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在下午的庭審中,蜀道行傳喚了來自本市犯罪實驗室的射擊殘留物(GSR)鑒定專家。這才是指證允浩犯有謀殺罪的最直接也是最有力的證據。上午的彈道專家只是序幕,是為了下午這致命的一擊所進行的鋪墊。蜀道行原本想把這位專家證人留到最後,在警方證人證實了鄭允浩是槍支的最後持有人之後再給辯方最後致命的一擊,但是現在他改變主意了,他要將鄭允浩和謀殺這個罪名現在就牢牢地捆綁在一起,不給金在中任何機會把嫌疑轉嫁到其他的嫌疑人身上,從而轉移陪審團的視線。他早就該那麼做了。

 

蜀道行看著他的專家證人,他年近五十,穿著樸素的棕色夾克外套,有一種科研人員不修邊幅的獨特風度。

 

「能請你向陪審團解釋一下什麼是射擊殘留物以及它的作用嗎?」

 

「好的。」專家證人說道,調整了一下面前話筒的位置,「無論是在對開槍者加以認定中,還是在區別自殺與他殺中,確定一個人最近是否開槍射擊,具有關鍵性的作用。因此,在嫌疑人或者被告人手上發現射擊殘留物,?並且進行檢驗就佔有舉足其中的地位。」

 

「我們知道,子彈的火藥中含有鉛、鋇、銻等元素成分,這些成分隨著子彈的發射而形成煙霧顆粒,噴發到槍周圍。這些顆粒有多種形狀,其元素成分及其含量與彈藥的組成有關,這就是射擊殘留物。」

 

「那麼,射擊殘留物的檢測工作是如何進行的?」

 

「我們在射擊殘留物的鑒定過程中所採用的是中子活化分析法,簡稱NAA。這是一種確定物質元素成份的定性和定量的分析方法,它具有很高的靈敏度和準確性,能夠在微克和毫微克的範圍內檢驗元素。在GSR的檢驗中,NAA用於檢驗射擊者持槍的手臂上或者外套上的銻和鋇的存在和數量。這些元素是許多子彈底火的成份,如果在手臂上或者外套上有高濃度的這些元素的存在,就意味著此人最近射擊過槍支。」

 

蜀道行自豪地看著他的專家證人,經過專門的證人訓練,他的回答清晰簡明,即使對於不具備專業知識的陪審團成員,也能夠輕鬆地理解。

 

「你對被告進行了射擊殘留物檢測?」

 

「是的,我對被告在案發當天所穿的西裝外套進行了檢測工作。」

 

「結果是什麼?」

 

「在被告當天所穿西裝外套右手袖口處檢測出槍支射擊後附著的火藥殘留物質,其元素成分及其含量與編號為1605825 槍支的子彈彈藥的組成成分相吻合,這證實了被告曾經穿著此西裝外套使用編號為1605825 的槍支射擊。」

 

清晰明瞭的回答,直擊目標。蜀道行滿意地點了點頭

 

「謝謝,我沒有問題了。」

 

「被告律師有什麼要問的嗎?」

 

蜀道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將頭轉向被告律師席的方向。金在中並沒有像過去那樣,立刻從座位上站起來

 

「是的,閣下。」他低聲說道,在站起來的時候他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坐在他身旁的鄭允浩扶住了他,「抱歉。」

 

他微微笑著,自嘲地搖了搖頭。

 

「這位先生」他走到證人席前,「你是來自本市犯罪實驗室的專家?」

 

「是的。」

 

「我想問一下」金在中溫和地微笑了一下,儘量使自己顯得沒有惡意,「作為本市犯罪實驗室的射擊殘留物鑒定專家,你對D·H一案有何看法?據我所知,這個案子也是採用了中子活化分析法對射擊殘留物進行檢測。」

 

D·H 謀殺案是一年前非常著名的一個案子,當時警方動用了先進的刑偵科技手段,從警犬、射擊殘留物檢測、DNA鑒定到泥土礦物質含量微量元素測定分析,最終使陪審團認為「證據內容客觀真實,證據充分,采證程式合法有效,指控事實清楚,被告罪名成立。」儘管被告一再否認他甚至到過犯罪現場,更沒有碰過手槍。當時最終使陪審團確信被告有罪的就是採用了中子活化分析法的射擊殘留物檢測。但令人震驚的事實是,在被告被判有罪之後的第三周,警方抓住了真正的犯人,被告確實是無辜的。

