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庭審第十七天,上午九點四十分,第九號法庭。在旁聽席上等待得不耐煩的人們開始發出小聲的議論,法院的工作人員正在來回走動著,有人說今天上午的庭審已經取消,也有人說庭審將照常進行,誰也沒有確鑿的消息。到現在為止,陪審席還是空著,如果上午的庭審取消的話,陪審員們將在法院的審議室裡待命,度過一個無聊的上午。記者們則抓緊這段時間,將剛才的突發事件寫成快報,然後利用無線網路將報導發送出去,一些抓拍的照片也在第一時間內傳送到了報社。整個法庭中傳遞著一種躁動不安的氣氛,幾乎每個人,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都在談論這一事件。

 

上午九點四十五分,坐在靠近法庭後門的旁聽席上的一位男士首先看到身穿黑色套裝的法庭書記員走了進來。這是一個信號,表明上午的庭審將不受突發事件的影響,照常進行下去。在法庭裡幹坐了將近四十五分鐘的人們開始興奮起來。果然,大約五分鐘之後,人們看到陪審員們魚貫而入,然後是檢方人員和身穿黑色套裝的天嶽律師團,他們分別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當鄭允浩走進法庭的時候,有人竟然鼓起了掌。他仍然穿著那套濺上血色染料的西裝,這使他看上去好像身負重傷一般,但他仍然保持著良好的風度。

 

「我很抱歉」他舉起一隻手,向人們致意道,「我的律師忘了提醒我,作為本案的被告,我應該準備兩套西裝,以應付行為藝術家的突發奇想。現在,為了不耽擱各位更多的時間,我只能請求各位原諒我的失禮。」

 

這番話引起了更多的掌聲,人們經過漫長的等待,得知庭審終於可以照常進行而變得亢奮起來,竟像歡迎英雄一般,歡迎鄭允浩重新回到法庭。

 

「女士們先生們,很抱歉讓各位久等了。」Y法官在法官席上坐下之後,兩位法警拉上了法庭的門。他等待了一段時間,等人們都安靜下來了,才繼續說道,「今天上午的庭審將照常進行。」

 

然後他將頭轉向了被告律師席

 

「金在中先生,你可以傳喚你的證人了。」

 

「是的,閣下。」金在中站起來,他用一種比過去在法庭上更加平和的聲音說道,「請容許我傳喚被告鄭允浩作為辯方證人出庭作證。」

 

剛剛平靜下來的法庭上再次響起了一陣騷動,猶如在一場沉悶的足球比賽中人們期待以久的著名球星終於出場時的效果一樣。金在中微微笑了笑,這也是他最後才讓鄭允浩出庭作證的原因。連日來的庭審已經吊起了人們的胃口,人們都想親耳聽一聽這位被公訴方描繪成邪惡化身的被告將如何為自己辯護,如何解釋那天發生的事情。

 

他看著鄭允浩站起來,不慌不忙地走上證人席。即使他的西裝已經完全被毀了,他也仍然沒有忘記用手正了正自己的領帶。在宣誓之後,他將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平靜地等待著金在中的提問。這是一場完全安排好了的演出,鄭允浩是一個非常好的演員,金在中心想,至少在檢方進行盤問之前,一切情況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但是他仍然想不出那場行為藝術的真正用意。金在中站在離證人席稍遠的地方,以避免自己遮住陪審員的視線。按照慣例,他先通過提問,讓鄭允浩向陪審團介紹了自己的姓名等基本情況,然後他問道

 

「鄭允浩先生」他用一種絲毫不帶私人感情色彩的聲音說道,「案發當晚,七點零五分到七點十二分,除了死者之外,你是唯一在那個包廂中的人,是嗎?「」

 

「是的。」

 

「案發當晚,在員警進入那個包廂之前,你也是最後見到死者的人,是嗎?」

 

「是的。」

 

「因此,只有你才能告訴大家,案發當晚,七點零五分到七點十二分,究竟發生了什麼,是嗎?」

 

