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

 

蜀道行也感覺到了法庭上異樣的氣氛,這並不是他想要的效果。他感到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來改變這一點。但是這一次,他的反應比該有的慢了一拍。鄭允浩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變得冷酷起來,在蜀道行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之前,他已經繼續說了下去。

 

「警方告訴我那是一起意外車禍。沒有目擊證人。員警趕到現場時,卡車裡空無一人,司機的影子也沒有。他們檢查了牌照,發現那卡車是三天前被竊的。沒有指紋,什麼線索都沒有。後來在汽車底板上發現了一隻破酒瓶,於是他們認定是那個司機喝醉了酒造成車禍,草草結了案。」

 

「你問我二月六日這一天發生了什麼事」他看著站在證人席前的蜀道行,「你問我你所說的是不是事實,你想知道事實,讓我來告訴你,什麼是事實。」

 

「二月六日,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並不是什麼意外。負平生並不是死於車禍,而是謀殺。」

 

「二月六日,那天晚上我去了現場,我看到了那輛車。任何看到過那輛車的人都不會認為那是一起意外的交通事故。平生的車被壓得稀爛,那絕不是一次撞擊能夠造成的。車身至少被反覆碾壓過四次。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稍有常識的人都不會認為這是一起意外的撞車事故所造成的。」

 

「但是警方告訴我那是一起意外車禍。他們告訴我他們已經進行了調查。他們也曾經懷疑過這是一起謀殺。是Z社,是經天子策劃了這場謀殺。但是他們不願浪費時間介入黑幫之間的仇殺。他們不願去觸動Z社。它就像這個城市長出的一個毒瘤,腐敗的毒液也蔓延到了警局內部,已經病入膏肓,無可藥救。他們告訴我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這是一起謀殺。於是他們宣稱是那是一場意外車禍,草草結了案。」

 

「但那只是你個人的主觀推測,不是嗎?」

 

蜀道行說。他隨即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非常蠢的話,他閉上了嘴。

鄭允浩看著他,有一、兩秒鐘,他臉上露出了輕蔑的神情,但是他隨即坐正了身子

 

「不」他平靜地說道,「那並不是我個人的主觀推測。」

 

「經天子親口承認了這一切。他承認是他策劃了這起謀殺。只是他想要謀殺的對象不是負平生,而是我。那天晚上,他並不知道我和平生恰巧換了車。」

 

「那個晚上」鄭允浩說道,「應該在那個晚上死去的人不是平生,而是我。」

 

他看著蜀道行

 

「你之前問我,我是否因為警方放過了兇手,沒有替我執行正義,因此我決定自己來執行正義。」他說,「我的回答是否定的。你所說的正義只是你的正義,是司法的正義,是你作為一個檢察官對正義的看法。」

 

「然而還有更高一層的正義,屬於上帝的正義。在我的看法中,正義從來不曾存在過。無論是哪一種。所謂的正義,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話,它不會讓負平生在那天晚上死去,它不會讓我活下來,讓平生代替我死去。所謂的正義,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話,那麼這一切根本就不會發生。讓我來告訴你們,你們想知道的事實吧。」他注視著坐在法庭上的人們,「這和正義毫無關係。」

 

「你們坐在這裡,坐在這個法庭上,是因為你們相信司法的正義。你們坐在這裡,是因為在這個文明的社會裡,你們所接受的教育告訴你們,復仇是一種原始的、野蠻的、毫無意義的行為。因此你們坐在這裡,把自己應該負有的責任交給司法,交給員警、交給檢察官、交給法官、交給陪審團,讓他們替你來執行正義。然而當他們無法做到這一點的時候呢?這樣的事情在現實中常常發生。」

 

「在這樣的現實面前,埋葬死者,忘記仇恨,是一般人所能做的唯一的事。因為你們所接受的教育告訴你們,復仇對死者毫無幫助,對現實於事無補,只是生者求得自我寬慰的一種方式。因此你們可以心安理得地逃避自己對死者所負有的責任。然而總要有什麼人負起責任來。總要有什麼人,為負平生的死負起責任來。負平生是因我而死,我必須對他的死負起責任。」他湊近話筒,清晰地說道,「是我殺死了經天子。我在一個正確的時間裡,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我完成了自己所負有的責任。」

 

大約有兩、三秒的時間,法庭上陷入了一片死寂。蜀道行仍舊站在證人席前,過了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被告剛才已經親口承認了自己的罪行。但不知為何,他的心中並沒有感到任何勝利的喜悅。然後他注意到法官和陪審團正在看著自己,等著他繼續提問。他清了清嗓子,有些乾澀地說道

 

「沒有問題了。」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檢方停止對此案提出證據。」

 

金在中也輕輕地站起來

 

「被告方停止對此案提出證據。」

 

「好吧。」Y法官說道,他轉向陪審席,「女士們先生們,雙方證人已經全部出庭作證完畢。下午兩點,雙方律師會向各位發表最後的總結陳述,為時兩到三個小時。大約四點,你們就可以討論最後的判決。現在休庭。」