 

D·H謀殺案第一次證實了射擊殘留物檢測並非每次都是正確的。金在中回過頭去,他看到陪審團中幾個男性陪審員正在會意地點著頭,他微笑起來。蜀道行也微笑起來。

 

「在D·H謀殺案中,進行射擊殘留物檢測的是洲犯罪實驗室,他們的員警在取證過程中犯了錯誤,因此得出了錯誤的結論,並不能說明射擊殘留物檢測就是不準確的。」

 

那位經過檢方嚴格訓練的專家證人平靜地說道。

 

「事實上,我們的犯罪實驗室不僅進行了中子活化分析法,還以EDXA能量分散X光射線分析法和TMDT技術進行了反復確認,才得出被告當天所穿西裝外套右手袖口處確實附有射擊殘留物的結論。」

 

「哦。」金在中說,「但是射擊殘留物檢測並不能認定這個人就是開槍者。在槍支射擊時,射擊殘留物可以附著在任何靠近該槍的人的手上。有人可能在接觸武器或者拆卸彈藥部件時粘上射擊殘留物。?也可能通過其他途徑把殘留物粘到身上。」

 

「你說得對。」那位專家證人鼓勵地說道,好像正在給學生上課的教授一般,「但是這取決於射擊殘留物濃度的高低。」

 

「中子活化分析法用於檢驗射擊者手臂上的銻和鋇的存在和數量。這些元素是許多子彈底火的成份,如果在手上或衣服上有高濃度的這些元素的存在,就意味著這個人最近射擊過槍支。」

 

「當然,就像你剛才所提出的那樣,銻和鋇也可能存在於並未開槍的人的手上,所以中子活化分析法的依據在於檢驗元素比正常情況下大得多的數量。」他出示了一張圖表,「我們實驗室曾經收集和記錄過正常人手上這些元素的含量水準。「他把那張圖表轉向陪審團,「這些是正常人手上這些元素的含量水準。」

 

然後他出示了另一張圖片

 

「這是被告西裝右手袖口處這些元素的含量水準。」兩張圖表的對比明顯,而且直觀,給陪審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顯然,被告衣服上的這些元素含量要遠遠超過了正常的含量水準。」

 

「僅從這兩張圖表上來看,的確如此」

 

金在中說,他明白自己已經踏入了蜀道行的陷阱之中,這就是為何剛才在他提出D·H謀殺案的時候蜀道行並沒有像以往那樣跳起來反對。現在檢方的這位專家證人占了上風,現在是他掌握了質詢的節奏,並且正在把陪審團的思路帶向蜀道行所希望的方向——帶向對鄭允浩最不利的結論。金在中的心中掠過一陣寒意。他太輕敵了。前兩天的進展太過順利,使他放鬆了警惕,也小看了蜀道行的實力。他沒有料到蜀道行會在庭審進行到第三天的時候突然調整證人的出庭順序,擺出了射擊殘留物這個致命的關鍵,他原本以為要在庭審進行到後半部分的時候才會遇到這個問題。那個時候他已經為瓦解這個證據所產生的影響力做好了足夠多的鋪墊,並且他還可以傳喚自己的專家證人來瓦解對方證人的證詞。

 

但是現在,他的確感到了措手不及,雖然之前幾個星期為了這個問題進行了大量的準備工作,但是在這位專家證人的面前,他仍然有一種力不從心的感覺。胃部突然絞痛起來,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壓迫神經一般,噁心和暈眩的感覺同時湧了上來,金在中連忙扶住了證人席前的欄杆,他之前已經在洗手間吐乾淨了午飯吃下的東西,以他現在身體的狀況,他根本不敢讓任何固體的食物留在胃裡。他想起蜀道行說的話,現在才是庭審的第三天……

 

如果在現在就因為自己的失誤,讓陪審團認定鄭允浩是有罪的話,他就前功盡棄了。即使在之後的庭審中進行彌補也無濟於事。他必須削弱專家證人的影響力。如果現在找不到突破點的話,他可以儘量拖延時間,直到找到突破點為止。他不能允許自己在這裡就失敗,他輸不起。

