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八】花未減 一字心上秋

 

這一年秋末,昭帝鄭允浩於疊谷關一役大破封氏,德明帝亡。冬至,昭帝揮師西下,直逼封都睢原,攻城三月,遂破,火焚睢原,千里赤地。斯是,封朝不復。來年的春,塞上的胡楊樹又在黃沙中破出幾點綠,蒼老的駱駝慢慢地踏過流沙,大漠的風很快撫平了痕跡,留下兩三聲鈴響,已在斜陽外。邊塞的小鎮,仍寂靜一如平常。

 

這日,卻眼見遠處黑底金線的旗子卷起了天邊的雲,馬蹄揚起的塵煙遮住了半個戈壁。小鎮上的民眾幾曾識得這等架勢,都簇擁在道邊伸長了脖子。列陣的騎兵過後,華麗的車輦緩緩地過來,宮服的女史撐著黃綢華蓋,低垂的錦緞上描著龍騰雲海,是為天子聖駕。開道的金吾衛威武地喝了一聲,鎮民慌亂地跪下了,俯首不敢視。浩蕩的車隊穿過了半個鎮子,昭帝在車中低低地喝了一句,車輦停下了。

 

滿是塵埃的道邊,只有一個乞丐模樣的人蜷窩在角落裡,見了人來,也不動彈。臣子們躬身垂首,鄭允浩從車上下來,緩緩地踱到那乞丐的旁邊。麂皮的靴子沾了點塵沙,內侍伏下身,小心地替他拭乾淨。乞丐抓了抓亂蓬蓬的頭髮,慢吞吞地往邊上蹭了蹭。鄭允浩冰冷地微笑了,作了個手勢,內侍端來了一碟糕點。鄭允浩拿起一個點心,蹲下來,遞到那乞丐的面前,

似乎是溫柔地道

 

「餓了嗎?他們說你幾天沒吃東西了,來、過來,我這有好吃的,你要不要?」

 

乞丐遲鈍地抬起頭來,滿面的污垢,幾乎瞧不出他的容顏,淩亂的頭髮下面,那眼波卻如流水瀲灩,只是微微地一凝眸,天淨秋思。他也不言語,向鄭允浩伸出了手。就在快要觸摸到的時候,鄭允浩攤開了掌心,那塊糕點掉在了塵土裡。乞丐匍匐著向前爬了兩步,從地上抓起糕點。

 

「下賤的東西!」

 

鄭允浩翹起了嘴角,露出鄙夷的神情,站起來拍了拍手,居高臨下地望著泥濘中的那個乞丐,他的眼睛裡劃過一道模糊的陰影。猛然從金吾衛手中奪過馬鞭,劈頭蓋腦地抽向乞丐。鞭子在空中甩出尖利的呼哨聲,抽在乞丐的身上,破舊的衣服一片一片地被撕開、腐爛的棉絮卷在半空,帶著鮮紅的血絲。他疼極了,在地上打著滾躲閃,卻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響。

 

鄭允浩愈怒,狠狠地一鞭砸了下去。乞丐用手抱住了頭,鞭子抽在手臂上,「咯」地一下、有什麼東西裂掉的聲響,他陡然像魚兒一樣彈了起來,又重重地跌入塵埃。鄭允浩的手指顫抖了一下,鞭梢上淌下一滴血。鞭子從手中滑下。乞丐伏在地上, 抽搐了半晌,掙扎起身子,手裡還抓著那塊糕點、已經稀爛不堪。破裂的棉衣擋不住陡峭的春寒,他瑟瑟地抖著,木然地將糕點塞到口中,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鄭允浩猛地上前一把抓住乞丐的胳膊,將他拉起來。乞丐護著自己的手,不停地哆嗦。鄭允浩輕輕地撫摸著他肮髒的臉頰,眼眸中宛如火焰燃了起來、炙熱而殘酷

 

「金在中,你也有今日,拿鏡子來看一看,你現在比還都不如。」

 

