄭允浩蒼白的睡臉,他已經整整昏迷七日,臉頰完全陷下去,顴骨都微微突出來,只有微弱的呼吸表明他依然活著。

「皇上,雖然毒已解,但是毒性過於猛烈,有沒有引發其他病症臣不敢定奪,只有等王爺醒來,觀其言行察其神色,方可對症下藥。」

「你下去吧。」疲憊地揮揮手,鄭清衡長舒一口氣,等太醫出去之後,苦笑著自言自語道「說什麼萬無一失,怎麼偏偏就你搞成這樣。」

說罷,給鄭允浩掖掖被角,他無奈地嘆一口氣,神情略是憔悴。登基十年,自己是看著鄭允浩從稚嫩少年成長為可以獨擋一面的臣子,對於聖朝,他絕對是不可或缺的人!日色漸漸暗下去,烏雲壓著天際,鄭清衡批完所有的奏摺,正打算活動活動筋骨,一名宮姬慌慌張張跑進來,喘著粗氣通報道

「皇上,王爺醒了!」

鄭清衡立刻急匆匆趕到明華宮,裡面亂哄哄,進門就聽到太后帶著哭腔的聲音喊

「小畜生,你存心要嚇死哀家是不是,你要是突然就這麼走了,晨兒怎麼辦?他才多大的孩子,這幾天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對不起,讓皇伯母擔心了。」

鄭允浩靠著床柱,虛弱地微笑著,他的聲音低沉,而疲憊,眼神亦沒有光彩。晨世子乖乖坐在旁邊,牢牢地抱著他的胳膊,生怕鬆手他就會消失一般。

「都說禍害活千年,我就知道你沒那麼容易死。」鄭清衡笑吟吟走過去,心口那塊壓得他幾乎窒息的巨石終於落地。

「沒辦法,閻王不要我,只好繼續回來禍害皇兄。」鄭允浩語氣頗輕佻,卻透著說不出的親昵,「太醫說我沒什麼大礙,好好調養就可以,所以我想回王府。」

太后哪裡願意,絮絮叨叨一直說,最後是鄭清衡勸她鄭允浩需要休息才不情願地離開,走之前把太醫宮姬全部叫過來一一訓導,並且下旨七天之內京城不許殺生動葷,給鄭允浩積福謝天!

轉眼間,秋殘,冬至,已經是月末,鄭允浩感覺身體已經好很多,遂帶著晨世子回王府。因為侍妾男寵們全部被遣散,到處都是靜悄悄,僕人們平素就是用熟的,知道鄭允浩現在需要靜養,走路更是輕手輕腳,偌大的睿王府竟然顯得有幾分清冷。用完午膳,鄭允浩閒來無事帶著晨世子去花園散步,沿著碎石路信步而行,前面青瓦素牆,正是金在中的千音閣。晨世子似乎想到什麼,扁扁嘴,抱怨道

「金在中還答應送一幅畫給我呢。」

鄭允浩摸摸他的頭,輕聲道

「你想他?」

晨世子眨眨眼睛,有點傷感地說道

「嗯,至少他願意陪我玩。」

鄭允浩苦笑,立刻岔開話題

「我們去那邊看看吧。」

下午,送走前來探望的幾位官員,鄭允浩感覺有點累,正準備回去休息,轉身看到惜筠站在門口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問道

「有事?」

「王爺,金公子在外面,他想見你。」

「他沒有回揚州?」

鄭允浩驚道,心底陡然升起小小喜悅。關於倫王之亂,昭帝已經昭告天下,為所有蒙冤的人平反,裡面就有金在中的外祖父,所以說他現在已經是無罪之人。

「請王爺見見他吧,王府放出去那麼多人,只有他在王爺受傷以後每天都在王府外面等消息。」惜筠低頭說著,廊檐的陰影擋過來,看不清她的表情。

鄭允浩愣住,突然感覺五味陳雜,他抿抿唇,輕聲道

「帶他到我的寢房。」

錦簾輕卷,珠屏斂光,繡金的紗帳低低地垂著,床已經鋪開被褥,旁邊一張書案,鄭允浩正在作畫,博山爐裡面青煙裊裊,香氣清冽,雖然沒有龍涎濃烈,但是綺麗多變。金在中知道這種味道,是昭帝親賜的內宮密制香料,但是鄭允浩不講究,所以全部分下去,每一院都有。