 

法庭上響起了一陣嗡嗡的議論聲,這股聲音越來越大,幾乎到了混亂的地步。人們仿佛如夢初醒,在法官宣佈休庭之後,他們仍然留在座位上,回味著剛才庭審所發生的一切。記者則小跑著出去打電話或者找傳真機把最新的新聞稿發出去。在這一片混亂中,金在中站在那裡,他看到鄭允浩向他走來。

 

「在中,」他把手插在口袋裡,故作輕鬆地笑了笑,然後他再也無法偽裝下去了,他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了他,「抱歉,在中,」

 

他低聲說道

 

「我要害你輸掉這場官司了。」

 

金在中把頭埋在鄭允浩的懷裡。毛料西裝有些刺痛地摩娑著他的臉頰。但是他仍然把頭埋在他的懷裡,鄭允浩的胸膛如此溫暖,如果現在抬起頭來的話,如果現在抬起頭來的話,金在中心想,他怕自己會無法控制地流下淚來。但是最終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

 

「不,允浩。」他抬起頭,目光明淨地看著他,「我們還沒有輸。」

 

他聽到Y法官的聲音,他坐在法官席上,正在向他招手

 

「請雙方律師到我的辦公室來一下。」他說

 

他看了看站在法官席側面的蜀道行,他大致預料到了即將發生的事情。

 

「聽著,允浩,」他輕輕地掙脫鄭允浩的懷抱,凝視著他的眼睛,「我答應過你,我會打贏這場官司。不到最後一刻,我不會放棄希望。」

 

他最後看了一眼鄭允浩的眼睛

 

「記住,我們還沒有輸。」

 

然後他步履匆匆地向法官席走去。

 

最終章

 

金在中站在Y法官辦公室的窗前。之前他們已經就這個案子技術層面上的問題進行了討論。鄭允浩雖然在法庭上承認謀殺,但是根據憲法第五修正案,「任何人不得在任何刑事案件中被迫自證其罪」,因此鄭允浩本人的證詞並不能作為定罪的法律依據。雙方律師在這一點上都達成了共識。法官也對此表示贊同。

 

但是金在中心裡明白,他相信蜀道行也同樣清楚,在這時討論第五修正案是否適用已經沒有意義了。最終做出裁決的將是由十二位陪審員組成的陪審團。他們都聽到了鄭允浩的證詞。金在中不知道他們心中有何感想,但是有一點他可以肯定,被告方一開始企圖隱瞞真相,甚至編造虛假案情的做法,會使陪審員感到自己受到了愚弄。他們會想到自己坐在那裡的十七天以來所聽到的全都是謊言。他們可能會同情鄭允浩,但是他們絕不會對被告律師懷有任何好感。在這樣的情況下,要陪審團做出無罪釋放的裁決,幾乎是不可能的。

 

金在中靠在窗前,看著正午的陽光在地板上落下的幾塊亮影。秋日的天空湛藍,廣闊無雲。在這個明朗的秋日中,他朦朧地感受到奇跡即將離他們遠去。但是他並沒有灰心喪氣。最後的時刻還沒有到來。他告訴自己。他們還沒有輸。他還有機會。下午的總結陳述將是他最後的機會。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十一點四十分。他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可以準備。他準備離開這間辦公室。但是在那之前,他知道還有一件事要宣佈。他望向Y法官,他正坐在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前,仿佛故意拖延時間一般,在一堆卷宗之間毫無意義地翻找著。金在中靜靜地等待著。最後Y法官終於抬起頭來,開口問道。

 

「金在中律師,」他說,「你是在事先知道被告有罪的情況下,仍然決定為他做無罪辯護而不是有罪辯護嗎?」

 

「是的。」金在中回答道,他的神情坦然,沒有絲毫遲疑。這令Y法官微微皺起了眉頭,他疑惑不解地看著金在中,「你知道,」

 

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檢察官,慢慢地說道

 

「你將被指控引誘和指使當事人做虛假陳述,以及在庭審中編造有利於被告人的案情。」

 

「是的,閣下,我知道。」

 

「你知道」法官皺著眉頭,有些惋惜地看著金在中,「如果指控成立的話,就要開始實施取消你的律師資格的法律程式。這將是一件非常遺憾的事情。」

 

「是的,我知道。」金在中說,他輕輕地微笑了一下,「但至少在今天下午的庭審結束之前,我仍是一名律師,對嗎?我仍有資格做總結陳述,對嗎?」

 

他看到Y法官和檢察官對望了一眼。

 

「是的」Y法官最後說道,「你可以做總結陳述。」

 

金在中感激地看著他

 

「謝謝您,閣下。」他說。「如果沒有其他事的話,我想先離開了。」

 

他微微欠了欠身,走出法官辦公室,在身後輕輕帶上了門。他去了法院大樓的地下圖書室。和過去一樣,那裡光線陰沉而寒冷,一排排老式書架笨重地佇立在過道兩邊。金在中對這裡很熟悉,在法學院的三年中,他至少有一半的時間是這裡度過的。他抄寫案例摘要和審訊備忘錄,從那些發黃的案卷中搜尋古老的案例,來論證原始的法律理論。通過這樣刻苦而枯燥的學習,他成為一個訓練有素的律師。

