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TH

我不喜歡夏天。我站在電視台門口,抬頭望著火球一般燃燒著的太陽。視野裡一片熱氣騰騰的朦朧。遠處變換著的紅綠燈都是模糊的。所以我討厭夏天。

 

我抬起胳膊擦了擦順著額頭淌到下顎的汗水,眼睛裡也滴進了幾滴,酸澀痛楚的感覺。耳邊是知了聒噪的叫聲,一直重複著單調的頻率,心裡的無名火都蔓延起來。我恨夏天。特別是,當我站在電視台門口一個小時,該來的那個人卻一直沒有來的時候。我覺得要是現在給我一個水桶,我能脫下身上的T恤擰出半桶水來。等到那個人優雅的一如往常的出現在我視線裡的時候。神采奕奕。一副沒事人的樣子。我對著他被白色背心勾勒出的美好身形,悄悄咽了口口水。夏天還是可愛的。

 

「抱歉......我帶台風去看獸醫......」鄭允浩擼了擼我的脖子,發現沾了一手汗以後,又拍拍我的肩膀,不動聲色的把手擦乾。

 

我眯著眼睛看他,點了點自己手腕上的手錶

 

「你知道現在幾點嗎?」

 

鄭允浩還真的湊過頭來

 

「兩點半。」

 

「我跟你約的幾點?」

 

「一點。」他對著我笑了笑。

 

這叫什麼?這叫耍大牌!我憤怒!我委屈!我要爆發!我要怒吼!

 

「那趕快進去吧......」我撓了撓頭,「下次別這樣了啊......

 

說這種又忍氣吞聲又喪氣的話的人,到底是誰啊?!鄭允浩笑了笑,跟著我進了門。我偷偷回頭瞄他。有些不明白為什麼能有人把白背心都穿得這麼生動好看。手臂上勻稱的肌肉線條讓我這種幾年沒去過健身房的人一看就羡慕到不行。不過就算穿同樣的衣服顯然我也並未擁有可以把它撐起來的胸肌。這種悲哀的心情就像是飛機場遇到了波霸。鬱悶的很。

 

與我相對的是鄭允浩的心情倒一直很不錯。上個禮拜他把人罵的狗血淋頭的節目一往外播,居然收視率蹭蹭的上漲。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節目組一合計,直接讓他做了固定評委。

導演看見我的臉色也明顯緩和起來,一個勁的笑,笑的我背上發麻。我抽動一下嘴角

 

「喲,林導。」

 

導演笑眯眯的對著我

 

「上頭說了,上次毒舌的不錯,觀眾覺得挺中肯的。」

 

鄭允浩低著頭讓造型師擺弄他的頭髮。低著頭沒吭聲。這次他有了個專座。玻璃上貼著鄭允浩的名字。乍看之下,待遇真是好了不少。

 

「所以,這次也繼續走毒舌路線好了。」導演加上一句總結,「對大家都有好處不是嘛。「

 

「好好好......」我忙不迭的答應著。

 

這個圈子要的是契機,抓住了就抓住了,東山再起普遍的很。抓不住就溜走了,一輩子是三線的死跑龍套。

 

「我不是毒舌,我只是有什麼說什麼。」鄭允浩一手撐著下巴,一手把玩著桌上的簽字筆。

 

「好好好你繼續有什麼說什麼。」我連忙掐住他的話頭。

 

他什麼都懂。11年了。他所面對過這圈子裡的明的暗的,白的黑的,美的醜的。遠遠比我所看見過的要多的多。但是一談到工作上的事情,這傢貨簡直是只又白癡又倔強的牛,怎麼拉都拉不回來。他有他的處世原則,不會遷就別人,也沒人改變的了。鄭允浩突然抬起頭,盯了我好一會兒,伸出手來摸我的頭

 

「你可不能和他們一樣。」

 

我呆了呆,他已經起身進了棚。我看著他的背影,覺得似乎比起記憶中的時候,只是單薄了一些。從熱血的少年時代走過來,生活的打壓,很容易就把人脆弱的脊背壓駝掉。鄭允浩卻仍是挺拔修長的模樣,我握緊一下手心,又放開。我......不會和他們一樣,吧。

 

我在攝影棚的出口,靠著門框看評委席上的男人。咬著筆桿蹙著眉的樣子看起來幼齒到不行。不愧是把珍寶珠當作是最愛的逆生長領軍人物。認真的給予意見和講評的時候。又簡直是和整個娛樂節目的氣氛不搭調。一群插著彩色羽毛的雞裡突兀的出現了一隻一板一眼的烏鴉,那場景該有多麼好笑。我聽著他的聲音,低沉的,略微帶點磁性。聽習慣了他作弄完我以後的猥瑣笑聲,一時間居然沒辦法適應他好好說話的樣子。

