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醉裹挑燈看劍 何似吾心

月如弓,獨上中天,正是華燈初掌時。燭影搖紅,珠簾流紫,軒閣內暖意融融。鎮南將軍府上的朱衣小婢垂眉斂目,伺玉箸於宴席之側。座上一主一賓,乃是殷九淵與七皇子鄭允浩。

 

甫入座,酒未沾唇,鄭允浩先自笑了

 

「九淵今日急急請我過府,必是有要事商榷,快說吧,我想你原不是個慢性子的人。」

 

殷九淵未語臉先紅,苦惱地抓了抓頭,尋思著如何開口。

 

鄭允浩笑意更濃了

 

「唉,大將軍,我實在不知你何時竟也學此閨中女兒態了。」

 

「殿下莫要取笑。」殷九淵竭力裝出鎮靜的模樣,咳了一聲「今日設家常小宴,是想讓殿下聽一支小曲,並無他意。」拍了拍手掌,婢女上前打開了側廳的朱檀門扇。

 

門後垂著一幕青竹簾子,燭光微微地搖曳,帶著淡淡的緋紅,映著青色簾影。簾後,隱約見一人一琴。鄭允浩望向殷九淵,以目詢意。殷九淵且笑

 

「殿下請聽。」

 

簾後人斂身,施了個禮,盤膝跪坐於琴案前,落落優雅,舉止間有行雲流水之態。淨手,焚香,挑抹七弦商音。初是時,似有涓涓細流自深澗中出,間或遇青苔卵石,若斷若續,水聲輕輕治治,如絲如絮,撩人意憐。鄭允浩不覺正坐,側耳聆之。

 

渦流漸濃、漸深,呢呢喃喃,婉轉於回腸九曲之間,疑無路時,又旋及轉調,一折一蕩,一音一切,有敲晶破玉之意。流水中有遊魚,或嬉或眠,偕水之樂,偶躍於清流之上,粼光乍裂,水聲錚錚然。及至水流峰穀之外,勢下,愈急。鐵騎出,銀瓶傾,恍然風起水濺,平湧三丈波,其厲、其亢、其不歸,奔下絕壁,七音欲震。心搖時,猛聽得羽調一錯,嘎然而止,餘韻溺搦,仍在傾流中,意若失。

 

檀香疊煙,重重渺渺,從青竹簾後一絲一縷地飄逸而出,竹影朦朧,香息幽徹,直如軟紗逶迤。

 

「好,好,好」鄭允浩拍案而贊,「真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看來那日南乙所言誠然不虛。」

 

殷九淵倒是怔住了,乾笑了兩聲

 

「殿下怎知」

 

鄭允浩大笑

 

「昨日大皇兄聽得自明石城擄來一個絕色美人,雖說是男子,亦令他聞獵心動,早上匆匆去了皇陵,卻沒想到你的手腳比他還快了一步。此刻,他恐怕在府中罵你呢,九淵,你有沒有覺得耳背在發燒啊」

 

殷九淵的耳背確實在發燒,不過卻是窘的,鎮南大將軍雖在戰場上有萬夫莫敵之勇,但其性本質厚,想想於此事上委實有不妥之處,被鄭允浩這麼一笑,笑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躲起來更不是。

 

竹簾一掀,金在中自簾後出,仍是素衣垂發,矜持自若地行到殷九淵近前,跪下

 

「在中讓大人難堪了,誠萬千之過。」

 

「你快起來。」殷九淵急急拉了金在中起身,複又帶上滿面希冀之色對鄭允浩道「今日請殿下過府,確是有事相求,殿下既已知之,我就明言了。」

 

看了看金在中,眸中漾起了柔和的神采

 

「金在中亦出身於江南望族,遭祝融之災而致家道中落,不得已棲身於明石王府,誠無謀逆之意。此次為明石王所累,列入罪籍,但懇請殿下到皇上跟前為其討一紙赦令,免其無妄之罪,還複良民之身。望殿下成全。」

 

鄭允浩斜抖地瞥了殷九淵一眼,眉目間似笑非笑

 