 

「這張圖表中的曲線所表明的,是沒有接觸過射擊殘留物的正常人手上AlSiKCaBaPb這六種元素的含量水準,是不是這樣?」

 

「是的。」

 

「這張圖表中的曲線所表明的,是被告西裝右手袖口處這六種元素的含量水準,是嗎?」

 

「是的。」

 

「從兩張圖表對照來看,第二張圖表上的BaPb的峰值偏高,而其他的接近正常水準,對嗎?」

 

「是這樣,這是因為彈藥中的主要成分是Ba,還有Pb。」

 

「但是在油漆中也能夠發現BaPb的成分,是不是這樣?落日酒店在不久前剛進行過裝潢,假設被告曾經碰到過油漆之類的物質,也會在衣服上留下痕跡,不是嗎?」

 

「是這樣。但我還是那句話——這取決於元素含量濃度的高低。而且,如果是油漆的話,還應該含有STi的成分。」

 

「但是這兩張圖表中只列舉了AlSiKCaBaPb這六種元素的含量濃度曲線,不是嗎?」

 

「是的」那位專家證人說道,「這是因為在各大實驗室中,對於射擊殘留物的檢測主要物件是這幾種元素。」

 

「也就是說,在檢測的過程中,是以發現射擊殘留物為預期目標,因此你只檢測了你想檢測的部分?」

 

「並不是這樣」那位專家證人說道,他稍稍猶豫了一下,拿出了另一張圖表,「實際上,我們對被告的衣服進行了全面的檢測,我之前已經說過,除了中子活化分析法之外,我們還使用了EDXATMDT技術作為輔助。」

 

第三張圖表要比前兩張圖表複雜得多,以電子儀器列印出來的圖表上密密麻麻地分佈著數百條元素含量和結構分析曲線。

「這就是我們的檢測結果,由於這張元素含量分析圖表過於專業和複雜,實際上,我很懷疑非專業人士是否能夠瞭解這張圖表的含意,因此我們才製作了前兩張簡單易懂的圖表,即使沒有化學基礎知識的人也能夠很輕鬆地理解。」

 

這句話可大大侮辱了陪審團的智商,他們對這位專家證人的好印象就要到此為止了。

 

「哦」金在中說,他終於找到了反擊的機會,「也就是說,你只給陪審團看了你想給他們看的那一部分資料?」

 

「並非如此」專家證人解釋道,不知道自己已經中計,「我說過,是因為這張圖表太過專業了。我們根據這張圖表製作了前兩張簡單的圖表,實際上,它們上面的資料和這張圖表上的是一樣的。」

 

「那麼,能請你指出前一張圖表上的這條曲線在這張圖表上的位置嗎?」

 

「好吧」那位專家證人說道,「我首先要說明的是,這兩張圖表並不是一一對應的,因為它們的坐標軸是不相同的,在這張圖表上,我們是以邊緣末散第一股纖維為基線進行6.2mm×4.44mm視野觀察,在這一區域中,以擴散中心為原點建立X-Y座標,沿X±1Y±1四個方向觀察……」

 

在那位專家證人解釋的過程中,金在中一直用手扶著證人席前的欄杆,他的身子微微前傾,仿佛正在認真聆聽,實際上,金在中根本就不在乎專家證人在講些什麼,他也不認為僅僅憑藉那個關於油漆的質疑就能夠動搖專家證人的證詞。他要做的,只是逼迫那位專家證人拿出第三張圖表,將他糾纏在技術細節上,從而拖延時間,並且攪混陪審團成員的腦子。

 

金在中很清楚,那位專家證人的話是對的,沒有專業知識的人是無法理解射擊殘留物檢測中的技術細節的。由於大量法證類電視節目的誤導,使人們認為物證檢測是一件直觀明朗、一目了然的事情:電視上,一個調查員把一種未知的樣品,拿到一台儀器上進行分析,幾束光線閃爍之後,螢光屏上輸出了結果——「美寶蓮口紅,42#色,批號A-439」。接下來,他就會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詢問嫌疑人

 