那乞丐竟是金在中,他的臉上只是淡漠,乾澀的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發出聲音,煙水般的眸子轉向鄭允浩,緩緩地靠了過來。鄭允浩的呼吸有些粗重。他聽見了金在中的心跳,慢慢的、輕輕的。

 

而金在中只是靠著鄭允浩的手臂,舔掉自己指尖上殘留的糕屑。鄭允浩拽緊了手心、又鬆開了,他輕輕地拍了拍金在中的臉頰,冷冷地笑著,他的眼中卻半分笑意也無

 

「乖,跪下來,給我學兩聲狗叫,我給拿東西給你吃,要嗎?」

 

金在中直直地望著鄭允浩,眼睛底下沉著月光的碎片,冷冷清清地劃破夜色的眸子。忽然抬起手,摔了他一記耳光。「啪嗒」,清脆的一聲響。隨行的侍從慌忙低下頭。鄭允浩呆立不動,僵硬地摸著自己的臉,用一種淒厲的眼神望著金在中。

 

塵沙在風中飛揚,灰濛濛的一片,天幕煙紗,挑不破那一點朦朧。蒼白的日光斜斜地掠過牆角,拉長了人的影子,落入塵埃,也是暗色的。

 

「允浩......允浩......」金在中嘆息般念著他的名字,像是眠了一夢、方才醒來。

 

「我在這......」鄭允浩的臉上浮起了一種扭曲的笑容,一字一句緩慢地回他,「我在這裡呢,在中,我來接你回去了。」

 

慕容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勻稱而結實的骨節,十枚指甲修得平平整整,指肚圓潤光潔,他偷偷地嘆了口氣。慕容三是燕都最出色的刺青師,覆手能為鬼斧之工,而他此刻正恭謹地跪在皇宮內庭的朱色闌幹外,等待著昭帝的宣喚。宮姬長長的衣裾拂過廊外的白石,翠環叮噹,宛如春水潺潺。執拂塵的內侍作了個手勢,慕容三從地上爬了起來,躬身隨上。

 

龍涎焚香,嫋嫋的煙霧在青竹簾子後面飄散,透明的影子搖曳著,模糊了九折屏風上水墨的丹青。二八宮女執著琵琶,隔了屏風細細地哼著曉風殘月,隱約辨得是江南岸邊的吳儂軟語。年輕的昭帝靠在龍榻邊上,漫不經心地啜著清茶,聽得人來,昭帝抬起了眼,他微笑著,慕容三無緣無故地打了個冷戰。春寒徹骨。

 

「慕容三,就是你嗎?」昭帝放下了茶盞,「咯得」一聲輕響。慕容三一陣心慌,答不出話來,重重地叩了個響頭。

 

內侍在青階前支起了紫銅小爐,用溫火灼著針刀。宮姬跪於榻邊,雙手奉上墨料。慕容三濯手執針。昭帝撩開了低垂的錦色紗帳,榻上躺著一個男人。一個美麗而蒼白的男人,上下未著寸縷。龍涎暖香屑,鬱鬱馥華在空氣中慢慢地沉澱,就似繁花盡處的糜爛。昭帝的手指輕輕地撫過那個男人的身體,淡淡地問

 

「這等料子,慕容師傅看看可好動筆?」

 

仿佛是初開的白梅,肌膚下面透出了雪的顏色,清冷而單薄,或許一點點風過,就會吹破了凝固的月光。他的胸膛上有一塊焦黑的烙印,是那月光背面的陰影。昭帝的手按住了那個男人的胸口,重重地壓下去。那個男人急促地抽著氣,卻在臉上露出了一種冰冷的笑容。

 

「在這裡......」昭帝的指甲掐住了那個男人的肌肉,那樣低沉的聲音生硬地從口中擠出來,「把這塊東西給我挖掉,畫一隻......蝴蝶、那種從土裡面鑽出來的蟲子。」

 