 

他沿著過道向裡走去,書架的後面,有被隔板隔成一小間一小間的書桌。綠色的檯燈下,幾位年輕的法學院學生正在埋頭查閱案例,就如同他當年所做的那樣。這裡很安靜,記者絕不會找到這裡。他在一張空著的書桌前坐下,擰亮了檯燈。突然之間,那些他以為已經被自己遺忘的往事一起湧了上來:他想起了他的導師,他在法學院度過的那些時光,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和鄭允浩,還有沈昌珉,他們在學校附近的小酒吧邊喝酒邊海闊天空地聊天的那段時光,那天下著小雨,他躲在這裡的地下圖書室裡看了一天的書,鄭允浩來這裡找他,把他從書桌前拖走,說沈昌珉已經在酒吧等著他們。他們喝得微醺,那時他們如此年輕,他們肩搭著肩走在空曠無人的雨夜裡,一路唱著歌,鄭允浩一直在跑調,他們嘲笑他,第二天他還追著他們問「我唱歌真的很難聽嗎?真的嗎?」

 

那些往事如此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猶如昨日重現。一種溫暖而酸澀的幸福湧上心頭,金在中忍不住輕輕地抿了抿嘴角,他想要微笑,但是幾乎同時,眼淚也要落了下來。

 

他努力地仰起頭,用力搓揉著自己的臉頰,讓自己平靜下來。還不是回憶過去的時候。他告訴自己,一切還沒有結束。還沒有到最後的時刻。他從西裝外套的口袋裡摸出那張事先準備好的總結陳述講稿。它已經沒有用了。他隨手把它扔進書桌下的廢紙簍裡。

 

然後他閉上眼睛,開始在腦海中回想起那些他曾經摘抄過的案例:羅伯特·歐文連續殺人案,以被告長期患有器官組織疾病和功能性疾病導致精神失常為由,無罪釋放;厄納特·溫特殺妻案,以被告在壓倒性的精神壓力阻礙了理性思考的情況下犯罪為由,無罪釋放;鄧肯·蘭德案謀殺歌手邁可·A·狄羅案,以「精神睡眠」導致的非意志行動為由,無罪釋放;艾爾文·杜利槍殺愛德華市長案,以被告在開槍時精神錯亂為由,改判一級過失殺人罪;法克斯夫人謀殺案,無罪釋放;路易士·格林費爾德謀殺親子案,無罪釋放……

這些案例都有一個共同點:它們都適用於麥南坦法則。

 

麥南坦法則指的是在法律之前假設每個人皆為精神正常的個體,如果有任何被告欲以精神失常為由進行辯護,那麼必須有充分的證據顯示被告在犯下罪行時,的確因為一種精神上的疾病,而使他不知道自己這種行為的本質為何。或者他知道自己的行為模式,但卻不知道那是錯誤的。簡單的說,如果一名被告不能分辨他的行為的是非對錯的話,則就法律層面而言,他即被認定為精神失常,應當被無罪釋放。

 

最初的時候,金在中也考慮過麥南坦法則,但是他很快放棄了這個想法。在成千上萬起刑事案件中,根據麥南坦法則做出無罪裁決的,只有屈指可數的那幾起案例。風險太大了。同時,他也不願意傳喚精神病學家作為證人,在法庭上證明鄭允浩的精神狀態存在問題,他相信如果他堅持,鄭允浩會答應那樣做,但這無疑是一種巨大的屈辱。他不願意讓鄭允浩忍受這樣的屈辱,這會比死更令人痛苦。

 

而現在,即使他想要借助麥南坦法則,他也沒有機會再傳喚精神病學家出庭作證了。所剩下的唯一的機會就是最後的總結陳述 麥南坦法則不適用於此案。不,等等,金在中對自己說,他忘掉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還有一個案例,他忘掉了那個最著名的案例。

 

彼得·喬金森雙重謀殺案。那位憤怒的父親因為自己十二歲的女兒遭到兩名流氓的強暴而開槍打死了他們。在這個案例中,被告律師也採用了麥南坦法則,但是他傳喚的精神病醫師被檢方證明不具備執業資格,他甚至不是一位全職醫生。然而最後,被告律師仍然利用飽含感情的總結陳述打動了陪審團,使他們做出了無罪釋放的最終裁決。

 

但是至少,他傳喚了精神病醫師。金在中心想。而且,儘管那位精神病醫師在法庭上出了醜,那位被告律師還有一周的時間用來準備他的總結陳述。而他只剩下不到兩小時的時間了。最糟糕的是,他在之前十七天的庭審中欺騙了陪審團。他有沒有可能在最後的總結陳述中,取得陪審團的原諒?他有沒有可能打動整個陪審團,使鄭允浩獲得無罪釋放?金在中思索著。時間在一分一秒的流逝。他抬起頭,望向圖書室盡頭式樣古老的大鐘,花樣繁複的羅馬式時針正在緩緩地移向十二點三十分。他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但是奇怪的是,他並沒有感到慌張,時光仿佛在倒流回去,他還是一個法學院的學生,鄭允浩正在等他,只要他完成了這道題目,他就可以和鄭允浩一起離開這裡,沈昌珉也會在某個小酒吧裡等著他們,他們在一起喝酒,聊天,縱聲歡笑……只要他能夠做到……