「我們知道受害者跟你在一起,因為在你的衣領上,我們鑒別出了她的口紅。」

 

但在現實生活中,答案很少會如此明朗,在射擊殘留物檢測上尤其如此,這就是蜀道行為什麼在對專家證人的質詢中避開技術細節,直接把結論告訴陪審團的原因——他也非常清楚,一旦糾纏在技術細節上,就會使陪審團產生錯覺——這項技術是不可靠的、或者有爭議的,因此它得出的結論也是不可採信的。這就是金在中為何要將專家證人一步步引向技術細節的目的。

 

第三天的庭審是在一片低聲的竊竊私語中結束的,金在中從陪審席前經過的時候,聽到一位陪審團抱怨道

 

「天哪,在《法證檔案》中絕不會有如此複雜的東西。」

 

金在中笑了笑,他知道那位陪審員說的電視劇,它排在電視節目收視排行榜的前20位。他希望所有的陪審員都看過那部電視劇,並且以為物證檢測就應該像電視劇裡面那樣一目了然。他對天嶽的律師團說道

 

「請你們打電話給我們的那位專家證人,讓他現在就去事務所的辦公室等我,帶上他所有的資料。」

 

「哦」那位律師回答道,「但是他現在並不在本市,而且,還沒有到我們傳喚證人的時候呀。」

 

「等輪到我們傳喚證人的時候就來不及了。」金在中說,「請你們安排飛機,我要在兩個小時之內見到他。」

 

「在中。」

 

金在中轉過頭去,看到鄭允浩站在法庭的門口,他對他身後的兩名法警低聲說道

 

「請給我幾分鐘的時間。」

 

金在中突然感到心中一酸,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鄭允浩如此低聲下氣地拜託人,他看著這個驕傲的男人彎下頭來,低聲說著「拜託了」,一邊把卷成一卷的紙幣塞到那兩位員警的手裡。鄭允浩在每天的庭審結束之後仍然要被押送回拘留中心,除了在法庭上,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什麼說話的時間。作為對鬼隱失蹤的回敬,檢察官在庭審之後動用了他在高層的關係,取消了鄭允浩在拘留中心的特權,儘管從表面看不出來,但是金在中知道他們曾經毆打過他,並且故意折磨他,讓他整夜無法睡覺。在拘留中心這樣的地方,檢察官的影響力顯然要大於天嶽的影響力。

 

但是鄭允浩在法庭上的表現很好,金在中心想,他為鄭允浩到現在為止頂住壓力、表現出這樣良好的精神狀態感到驕傲。相比之下,自己今天所表現出的狀態簡直糟透了……

 

「允浩」金在中說,「今天的進展不是很順利,不過不用擔心,我很快……」

 

他有些暈眩地停頓了一下

 

「……我很快就會找到突破點。」

 

「在中」鄭允浩說道,他握住了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的身邊,「你的胃怎麼了?你今天下午一直用手捂住胃這裡,胃疼得厲害嗎?」

 

「哦。」

 

金在中低下頭去,看著自己按在胃部的手,這個下午,這樣的絞痛已經令他麻木了,他說不出是由於胃疼引起的暈眩,還是因為頭暈引起了胃部的反應。他抬起頭,看到鄭允浩的眼中流露出擔憂的目光,這令他感到好受了些,但他並不想鄭允浩為他擔心,尤其是現在這種時候

 

「允浩」他說,「你最好不要在法庭上露出這樣憂心匆匆的表情來,陪審團會隨時注意你在法庭上的表現,你的一舉一動對他們最後做出判斷都會產生影響。」

 

「我知道。」鄭允浩說,那兩名法警又在催促,「請再給我一分鐘的時間。」

 

他回頭說道,然後他壓低了聲音

 

「在中,你到底怎麼了,我知道這兩天午飯後你都悄悄去了廁所嘔吐。」

 

這是哪個多事的傢貨告訴他的,金在中在心中不悅地想道。

 

「允浩」金在中說,「我不是女人,所以你不用擔心是妊娠反應。」

 

他微笑了一下,試圖使這個玩笑聽上去好笑一些。

 

「得了,在中,別再開玩笑了,是發燒嗎?」

 

鄭允浩說,他低下頭去,用額頭抵住了金在中的額頭,出乎他意料地,金在中的額頭一片冰涼。

 