「為了一介罪奴,如此周折,若是惹父皇生起氣來,少不得又要訓斥我一番,況且,大皇兄惱你奪了他的心頭好,到時必定遷怒於我,那真是冤大了。你怎麼燼是給我出難題呢」

 

「這......」

 

殷九淵的臉色黯淡了下來,望著金在中,沮喪地嘆了一口氣。金在中卻是淡然,神色間非喜非瞠,清幽似雪。「噗哧」一聲,鄭允浩忍不住笑了起來,搖著頭道

 

「九淵啊,無怪乎父皇說你武略甚佳,文韜卻是頗欠,你這麼直的心眼要是不改一改,遲早會被人騙的。你想想看,父皇那麼寵我,些許小事,只要我肯開口,父皇哪有不依的道理。不過和你開個玩笑,你就當真了,太老實了吧。」

 

殷九淵聞言大喜,但轉念又略有些躊躇,小聲道:「那大皇子處......」

 

「哼。」鄭允浩冷笑,慢悠悠地道「有我在,你怕什麼好歹你也是堂堂的三軍之帥,天浩縱無禮,也不敢明著到你這裡搶人。若是因此氣壞了他,豈不也是妙事一樁」

 

拍了拍殷九淵的肩膀,輕狂飛揚的少年努力地學著老成的模樣

 

「你放心好啦,反正我們和他對著幹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了。」

 

玄帝共育有八子,其餘六子皆已分封王侯,唯長子天浩與七子允浩街無名號,朝中大臣揣摩聖意,必然是要在此二子中擇一人繼大統之位。殷九淵在朝中頗受鄭允浩器重,私下裡兩人相交甚篤,放此為鄭天浩所惡,此乃宿怨了。殷九淵人本豪爽,此心頭憂慮一去,釋然人笑

 

「既如殿下言,九淵先行謝過了。來,你我今日且把酒盡歡,不醉不歸。」

 

鄭允浩傭懶地倚著椅背,不客氣地道

 

「我知你最愛飲竹葉青,那酒太烈,不合我的口味。可惜前日父皇賜我的那一壇胭脂女兒紅沒有帶來,改日吧。」

 

殷九淵笑笑,尚不及說話,金在中已移步上前,語調溫雅且恭謹

 

「今日為七皇子備下的酒水乃是由鮮果釀的,其味醇濃,倒不甚烈,殿下試試何妨」

 

從婢女手中取過一尊細頸玉瓶,斟了一小盞,雙手奉予鄭允浩。夜光杯,琥珀色,美酒鬱金香。酒香淺淺卻嫋嫋,直如霧裡幽花,隱約不真切,偏自是清甜撩人。鄭允浩遲疑了一下,見殷九淵殷勤之色,不忍拂之,接過,一飲而盡。

 

酒繞唇齒間,如絲緞之質,細膩融潤,若有花果之味,似橘、似梨,又似玫瑰、似芍藥,揉成一段佳釀,醺醺然,沁香入脾。

 

「不錯。」鄭允浩嘖了嘖舌頭「這味道倒是從來未曾嘗過。」

 

金在中抿唇輕笑

 

「不過是尋常的葡萄酒罷了。昨日將玫瑰置於酒中,浸了一宿,适才又摻了點荔枝菊花露,味道自是有些差別。」

 

言語時,明媚的眼波掃過鄭允浩,恍惚間,似有輕絲繞指柔,然,旋及又斂去了,唯有刹那。

燭花搖曳,火光透過琉璃燈盞,輕飄飄地散開,緋紅之下染著一層淺色黃昏,掠過眼前,讓鄭允浩覺得有幾許迷離,欲細看時,燭花卻滅了。朱衣小婢席間奉酒。金在中退到席側撫琴為樂,此回琴聲頗低、頗緩,似乳燕呢喃,輕輕地纏在耳畔。酒不醉人,人自醉。

 

鄭允浩斜斜地坐著,恰恰正對著金在中。月下挑燈,醉眼看花,繁花更似錦。此際驀然發覺,所謂驚豔,莫過於此情此景了。

 