 

「金在中。」

 

他轉過頭,看到那位檢察官先生正站在他的身後

 

「我猜想你會在這裡。」他把一個紙袋遞給金在中,「我猜想你還沒有吃午飯。」

 

他說著,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我從法院的就餐室裡隨便幫你拿了一些,三明治什麼的……」

 

金在中有些驚訝地站起來,他警惕地看著蜀道行,沒有伸手去接那個紙袋。蜀道行伸出的手懸在半空中。有一會兒,他們兩人沉默地站在那裡,都感到了一陣尷尬。

 

「啊」蜀道行先開口打破了沉默,「我過去也常到這兒來看書。」

 

他說

 

「左手第三張書桌,是我過去常坐的位置。」他指給金在中看,那個位置上坐了一個紅頭髮的年輕人,正趴在書桌上打盹,「真懷念。」

 

蜀道行說。

 

「是啊,真懷念。」金在中低聲說道。然後他們都輕輕地笑了起來。金在中從蜀道行手中接過紙袋,「謝謝你,檢察官先生。」

 

他看到蜀道行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在那一瞬間,他們兩人同時感到了某種和解的默契。儘管在過去長達三個月的時間裡,他們兩人一直處於針鋒相對的狀態,但是金在中從來沒有恨過蜀道行。他知道蜀道行也只不過是做了他身為檢察官應該做的事情。如果他處於蜀道行的位置,他也會那麼做。正如鄭允浩所說,蜀道行遵循了他作為檢察官的正義。

 

「金在中。」蜀道行說,「你是一個很優秀的律師,比我想像的更加優秀。」

 

他由衷地說

 

「你幾乎贏得了這場官司。」

 

「我現在還沒有輸。」金在中笑著糾正他,「鹿死誰手,還不知道。」

 

他有些開玩笑般地說道

蜀道行有些吃驚地看著金在中。他站在那裡,整個人要比三個月前消瘦了許多,淡金色的劉海些許淩亂地覆蓋在他蒼白的額頭,蜀道行一直有一種錯覺,他覺得金在中會撐不過這場庭審,他看上去就像隨時會倒下去一樣,他太虛弱了,尤其是在他得知鄭允浩與金在中的關係之後,他能夠想像得出金在中所獨自承受的精神壓力。

 

但是他錯了。金在中比他想像的要堅強得多。他站在那裡,整個人看上去蒼白而憔悴,但是他的臉上卻放出光來。他的眼睛依然淡定寧靜。即使在這樣的時刻,他也沒有放棄希望。

 

「不管怎樣」蜀道行說,「我認為由你本人來做總結陳述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

 

他還是說了他想說的話

 

「你剛剛被指控在庭審中編造虛假案情,我認為下午的總結陳述由律師團的其他人來進行更為合適。」

 

「但是我還沒有被取消律師資格。」金在中淡淡地笑了笑,「我現在仍是律師團的首席律師,不是嗎?」

 

「我認為」蜀道行說,「你和當事人之間的關係會影響你的判斷。實際上它已經影響了你的判斷,令你採取了錯誤的策略。你原本不該擔任此案的辯護律師。」

 

他頓了頓,終於忍不住問道

 

「你和鄭允浩之間……」

 

他看著金在中,想在大腦中搜索出一個法律術語來,但是最後他放棄了,他使用了那個最通俗的字眼。

 

「……是愛嗎?」他問道,「這是你堅持為他做無罪辯護的理由嗎?」

 

金在中看著站在他面前的檢察官。那張刻板的臉上有一種困惑不解又有些許好奇的表情。那麼蜀道行已經知道他和鄭允浩之間的關係了。金在中有些吃驚地想。但是他隨即想到,這並不足為奇。如果蜀道行能夠調查出負平生的事的話,他當然也能順手查出自己與鄭允浩的關係。他們從來沒有刻意隱瞞過這一點。

 

只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也許是出於同門情誼,蜀道行沒有在法庭上提出這一點,他也沒有向記者透露這個消息,檢方原本可以利用這一點展開攻擊,但是不知為何,蜀道行沒有那麼做。

 

「是的。」金在中輕輕地回答道。突然之間,他明白了自己該怎麼做。

 

他看著蜀道行。

 

「那麼」蜀道行說,「看來你已經決定,仍由你本人來做最後的總結陳述了」

 

他笑了笑

 

「我相信你會盡你所能。我也會。」

 

「現在,我很期待這個下午。」

 

庭審第十七日。下午兩點。

 