「允浩」金在中輕輕掙脫了他,人們還沒有散去,說不定附近還有記者在徘徊,他可不想在這種時候被拍下照片,「得了,允浩,」

 

他說

 

「你一定要我承認我最近的精神壓力過大嗎?」他笑著說道。他抬起頭,看著鄭允浩憂慮的臉龐,他很想伸手替他撫平緊躇的眉頭,「好了,允浩,」

 

他說

 

「我承認我今天的狀態不好,但是我們最終一定會贏的。」

 

「我們會贏的,所以現在你就給我好好地打起精神來吧。」

 

那兩名法警再次催促

 

「先生,我們該走了……」

 

 

「請再等一下。」鄭允浩說,他用力擁抱住金在中,「抱歉,在中……」

 

他喃喃著,把下巴抵在那頭細軟的淡金色短髮上

 

「抱歉……都是因為我……是我的錯……」

 

傻瓜。金在中心想,有那麼多人在看著他們,還有記者,他明天應該用什麼樣的說辭去應付這些記者……這個男人,還真是一貫的任性和我行我素啊。

 

「得啦,允浩,」他笑著,有些無奈地看著這個男人,「別忘了我現在是你的律師。」

 

「哦。」鄭允浩說,他乖乖地放開了手,但是他的目光仍然渴慕地看著他。「明天見,在中。」

 

他輕輕地說道。

 

「明天見。」

 

他看著那兩個法警匆匆將鄭允浩帶走的背影,幸好他們並沒有當著他的面給他帶上手銬,金在中心想,這樣的日子還有多久?他感到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而這僅僅是庭審的第三天。

 

當天晚上,F市的微量元素鑒定專家K匆匆結束了休假,趕回首爾市。他是被人粗暴地從他情婦的床上拖起來的,但是他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天岳付給他每小時 650 美元的諮詢費。他從飛機上下來之後立刻被送到了金在中的事務所,在那裡他再一次見到了那位著名的律師

 

「我很抱歉在這個時候把你叫過來」他微笑著說道,「需要咖啡嗎?我希望你已經做好了準備,我們很可能要度過一個不眠之夜了。」

 

「好吧」K說,他從手提箱裡取出筆記型電腦和之前準備好的資料,「我們從哪裡開始?」

 

「這裡」金在中說,「這是今天對方專家證人的庭審記錄副本,或者你更傾向於看一下今天的錄影?」

 

庭審第四天。

 

「假設被告曾經撿起過手槍,射擊殘留物是不是也會沾在他的衣服上?」金在中問道。

 

「有可能。」專家證人回答道,「但是我的回答還是和昨天一樣——這取決於射擊殘留物濃度的高低。」

 

「哦」金在中說,「那是從中子活化分析法的角度來說,我現在想說的是EDXA能量分散X光射線分析法,你昨天說過,在檢測過程中你們也使用到了EDXA?」

 

在金在中提問的過程中,蜀道行也站起來,走到法庭檔櫃和陪審席之間的那面牆邊,在這個位置他能夠觀察到整個法庭上的動靜,包括陪審團對每一個問題所做出的反應,這給他一種掌握全域的良好感覺。他注意到金在中的臉色比昨天更加蒼白,他站在那裡,始終扶住證人席前的欄杆,身子略往前傾,這在法庭上是一種不規則的姿勢,他想如果不是金在中的身體虛弱到了一定程度,他絕不會採取這種站姿。但是金在中的神態安寧自信,比起昨天,他提問的速度要快了許多,每個問題的間隙很短,而且語氣堅定,不容置疑。蜀道行很吃驚金在中僅僅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就做好了如此充分的準備。他用眼角的餘光掃過法庭,注意到在被告律師席的後面一排,坐著一位身穿棕色套裝的白髮男子,那是蜀道行在前幾天的庭審中沒有見過的新面孔。在整個上午的庭審過程中,他一直全神貫注地聆聽,並且不時和天嶽的律師團低聲交換意見。

 