那個年輕的男子撫琴低笑,眉宇間流露著隱約不羈的倨傲,彷佛帶著一點點冷酷的意味,然莞爾時,最是魅人心弦。如紅梅出自白雪,梅之豔、雪之寒,不知是哪一般更甚了。殷九淵與鄭允浩交談甚歡,每每大笑出聲。金在中儀態清悠,信手撥弄琴弦,聞得殷九淵笑時,總是狀若不經意地抬眼,用溫柔的目光瞟向殷九淵,而後,複垂首,淺淺一笑,蒼白的嘴唇上掠過一絲濃豔的緋。自始自終,金在中再沒有望過鄭允浩一眼,那瀲灩秋水的眸子一直追隨著殷九淵的身影,那最自然不過的神態,仿佛空間裡沒有存在著鄭允浩。

 

鄭允浩不知何故,臉色漸漸沈了下來。殷九淵粗枝大葉,自是不覺有異。金在中自顧自笑,亦無視。酒過了幾巡,鄭允浩濛濛地有了幾分醉意,覺得殷九淵的聲音小了許多,抬眸看時,卻見殷九淵業已頹然醉倒在桌上了。

 

「這可真是奇了。」雖然腦袋在發沈,但鄭允浩還是醒的,訝然道「九淵的酒量原比我大的,為何先醉了」

 

金在中放下七弦琴,走到殷九淵的身邊,從他手裡拿下酒杯,朝鄭允浩一笑,輕聲道

 

「大人的酒乃是陳年的竹葉青,只有葡萄酒足特別為殿下準備的。殿下金枝玉葉的身軀,年又少小,不比莽莽武夫,那等烈酒還是不碰為好。」

 

「砰!」

 

鄭允浩借著酒勁,用力一拍桌子,騰地站了起來。婢女花容失色,慌忙跪下不迭。殷九淵亦被驚醒了,搖搖晃晃地抬起頭來,大著舌頭問

 

「怎、怎麼啦」只有金在中平靜如故。

 

鄭允浩亦不說話,伸手拎起殷九淵面前的半壺酒,仰起脖子,直灌入口。烈酒如火,猛地傾下,辣辣地剠過咽喉,散到五臟六肺,嗆得鄭允浩的眼睛有些發酸,但他倔強地忍住了,一口氣喝幹,甩手「匡」地將酒瓶摔到地上,挑釁般地看著金在中。

 

「咦」殷九淵尚自迷糊,聽得聲響,又是一跳,「殿下,你、你醉了」

 

酒勁湧上,鄭允浩立時覺得頭重了、腳輕了,瞪著金在中的眼神也恍惚了,一時間心跳得很快,緊忙甩了甩腦袋,斂下心神,強笑道

 

「是......是醉了,九淵,我、我該回府了,明日請你到我那裡共飲那壇胭脂女兒紅,再謀一醉。」

 

「好,好......」,殷九淵搖頭晃腦,踉踉艙艙地起身送客。

 

外間,七皇子府上的侍從早巳備奸了馬車。殷九淵不勝酒力,只到得門口便走不動了。金在中倒是送到了階下。夜朧明,無際間,月淡星疏。

 

鄭允浩轉身欲行,卻聽得金在中在身後輕輕地喚了一聲

 

「殿下......」

 

清澈的聲音恰似水晶盈耳。鄭允浩停步,回首。金在中行到鄭允浩的面前,手腕輕抬,移到鄭允浩的領口。鄭允浩略一怔,才憶起适才覺得燥熱,衣領不自覺地敞開了,出了門,有風,微涼。金在中很細心地為鄭允浩攏好衣領,舉止輕柔而緩慢,如片羽拂水。朦朧間,鄭允浩覺得有一種柔軟的感覺蹭過耳鬢,比絲更濃、比水更綿,幽幽淺淺,那是金在中說話時呼出的氣息

 

「明明是個孩子,何必睹氣喝那麼多酒呢,平白傷了自己的身子罷了。」稍頓,似輕輕一笑,那時間,清冷的夜色竟也嫵媚了

 

