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你說你聽到了槍聲,但是當時在場的還有七名客人,為何只有你一個人聽到了槍聲?」
「這是因為槍上裝了消聲器。」J回答道,「因此槍聲很輕,而且周圍又很嘈雜……」
「你能描述一下你聽到的槍聲嗎?」
這個問題J已經對記者說過一百遍了,他立刻回答道
「那是一種類似於香檳的瓶塞被起出來時的噗的一聲。所以我想其他人可能把裝了消聲器的槍聲當作了開香檳的聲音。」
「哦。」金在中說,「警官先生,你確定你不會把這兩種聲音搞混嗎」
他拿出了一張酒店提供的清單
「當天晚上,酒店至少打開了二十瓶香檳。」
「我相信我不會搞錯。」J說,他挺了挺胸,湊近話筒,「我是一名職業員警。」
「在你們的職業訓練中,包括了如何分辨裝了消聲器的槍聲和開香檳的聲音嗎?」
「不」J說,他稍稍猶豫了一下,「那是憑個人經驗……」
「你確定憑藉個人經驗就能夠區分這兩者嗎?」金在中問道,「就像你剛才所說的,槍聲很輕,周圍的環境又很嘈雜。」
「是的。」J回答道。
「那麼,你能告訴我,這兩段音訊,哪個是裝了消聲器的槍聲,哪個是開香檳的聲音嗎?」
兩段音訊的時間都只有1.5秒,而且背景很嘈雜,即使豎起耳朵,也很難分辨它們之間到底有什麼不同。
「請你告訴我,這兩段音訊,哪個是裝了消聲器的槍聲?」
J猶豫了一會兒
「第二個。」
他最終用一種孤注一擲的表情回答道。
「很抱歉,」金在中說,「這兩段音訊都是開香檳的聲音,它們之間的區別在於由於香檳的年份不同,所以酒瓶包裝也有所不同。」
沒有比眼看著自己的證人被人耍弄更難堪的事情了,蜀道行心想,尤其是當自己坐在那裡無能為力的時候。但是更難堪的事情還在後面。
「警官先生,你是否說過,在失去一個大案子的時候,我會感到很失望或者類似這樣的話?」
J抬起頭來,望了金在中一眼,經過前兩次的教訓,他已經提高了警惕。他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陪審團的信任,現在他的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差錯,都有可能毀掉一切
「沒有。」他盡可能清晰地回答道。
「那麼你也沒有說過,你仇視黑幫分子,尤其是韓籍,希望能夠親手將他們趕出這座城市,或者類似這樣的話?」
「沒有。」
「在描述的時候,你也沒有使用過類似不雅之類的蔑稱?」
「沒有。」
「從來沒有?」
「沒有。」J回答道,他想了一想,又補充道,「近來沒有。」
「從案發之前到現在為止?」
J明顯地遲疑了,但是最終,他仍咬著牙回答道
「沒有。」
「哦」金在中說,他無聲地笑了起來,「那麼,你怎麼解釋這盤錄音帶,這也是偽造的嗎」
他向陪審團播放了那盤錄音帶。那是王隱在監聽警方通訊時的一點意外收穫,他無意中收到了J的巡邏車上的頻道並且把他的話一字不漏地錄了下來,大約有三個小時 J和他的同事的對話,其間他不但表示了對黑幫分子的仇視,尤其是對韓裔的仇視,而且在每次提到韓裔的時候,他都使用了侮辱性的蔑稱。
金在中默默看著陪審團的反應。他知道他已經徹底摧毀了這個低著頭坐在證人席上的警官。即使蜀道行站起來虛弱地抗議這盤帶子是在當事人不知情的前提下錄製的因此不能當作呈堂證供,但是所有的人都已經聽到了。現在坐在證人席上的警方證人是一個在法庭上撒謊的種族主義者。他想首爾市警察局一定會解雇這個人,也沒有其他的警察局會雇用這樣一個人。他的員警生涯到此結束了。這天的庭審結束時,蜀道行在走廊上攔住了金在中
「你根本沒有必要出示那盤帶子。」他厲聲說道,「你之前所做的那些已經足夠了,現在你毀了這個人的一生。」
「你說的是那個種族主義者嗎?」金在中淡淡地笑了笑,「我並不在乎毀掉一兩個這樣的人。」
如果是為了贏得這個案子的話,金在中心想,他不惜毀掉任何事物,任何人。他看著蜀道行站在那裡,氣得全身發抖
「借過。」他輕輕地說道,從他的身邊繞了過去。
他知道自己今天在法庭上占了絕對上風,即使不出示那盤帶子,那位證人也表現得足夠可疑了。他在出示那盤帶子之前的確猶豫過,但是他必須那樣做,他有他的用意。在走出法院的時候,他看到一個記者站在臺階上打電話,他的老闆正在通過電話對他怒吼,聲音之大連距離他兩三步遠的金在中都聽到了