那個男人的眼睛轉了過來,秋水連波、波上寒煙色,便是斜陽外的蕭索也不過如此。他凝眸,直直地對上昭帝的目光。兩廂憑望,恍惚間呼吸若斷慕容三手中的針刀落下,刺入了那蒼白的肌膚。那個男人咬住了嘴唇,他的唇也是青蓮的灰。鋒利的針刀劃破了胸口的烙印,斷開上面的字跡,一點一點挑起、剔掉。嫩紅的肌肉翻了出來,那又似春天的櫻,柔軟而嫵媚。

細膩的肌膚是一幅舒展開的畫布,針刀流暢地滑過、或撚或抹,刻下的深深的痕跡,蝴蝶的翅上緩緩展開綺麗的花,沾著鮮紅的血,仿佛方才死去。

 

那個男人痛苦地仰起了頭,內侍緊緊地壓住了他的四肢,他的肌膚痙攣著縮緊,慕容三的手心又重了三分。

 

「允浩......」那個男人仿佛發了一聲破碎的呻吟,就像是蝴蝶死去時留下的的嘆息。

 

「我在這裡......」昭帝柔聲回他,卻在眼睛裡迸裂出刀戈的淩厲,俯下身子,吻上蝴蝶的羽翼,咬下一塊小小的肉。

 

漆黑的蓼青和著十二段杜草,刻到骨子裡,胸口上的蝴蝶染盡了梧桐夜色,最後一根針從蝴蝶的心頭挑起,血都是黑的。

 

內侍鬆開了手。那個男人倏然發出一聲嘶啞的嚎叫,拼命地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昭帝。絕望的悲涼宛如流水曼延,咫尺間竟無計回避,他顫抖著、掙扎著想要說什麼,而叫出口的卻只是那個名子

 

「鄭允浩......鄭允浩......」

 

他是如此美麗如此苦楚,就如寂寞的煙花、被埋葬在夜幕裡。他的眼角只有一點淚、未曾流下。胭脂如灰、那一轉念已然不復。慕容三無法將視線移開,當侍衛按住了他、用針刺瞎他的眼睛時,他甚至無法感覺疼痛。

 

看見最後一眼,那個男人是如此美麗如此苦楚。然後,慕容三聽見了昭帝的聲音。帝王的尊貴,高傲宛如天上人

 

「金在中......原來,朕已經不再愛你......」清澈明朗的聲音一字一句地道來,其實只是淡如雲煙過眼,「不再愛你。」

 

階外梨花,不問春色為誰,故有暗香冷去。空殿更漏兩三下,敲涼了一席夜色,青階夢寒。

風搖了簾子,簾外月色慘然,那時竟刺了眼,金在中痛苦地喘息著,捂住了眼睛,很痛,淚卻流不下來。胸口的肌肉已經爛掉,似乎要露出森森的白骨,腐朽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呼吸間,他想要和蝴蝶一起在月光下死去。燈暗了,被薄衾冷,他張開嘴,牙齒「咯咯」作響,想說的話終於沒有說出口。便也無人聽。

 

門邊傳來一陣「悉悉嗦嗦」的聲響,恍惚的時候,金在中覺得頸子上一片冰涼,他茫然地望了過去。暗淡的月色中,一個侍衛模樣的少年立在床頭、持刀相向,大大的眼睛狠狠地瞪著金在中,帶著一種凜冽的怨恨。

 

金在中覺得心跳得厲害,迷糊地伸出手,撫摸著刀的鋒刃,溫柔宛如情人的纏綿

 

「你想殺我?是他......是他叫你來的嗎?」少年怔了一怔,英氣的眉毛挑了起來,惱怒的神情也是稚氣而倔強「誰也不曾叫我來,我殺你乃是要為我的族人報仇,金在中,你欠下的債也多了,索性今日一併付清罷了。」

 

「原來不是他......原來不是他......」

 