 

「我覺得你......沒用心。跳舞的時候動作根本就沒有做到位。」

 

「邱老師這麼厲害的話,為什麼不乾脆上來示範?」

 

189歲的少年,輪廓已經分明起來。刺蝟似的躍躍欲試的挑釁口氣。主持人也是個煽風點火的料,巴不得出點什麼意外狀況來帶動一下氣氛。拼了老命的撩撥。我看看鄭允浩,我當然知道他的腰這幾天又脆弱的堪比春花。說到底......三級片也是個體力活不是?我在飛速的盤算是該讓他秀一段還是該把他解救下來。這時候他已經站在舞台中央的地方,手搭在腰間揉了揉。動作很小。我卻看的很清楚。接下來就是半點毫不含糊的一段BREAKINGSOLO。最優秀的舞者是,想讓所有的人都跟著他一起舞動。鄭允浩是個中翹楚。

 

華麗的ENING。全場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從我的角度,很清楚的可以看見他後頸不斷淌下來的冷汗。真是......笨蛋啊。

 

10TH

 

我把熱毛巾捂在趴著的男人腰側。他輕輕哼了一聲。睫毛輕微的顫抖了一下。

 

「明明可以找個藉口搪塞過去的吧。」我挑著眉毛,「或者拖到下一期也沒什麼問題。」惡劣的加重了一點手上的力道,滿意的感到手下的肌肉僵硬了一下。

 

「我是不是跳的很好?」

 

「哎?」這是什麼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題。

 

趴著的男人一手撐起下顎,扭過頭來看著我。吊著眼角微微笑著的樣子真的很陰險。

 

「你也覺得我跳的很好吧?是不是很崇拜我?」嘴唇倔起來做出自豪的表情,眼角眉梢都是小孩子等糖吃一樣的笑意。

 

我愣了愣,而後迅速的低下頭笑了笑

 

「是啦是啦,你最偉大了。」

 

他心滿意足的回過頭去。我有點回不過神。他的幼齡化就像他的倔強,都來的措手不及莫名其妙。上半身赤裸著的男人就躺在我的眼皮底下,從肩膀到胯骨,是強韌結實的美好線條。那該死的褲腰低到人神共憤,股溝都隱隱約約的半露著。我要是能抗拒這樣的誘惑,我他媽還算是個GAY嗎?我「啪」的一下把毛巾扔在他腰上

 

「我出去打個電話,你自己弄。」

 

他閉著眼睛,模糊的「嗯」了一聲。我走到休息室外面,背靠著牆。掏出香煙來,叼在嘴裡點燃了。最近煙越抽越多,一天兩包都不怎麼夠。以前和祁哲在一起的時候,還有個人管。不許這個不許那個。現在一個人過,衣服亂丟飯也亂吃。連煙癮都控制不了。我眯著眼睛看吐出來的煙霧。螺旋狀的上升,一點一點輕輕的撫摸著低矮的天花板。溫柔的,情人一般的細微摩挲。

 

JJny?

 

我猛的回過頭,已經很久沒有人這麼叫過我。有的時候名字也是一段記憶。就像死黨親昵的綽號,父母寵溺的小名,情人溫柔的昵稱。每個稱呼背後都有一些人,一些事,一段記憶。而有些記憶,我以為早已忘卻。被拾起來的時候,才發現念念不忘。那些瑣碎的思念與糾結,早已刻骨銘心。

 

「真的是你!」長髮的女孩子大大咧咧的摟過我的胳膊,「你也是來看U-know的嗎?」

 

我暗暗笑了笑,U-know這樣的名字,還真是不適合那個動不動就逆生長的傢貨啊。JJny,是我在那個人的FANCLUB裡的網名。我居然會飯過這樣一個男人,現在想起來,自己都覺得奇怪。我掐滅手裡的煙頭,淡淡的笑了

 

「我不叫JJ,你認錯人了吧。我是鄭允浩的助理。現在,你不能進去。」

 

十年前,我剛念高一。年少的時候什麼蠢事沒做過,每天和小混混無所事事的混在一起,以調戲任課老師和打群架為樂。以為脖子上掛幾條假金鏈子,手裡拿根鋼管往小屁孩面前一站,哼哼幾聲就是牛逼。

 