「我要的是兩大黑幫之間的仇殺,你他媽的卻給我搞來一個有種族歧視的員警陷害韓國人的段子,沒有人要看這種陳年老掉牙的東西,現在你他媽的害得我的節目開天窗了!」
金在中同情地對那位元記者笑了笑。這就是他出示那盤錄音帶的用意。他改變了人們對這個案子的看法。當天晚上,民意投票節目顯示,現在支援判處鄭允浩死刑的人是66.4%,比上一周下降了將近10個百分點,還有17.1%的人對此持觀望狀態。這一結果也將影響到陪審團的判斷。
庭審進行到第十七天的時候,發生了一件誰也沒有想到的意外事件。從庭審的第十五天開始,被告方開始傳喚證人。金在中保持了他一貫的作風,在質詢的過程中不著痕跡地把嫌疑引向鬼隱的身上。這對他來說已經是得心應手。他傳喚了一名黑市武器商人,他承認那把在本案中編號為1605825 槍支是經由他手提供給鬼隱的;一名來自南部的知情人士,他向陪審團解釋了鬼隱和經天子之間的宿怨,包括鬼隱在南部的公司私吞公款的行為和將買賣提供給他人的行為;一名酒店地下車庫管理員,他證實了從下午四點至晚上十點,鬼隱的車一直停在地下車庫裡;一名負責二樓包廂的酒店經理,他作證曾經在下午四到五點之間看到鬼隱進入包廂,但是沒有人看到他什麼時候離開包廂。
在做完這些準備工作之後,金在中準備讓鄭允浩本人出庭,說出「事實的真相」鄭允浩將坐在證人席上,同時接受雙方律師的盤問。
「可惜的是你沒有妻子。」金在中對鄭允浩說,「儘管讓被告的妻子在法庭上淚流滿面,哭訴我的丈夫絕不會殺人,他是一個好丈夫是被濫用的博取陪審團同情的手法,但它的確很有效果。」
「唔,你覺得絕曄怎麼樣?」鄭允浩在考慮了一番之後建議道,「如果我答應將她現在的薪水翻一倍的話,她想必很樂意在法庭上淚流滿面,告訴陪審團她的老闆是個好老闆,你覺得如何?」
金在中想像了一下那位金髮女秘書在法庭上淚流滿面的樣子
「不,」他搖著頭說,「我們最好還是別那麼幹,這會給陪審團留下你是個花花公子的印象,你會失去女性陪審員的好感。」
「在中」鄭允浩說,「你知道我從來不是什麼花花公子。」
「是的,我知道。」金在中笑著說,他輕輕在桌子下麵碰了碰鄭允浩的手,「你不是。」
他們現在是在拘留中心的會見室裡。被告在出庭接受檢察官的盤問前有權會見自己的律師,這是連檢察官也無法阻止的。雖然按照法律規定,在任何情況下,無論被告處於羈押或非羈押狀態,辯護律師都不能教被告怎麼說,而要由被告自己說。辯護律師只能向其解釋相關法律的規定以及各種事實的可能的法律意義,而不能背離事實地直接告訴被告應該怎樣回答。但事實上沒有人遵守這條規則,被告就像是演員,而律師就像是導演,在法庭上的每一句對話都要經過事先排練,檢察官可能提出的每一個問題也被列出來,事先準備好回答。
同樣,雖然法律規定被告會見律師時,羈押場所必須提供一個隱私性房間,中間不隔玻璃,看守所監管人員不能監聽或打擾律師會見。但事實上,通過電子監控手段監視會見情況的事情屢有發生。因此,為了避免談話的內容被監聽,金在中沒有坐在鄭允浩的對面,他們坐在桌子的同一邊,兩個人挨得很近,在說話的時候可以感受到對方的吐息,柔軟的呼吸隨著每一個位元組的發音落在皮膚的表面,然後溫暖的水蒸氣隨著人體的熱度慢慢化開,滲入到更深層的地方,有一種驚悸般的酥癢。鄭允浩斜坐著,從這個角度,他可以看到金在中的側面,他的白皙的耳殼就在眼前,被略長的淡金色髮梢覆蓋著,露出形狀小巧的耳垂,隨著自己呼吸的貼近而漸漸泛起了粉紅的顏色,就像是初生的牡蠣一般。
「允浩」金在中說道,在鄭允浩忍不住吻了吻他的耳垂之後,「我想我還是坐到你的對面去比較好。」
「抱歉,律師,」鄭允浩笑著說,「我讓你無法思考了嗎」
「是的。」金在中說,他故意板起了臉,「雖然你對自己的魅力自信到了狂妄的地步,但是你不應該勾引你的律師。」
然後他再也忍不住了,他側過臉去,吻住了鄭允浩的嘴唇。在那一瞬間,他們都忘記了有可能存在的監視器。鄭允浩用手扣住了他的後腦,將他越發的拉近自己,他們擁吻在一起,幾乎忘記了呼吸。
「允浩」當這個深吻結束的時候,金在中說,「我想我還是坐到你的對面比較好。」
但是鄭允浩抓住了他的手