金在中喃喃地念著,抬起眼來,他的眸子裡映出了那一夜的月光,柔軟地笑了起來,眉目中有一種淒厲的婉轉

 

「我欠你們什麼債,我還、我還,你來拿啊......」

 

他死死地抓住了刀刃,顫抖著,血流了滿手。少年咬牙揮刀,刀子抹過了金在中的手指,「哧」地一聲,劃破了破舊的棉被。白色的絮花在刀刃邊上輕舞。刀尖沒入胸膛只兩分,卡在骨頭上。金在中抽搐了一下,微微地蹙起了眉尖,軟軟地嘆了一口氣

 

「嗯......有一點點疼呢......」

 

少年倏然拔刀掉頭。金在中猛地掙起身來,拉住了少年的衣角

 

「為什麼不殺我?」他痛苦地咳嗽著,大口大口地吐著血,卻用尖利的聲音固執地叫著,「為什麼不殺我?為什麼?」

 

少年嫌惡撇了撇嘴,想抽回衣角卻被緊緊地扯著,不由地勃然,一刀下去割斷衣袍

 

「我莫家世代武將,乃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現如今卻和你這種瘋子計較什麼,真是有失聲名。」

 

「我不是瘋子、不是瘋子!」

 

金在中沙啞地絮叨著,哆哆嗦嗦地爬過去抱住少年的腳,仰起臉來,他的眼神蒼白而瘋狂

 

「你殺了我、殺了我,好不好?」

 

少年皺著眉頭,用腳尖踢開金在中,「呸」了一聲

 

「無怪乎昭帝冷落你了,這種東西、實在是讓人心生厭煩,殺你還汙了我的手呢。」

 

他在地上蹭了蹭鞋底,恨恨地走了。長夜如歌,春蟲低低地吟唱不休。風捲簾動,凋謝了滿地月色。金在中伏在地上,手指痙攣著在青磚上抓撓著,其實什麼也抓不住。冷了,發抖了,瘋了一樣淒厲地笑了。喉嚨裡湧上來的血帶著一種腥腥的甜味,像是摻了蜜的毒藥,讓他窒息在黑色的夜裡。

 

便不是江南、便不是三月,這春雨也如是煙了。早起的時分,殿上的青瓦已濕了半片,從滴水簷邊上淌下一長串水珠子,落得芭蕉聲聲、梔子點點。竹簾半搭,斜風細雨飄在案頭,班駁了那片朱漆。金在中尋了兩隻破碗、三個茶盞,放在階下。春雨細酥,漫漫地落在碗具中,或是三分、或是半寸,清清淺淺的一汪水。金在中手持竹筷,輕敲慢攏,在粗瓷碗上和出宮商之調。竹筷揚錯,七轉流聲。天是灰的,濛濛地籠著煙紗,仿佛只用水墨勾了半筆,便懶懶地渲了開去。庭院深幾許,總不見燕子歸去,聞得泠泠水音、悠悠竹磬,那一人獨在煙雨外,弄著離傷的調。雨水滴答,半晌漫過了碗沿,那調子便高了幾闕。金在中手指連翻,竹筷也敲得急了,兀然「嗆」地一聲,裂了那只碗,水濕青裳,一陣子沁涼。

 

那時有人踏雨而來,明黃色的傘蓋遮住了一方漏雨的天,他寬袍長帶、緩步輕行,微微地一擺袖,只是淡淡的神情,卻如從天街上來,高傲而尊貴。金在中垂首不語,一下一下地敲著水碗,宛如銀瓶橫傾,錚錚不絕,水碗裂了一角、兩角、三四角,指尖複又一抖,刹那飛流奔瀉,金聲斷玉,碎瓷「叮噹」破了滿地。

 

鄭允浩優雅地立在金在中的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勾起嘴角,淺淺地一笑,說不出的傲慢

 

「有人聽見你昨晚一個人又哭又笑的,我還當你又瘋了,趕早過來瞧瞧,卻不見得,倒是無趣得很。」

 