「女士們,先生們」金在中說道,他站在那裡,黑色的西裝裹著他修長的身影,他的聲音柔和而低沉「在過去的十七天裡,我向你們說了謊。我為此向你們道歉。我也將為此付出代價——我即將被取消律師資格。對一名律師來說,這是最嚴重的懲罰。」

 

「但是現在,我仍然站在這裡,我仍然是一名律師,我代表我的當事人站在這裡。如果你們因為自己在過去的十七天中受到了欺騙而感到氣憤,如果你們因為自己受到了愚弄而感到惱怒,我請求你們,不要將怨恨加諸於我的當事人的身上。我請求,如果你們一定要責備某個人,請你們責備我,而不是我的當事人,因為撒謊並非他的本意。他完全有機會繼續欺騙你們,但是他並沒有那麼做。」

 

「現在我站在這裡,我知道自己無法請求你們的原諒,但我請求你們,請聽我說下去,給我的當事人一個機會,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他看著陪審團。突然之間,他有一種恐懼感,他覺得自己再也無法打動陪審團了,無論他說什麼,他們都會置之不理。他竭力把這種想法排除掉,集中精力想著下面自己該說的話。他看著手中的講稿,一切想要說的東西紛亂無序、擁擠不堪地湧現在腦子裡。他不得不停頓下來,整理一下思緒。他向陪審團解釋了麥南坦法則,他向他們解釋了什麼叫做「法律層面的精神失常」

 

他引用了1915年本傑明·卡多佐大法官在裁決書中的首創的說法

 

「如果被告感到自己是在執行上帝的正義,如果被告感覺道自己是淩駕於微不足道的人類法律之上的——我們就不能認為被告明白他的行為是違法的。即使被告能分辨對與錯,這也是和法律條款有分歧的情況。這個分歧就是法律層面的精神失常。」

 

他也提到了復仇這一行為的合理性,他提到羅馬神話中的俄瑞斯忒斯、復仇女神和人類歷史上一些著名的人物,他提到了復仇的傳統以及這一行為在人類文明史上的意義,他提到了榮格的集體無意識,他提到了自然界的法律,他還引用了菲力克斯·莫利在《人民的力量》中對這一行為的解釋「自然界的法律,是一整套尚未明文編撰成法律條文的東西,它們只存在于有理智的人們的大腦和良心中,這些命令只是含蓄地存在著。實際上,這只是自然法律的觀念以另一個名字出現。在一次又一次的實際操作中,明確無疑的是,整個法律系統都被它推翻了。」

 

他要說的東西如此之多,以至於當他停頓下來的時候,他感到了極度疲憊,他的聲音已經沙啞,他有些記不清自己該說些什麼,他低下頭去,看著手中的講稿,最後他決定扔掉講稿。他把它折疊起來,放回了自己的口袋中。

 

「讓我們把這些冷冰冰的論據和條文扔到一邊去吧。」他對陪審團說,「我們在這裡談論的是人類的感情,而不是這些冷冰冰的理論。」

 

「我想向你們展示被告生命中的一部分。確切地說,我想向你們展示被告的生命中曾經擁有過的一部分。我相信這部分和你們是一樣的。」

 

「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在同一個地點上班的男女,在工作中產生戀情,然後兩個人交往,同居,如果運氣好的話,他們會結婚、然後是孩子……這樣的事情,就連最好的小說家也沒什麼辦法多加發揮。然而這就是生活。除了被告和他的愛人同為男性、無法結婚這一點之外,他們過著和你們一樣的生活。」

 

「他們在一起同居了七年。和無數工作繁忙的人一樣,他們很少有機會坐下來,在家裡的客廳一起吃一頓晚飯,但是他們還記得彼此的生日,和無數對戀人所做的一樣,他們約定為對方慶祝生日。兩個大男人,一個在下班後興沖沖地去超市採購,另一個答應下班後早點回家做飯,這聽上去有點傻氣,但這其中也有一種平常而真實的幸福。這就是生活。但是,就是在那一天晚上,他失去了,並且是永遠地失去了他的愛人。他曾經擁有過的,和你們一樣的生活,平常而真實的幸福,現在已經永遠地失去了。」

 

「那個晚上,負平生沒有回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靜靜地看著陪審團。在那一瞬間,仿佛感同身受一般,他奇妙地感受到了那樣的生活所帶來的平常而真實的幸福,以及失去它在心靈上所留下的巨大空白。他緩緩地、耐心而飽含感情地重複了鄭允浩曾給陪審團所講的故事。他想陪審團也感受到了,生活是如此平凡,當一個人擁有幸福的時候,他並不會覺得幸福,只有在失去的那一瞬間,他才會懂得自己曾經擁有幸福,然而已經永遠地失去了……那一瞬間、那一瞬間的傷痛,痛得令人窒息。

 

他轉過頭,向被告席的方向望去,鄭允浩也正在望著他。在他們目光觸碰到的時候,金在中明白,鄭允浩過去自我封閉起來的那一部分,過去他獨自深深埋藏起來、不讓任何人觸碰的那一部分,已經完全向他敞開。他所說的每一句話,也是鄭允浩想說的。