中午休庭的時候,那位專家證人已經疲憊不堪。他在昨天下午的庭審中犯了一個錯誤:在對殘留物進行分佈計量時他忽略了風速可能造成的影響。這是一個很小的失誤,因為在室內環境下可以被認為是近似無風條件。但是金在中抓住了這一點,在質詢中展開攻擊,逼迫專家證人承認自己在計算上犯了錯誤。金在中的聲音依然柔和,但是話語中卻咄咄逼人

 

「昨天,你是作為一位教授,一個專家,來對陪審團講話,但是你在給出結論的時候犯了錯誤,這個結論你已經準備了整整三個月了,不是嗎?你以一個鑒定專家的身份對我們說,你忘了計算風速對殘留物分佈可能造成的影響,是不是?你當著陪審團做了一個小時的計算,不是嗎?今天說的是真實的,昨天說的不是真實的?這就是你要陪審團相信的東西嗎?」

 

那天的庭審結束後,蜀道行看見那位專家證人單獨一個人躺在休息室的沙發上,用手遮著臉,好像要擋掉晃眼的燈光。

 

「我受夠了。」那位專家證人對蜀道行說「這是我一生當中最難熬的一天,我從來沒有在證人席上呆過那麼長的時間。」

 

「挺過去。」蜀道行對他說,「這星期還有三天。金在中不會輕易放過你。你最好把你的證詞讀熟,不要再讓他抓住把柄。」

 

「我不確信我能夠撐過這個星期。」那位專家證人說,「J·K來了。」

 

「誰?」蜀道行問道。

 

J·K。」那位專家證人疲倦地望了蜀道行一眼,「你沒有看到他坐在被告律師席的後面嗎?」

 

蜀道行記起了這個名字。每一個知道射擊殘留物鑒定的人都知道J·K的名字。他在這個領域是第一流的,他是珀特利實驗室的負責人,是他率先使用EDXA技術,採用波譜儀和能譜儀的組合對物證進行鑒定,並且建立了電腦類比系統。

 

「你應該事先告訴我被告方請了J·K做他們的顧問。」那位專家證人說道,「光是看到他坐在那裡就足夠使我感到緊張了。」

 

蜀道行看到了自己的專家證人在自信上的崩潰,他已經難以像前一天那樣在法庭上維持他的教授風範了。

 

「現在還輪不到J·K開口,」蜀道行說,「你只要小心金在中就夠了,我再說一遍,你最好讀熟你的證詞,不要自相矛盾,不要讓他抓住把柄。」

 

「我會的。」那位專家證人用一種極其厭惡的口吻回答道。

 

但實際上他沒有。他的證詞記錄兩天以來已經累積了近六百頁,他太疲勞了,沒有能夠把它讀完。但是金在中讀了。庭審記錄副本的每一頁他都仔細地查看。在他讀證詞的時候,那位珀特利實驗室的負責人J·K就坐在他的身旁,幫他劃出每一句可以找出漏洞的話來。在庭審中通過攻擊證人的人格從而使他的證詞顯得不可信是一種非常常見的手法,但是這樣的做法也會產生負面作用——它同樣也會引起陪審團對律師的惡感。金在中不想冒這個風險去得罪陪審團,他要做的是在技術上使檢方的專家證人顯得不可靠——每一個不夠完整的表述,每一個表達得含糊的概念,每一句重複過的前後有所矛盾的話,都是他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大約淩晨三點的時候,他們停下手中的工作,稍做休息。J·K站在陽臺上喝著咖啡,趁著這個機會,他再一次表達了他現在就想回到酒店睡覺的願望。

 

「我想我忘了告訴你,你現在所做的工作的費用是每小時1000美元。」金在中溫和地提醒他。他看到J·K眨了眨眼睛,他又打起精神來了

 

「好吧」他說,「讓我們把那個傢夥給徹底搞垮。」

 

金在中笑了笑。他知道J·K在他專業領域的成就,但同時他也是一個富有才華的花花公子,他的女人總是太多,錢總是不夠用,甚至還傳出過挪用研究經費的醜聞。這就是他答應金在中做為被告方的顧問和專家證人的原因。除了每小時所支付的個人費用之外,天嶽還為他的實驗室一次性提供了50萬美元的贊助費用。

 

他們在早晨五點看完了所有的證詞記錄,金在中替J·K叫了車,把他送回酒店

 