現在想起來,我他媽不是牛逼,我是傻逼。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天。天上下著很大的雨。本來只是被抓壯丁去示示威,不知道怎麼的前面就踹開了。然後呼的一下大家都拿出了什麼砍刀鋼管,一個個都以為自己是古惑仔一樣的英勇的沖了上去。我剛想腳底抹油,就看見前面有個哥兒們被人生生劈了一刀。

 

吼了一聲沖了上去,把對方那龜孫子好一頓死揍,沒留神後腦殼就讓人一棒子敲蒙了。接著就被摁在地上很好的招待了一回。後來不知道是哪個路人報了警,員警來的時候大家一窩蜂的散了。消失的乾乾淨淨,比來的時候還迅速。我捂著還在流血的後腦殼蹲在街角。盤算著我這傷是該自己拿根繡花針縫一縫,還是該任自己流血而亡。這時候口袋裡的手機響了。我接起來,不耐煩的「喂?」

 

「小在?你晚上要不要過來吃飯?」外婆顫巍巍的聲音傳進耳膜。

 

我爸媽早就離婚了。我跟著我那女強人老媽過日子。常年見不到她。幾乎是外婆把我一手帶大。我放下還捂著腦袋的左手,立馬覺得傷口裡又湧出汩汩的鮮血。連忙又捂住,沒好氣的,

 

「吃?等我死了吃豆腐飯吧!」(注:一種喪葬習俗,喪禮後喪家要舉辦酒宴,酬謝客人)

 

然後就掛了電話。我站起來,拍了拍屁股,決定還是去醫院。下午我頂著頭上的漁網狀物體進教室的時候,老師正站在講台上。我點個頭算是打過招呼,就施施然的晃到最後一排坐下,趴在桌上睡覺。不知道睡到第幾節課的時候,三角臉獅子頭的班主任沖進來

 

「金在中呢?!金在中!你出來!」

 

我睡眼朦朧的抬起頭,踢踏著步子跟著她出去。她把我領到拐角

 

「你......趕快回去,你外婆心臟病突發,快不行了。」

 

我腦袋裡猛的「轟」了一聲。外婆的喪禮上我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媽媽不停的在我身邊,拍著我的背。小在小在,你要哭出來才好。我真的很可笑。我到那個時候才知道,真正的痛楚,不會流血,也不會流淚。你知道心臟被硫酸潑過的感覺嗎?我知道。那種痛楚......連叫都叫不出來。

 

他們要把外婆帶走,推進焚化爐的時候,我死死抓住外婆的手。不管媽媽和旁人怎麼掰都掰不開。終於眼睜睜的看著外婆不見的時候。我蹲下身,哭的泣不成聲。如果能用我一生的幸福去換那頓晚飯......我也願意。那以後我再也不去鬼混。像電影裡的無聊橋段。滿心只有要把書念好的念頭。不管你相不相信。那種拼命的「想要讓外婆在上面看到我好好的」的心情,讓我整個人像瘋了一樣。

 

我幾乎是不分晝夜的在補習我的課業。別人看來很簡單的課業於早已把這些荒廢的我而言卻比什麼都困難。一道別人只要10分鐘的數學題我要花上兩個小時。

 

那段時間我挺裡外不是人的。外面混的兄弟拿我當白癡,班裡的同學拿我當神經病,老師拿我當做無用功的廢柴。在成績一點一點上去的時候,我開始大段大段時間的失眠。媽媽發現我床頭幾天就空了的安定的時候嚇到不行。沒收了我所有的安眠藥和零用錢。她怕我一覺不起。於是我開始每夜每夜看著天花板等待天亮。

 

那種痛苦,沒有失眠過的人不會懂。張開眼睛來什麼都看不見,伸出手來什麼都抓不住。意識拼命的想要逼自己入眠,身體卻怎麼也停息不了。黑暗裡的妖魔鬼怪,像是下一個時刻就會跳出來,讓人手足無措又恐懼不已。聽到鄭允浩的歌,是很偶然的事情。半夜轉著台,大多頻道都已經再見做個好夢明天見的時候。有一個頻道卻在放鄭允浩的MV

 

我已經不太記得那時候鄭允浩的樣子造型或者其他。我只在一片黑暗中聽他低低的唱著歌。柔軟的調子。聲音有些微微的沙啞。少年乾淨而稚嫩的臉龐。笑得很傻氣。我要找我的路,天使飛過的路。那一瞬間。覺得聚光燈「啪」的一下打在我身上。四周一下子明亮起來。

 

原來要癡迷上一個什麼人,只是一刹那的事情。屈指算來。已然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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