「晚上天冷,小心莫要著涼了。」而後,斂首退卻,恭敬而不失高雅地施了一個禮,靜靜地道,「在中逾越了,殿下恕罪。」

 

鄭允浩醉意闌珊,一時分不清是怒還是甜,臉上燒得厲害,睜大了眼睛瞪著金在中,揪住了他的衣領,咬牙切齒地道

 

「我不是小孩子!你若是再敢出言無狀,我會殺了你的!」

 

金在中不語,只是莞爾。眼波裡漣漪繁繁,映著幽藍色的月光,仿佛要融化了夜幕的深沈。

這麼接近的距離,連呼吸都交錯在一起了。鄭允浩忽然有了一種衝動,直想一把掐住金在中,手收緊了,然後,又放鬆了,醉意更濃。他搖晃著退了幾步,侍從連忙上前扶住他,他推開了,立穩,挺直了腰板,用王者般狂妄的目光注視著金在中

 

「我已經是大人了!將來,我會長得比你還要高的!」

 

金在中忍了忍,沒忍住笑,用衣袖掩住了口,鄭允浩怒愈熾。殷九淵乃驍悍武者,自然足高大魁梧,便是金在中的身形亦是玉立修長,竟比鄭允浩略高些,這麼面對面地站著,生性驕縱的少年直覺惱羞成怒,臉上漲得通紅,恨恨地,宛如許下某種誓約般,大聲地叫喊

 

「我會長得比你還高的,金在中,你等著!」

 

侍從見皇子醉得厲害,不敢久留,好聲好氣地哄著他,匆匆上車去了。車輦絕塵,夜愈暗了。

金在中立於夜的風中,手指撫上自己的嘴唇,那上面似還殘留著鄭允浩的味道,但溫度卻是冰冶的。甜蜜地笑了,用牙齒含住指尖,狠狠地囁咬,口中,濃濃地有血的腥味。

 

「我恨你,我恨你,恨你......」如花蔭下蝴蝶的囈語,他對自己如是說著。

 

夜籠煙,月浸水,人在蒙朧中,看不見的溫柔,或許,本就未曾有過。一月草長,二月鷹飛,三月未至,青空洗碧。一抹薄陽出,雲敞開。鬱鬱叢林,蒼蒼草野,長風掠空,角弓鳴弦,蹄聲切,踏醒鹿眠狐棲。一聲尖啃,白雁自蕩中驚起。

 

羽箭破空,貫穿雁翅,白雁哀哀而墜,掙扎了兩下,便寂然了。獵犬叼置於馬前,歡吠不已。

 

「大皇子好箭法!」一眾貴族子弟策馬前擁,贊聲紛疊。

 

鄭天浩矜持的目光越過眾人,定格在鄭允浩的身上,笑吟吟地道

 

「如何七皇弟,我這邊又多獵了一隻,你可要居下風了。」

 

鄭允浩氣惱地甩了甩馬鞭,沉沉地一瞥,眾人忙噤了聲。幾位皇子打了個哈哈,笑道

 

「所謂勝負,不過是添個彩頭,搏眾一笑而已,大皇兄相七皇弟何必較真況且春獵初始,鹿死誰手尚未知曉,急它作甚」

 

眾人兩方皆不敢得罪,顧左右而言他,笑了兩句,敞開了,獵苑場上又是一派熱騰。日曦明媚,春意盎然,鄭允浩只過了片刻便將不快置諸腦後,見那廂竄出一隻灰狸,急率眾驅馬追趕。灰狸一頭紮進草叢,倉皇鼠竄,鄭允浩追了一段路,近了,挽弓,矢出,正中獵標,灰狸立斃。

 

從人拍馬不迭,鄭允浩又自得意了。一個從人此時抬頭,「咦」了一聲,鄭允浩順勢望去,但見青空之上飛著一只藍色的蝴蝶風箏,輕飄飄地在風中顫著。鄭允浩想了想,下了馬,朝那邊走去。近前,聞得林中一陣悉索,原來是幾個鎮南將軍府的侍衛在此,見了七皇子,出來行了禮又退下了。