「是這樣。」

 

「那麼」金在中說,「請你向陪審團講一講事情經過的真相吧,請你告訴各位,案發當晚,七點零五分到七點十二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好的。」鄭允浩說,他的上身略略前傾,湊近話筒,「案發當晚,七點零五分,當我踏進那個包廂的時候,我就意識到那是一個陷阱。」

 

他停頓了兩、三秒鐘,看著陪審席的方向,看到陪審員們那一張張全神貫注的臉

 

「當我踏進那個包廂的時候,那裡面只有三具屍體,經天子和他的兩名保鏢,他們已經死了。而那個應該在場的人,鬼隱,卻不見蹤影。」

 

這番話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整個法庭上立刻響起了一陣輕微的嗡嗡聲,就連陪審員們也在座位上挪動了一下身子,越發全神貫注地緊盯著鄭允浩,認真聆聽他接下來的證詞。鄭允浩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在接下來的證詞中,他從六個月前南部市場開始說起,他提到了天嶽下的那家進出口公司和Z社的衝突,但是巧妙地隱去了公司所從事的非法經營,而只是將矛盾集中在爭奪與NHK公司的合作許可權上;他提到了鬼隱在南部市場上所起的作用,是他代表Z社與鄭允浩接觸,並且在案發前兩周定下了談判的時間和地點,而在此之前,他與經天子並沒有過直接的接觸,所有的衝突只是生意上的衝突,而這次談判正是為瞭解決衝突——他沒有任何殺害經天子的理由。

 

金在中低著頭,靠在陪審席和證人席之間的立柱旁,這一階段不需要他做任何事情。鄭允浩的表現無懈可擊,他的語氣平靜,富有說服力,甚至不需要金在中的暗示,他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刻停頓下來,讓陪審團有時間消化他所說的內容。他提到了那把槍,也提到了鬼隱在談判之前要求他不得攜帶任何武器的事,他所說的大部分細節都是事實,包括他走出包廂之後立刻遭到逮捕這一點,這使整個事件越發顯得像是預先設下的圈套。

 

這就好像一部好萊塢大片一樣,或者說像一場拼圖遊戲。在連日來的庭審中,金在中所埋下的伏筆,他所描繪的那些似乎毫無關聯的圖片,都是為此刻鄭允浩本人出庭作證所做的鋪墊。由鄭允浩本人的證詞,來揭示這些伏筆的含義,把這些圖片拼湊成一幅完整的圖畫——鄭允浩是無罪的,他是被陷害的。真正有殺人動機和作案時間的人是鬼隱,而不是鄭允浩。但同時,鄭允浩在證詞中也謹慎地避免了使用「誣陷」這一敏感字眼,對於警方,被告表現出一種寬宏大量的態度,至多對警方埋伏在現場還居然放過真凶抓錯了人這一點進行了小小的嘲弄,而絕口不提警方人員在鬼隱的陰謀中所扮演的角色,儘管他也暗示了某些證據是人為製造的。這給警方留下了面子,也給陪審團留下了好印象。

 

在鄭允浩的陳述之後,照例要由檢方進行盤問。金在中看著身穿灰色西裝的檢察官從原告律師席上站起身來。在鄭允浩進行陳述的時候,蜀道行一次也沒有站起來反對過他的證詞,這是非常不同尋常的,金在中心想,這不像是蜀道行的作風。除非他已經從鄭允浩的證詞中捕捉到了什麼,準備在接下來的盤問中集中火力,展開一連串的攻擊。不然他沒有理由放棄通過反對來打亂鄭允浩的陳述的機會。這就是為何通常辯護律師不會讓自己的當事人走上證人席的理由,在一名出色的律師的盤問下,即使是無罪的人也會顯得像一名罪犯。

 

更何況鄭允浩是有罪的。金在中很清楚這一點。他的確殺了人。在這個法庭上,金在中心想,也許他是那個唯一的人。那個唯一知道鄭允浩確實有罪,以及他為何犯罪的人。

 