「我以為你會回揚州。」

鄭允浩邊說邊沾著濃墨點蕊,一副《梅花圖》倒掛艷梅數枝,枝條茂盛,寒葩冬萼掛枝頭,或含苞欲放、或初綻花片,千姿百態,晶瑩透徹。

「我確實有那個念頭,但是回去掃墓之後,我還是決定回來。」金在中娓娓訴來,語調溫雅輕緩。

「為何?」

鄭允浩說著抬起頭,望著站在書案對面的人,月白色胎絲棉緞襯得那張精緻俊秀的臉更是散髮著清朗祥和的光。

「說出來王爺恐怕會笑我,所以還是請您不要問。」

金在中說完,露出一抹苦澀的笑,看得鄭允浩沒來由就感覺胸口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揉捏,雖然不是特別疼,但是特別難受。

「我今天來有兩件事,第一件,我要謝謝王爺為我們金家洗刷冤屈。」

金在中說著跪地,行三叩首大禮。鄭允浩默默地看著,捏著毛筆的手指力道逐漸加大,最後筆桿被硬生生捏碎。

「還有,這些錢是我離開王府的時候惜筠姐姐給我的,現在我已經可以養活自己,所以這些錢我想還給王爺。」

金在中掏出信封,小心翼翼地放在書案的案角。鄭允浩頓時感覺一股氣堵著胸口,恨不得撲過去挖開他的心看看是什麼顏色,居然這麼急著和自己撇清關係,於是冷笑道

「如果這麼說,本王當初花三千兩黃金買下你的錢你怎麼沒有想著還回來?」

金在中面不改色

「那是您給凌千夜的錢,沒道理要我還。」

「你是不是以為把錢還給我就可以兩不相欠?」

鄭允浩越想越生氣,虧得自己聽惜筠那麼說的時候還非常感動,沒想到他是為著這樣的目的!金在中微微皺眉,感覺有些莫名

「當初王爺把我們全部遣送出府,不就是兩不相欠的意思嗎?您如今怎麼怪我?」

鄭允浩頓時語塞,狠狠地把筆扔進筆洗,轉身試圖平息怒火,可是想到金在中昔日的種種表現都是偽裝,他就覺得血氣直衝頭頂。

「王爺是不是誤會我,沒有人願意頂著男寵的身份過活,我已經不是罪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養活自己有什麼奇怪?何況您以後還是要娶妻,所以能斷的時候,我想斷乾淨。」

金在中說完立刻轉身走出去,腳踏過門檻的那一刻,眼角悄然滑落一顆晶瑩的淚。知道鄭允浩重傷的剎那,金在中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幾乎停止跳動,整天心神恍惚,常常做事做到一半就開始發呆,想著鄭允浩現在究竟如何。夜晚睡覺,很多次突然驚醒,夢到鄭允浩渾身是血,心驚肉跳,於是每天去王府外面等著,就是為了確定他是否平安,日復一日。嫣兒終於無法忍耐,說道

「公子,你愛上王爺了。」

她講得那麼肯定,令金在中有些不知所措,怎樣叫做愛上一個人,他從來不知道。但是他清楚,鄭允浩不在身邊的時候,自己會偷偷想念他的聲音,他的笑容,他的懷抱,他的體貼,甚至,他偶爾的霸道。沒有一個人能夠像鄭允浩這樣時時牽動自己的思緒。回到揚州,經過瘦西湖,金在中會想起春光明媚的四月,鄭允浩和他曾經在這裡泛舟游湖;路過流雲山莊,雖然朱漆銅環門緊閉,但是依然記得裡面的一草一木,記得曾經和鄭允浩在湖邊涼亭飲酒品茗吟詩作賦,揮毫潑墨彈琴對弈。那段時日其實過得很快活,只是自己當時只關心贖身的事,反而忽略,現在想起來,每一刻都是那麼寶貴。

然而他明白,自己和鄭允浩之間不可能有未來,他是尊貴的王爺,自己曾經是人人唾棄的男寵,現在則是一介布衣,無論怎麼看,前路都沒有一絲光亮。雖然明知道解這種叫做鄭允浩的毒會非常痛苦,但是已經別無選擇吧。眼看著金在中的身影即將淡出視線,鄭允浩追出來,吼道

「站住!」

金在中停步,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地顫抖

「王爺還有什麼事?」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鄭允浩不知道該說什麼,隨口胡扯,他只是想金在中留下來。

「我想開琴館。」金在中說完,輕輕嘆一口氣,快步離開。

「琴館?」鄭允浩站在原地喃喃自語,嘴角忽而浮起一絲狡黠的笑,先前死氣沉沉的眼睛瞬間鮮活起來,「在中,能不能斷得我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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