 

鄭允浩訝然道

 

「哦,原來九淵躲到這裡來了,難怪一直不見他。」

 

撩開枝葉,目光循著風箏的絲線落下,先入眼的是一雙雪白的赤足,宛如冰五琢成,雖無瑕,但稍顯清瘦了些。精緻的腳趾上繞著一截風箏線。白雁折翅,青鳥無蹤,藍色的蝴蝶於藍色的天幕下獨舞,翩然。金在中抱膝坐於綠茵地上,回眸,見是鄭允浩,也不言語,自顧自緩緩地縮回了腳,修長的手指撫過趾間的絲線,意態間傭懶入骨。

 

鄭允浩左右看看,不見殷九淵,沈下臉踱到金在中身側,俯身看著他

 

「見了本皇子膽敢不跪,莫不是九淵太寵你了,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金在中仰起臉,抿唇輕笑,伸手扯住鄭允浩的衣衫下擺,翹起腳趾,扯了扯風箏,低低地道

 

「幫我把它收回來。」

 

鄭允浩睜大了眼睛,惱怒地瞪著金在中。金在中笑意淺淺,優雅而自若,款款顧盼間,眸中似有水波盈徹

 

「幫我把它收回來,好不好」略有些沙啞的聲音,輕若絮,軟如絲,像是把花揉碎了,散在風裡。

 

鄭允浩的神情仍是兇狠,臉卻紅了,偷眼看看四下,見從人皆斂首不敢視之,遂哼了一聲,抓住長線,笨手笨腳地纏了許久,將風箏牽了下來。

 

金在中將線從腳上解下,立了起來,拂了拂衣袖,拿起風箏,一笑,複又遞予鄭允浩

 

「送你。」

 

「我要這個東西做什麼」鄭允浩板著臉作不屑狀,口中雖斥著,手上卻接了過來。

 

蝴蝶狀的風箏制得甚是精緻,湘竹為骨,錦帛為翅,輕盈若羽。

 

「此時春暖初霽,有風的日子,最是適宜放風箏。」金在中淡淡地笑,淡淡地絮語,「燕都倒是少人有此閒情,在故里江南,每到這個時節,天上三三兩兩的,隨處可見風箏,或紅或綠,煞是好看。不過,這原本是小孩子的玩意,我一時手癢,做了一個,留著它也無用,想來你會喜歡的。」

 

鄭允浩的臉鐵青了,手中狠狠地幾乎折斷了竹骨。

 

金在中若無覺,依舊淺笑低語

 

「這種蝴蝶風箏是極難制的,昨日還是殷大人為我裁的竹子。」

 

眼波流轉,似是憶起了什麼,眸中略有漣漪絲絲溫柔

 

「真是難為他了,做這種事情居然那麼細緻,平日裡也瞧不出來。」

 

鄭允浩忽然將風箏摔到地上,洩憤般地用腳使勁踩了幾下。薄薄的錦帛裂開了,只有骨頭的蝴蝶,在腳下被肢解。

 

金在中的眉頭為難地蹙了起來,跪下,委婉地道

 

「不知在中言語間有何過失,竟惹殿下如此不悅。在中惶恐。」

 

雲也淡了,風也清了,素雅的男子狀若謙卑地伏在鄭允浩的面前,螓首低垂,望去,隱約見那長長的睫毛生澀地顫了顫,在蒼白的肌膚上掠過一道青色的影子,恍惚裡,脆弱一如風中的蝴蝶,蝶舞,弱似不禁風。

 

鄭允浩的胸口被一種柔軟的東西堵住了,許是沈郁,許是纏綿,淩亂地交錯著。他僵硬地扭頭,走開了,卻不見身後跪著的那個人冷冷地笑。春日暖陽,融金沾粉,淺淺地,竟也有些嫵媚。狩獵正酣,風過陽關,帶著血的味道。鄭允浩策馬狂奔,迎面遇上了鄭天浩,心頭忽然火大,轉念一想,勒住馬,朝鄭天浩彬彬一頷首,指了指那邊的林子,慢悠悠地道