他想關於這一點,即使連那位可敬的檢察官先生都不會比他知道得更清楚。關於鄭允浩真正的殺人動機。金在中仔細地回想了一下,剛才鄭允浩的證詞是經過了反復推敲的,他想不出有任何漏洞。他也根據過去蜀道行在法庭上的表現,列出了他有可能提出的質疑,告訴鄭允浩在法庭上應該如何回答任何有可能的刁難;他甚至還預想到了蜀道行對著被告大吼大叫,故意激起被告的怒意的情況,為此他再三告誡鄭允浩,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因為對方的挑釁而失去冷靜,直到鄭允浩舉起雙手向他保證,他已經能夠背誦「金在中大律師的每一句忠告」

 

他已經做了他所能夠做的一切事情,但是他無法預見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在法庭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他有些憂慮地望了鄭允浩一眼。他的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神色平靜地坐在證人席上,仿佛感受到了金在中的目光,鄭允浩轉過頭來,對他不易察覺地微笑了一下,眨了眨眼睛。這是他們約定的信號。當鄭允浩感到有任何檢察官所提出的問題是自己難以回答的時候,金在中就會通過反對來接過這個問題。但他也事先告訴過鄭允浩,他不會過多使用反對權,這會使陪審團感到被告與律師串通一氣,在故意隱瞞著什麼。

 

「鄭允浩先生。」檢察官開始提問,他的一隻手搭在證人席的欄杆上,故意表現出一種漫不經心的輕慢姿態,「你剛才告訴各位,你一走進包廂,就察覺了這是一個圈套。」

 

「是的。」鄭允浩說,「任何人走進一個躺著三具屍體的包廂,都會覺得這是一個圈套。我是去和活人談判的,而不是死者。」

 

「哦?」蜀道行抬了抬眉毛,「你一走進包廂,就確定經天子和他的保鏢已經死亡了嗎?只是通過目測便能得出這樣的結果?還是你對於死於槍殺的屍體會呈現出什麼樣的特徵非常熟悉呢?」

 

這是一個充滿了陷阱的提問,金在中心想,他望向鄭允浩

 

「我之前並沒有親眼目睹過死於槍殺的屍體」鄭允浩清晰地回答道,「但是和在座的許多人一樣,我也看過實證類的記錄片,大致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好吧」蜀道行說,「讓我們假設你說的是事實,你走進包廂,看到三具屍體,發現這是一個圈套,那麼你能告訴各位,你為何沒有立即離開這個包廂?」

 

他突然提高了聲音,厲聲問道

 

「要知道從七點零五分到七點十二分,有整整七分鐘的時間,你有什麼理由,要在一個有著三具屍體,如你所說,是一個圈套的地方停留那麼久?」

 

這才是真正的陷阱,金在中心想,剛才的提問只不過是為了將鄭允浩引向這個問題。

 

「我需要時間思考。」

 

「什麼?」

 

「我需要時間思考。」鄭允浩重複了一遍,這次,他甚至向蜀道行微笑了一下,「在走廊上有許多人,他們都看到我走進了這個包廂,我需要思考應該如何向人們解釋,經天子在我走進這個包廂之前就已經身亡,而不是我槍殺了他。」

 

「」蜀道行說,「因此你還撿起了那把槍?」

 

「是這樣。」鄭允浩說,「我需要瞭解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你還為了替兇手消滅罪證,把槍帶出包廂,並且把它扔到了水池裡?」

 

「當我走出包廂的時候,我發覺自己的手裡還拿著那把槍,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處理它,如果我把它留在身邊,這會使我看起來更像一個兇手。因此我隨手扔掉了它。」

 

「那麼你如何解釋膠布上的指紋呢?如果不是你取下了那把事先藏在椅子下的槍,那上面怎麼會留下你的指紋?難道你還特地鑽到椅子下面,對粘在上面的膠布進行了檢查?」

 