「法庭上見,」他說,「如果你抓緊時間的話,還能夠睡上兩個小時。」

 

「你也是,律師。」 J·K回答道,他搖了搖頭,「想到這一周每天都要這樣通宵工作,我簡直要發瘋了」

 

「每小時1000美元,想一想,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通宵工作的機會。」

 

金在中說,替他打開了門。

 

「你簡直是惡魔,律師。」他在走出門的時候對金在中說。

 

對於這個評價,金在中微笑了一下

 

「謝謝你的誇獎,希望對方的專家證人也這樣認為。」

 

他關上門,重新回到辦公桌前,將證詞記錄放到一邊,開始整理他們之前擬定的那些問題。他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可以利用,與其浪費在睡覺上,不如使自己的準備更加充分一些。實際上,即使給他時間睡覺,他也無法睡著。這三個月以來,他已經習慣了整夜整夜的失眠。一旦閉上眼睛,他就會想起那個夜晚,深井FUKAI的噩夢。那個夜晚不僅對他的身體造成了嚴重的傷害,同時受到損害的,還有他的精神。

 

那是一種將一個人的尊嚴本身放入攪拌機中攪得粉碎,將人之所以稱之為人的東西強行剝離下來、完全毀滅、形跡不留的巨大痛苦。金在中苦笑起來,曾經他以為自己足夠堅強,能夠把那個夜晚的一切當作一場噩夢一笑了之,但實際上,不管他是否去正視這個事實,它始終在那裡。

 

就像是附在腦髓裡面的蛆一般,在黑暗中靜靜地蠶噬著痛苦,直至將整個人掏空為止。在那個夜晚之後,他一直在發低燒,並且伴有頭痛、暈眩、噁心等感覺。他想這更多是心理症狀在生理上的反應。

 

金在中用一隻手輕輕按壓住太陽穴的位置,另一隻手繼續在記事本上書寫著。當他第三次打開抽屜,拿出那個沒有標籤的藥瓶時,他猶豫了一下。他知道這種非處方的止痛片會帶來的副作用,他已經過量使用了。但是他別無選擇。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他必須保證讓鄭允浩獲得無罪釋放。每一個失誤都可能是致命的。他必須保持清醒,不能讓任何其他事情來幹擾他的判斷。等到這個案子結束之後,再去找心理醫生進行治療也來得及吧……

 

有些自欺欺人地這樣想著,金在中苦笑起來,他最終還是從藥瓶中倒出兩顆白色的藥片,就著桌上的溫水吞服下去。他晃了晃那個塑膠瓶子。藥瓶已經快空了。庭審進行到第五天的時候,蜀道行注意到旁聽席上的人少了很多。人們來法庭是為了聽到控辯雙方的交鋒和唇槍舌戰,但是現在他們只能聽到一堆使人昏昏欲睡的專業術語。那位元專家證人回答問題的速度越來越慢。他對金在中充滿了戒心,並且在金在中所提出的每一個問題中搜尋陷阱。為了不中圈套,他甚至拒絕用最簡單的方式回答金在中提出的最簡單的問題。他這種儘量做到準確無誤的努力反而產生了更多的疑團和不準確。不久之後,他開始在幾乎每一句話中使用「就你所說的話的上下文來說」,或者「從你提出這個問題的本質來看」金在中對此也沒有放過

 

「我問這個問題沒有別的含義」他對那位專家證人說,「我是在問一個很簡單的問題。」

 

 

記者對此的評價是「檢方的專家證人好像在語言掌握方面不太在行。」記者從來不會放過任何刻薄人的機會。而現在民意投票顯示,支援判處鄭允浩*的人的百分率是71.2%,參與電視和網路投票的人數是423,690人。這些數字對控辯雙方沒有任何幫助,只能說明在這段時間內,現場直播的收視率降低了。

 

星期五,也就是庭審進入第六天的時候,終於連法官也無法忍受下去了。他把控辯雙方律師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裡,說他受夠了。

 

「我看對射擊殘留物的盤問就到此為止吧」他對金在中說,「你和那位專家證人是一對好樣的,我看陪審團中有的人都要暈過去了。」

 

金在中微笑起來

 

「如果檢察官先生沒有意見的話……」他微笑著,望向蜀道行。

 