金在中瘦弱的肩膀顫了一下,僵硬地站起身來,望著鄭允浩,慢慢地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撫摸鄭允浩的臉頰。很慢很慢。隔著迷離的煙雨,眼眸中那一點點波色也暗淡了,蒼白而模糊的凝視。金在中的指尖觸到了鄭允浩的呼吸,冰冰冷冷。他忽然微笑了,將手縮了回來。

 

「我沒有瘋。」金在中輕輕地說著,那般地溫柔而婉轉,「你看、你看,我好好的呢。」

 

他「咯咯」地笑了起來,踮起腳尖翩然旋舞。九曲回廊、勾簷如畫,朱色的闌幹外,見他衣袂曼曼、青絲飄飄,宛如驚鴻照影而來,只在紅塵回眸一瞥,便欲隨風歸去。執傘蓋的內侍俯首默然。斜斜地風過,點點細雨濕了鄭允浩的眉目。他倏然伸手抓住了金在中。手指尖在顫抖。

 

金在中的眼睛轉了過來,帶著一點煙雨的顏色,淡如水墨。鄭允浩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將他整個人都摔了出去,跌在地上,半天不能動彈。雨聲寒碎,風聲欲斷,只在咫尺的朝暮間,繁花謝去。水滴下,階上的瓷片「叮叮」地幾聲孤調。金在中抽搐了幾下,喘息著仰起臉來。濕漉漉的滿臉都是水,他只是那樣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盯著鄭允浩,那一時的驚豔竟是淒厲。

鄭允浩的目光蒼白而冷漠

 

「你瘋了也好、死了也好,朕都不會再瞧你一眼。」掉過頭去,他的身姿依舊是高貴挺直,在雨中絕然而去「等你的骨頭爛掉了,我再過來替你收屍,也算情分一場。」

 

金在中的嘴巴張了張,終於沒有發出聲音,低下頭去,將臉埋在泥濘裡,倦了,只是想沉沉睡去。夢裡花落。金在中在半夜醒來。那時的雨將歇未歇,淅淅瀝瀝地落了滿庭的清冷,階下的青苔又綠了。曉窗旁一豆孤燈,只在雨聲中奄奄,總留不住那一點子燭光。更深夜漏。

金在中覺得身子一會兒在烈火中燒著、一會兒在冰窖裡浸著,恨不能死去了好了,輾轉掙扎著,模糊地卻見床邊有一人在望著他,心頭不知怎的就是一酸,張開嘴咿咿呀呀地叫喚了兩聲,也沒明白叫的是誰。

 

那人捧了一隻碗到金在中的嘴邊。聞著是藥草的味道,早涼透了,帶著一股子苦腥。金在中渴極了,哆哆嗦嗦地伏上去、大口大口地就吞。胸口一陣子翻絞,猛地又吐了出來,咳著、喘著,像是要把心肝都嘔盡了,痛得難受。那人慌慌地扶住了他,手抖得厲害。隔窗微雨,點點滴滴都沁到了夜色裡,那一夜的風情便是萬般悽楚。

 

金在中抱住了那人哭,嗚嗚咽咽地抽得腸都斷了,其實拼命地想叫出聲來,喉嚨扯得裂開了,也只是那一點點絕望的抽搐。使勁使勁地抓住了那人,把他的肉都掐下來,指甲縫裡滿是血。眼睛要哭瞎了,都看不見那人的臉。叫他的名字

 

「允浩......」恍惚尋思著......還是在夢裡面......然後,空階下的雨便滴到了天明。

 

金在中眠了一夢,待睜開眼睛,西窗外已是泛了微白,雨也停了。床頭邊支了一隻紅泥小爐,正「咕咕」地冒著藥氣。金在中呻吟了下,嗓子幹幹的說不出話來,眼睛很疼。爐邊蹲著一個人,聽得動靜回過頭來,卻是那晚的少年侍衛,仍是板著臉沒好聲氣

 