「那把椅子翻倒了,我把它扶了起來」鄭允浩說,他的態度很平靜,仿佛這是一種再自然不過的行為,「我想膠布上的指紋也許就是那個時候粘上去的。」

 

「那麼死者手上的指紋呢?如你剛才所說,你一走進包廂就確定經天子已經死亡,難道你還和死者握了手?」

 

「也許我無意中碰到了屍體。」鄭允浩平靜地說,「當時包廂內很混亂,我有些記不清了。」

 

這顯然是早就準備好的托詞。蜀道行心想,被告已經被訓練成了聰明的證人,知道該如何避重就輕。糾纏在這些問題上已經沒有意義了。他已經盡其所能地讓被告暴露出他可疑的一面。但是蜀道行心裡清楚,如果他不能證明被告有充分的殺人動機,那麼他就無法使陪審團確信,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殺人兇手。

 

他低下頭去,看著手中的記事本,那個問題就寫在上面。是時候了,蜀道行心想,是時候拋出這個問題,讓被告和他那位辯護律師措手不及的時候了。那件事距離現在已經有將近一年的時間了,鄭允浩一定不會想到檢方會把這件事挖出來,金在中也不會想到,實際上,他非常懷疑金在中是否知道這一點……關於鄭允浩真正的殺人動機。

 

「鄭允浩先生」他看著那個小本子問道,「你剛才的證詞中提到了天嶽集團與Z社在南部市場上的業務糾紛。」

 

「是的」鄭允浩說道,「那是六個月前……」

 

「不,」蜀道行說,「我說的不是那家在今年二月成立的新公司,而是一年前的格林伯格公司。」

 

當他說出格林伯格這個名稱的時候,他注意到鄭允浩的臉色微妙地變了變。蜀道行微笑起來。當他剛剛挖出這件事的時候,連他自己都懷疑其中的真實性,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但是現在,他可以確定自己找對了方向。

 

格林伯格公司才是本案的關鍵,它是一切的根源。這個公司,連同它所引發的那起事故,被巧妙地掩蓋起來了,有人企圖把它從一切記錄上抹去,甚至把它從記憶中抹去。人們是健忘的。事隔一年,他可以獲得的資料少之又少,但最終,他還是把它給挖了出來。這會是一個重磅炸彈,它會幫助他挽回之前在法庭上的連番失利。他要給予金在中狠狠的回敬。這一時刻,蜀道行的心情是得意的,他愉快地看著鄭允浩。

 

「那家公司也是天嶽集團下的持股公司吧?」他繼續問道,「雖然它表面上看上去是一家公眾持有類公司。」

 

他看到鄭允浩沉吟著,將頭微微側向金在中的方向。他順著鄭允浩的目光看過去,金在中端坐在被告律師席上的身影不易察覺地動了一下,他略微挺了挺身,隨即又坐了回去。蜀道行忍不住再次微笑起來。這只是一個常規問題,金在中無法使用他的反對權來幫助鄭允浩。

 

「如果你記不起來的話,鄭允浩先生,」他微笑著,取出夾在記事本中的一張草表,「我這裡有財務資料、現金流權和直接持股所有權數據,我想這些資料可以説明你回憶格林伯格公司的最終所有權。」

 

「是」鄭允浩說,他沒有去看那張草表,「格林伯格公司的確是天嶽下的持股公司,但是它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請不要緊張,鄭允浩先生」蜀道行說,「我無意和你在這裡探討關於你非法轉移資金的問題。」

 

這一次,他看到金在中立刻從被告律師席上站了起來,但是他不等金在中說出「反對」兩個字,便搶先說了下去

 

「我想請鄭允浩先生和我一起回憶一下當年的南部市場。」他大聲向陪審團說道,「天嶽和Z社最初的矛盾,是由於格林伯格公司進入南部而引起的,這是不是事實?」

 