 

「大皇兄,你千萬別再往前行了,那個地方可去不得。」

 

鄭天浩果然不悅

 

「為何去不得」

 

鄭允浩笑得甚是無辜

 

「那裡有一隻成了精的狐狸,我怕大皇兄會被它勾了魂魄去。」

 

「無稽之談。」鄭天浩慍色斥之,領了從人偏往那個方向去了。

 

待鄭天浩走遠,鄭允浩大笑,正覺愉悅時,聽得馬蹄聲急,殷九淵匆匆地馳向近前。鄭允浩止住笑,若無其事地看著殷九淵

 

「怎麼現在才來」

 

「一早就來了。」殷九淵住馬,行了一禮,面上紅了紅「有些事情耽擱了一下,适才去尋殿下,親王們說殿下往這邊來了,我就趕上了。」

 

鄭允浩不經意地道

 

「多日未見了吧,這些天散朝後就不見你的蹤影了,幾時到我府裡共飲那壇胭脂女兒紅?」

 

殷九淵乾咳了一聲

 

「居家有些須小事,不宜晚歸,殿下海涵了。」

 

「哦?」鄭允浩似笑非笑地瞥了殷九淵一眼「我記得另高堂皆已仙去,尊夫人尚在老家淄南,倒不知家中有何人令你如此牽掛,竟一刻也離不得。」

 

殷九淵咳得愈發厲害,見鄭允浩死盯著他不放,只好壓低聲音

 

「殿下休要取笑了,那一紙赦令為誰所求,你明是知道的。」

 

鄭允浩沉吟片刻,緩緩地道

 

「九淵,不是我說你,你已過了而立之年,這種事情是要有分寸的。男寵之事終究不是光彩,若傳了開去,怕朝中大臣非議,於你大是不利。」

 

「殿下言重了。」殷九淵一時耳紅脖子粗,期期艾艾地半天才掙出話來,「我與他清清白白,一絲無犯,何來『男寵』之說。在中氣性高傲,原不是那種低下之人,我之待他,如水中觀冷月,雖有思慕之心,誠不敢瀆之,殿下莫要聽信了小人讒言。」

 

鄭允浩怔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間有些動盪,急急地將臉撇開了。一時無言,踱馬緩行。

 

突然,一個鎮南將軍府的侍衛從遠處奔了過來,喘著粗氣跪在馬下

 

「將軍,將軍......」

 

殷九淵肅容

 

「何事驚慌?」

 

侍衛抬頭,看了鄭允浩一眼,又把頭低下了,措辭謹慎地道

 

「我等奉將軍之命護著府上的那位客人,适才偶遇大皇子殿下,起了些爭執,小人不敢擅主,請大人示下。」

 

殷九淵色變,不及與鄭允浩招呼,掉轉馬頭衝了過去。比及到了林邊,雙方已經纏成一團。大皇子府上的人是跋扈慣了的,便連公卿貴族也不放在眼裡。而鎮南將軍世襲武將之職,戰功顯赫,其府中侍衛亦是驍勇之士,自是不甘示弱,兩相裡鬥得甚是熱鬧。金在中靜靜地立在樹下,見殷九淵來了,神色間漠然依舊,只是抓住樹幹的手指有些泛青。

 

「住手!」殷九淵憑空一聲斷喝,震得枝葉簌簌地響。

 

將軍府的侍衛收了手。大皇子府上的從人被那氣勢一懾,愣了一下,看了看主子,鄭天浩揮手令他們且退,走過來,禮數周全地拱了拱手

 

「殷將軍,下人無禮,讓你見笑了,勿怪。有一件事正要和將軍商量一下。」

 

「殿下何事?」殷九淵沉聲道。

 

鄭天浩的目光瞥過金在中,宛如盯住了上佳的獵物般,「嘿嘿」一笑

 

「我願以明珠十鬥換取貴府上的一介奴僕,想來將軍不會駁我的情面吧?」

 

殷九淵一聲沉哼,手按上腰間的佩劍,神情間不怒自威。鄭天浩下意識地倒退幾步

 