「在中」他聲音低啞地說道,「我已經三個月沒有碰過你了,我想我快瘋了。」
「我也是……」金在中低聲說道,然後他嘆了口氣,「不過讓我們先看看這個,明天庭審開始之前你有機會接觸到一些記者,我們可以借此機會把庭審中要說的一部分內容先透露出去,我會安排記者搶在庭審結束之前發稿。」
「好吧。」鄭允浩說,「我應該對記者說些什嗎?」
庭審第十七天的上午。金在中望向法院大樓高高的臺階,這一天風和日麗,初秋的陽光曬在白色的臺階上,空氣溫暖而清新,彌漫著淡淡的甜香,金在中預感到今天的進展會很順利。他轉過頭去,鄭允浩就在他的身邊,他們不時停下腳步,接受早已等待在法院外的記者的採訪。問題和回答都是事先準備好的,鄭允浩表現得非常自然,他風度良好,幾乎無懈可擊
「我理解警方和檢察官的苦衷,他們對市民負有責任,必須找出兇手,但同時警方和檢察官也並非聖人,他們也有犯錯的時候,這不是一起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的案件……」
金在中邊留心傾聽著記者的提問邊環顧四周。庭審進入到這個階段,法院前的戒備已經鬆懈了許多。那兩名負責押送鄭允浩的法警現在面帶微笑地站在一旁,讓鄭允浩接受記者的採訪,一些角度的鏡頭也會拍到他們。在更上面一點的位置,在法院的門口,有兩名持槍的法警在漫不經心地聊天。然後他注意到從不遠處向他走來的那名記者,有些什麼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金在中心想,他之前沒有看到過這名記者,在九月還不算寒冷的天氣裡,他穿著一件厚重的黑色夾克,而且他的右手始終放在夾克裡,好像隨時準備掏出名片來一樣……
正在這個時候,鄭允浩轉過頭來,他也看到了那個記者
「在中!閃開!」他聽到鄭允浩大聲喊道,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他看到鄭允浩的臉上露出了近似於驚恐的表情,他突然轉身,奮力將他推向一旁。
然後他聽到了槍聲。這是他第一次在那麼近的距離內聽到槍聲。震耳欲聾。仿佛整個世界都炸開了一般,四周突然變得寂靜無聲。整個過程只有兩、三秒的時間,他看著鄭允浩在他的面前倒下,鮮紅色的液體從他的胸口噴濺出來,有幾滴濺到了他的臉上。周圍的記者在尖叫,有人飛快地按動快門,但他什麼也聽不見。
「允……浩……」
他想喊。但是聲音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般。周圍的空氣好像被抽空了,他用力按住胸口,他感到了呼吸困難,胸口好像要裂開來一樣。
「允……浩……」
「允……浩……」
法院大樓前一片混亂,聞聲趕來的法警正在竭力維持秩序,他被那些蜂擁的記者推搡著,幾乎站立不穩。
「允浩!」他終於可以喊出聲來,但是聲音卻低弱得只有他自己才聽得見。當一位元記者用鏡頭對準他的臉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一把搶過他的相機扔到地上,「救護車!叫救護車!」
他大聲喊道,對於自己在這種時候還能保持冷靜感到吃驚。
「在中。」
鄭允浩在喚他的名字。他奮力推開那些記者,在鄭允浩的身旁半跪下來,抓住他的手,他正在劇烈地咳嗽著
「允浩,我在這裡,別說話,保持呼吸……」
他急促地說道,天哪,他還活著,他還在呼吸,他突然想跪下去,感謝上帝。
「我沒事,在中。」
鄭允浩低聲說道,他扶住金在中的肩膀,有些費力地從地上站起來,他的臉因為疼痛而扭曲著
「是染料彈,我沒有受傷,不用叫救護車。」
他大聲向周圍的人群說道,一邊又彎下腰去咳嗽起來。雖然只是染料彈,但是突如其來的子彈的衝擊力和染料炸開時的作用力仍然使他的胸口火辣辣地發疼,幾乎透不過氣來。
「抱歉,在中,害你擔心了。」鄭允浩說,他終於止住了咳嗽,然後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的那灘血紅色液體,苦笑起來,「只是,現在我看上去像一個真正的歹徒了。」
整個世界又恢復了喧鬧。警車的笛聲,記者的提問,法警維持秩序的叫嚷,各種各樣的聲音一下子湧了過來。金在中眨了眨眼睛