「整兩天了,好歹是活過來了。我想著你要是再不醒,索性卷個席子把你埋了。」

 

口中雖說得刻薄,少年仍然沏了大半碗濃濃的藥汁出來,端予金在中

 

「來,喝了,熬了老半天了。」

 

金在中木木地望著他,嘴巴動了兩下,卻別過了臉。少年氣性甚大,這一下便惱怒

 

「我把你從雨地裡拖回來,守了你這麼許久,早知道你給臉不要的,我便不費這工夫了。你就是自個兒要尋死去,好歹也要喝了我的藥。」

 

他一把揪起了金在中,也不管許多,粗魯地將扳開雲在中的下頜,將藥灌了進去。金在中一口氣喘不上來,又咳出了血,被少年捏著鼻子、和著藥汁一起咽下去,口中又腥又苦,竟分不是什麼滋味。半晌,少年放開了手,金在中癱在床上,嘴角邊不停地滲出黑色的血絲,美麗的眼睛睜得很大,眸子裡留著昨夜的雨、就要滴落。

 

少年似乎怔了一下,眼神有些飄忽,猶猶豫豫地伸出手,輕輕地拭擦金在中的嘴唇。金在中掙出力氣來,抓住了少年的手,喉嚨裡擠出一種嘶啞而破碎的聲音,像是風裡欲斷的長弦,一顫一顫地扯著,卻聽不真切。

 

「你怎麼了?怎麼了?」少年竟還有些緊張,俯下身子湊近了問他,「哪裡難受了?」

 

「......不是......不是你......」聽他如是說,那便是煙雨中梨花落下,一聲淒厲的嘆息。

 

天放了晴,淡淡的陽光斜過破爛的窗紗,落在青石板上,就像是初春開出的白花,纖細而溫柔。兩三隻小雀棲在枝頭,怯怯地婉轉幾聲,啼道春好。金在中慢慢地爬到窗邊,靠著闌幹只是怔怔看著。

 

簾子挑處,那少年進來,手中拿著一個長長的什物,用布包裹著,到了金在中身邊,似是想說什麼,見金在中不理他,便賭氣地悶著。陽光落在金在中的臉上,有一種嫵媚的蒼白,他垂著眼簾,黑色的睫毛宛如沉睡的蝶,在眸子裡留下寂寞的影子。

 

「你又來了......」金在中並不回頭,只是那樣輕輕地問著,「你不是說過、我是你的仇家,為何卻要救我?」

 

少年撇了撇嘴,恨恨地瞪大了眼睛

 

「看你這番苟延殘喘地活著,豈不比殺了你更解氣。」

 

金在中咬著嘴唇,在嘴角邊露出一絲血紅,卻微微地笑了

 

「也是、也是呢......好孩子,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不是孩子了。」少年沒來由地紅了臉,努力地挺起了胸膛「我姓莫字言,莫家乃是明石王九族之外的旁支,而我現奉職殿前七品侍衛。」

 

「原來如此、如此......」

 

金在中的目光遠遠地望向窗外,似乎痛了,用手捂住了嘴,柔軟地喘息著,青色的血脈從肌膚下面透了出來,那是一種無法觸摸的脆弱,宛如琉璃。莫言不知怎的,忽然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聽著外邊的鳥鳴也覺得慌亂,默然了半晌,跺了跺腳,掉頭欲去。金在中卻拉住了他的袖子。

 

「陪我說會兒話吧......」金在中回過眼眸,露出一種模糊的微笑,「我一個人......一個人都快要發瘋了。」

 

莫言嚇了一跳,後退了兩步。金在中的緩緩地抬手,撫摸自己消瘦的臉頰,喃喃地問他

 

「怎麼了、怎麼了?我很可怕嗎?」

 

莫言立在那廂,怔了良久,忽然用力地搖了搖頭,將手中的長布包擺到金在中的面前,打開,原是一張桐木琴。

 