「殷九淵,你這是何意?」

 

大皇子府上的人忙又擁了上前。殷九淵不語,「嗆」然拔劍,揮刃,疾若流星,烈若奔雷,挾著萬鈞之勢,歷歷風聲過處,身畔那株一抱粗的梧桐木被生生地攔腰劈斷,轟然倒地。寒光自刃上現了又隱,殷九淵複還劍入鞘,沉穩地看了鄭天浩一眼,泰然道

 

「大皇子說笑了。」

 

鄭天浩驚且怒,裹足不敢前。殷九淵視鄭天浩若無物,逕自行到金在中面前,緊繃的神情轉而柔和了,見金在中赤足立於草間,眉頭卻是一皺

 

「怎麼把鞋子脫了?這樣的天氣,乍暖還寒,小心著涼了。」

 

遠遠地,鄭允浩策馬朝這邊來了。金在中目光一掠,蒼白的笑顏自眉目間浮起,似那雪底暗香沉,也是婉約,也是清冷,他向殷九淵伸出了手,幽然一聲輕嘆,在那不言中。當鄭允浩過來的時候,金在中正被殷九淵抱在懷中,離去,他只能見那長長的黑髮從殷九淵的臂彎裡垂下。水一般的青絲流過,濕了朝陽,濕了暮靄。思切時,已非一朝一暮了。

 

入了房,殷九淵小心翼翼地將金在中放到錦榻間,略帶焦急之色,低聲道

 

「你覺得如何,可還會不舒服?」

 

金在中轉過臉,慢慢地搖了搖頭,臉上泛起了薄薄的紅暈。殷九淵有幾分怔了,抬手欲摸,但又驚覺不妥,縮了回來,直是手足無措。

 

金在中看了殷九淵一眼,低下了頭,輕聲道

 

「我今日讓你為難了,大皇子日後必不與你甘休。」

 

殷九淵想起又是惱怒,大手一拍桌子

 

「那鄭天浩真真可恨!若不是念他乃皇族禦子,我今日定要斬他狗頭!」

 

稍頓,看了金在中一眼,有些囁嚅

 

「你莫不是在怪我嗎?是我無用,讓你無端受此羞辱,我知你心下委屈,只管罵我好了。」

 

金在中緩緩地站了起來,凝眸註定殷九淵。殷九淵面上一紅,心跳得厲害,尚自失神時,金在中已跪倒在他的腳下。殷九淵大驚,急忙伸手去扯他

 

「在中,你這又是為何?」

 

金在中拽住殷九淵的手,卻不起身,頭伏得更低,髮絲垂落,掩住顏容如雪,但聽得清音泠泠

 

「鄭天浩乃皇上長子,有望繼承大統之位,此番開罪了他,於你斷是有害無益。在朝為官誠然不易,你不必為了我而自絕退路,若此時將我送到大皇子的府上,也還來得及。」

 

「胡說!」殷九淵暴喝,再也忍不住,將金在中擁入懷中「你應是生在雲端中的人,我憐你還恐不及,又怎會讓你由人欺侮。你快別說這種傻話,若有誰敢觸到你一根指頭,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將他碎屍萬段!」

 

「我不值得。」金在中的聲音弱了,顫抖著,宛然間如弦,「我不值得你怎麼做。你待我好,我感激得很,委實不忍心再騙你......你當我是冰清玉潔的人,其實、其實我早已非無瑕之璧。」

 

殷九淵的身體倏然僵硬,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又跌下去了,跌得生疼。半晌,咬牙道

 

「你、你說什麼呢?」

 

金在中從殷九淵的懷中掙脫,避開了。碎玉似的牙齒咬了咬嘴唇,本就蒼白的唇在那一時間透明若水晶,欲碎了,抿唇,卻是淺淺一笑

 

「大人之待在中,發乎於情,止乎於禮,誠君子也。在中每思及,愧疚無以復加,下賤之身不敢承大人錯愛,與其他日讓大人知曉,不若在中自陳其罪,任憑大人發落。」

 