 

他看著陪審團,他們正在等他說下去。他們一動不動地坐著,生怕動一下,衣服所發出的沙沙聲會打破這沉寂的氣氛。他們全都靜靜地望著他,等他繼續說下去。於是他繼續說了下去。

 

「偉大的人物只要活著,就會放射光芒,照亮周圍他人的心裡。當光輝消失的時候,就必然會投下濃重的黑影。負平生的偉大或許是不足稱道。不過他曾經在這裡活過,然而現在已經不存在了。再也不在了。即使用電鋸鋸開他的身體,把他從被碾壓扭曲的車身中一點一點地拖出來,他也不會再感到疼痛了。」

 

「感到疼痛的,只能是活著的人。我不想在這裡談論謀殺了負平生的人。你們都已經知道經天子是一個黑幫分子,他曾經殺人,這毫無疑問。我不想對此多說什麼。踐踏一個死者的人格何其容易,如果我想那麼做的話,他既不會反駁,也不能站起來控告對他的誹謗。然而我不想那麼做。我只想提醒你們,今天你們坐在這裡,替死去的經天子主持正義,那麼又有誰,又曾經有誰,來替死去的負平生主持正義呢?」

 

「請你們想像一下,你們每個人都有生日。你們也曾經在生日的那一天,等待著愛人回家,一起度過那個夜晚。請你們想像一下,那個夜晚,當你們滿心歡喜地等待著你們的愛人回家一直等到心焦的時候,卻只等到一個冰冷的電話,告訴你,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請你們想像一下,當你們接到那個電話,當你們趕到事故現場,卻被告之死者的身體已經支離破碎,裝入裹屍袋中運走,你們甚至連他的最後一面也不能見到的時候。請你們想像一下,你們站在事故現場,你們發現這是一起蓄意的謀殺,你們的愛人是在一輛被碾壓了四遍的車中血肉模糊地死去的,但是警方卻告訴你,這是一起意外的車禍。請你們想像一下,如果你們終於有一個機會,與兇手面對面地站著,你們之間的距離近在咫尺,你們會怎麼做?」

 

「請你們想像一下,如果你們的手裡恰好有一把槍,如果你們恰好知道怎麼使用這把槍,你們會怎麼做?請你們想像一下,你們每個人都有自己所愛的人,無論是他或者她,這並沒有太大的區別,你們曾經以為可以和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生活如此平淡而漫長,一路上細小的幸福點綴路旁,道路閃閃發光,一眼看不到盡頭,你們以為你們可以永遠手牽著手,一起走下去,你們以為這就是永恆,然而突然有一天,一切都摧毀了,消失了,再也沒有路了……請你們想像一下……」

 

他看著陪審團,注視著他們的眼睛。午後的陽光乾淨而明亮地通過落地窗照進來,灑落在法庭中央的木質地板上,四周靜寂無聲。他靜靜地站在那裡,注視著他們。從他身後的旁聽席上,傳來一兩聲輕輕的抽泣聲。一位年輕的女性陪審員突然低下頭去,用手帕捂住了臉。他靜靜地站在那裡,讓沉寂而凝重的氣氛保持了片刻,然後他開口說道

 

「我也有一個愛人。」他低聲說道,「他現在就坐在法庭上,坐在被告席上,等待著你們最終的審判。在這三個月以來,我一直生活在失去他的恐懼之中。我瞭解他所承受的傷痛,我也瞭解他愛上我需要多麼大的勇氣。然而傷口就在那裡,儘管我們將它埋得深之又深,但並不等於它不曾存在過。在這三個月以來,甚至在更久以前,當我們發現彼此開始相愛的時候,我一直有一種隱約的預感。我隱約地感覺到,眼前的幸福是虛幻的,不可靠的,仿佛是從別的什麼地方,從別的什麼人身上偷來的一樣。我們終將面臨這個時刻。就像我在過去的十七天裡,運用一切辯護手段,也無法掩飾與回避鄭允浩曾經殺人的事實一樣,我們也無法借由逃避負平生的死亡來獲得幸福。」

 

「然而在這個時刻來臨之前,我仍然祈禱,在每一個感到幸福的瞬間我都會真心祈禱時間就此停下不要再前進。然而它沒有。我曾經一千次地希望是我們選擇了命運而不是命運選擇了我們。我為之努力,不惜一切。當我知道希望與現實之間的差距的時候,當我朦朧地感受到奇跡將離我們遠去的時候,我感到失望,但我並沒有放棄希望,我仍願為之努力,因為最後的時刻還沒有到來,我時刻提醒自己這一點,我不能放棄,因為我愛這個男人,我不想失去他。」

 

「在過去的三個月裡,我時刻生活在失去他的恐懼之中,我找不到一條正確的道路,我找不到一個正確的方向可以為之努力。如果我是羅馬教皇,我會詔告天下赦免這個男人;如果我是總統,我會召開國會為他修改憲法,如果我是江洋大盜,我會帶他越獄離開和他一起亡命天涯,可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律師,一名律師,除了站在這裡為他辯護,我還能做什麼呢?現在,也許是我最後一次站在法庭上向你們講話。」