「這是我姐姐出閣前用過的舊物,我聽得人說,琳琅妃子擅弄七弦,想著你在冷宮裡也怪悶的,今兒就順手給你帶過來了。」

 

金在中澀澀一笑,信手撥了下,「錚錚」兩聲,驚得枝頭小雀喳喳不已。他的眼波轉了過去,帶著一點點惘然

 

「你真是個傻孩子,怎麼琢磨著呢,我在這裡、人都要爛掉了,彈這曲子又有誰聽?」

 

「你......」

 

莫言惱也不是、羞也不是,憋了半天掙不出一句話來,險些要握住了拳頭。金在中卻又笑,眉目間嫣然如畫

 

「莫要生氣,說著玩的,其實......我心裡歡喜得很。」歪著腦袋自己思量,絮絮地道著,「我有個弟弟,那時也和你一般大,小孩子生性,逗逗他就生氣,凶巴巴的......」

 

他笑著,那樣的神情卻是淒厲,顫抖著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撫摸莫言的臉,還未觸著,便痙攣地縮了回來,只是一嘆

 

「真的......嗯,有點點像他......」

 

風過花陰,宛然裡暗香無跡尋覓。莫言嘴巴動了動,還是將頭扭開了。金在中半抱七弦,倚在窗下,低低地弄著那調。宛如花開的聲響、嚶嚶噥噥,斜風在商角上轉了兩三闕,吟著楊柳下燕子的歌。他和著弦上的調,細細地哼著江南岸邊的小曲,幽幽如夢裡。

 

【卷十九】斜陽晚桑 陌上行人遠

 

那年的雨總下個沒完,苑子裡的藤草發了瘋似地長,淹過了階外的白花,花落時也不知歸處。青苔慢慢地爬上了窗子,一片班駁的綠。門外的竹簾舊了,缺了個小小的口子,漏了風月。荒蕪的味道在空氣中蔓延,手指尖上落滿了塵埃,幾乎挑不起

 

琴弦,他總在日落時分撥弄著參差的音色,淺歌低唱、斜陽晚桑,人也一天一天地老去、老去,憶不得繁華。除開那個送飯的白頭宮女,只莫言偶爾過往,常是坐得遠遠地瞧他,話也不多,瑣瑣一兩句,道些外頭的事體,方知今夕何年。衛妃的兒子滿了周歲,昭帝甚寵之,立為太子,開宗廟,宴群臣,極奢極華,莫言說的時候,眉色飛舞,金在中低了頭,聽著竟覺得生疏。那時已是夏了。

 

夜裡下了雨,也不知是入夏的第幾回了。風搖雲傾,樹枝抽得窗格子梭梭地聲響,窗紗都爛了。重重的「吧嗒」一聲,竹簾子落了下來,被風卷落到廊外,外頭的泥濘濺了進來。那一記驚雷滾滾而來,金鼓震響、狂濤亂卷,天也缺了一角子。

 

莫言冒著雨跑了過來,屋子裡黑乎乎地瞧不著什麼。倏然閃電如劍,劈開夜色的深沉,照見牆角處縮著的人,宛如陷阱中驚恐的獸。莫言呆了一下,緩緩地走近他。

 

金在中把身子蜷成一團球,哆哆嗦嗦地咬著手指頭,把指甲都咬下來了,血糊糊地一片,也不覺得疼,只是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瞪著莫言,他的眼底血絲濃濃。又是一記雷,屋簷欲傾。

 

金在中的嘴巴張了一下,莫言似乎聽見了他的聲音,短促而尖利的叫喊,被雷聲淹沒了,留著絕望的悲涼,在空氣中彌漫成災。

 

莫言慢慢地抱住了金在中,用手繞過他的肩膀,把他整個整個包圍起來。他的身子是如此冰冷而瘦弱,顫抖著就要凋零。拉住了金在中的手,自然地就把他的頭靠在胸口上。金在中胡亂地啃咬著,咬得莫言的胸口一陣一陣地痛。雷過後,夜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摩挲著闌幹外的青石,似粗澀又似溫柔。