殷九淵回不過神來,呼吸漸沉,唇動,卻終是無語。金在中眉目間若籠輕煙,幽息如夢,低首斂眸,用宛如不關自的口吻淡然訴道

 

「昔日在明石王府時,在中一人孤苦無靠,身不由己,居上位者強之,縱不願,亦無可奈何。本擬以死蔽羞,一念之差,苟且至今,倒是讓大人見笑了。」

 

語到末了,愈低,若斷。月下簫音,輾轉夜色間,夜亦朦朧了。殷九淵的手拽緊了,又放鬆了,眸中神色狂亂,忽然一把抓住金在中的肩膀,厲聲喝道

 

「是誰?你告訴我!」

 

金在中抬眸,旋又垂下,眼睫掠影,若羞若怒,細似蚊聲地道

 

「是南乙大人。此事......原也怨不得人,是我命賤......」

 

「南,乙!」殷九淵恨恨地,幾乎咬碎了一口鋼牙。

 

明石王敗後,其部將南乙因獻城有功,免其罪,調任雍州守備,事隔月旬,殷九淵早已忘了,現下聽得提及,猛又省起,嫉恨欲狂,暗自默念著,雙目盡赤。金在中慢慢地退卻,宛然輕顰,楚楚方淒

 

「大人不必如此耿耿於懷,我這就走了,再不敢擾大人清靜。」

 

殷九淵一驚,撲了上去,抱住金在中,沙啞地喊道

 

「你要去哪裡?」

 

金在中垂下眼簾,含辭未吐,呼吸間幽若蘭草,暗香盈徹鼻端。柔軟的軀體清且冷,宛如用雪揉成的,快要融化了,不經意地顫著,只在咫尺裡。殷九淵癡了、醉了,氣血上湧,澎湃不已,跌盪不休,直要把魂都銷了,他喃喃地道

 

「我哪裡都不讓你去......不讓你去!」低低一聲吼,將金在中按倒在地。

 

「大人......」金在中微弱地喊了一聲,唇旋及被堵住了。

 

掙扎,拂扭,沉沉的喘息中,羅裳褪盡。粗糙的大手撫摸過雪做的軀體,雪自生溫。殷九淵情難自已,手下重了,近乎肆虐地揉擰著,粉紅色的暈痕從雲在中的胸前、腰間、股際漸漸地浮現。

 

金在中急促地喘著,感覺疼得有幾分難耐,才要呻吟之際,雙腿被人大大地打開,粗壯的外來者強悍地侵入,一刹那,身體仿若被撕開。窒息,發不出聲音,像魚一樣弓著腰彈起,又被壓下了。狹窄的內部被不停地絞弄著,征服者的欲望佔據了所有的空間。痛苦的迷亂中,金在中溫柔地笑了,抬起手臂,如蔓藤般纏上男人結實的背部,抓緊,呢呢噥噥地在夢中囈語:

 

「我還以為......以為你是不一樣的......」

 

花的氣息拂過殷九淵的耳鬢,聽不見花開的聲音。淩亂的髮絲糾結在一起,斷斷續續的呼吸,甜蜜的戰慄,想壓抑而壓抑不住的瘋狂。交纏的影子映在窗紗上,拖出一道扭曲的痕跡,劇烈地晃動著。醉臥花間,且癡且狂,看屏間簾側,暗香嫵媚自生煙。金風玉露相逢時,蝶舞、蝶笑,妖妖嬈嬈,問誰人憑風裡細思量。

 

那一夜,卻是無夢。次日,金在中醒來時,殷九淵已不在了身邊。被衾尚溫。門外,守著兩個侍衛,禁令金在中踏出房門半步。小婢往來其中,侍奉錦衣玉食,金在中不問,她們亦緘口不出一言,神態間無殊色。如是,過了五日,殷九淵方才現身,遞予金在中一個木匣。打開,匣內端端正正地盛放著一個頭顱。吏部記,雍州守備南乙暴斃,著令調人補其缺職。瑣瑣小事,在鄭皇朝幾乎沒有驚動任何人。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曉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