「在格林伯格公司進入南部市場之後,曾經與Z社爭奪與NHK公司的合作許可權,為此Z社向當地政府舉報格林伯格公司非法經營,這是不是事實?」

 

「十八個月前,當地政府曾經指控格林伯格公司非法進口武器原料、提供虛假的報關證明和其他假材料,這是不是事實?」

 

他聽到了金在中喊出了「反對」二字,也聽到了法官所說的「反對有效」,但他決定置之不理。他雙眼緊盯著鄭允浩

 

「當時負責這個案件的律師,是天嶽的首席法律顧問負平生,這是不是事實?」

 

他成功地看到這個名字在鄭允浩身上所引起的反應:他用力抿緊了薄薄的嘴唇,努力壓抑住自己的顫抖。蜀道行相信這個名字引起了鄭允浩的某些慘痛的回憶,之前的鎮定自若消失了,他正在失去冷靜。他擊中了鄭允浩的要害。

 

「你和負平生曾經是一對同性戀人,你們曾經同居長達七年之久,這是不是事實?」

 

法庭上一片譁然。

 

「反對!」

 

蜀道行聽到金在中喊道,但是人們激烈的議論聲幾乎淹沒了他的聲音

 

「反對!這與本案無關!」

 

他又重複了一遍,這次聲音蓋過了人們的喧嘩。他第一次聽到金在中在法庭上那樣大聲說話。不同於以往的淡定柔和,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種冰冷的怒意。

那麼金在中是已經知道的了……蜀道行有些吃驚地想著,他轉過頭去,看到金在中站在那裡,淡金色的劉海下,蒼白的臉頰因為用力而染上了病態的紅暈,他看上去像是隨時就會倒下去一般,但是他仍然站在那裡,毫不退讓地盯視著蜀道行。

 

「肅靜!女士們先生們,肅靜!」

 

被法庭上的喧嘩搞得有些惱火的法官用那把小錘子敲著桌面

 

「反對有效。」威嚴地說道。

 

「我會證明這個問題與本案有非常重大的關係,閣下」蜀道行說道,「我會證明,這直接關係到被告的殺人動機。」

 

法庭上又是一片譁然,就連法官本人也露出了聳然動容的表情。他遲疑著,看了看陪審團,他們正用期望的眼神看著他

 

「請被告回答這個問題。」他最後說道。

 

整個法庭突然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鄭允浩的身上。他的嘴唇動了動,但沒發出聲音來。

 

「請大聲一點。」檢察官說。

 

「是的。」鄭允浩低聲說道。然後他抬起頭。他目光平靜,憂傷地望向仍然站在被告律師席上的金在中。

 

金在中站在那裡。有短暫的一兩秒鐘的時間,他有一種奇怪的錯覺,好像整個法庭都消失了一般。所有的人群都消失不見了。灰濛濛的陽光從消失了的天花板上方傾瀉而下,淹沒了法庭長長的過道,漫過雙扇木門,吞沒了視野中的一切。陪審團消失不見了,坐在旁聽席上的人們消失不見了,就連背對著他,站在證人席前的檢察官也消失不見了。所有的時針都停頓下來。在這片被灰霧所阻隔的時空的荒原中,金在中靜靜地站在那裡,他看著鄭允浩,他們互相凝視著對方的眼睛。他清晰地看到鄭允浩對他微笑了一下,他的笑容淒涼而明淨,猶如散逝的光。

 

一種巨大的、悲傷的氣息降臨下來,籠罩了四周。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在那個寂靜無聲的瞬間,金在中得到了啟示。他突然明白過來,在過去三個月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的,所有一切的努力都是沒有用的。他們終將面對這一時刻。他一直想要逃避的,他與鄭允浩一直以來小心翼翼地避免觸碰的,在至今為止的庭審中,在之前的十六天裡,他甚至以為他們已經逃脫了的,這一時刻,它終於來臨了。

 