 

「在過去的十七天裡,我對你們撒了謊,我向你們道歉,我願意為此付出代價,我願意接受上訴法庭的指控,讓他們取消我的律師資格。這是我應該受到的懲罰。現在,我最後一次站在這裡,我想要感謝你們,感謝你們聽我說下去,給我的當事人一個機會,這是我唯一的請求。我請求你們,不要讓我失去他,請讓他回家……」

 

突然之間,他再也說不下去了,他的聲音哽咽了,他仰起頭,努力地眨著眼睛,然而更多的淚水不斷從他的眼眶裡湧出。他轉過身去,面對站在被告席上的鄭允浩。

 

「你可以吻我嗎,允浩……」他低聲說道。

 

他看著鄭允浩從被告席上站起來,向他走來,這是違反法庭秩序的,但是誰也沒有阻止他。那兩名法警站在一旁,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他們無聲地擁吻在一起。整個法庭寂靜無聲。那個時刻仿佛永恆一般閃閃發光。幾乎每一位陪審員都流淚了。

 

那天下午,在向陪審團告別之後,金在中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走出法院大樓,回到密爾頓大街上的公寓。天色還早,他坐在沙發上,獨自喝著啤酒。已經沒有他可以做的事了。他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接下來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等待陪審團宣佈結果。他打開電視機看了一眼,幾個台同時播出了今天庭審的新聞。畫面下方的民意投票欄裡,支持判處鄭允浩死刑的人數仍然停留在前一天的51.2%。這是怎麼回事,金在中心想,然後他猜想也許投票活動已經結束了,無論如何,這已經不重要了。他關上了電視機。

 

周圍突然靜謐下來,那間小小的公寓因為久無人居住而流露出一種寂寞而悲傷的氣息。金在中一個人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看著窗外的陽光漸漸黯淡下去。季節的輪回是不受人心的影響的,在他尚未察覺的情況下,時光悄然流逝,深秋已經到來了。他注意到在他面前的地板上,有什麼東西在夕陽的光暈下閃閃發亮。他俯下身去,把它撿起來,拿在手裡。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那是什麼。那是一塊手錶。也許是某次他們在沙發上做愛的時候,鄭允浩從手腕上摘下來,隨手擱在了某處。然後它掉到了地上,被遺忘在了那裡。之後鄭允浩也沒有提起過他的手錶丟了。他們兩人都太忙,沒有時間留心這些細小的瑣事。

 

他看著那塊手錶。它的時針仍然在走動。那是一塊很好的手錶,即使掉到了地上,表面也沒有絲毫的磨損。在這間小小的,安靜的公寓裡,它發出的滴答聲是唯一的聲響。金在中把那塊小小的,冰冷的金屬塊握在手心裡,然後他再也無法抑制自己,他握著那塊手錶,無聲地哭泣起來。

 

那天晚上,金在中獨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窗外,夜色深沉透明,天空閃著黛藍色的光。他以為自己會失眠。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睡著了。但是他錯了。他太累了,他已經連續三個多月沒有睡覺了。一陣軟綿無力的困倦包裹住了他,他將自己在沙發上蜷縮起來,很快便睡著了。

 

金在中所不知道的是,在他睡著的這段時間裡,民意投票並沒有停止,它要一直進行到陪審團宣佈結果為止。現在支持判處鄭允浩死刑的人數比例是42.3%,並且這個數字還在持續下降中。一位投票反對判處鄭允浩死刑的年輕男子在接受電視採訪時表示,他為被告和辯護律師的勇氣所感動

 

「即使是讓無所不能的上帝來裁決,他也只會說——我不能,也不會判此人有罪。」

 

有一家電臺在晚上的黃金時間播出的脫口秀節目裡插播了今天庭審的內容,他們請來了法律界的專業人士,包括來自耶魯法學院的一位非常著名的教授,他們請他對此案的最終裁決做出預測。他表示被告律師的總結陳述是有史以來在任何法庭上發表過的最令人稱奇的演說。但是那只反應了辯護律師的才能,與被告有罪或無罪毫無關係。同時他也承認陪審團應當考慮麥南坦法則,根據過去的此類案例,被告有非常大的可能改判二級謀殺甚至是一級過失殺人。

 

「當然」他最後補充道,「陪審團在審議室討論的時候,我並沒有和他們在一起,因此我無法斷言。你不能預測陪審團會做出什麼樣的裁決。在今天這樣的情況下,即使陪審團做出無罪裁決,我也不會感到吃驚。」

 

「我們現在只能等待陪審團做出最終裁決,我相信這需要48小時或者更長的時間。」

 

然而,第二天早晨九點不到,金在中就接到了來自法院的電話。他看著那個電話機,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然後他意識到,陪審團已經做出最終裁決了。這太快了,他心想,陪審團離開還不到24個小時。胃部再次因為緊張而絞痛起來,有兩、三秒的時間,他幾乎不能呼吸。他不知道陪審團如此之快地做出決定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他匆匆地穿上衣服,向外走去。他看到沈昌珉的車已經停了在樓下。他非常難得地修了鬍子,黑色的正裝有些拘謹地裹著他龐大的身軀,他靠在車旁抽著煙,看到金在中下來,他把煙扔到一旁,拉開了車門