「允浩……」
他微笑了一下,想說些什麼,卻突然感到一陣眩暈。
再醒來的時候,他已經是在法院休息室的沙發上。
「允浩。」他側過頭去,看到半跪在沙發旁的鄭允浩,「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他輕輕碰了碰他胸口那灘已經乾硬的暗紅色
「看上去好像真的血一樣啊……」他虛弱地微笑了一下,想要從沙發上撐起身來,但是鄭允浩制止了他,他用手撐住沙發,迫使他躺了回去,「別動,你剛才昏倒了。」
「啊,真丟臉。」金在中說,他抬起手,擋住了眼睛,「抱歉,允浩,我居然在這種場合下昏倒,那些記者今天可以大寫特寫了。」
「別這樣,在中」無君說,他輕輕拉開金在中的手,「最近太累了嗎……你的臉色好差,而且,你也瘦了好多。」
剛才是他將金在中抱到休息室的沙發上,這具身體比他記憶的輕了許多,隔著西裝,他可以碰到他細瘦的胯骨,於是鄭允浩便有些內疚地、心痛起來。
「在中,怎麼會突然暈倒?你的身體……到底怎麼了?」
「」金在中淡淡地笑了笑,「只是暈血罷了。」
然後他轉過頭去,表示不想再談論這個話題。但是鄭允浩擠了擠眼睛
「在中」他說,「我從來都不知道你暈血呢。還是你因為擔心我,看到我沒事,過於歡喜而昏倒了呢?」
這個自負外加自戀到了極點的男人,金在中在心裡狠狠地想道,如果剛才那顆子彈是實彈,這個男人現在是否還能夠如此囂張?但是他說的是事實。
金在中在心中嘆了口氣,他現在只希望記者們不要抱有和鄭允浩同樣的想法
「允浩……」他想說點什麼,但是鄭允浩俯下身來,用嘴唇堵住了他的話
「抱歉……在中……」休息室裡只有他們兩個人,那兩名法警正在門外忙於應付那些想要破門而入的記者們。鄭允浩托起金在中的臉,邊吻著他邊喃喃著,「是我的錯……是我害你擔心了……對不起,在中。」
這個男人啊……金在中有些苦澀地笑了起來
「夠了,允浩,」他掙開還戀戀不捨的鄭允浩,讓他抱著自己靠在沙發上,「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希望沒有因為我耽誤庭審。」
「你只昏倒了幾分鐘而已。」鄭允浩說,「實際上,我猜想上午是要休庭了,現在一片混亂,救護車正等在外面,想要把我們兩個都送到醫院去,法院大樓被員警和記者包圍了,誰也出不去,檢察官先生簡直要氣瘋了,他懷疑我們是跟那位行為藝術家竄通好的。」
「行為藝術家?」金在中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唔,那位槍擊我的人。」鄭允浩說,「他是本市著名的行為藝術家。現在員警已經把他帶走了。」
他搖了搖頭
「我無法理解這些藝術家的行為。」
「我也不能。」金在中說,「不過如果他宣稱這是一場行為藝術的話,在交納罰款之後很快就會得到釋放。你想起訴他嗎?」
「不。至少現在不」鄭允浩說,他也有些困惑,「如果是一顆實彈的話,我能理解,但是染料彈……我無法明白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實際上,我原本以為那是你的安排。」
「嘩眾取寵,製造新聞嗎?」金在中搖了搖頭「那決不是我的做法……」
他靠在鄭允浩的胸前,無意識地輕輕咬著指甲,頭還有些暈,但是思考的能力已經回來了
「從這場鬧劇裡面誰也無法得到好處,除了庭審的時間被延遲到下午,不,我不認為是我們可敬的檢察官先生策劃了這場鬧劇……」
「或許是某家電臺為了提高收視率而搞的新花樣」鄭允浩說「或許那只是行為藝術家異想天開的行為藝術。」
真的只是如此單純嗎?金在中有些懷疑地搖了搖頭
「允浩,你的身體沒事吧?」突然問道。
「我沒事。」鄭允浩說,他還來不及換掉那套濺上血色染料的西裝,被染料彈擊中的胸口青紫了一片,呼吸起來會有些疼痛,但並不妨礙行動。
「很好」金在中說「我會請求法官,讓今天上午的庭審照常進行。」
「我不知道對方的目的是什麼,但是既然對方是想將庭審延遲到下午,那麼我們就絕不能讓對方得逞。相反,我們要利用這一點,讓局面變得對我們有利。」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