現在,此刻,他們再也無法逃避。他知道蜀道行接下來會問些什麼問題,他也清楚地知道,鄭允浩不會否認這些問題。他不能否認、也無法否認關於負平生的一切。否認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金在中站在那裡。他望著鄭允浩,望著那雙眼眸。那一瞬間,他完全瞭解他的想法,和他即將要做的事情。非常奇怪的,他沒怎麼感到難過,相反他感到了一陣無與倫比的平靜。這種感受他曾經有過一次,在德瑪的時候,在模糊不清的時空之中,唯獨清晰的事實是他們兩人此時此刻共在一處。沒有未來,也無其他。

 

那一瞬間,金在中突然明白,在連他自己也沒有察覺的時間裡,歲月已經流過兩人中間,深邃的理解如同心靈感應,倏然而至。他們終於可以面對這一時刻了。一種悲傷的、令人幾乎要落下淚來的巨大幸福擊中了他。是否能夠贏得官司,使鄭允浩獲得無罪釋放已經不重要了。他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無論生死。他長久地站在那裡,幾乎忘了坐下。

 

庭審第十七日,上午十點二十分。這一天最令人震動的新聞,莫過於鄭允浩在法庭上親口承認自己謀殺了經天子和他的保鏢。大約有兩千萬人通過電視和網路收看了這一天庭審現場的直播。

 

「鄭允浩先生。」檢察官問道,「你能告訴我們,十八個月前,也就是去年的二月六日那一天所發生的事嗎?」

 

「二月六日」他大聲說道,「你應該還記得那一天,因為那天恰好也是你的生日。」

 

「二月六日,當天晚上,當時負責格林伯格一案的律師負平生因為車禍意外身亡之後,員警應該也通知了你,因為那天他駕駛的那輛車所登記的是你的牌號。他們也通知了你,讓你到現場確認屍體,這是不是事實?雖然警方經過調查,認為這是一起意外的交通事故,但你仍然堅持認為這是一起謀殺,你認為是Z社,是經天子策劃了這場謀殺,這是不是事實?」

 

「你認為警方放過了兇手,沒有替你執行正義,因此你決定自己來執行正義。你按照自己的法律,宣判了經天子的無罪,並且親手執行了謀殺,這是不是事實?」

 

他盯視著鄭允浩的雙眼,厲聲問道。

 

「替負平生復仇,替死去的同性戀人復仇,這才是你真正的殺人動機,這是不是事實?」

 

蜀道行突然閉上了嘴。法庭上一片寂靜,大聲嚷嚷是根本沒有必要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鄭允浩的身上。所有的攝像鏡頭都調轉過來,對準了坐在證人席上的鄭允浩。坐在法庭上的人們和坐在電視機前的人們一起屏住呼吸,等待著鄭允浩的回答。

 

「不。」

 

鄭允浩說道,他抬起頭,平靜地注視著站在他面前的檢察官,然後他側過頭去,看了一眼他斜對面的陪審團。他們正全神貫注地看著他,等待著他的回答。

 

「不。」他低聲說道,「警方並沒有讓我確認屍體。因為撞擊的緣故,整個車身都變了形,他們不得不用鋸子鋸開車門。平生的身體卡在了駕駛座和方向盤之間,他們無法把他從車裡弄出來,在確認他已經死亡之後,他們也用電鋸……一點一點地把他從車裡弄出來。」

 

「因此他們沒有讓我確認屍體。我趕到現場的時候,他們告訴我,負平生的身體已經支離破碎,他們已經把他裝入裹屍袋中運走了。」

 

那晚的回憶又重新回來了。鄭允浩閉上眼睛,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去回想:那輛被壓得稀爛的的雪弗萊轎車,後座上粉碎的蛋糕,破碎的香檳酒瓶,還有流淌在整個車的底座的,被香檳沖淡了的血跡……當他們鋸開平生的身體,把他從車里弄出來的時候,他到底流了多少血……鄭允浩恍惚地想到……當然,負平生已經不會感到疼痛了……再也不會了……感到疼痛的,只是活著的人們。