 

「上車。」他簡單地說,「我不認為你在這樣的狀態下還能自己開車去法院。」

 

他機械地走進法院大樓,當他向被告律師席走去的時候,他幾乎是麻木地注意到旁聽席上已經擠滿了人,站在座位旁邊的人們一直堆到牆根,就連法庭外的走廊也站滿了人。Y法官破例沒有驅逐他們。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天之翼的臉,還有那位金髮秘書,她穿著橘紅色的套裝,有些誇張地用手帕捂著嘴,就好像她的老闆已經上了電椅一般,他還看到了離月,這三個月來他幾乎忘了她,現在她正坐在旁聽席上,有些擔憂又有些責備地看著他。

 

然後他看到了鄭允浩,他坐在那裡,平靜地注視著他

 

「早安,在中。」他說。

 

突然之間,他平靜下來。無論陪審團做出什麼樣的裁決都已經不重要了。

 

「早安。」他輕輕地說道,仿佛這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個早晨。他在鄭允浩的身旁坐下,握住了他的手。他們的手指交錯,牢牢地纏在一起。他們都沒有再說話。

 

上午九點十分。通往法庭的雙扇木門再一次被打開,十二位陪審員依次走進陪審席。

大約有一千二百萬人通過電視和網路收看了這一時刻。當十二位元元元元陪審團全部坐定之後,Y法官開口問道

 

「陪審團是否已做出裁決?」

 

陪審團團長,那位年輕的女士回答道

 

「我們做出裁決了,閣下。」

 

「請被告起立,聆聽裁決。」

 

金在中閉上了眼睛。他感到鄭允浩的指尖從他的手掌輕輕滑過,他輕輕握了握金在中的手,然後他站了起來,用手正了正自己的領帶。

 

「我準備好了,閣下。」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請陪審團長起立,宣讀裁決。」

 

那位女士慢慢站了起來,她的手上拿著那個裝有裁決書的信封,可以明顯地看出正在微微顫動。所有的鏡頭都對準了她,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她手上的那個信封上。她的手指顫抖著,仿佛慢鏡頭一般,花費了好大的一番功夫才拆開了它。然後她抬起頭來,看著人們。她的嘴唇顫抖著。

 

「無罪。」

 

她終於大聲說道。金在中坐在那裡。有一會兒,他懷疑自己聽錯了。但是整個法庭頃刻間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即使Y法官用力敲著桌子,大聲喊著

 

「肅靜!請遵守法庭秩序!肅靜!」

 

也無濟於事。人們從旁聽席上站起來,正在互相擁抱。很多人都哽咽了。那位剛才宣佈裁決的女士坐在陪審席上,用力用手帕擦著眼睛。他看到那位金髮秘書高興得尖叫起來,撲向站在一旁的天之翼,後者敏捷反應接住了她,才沒有和她一起倒下去。他看到沈昌珉從第一排的座位上站起來,向上仰望,嘴裡喃喃著什麼,他看到離月一把抱住她身旁那位完全陌生的男士,並且用力親吻著對方,他甚至看到蜀道行向他微笑了一下

 

「該死的」他有些自嘲地苦笑著,向他喊道,「我簡直不敢想像。你真的贏了。這簡直是發瘋!」

 

然後他注意到鄭允浩還站在那裡。

 

「喂,允浩」他輕輕拉了拉他,「我們真的贏了。」

 

鄭允浩沒有說話。他突然低下頭去,用手捂住了臉。過了一會兒,金在中才意識到,鄭允浩是在哭。

 

「允浩……」他輕輕地推了推他。

 

鄭允浩轉過身,用力抱住了他,然後他將頭埋在他的胸前,大聲抽泣起來。

 

「喂,允浩……」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抱著他。

 

這個驕傲的男人,這個即使在宣判的前一刻還保持著冷靜的風度的男人,現在正把頭埋在他的懷裡,在一千兩百萬人面前,像個孩子般失聲痛哭著。

 

「在中」他終於抬起頭來,用哭紅的眼睛看著他,一滴淚水有些滑稽地掛在他的鼻尖,「我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

 

然後他在一千二百萬人面前吻了他

 

「我愛你,在中。」

 

他哽咽著,大聲說道。金在中看著法庭上的那些歡呼的人們,他看著簇擁在他們身邊的記者,真的可以在一起了嗎?金在中心想。在內心深處,他知道這個案子的結束並不能真正的結束一切。鄭允浩的創傷,他自己的創傷,都需要時間來慢慢撫平。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金在中心想。至少此時此刻,他們是在一起的。這個想法給了他無限的勇氣。他閉上眼睛,回應了鄭允浩的吻。

 

「我也愛你,允浩。」他在心中喃喃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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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還有番外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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