「我沒有意見。」蜀道行板著臉說。

 

「很好。」法官疲憊地看了他們一眼,「兩位先生,我們下周再見。希望下周的進展能夠順利一些,我可不希望打破最長庭審時間的記錄。」

 

然而下周對檢方來說,簡直就是噩夢的延續。警方證人J在法庭上被證明說謊,可以說是對於檢方最具毀滅性的打擊。蜀道行知道,金在中玩的是一種轉移注意力的花招,他從來不直接反駁證人的證詞,相反,他把他們引入圈套之中,將指向鄭允浩的證據轉而指向鬼隱,從而達到削弱物證的目的。蜀道行原本是想利用射擊殘留物這一證據將鄭允浩和開槍射擊的事實聯繫在一起,但是那位專家證人在法庭上的表現並不足以使陪審團確信這一點。而且金在中在盤問過程中提出了「被告曾經撿起手槍」的假設也使蜀道行心存疑慮,他猜不出金在中這樣說的真正意圖,但是不管金在中的意圖是什麼,他必須要否定的是鄭允浩曾經開過槍這個事實。

 

蜀道行的打算是讓警方證人J來證明這一點。他是首爾市警察局的中尉警探,當天晚上,就是他坐在包廂外面的走廊上,監視鄭允浩的行動,是他最先聽到了槍聲,也是他看到鄭允浩從包廂裡走出來,扔掉了手槍。他幾乎可以算得上是半個目擊證人了。他將向陪審團證明,謀殺正是發生在鄭允浩走入包廂之後的那十分鐘內,鄭允浩就是那個扣動扳機的兇手。

 

金在中在對J進行質詢的過程中,意外地採取了一種輕蔑的態度。

 

「你說你聽到了槍聲,那是什麼時候?」

 

「七點十二分。」

 

「精確到分鐘?警官先生,聽到槍聲的同時,你立刻看了手錶嗎?」

 

「不」J回答道「但是酒店的走廊上有一個很大的掛鐘。」

 

「你說的是這個掛鐘嗎?」金在中立刻出示了一張酒店內部的照片。

 

J猶豫了一下,他望向蜀道行,後者並沒有站起來叫反對,於是他猶猶豫豫地接過照片,仔細看了老半天才回答道

 

「是的,我想是這個掛鐘。」

 

蜀道行感到有些惱火。他們全都被金在中的盤問弄得戰戰兢兢,生怕裡面有什麼陷阱。J剛才對那張照片的反應,就好像他根本不曾見到過那個掛鐘一樣。這會使陪審團對他產生懷疑,蜀道行心想,他當時並不知道J的猶豫是有原因的,他為事先沒有察覺這一點而感到懊悔。

 

「讓我們來看一下,」金在中說,他拿出了一張酒店走廊的俯視圖,「當時你是坐在這個位置上,對嗎,警官先生?」

 

「是的,」J回答道,「正對著包廂的門。」

 

「好的」在中說,他在J所說的位置上打了一個圈,「然後……這裡是掛鐘,對嗎?」他在俯視圖上圈出了掛鐘的位置。

 

「是的。」

 

「你在聽到槍聲的同時看了掛鐘,從而確定開槍的時間是七點十二分,對嗎?」

 

「是的。」

 

「但是,」金在中說,他把紅筆兩個圈之間用直線連接起來,「在你和掛鐘之間有一個轉角,我想你的視線無法像這條紅線一樣,穿過牆壁看到掛鐘上的時間?」

 

「反對!」蜀道行站起來,「我想這是不真實的照片」

 

他對法官說

 

「至少,他從拍攝角度上面故意造成了這樣的死角。」

 

金在中立刻轉過身來,雙眼盯住蜀道行

 

「你說這是偽造的照片?」

 

「徹頭徹尾的虛假。」蜀道行說,「這張照片使人產生視錯覺,故意引人誤入歧途。」

 

「這是你的照片。」金在中說,「是你們檢方人員拍攝的現場照片,上週一的庭審中你還使用過這張照片,難道是你們檢方人員造的假?」

 

蜀道行第一次在法庭上感到了難堪,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內,他簡直不敢去看陪審團臉上的表情。質詢還在繼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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