 

鄭允浩抬起頭,望向坐在被告律師席上的金在中。他知道使他感到疼痛的事實,同樣也使金在中感到了疼痛。他看著金在中,他安靜地坐在那裡,淡金色的劉海柔軟地覆蓋在他蒼白的額頭上,當他察覺到鄭允浩的目光的時候,他抬起頭來,他的神情寧靜,目光柔和而溫暖。於是鄭允浩明白,金在中已經清楚地洞悉了自己的想法,他知道他們終將面對這一時刻,所有的傷痛都將成為過去,終於可以結束了,他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這一時刻終於來臨了。這種巨大的了然讓他感到既難過又幸福。

 

然而在此之前,他必須完成自己該做的事,他必須說出事實。也許他要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甚至是付出自己的生命,但這已經不重要了。這一時刻終於來臨了,而他必須拿出勇氣去面對它。當他轉過頭去,環顧著整個法庭的時候,他感到了異常的平靜。

 

「你問我是否還記得二月六日那天所發生的事,是的,我記得。你問我你所說的是不是事實,你想知道事實,我可以告訴你,什麼是事實。」

 

看著檢察官,清晰地說道。

 

「二月六日,那天的確是我的生日。那天晚上,在我下班之後,負平生仍然留在辦公室裡,因為格林伯格一案,他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但是那天晚上,他答應我會在九點之前回家,為我做飯。因為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們雖然已經同居了七年,但是因為工作的緣故,兩個人很少有機會一起在家裡吃飯。」

 

他回想起那段平淡而久遠的時光中的點點滴滴,那些小小的細節,他以為自己再也沒有勇氣去觸碰的那一切,都回來了。他回想起負平生的樣子,他站在那裡,把一張列得長長的單子交給他

 

「回家路上順便開車去一下超市,把這些材料買回來。」他笑著說,「都是你愛的東西。因為是你生日的緣故,我會在九點之前回家,給你做飯。」

 

他想著負平生的樣子,想著他和自己一樣的藍色西裝,他被風吹起的髮絲中,露出的淡淡的白髮。不知為何,這一次他並沒有感到那種痛徹心肺的感覺。這是他第一次能夠如此平靜地回想起過往。那些他們共同度過的時光,與那個夜晚所帶來的傷痛一起被掩埋起來的,屬於他記憶中的一部分的,那些他所帶來的幸福的時光與痛苦的時光,隨著他在法庭上說出的每一句話,他終於能夠平靜地回想起來了。

 

「那天晚上,負平生開的的確是我的車。」鄭允浩說道,「因為要去超市採購的緣故,我和平生換了車。雪弗萊的後備箱不夠大,不方便放東西。」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等平生回來。但是他沒有。我等到晚上九點,開始給他的辦公室打電話,也打他的手機,都沒有人接聽。我以為他一工作起來又忘了時間。這種事情在過去常常發生。兩個小時之後,我接到了員警的電話。他們是根據車牌登記號查到了我的電話。」

 

「於是我知道,負平生再也不會回來了。出事的地點就在距離我們同居的寓所約一英里的地方,大約晚上九點,負平生離開辦公室,開車回家,他在中途有一次停下車來,買了蛋糕和香檳,然後一輛小型貨車迎面開來,結束了他的生命。」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當他終於停頓下來,望向陪審團的時候,法庭上出現了一陣長久的靜默。他坐在那裡,靜靜地注視著整個法庭。這種平靜而巨大的悲傷如此真實,比起任何動情的話語更加觸動人心。一位元當時坐在法庭上的記者回憶道

 

「當我走出法庭的時候」他寫道,「明明是陽光燦爛的中午,我卻感到整個天空都是灰濛濛」

 

在這種平靜而巨大的悲傷面前,人們甚至產生了一種敬畏的情緒。當他們接觸到鄭允浩的目光的時候,他們低下頭去,禮貌地移開了他們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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