 

「......在中、在中,跟我走吧。」莫言的聲音細碎如雨,低低地說著,「我帶你離開皇宮內院,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我來照顧你,好嗎?」

 

金在中癡了一般,脆弱地仰起臉,呆呆地望著莫言。黑夜中,看不見他眼眸的底色,茫然的一汪水。

 

「皇上已經不再理會你了,你就是死了、爛在這裡,也沒有人會管。」

 

莫言緊緊地抱著他,輕輕地像是在哄著他

 

「我知道你一定受過很多苦,可是沒關係、沒關係的,只要我們離開這裡,什麼都可以忘記的,在中,我、我......沒有錢、也沒有權勢,可是我會對你好的,跟我走吧,你想去哪裡呢?」

 

少年的神情有點兒固執,模糊的黑暗中,淡淡的青澀依舊在少年的眼睛裡,卻是鮮明而激烈的。金在中尋思著恍惚熟稔,輾轉間卻又惘然,眼淚終是流了下來。莫言偷偷地吻了他的頭髮,小小聲地喚他的名字

 

「在中、在中......跟我走吧,我會對你好的。」他反反復複地說著,「真的、真的......」

 

「好疼......」金在中摸索著向他伸出了手,宛如敲碎在雨中的呢喃,「好疼好疼呢......」

 

手上滿是血。夜雨闌珊,隔窗下的白花重了幾分,作盡那番冷豔寒香的風情,總無人省得。

次日晚些時分,黃昏的顏色漫過了樹梢頭,幾隻夏蟲躲藏在石縫中「唧咕」地叫個不停。

莫言輕輕地將金在中從牆角裡抱起。金在中迷迷糊糊地搖著頭,眼睛斜斜地瞥了過來,濕漉漉的,就如那淋漓的夜雨,他的嘴唇上抹著血紅的豔色。莫言心下有些不安,摸了摸金在中的額頭,滾燙滾燙的。

 

「在中......」莫言小心翼翼地問他,「我都已經安排妥當了,我們現在就走,好不好?我帶你離開皇宮,你再也不用受這種苦了。」

 

金在中睜大了美麗的眼睛,那是一種痛到極處的絕望,他的手指痙攣地抓著莫言的衣服,顫抖著念叨著

 

「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我哪也不去......我要回家、回家。」

 

「好端端的呢,說什麼胡話。」莫言的臉色變得有些慘白,強自一笑,「我這就帶你回家了......你別擔心,一切都會好好的,真的、真的。」

 

金在中的嘴唇抖動著,似乎在叫著什麼人的名字,而莫言終是沒有聽清,只是那一聲聲的呢喃,宛如花落下。莫言用被單裹著金在中,抱著他拐過邊門小徑,冷宮本就偏僻,那時節天色遲了,偶爾幾個宦官路過,見了莫言帶著殿前侍衛的牌令,也不甚在意。如此行到了崇德北門,莫言也不知與守門的金吾衛說了幾句什麼,金吾衛竟開了宮門放行。金在中仍舊燒得糊塗,只隱約地聽見青銅大門打開時「吱吱呀呀」的聲響,斜陽的暮色從門那邊漏進了眼底,他的胸口忽然一陣子絞痛,「咯」地吐了一口淤血出來,弄髒了莫言的袖子。莫言的手抖了一下,旋及又抱緊了。

 

宮門角外停著一輛烏篷馬車,一個青衣人執著韁繩正在那廂等候,面目冷冷的,見了莫言過來,作了個手勢。莫言帶著金在中上了車,放下簾子,那一點的落日便隔在了天外頭。馬車行得甚緩,金在中恍惚聽著馬蹄子答答地敲著青石路板、聽著車輪子轆轆地滾著,那時的愁思便如水一般淹沒了他的呼吸。莫言的手慢慢地收緊,環繞了他的肩膀、他的胸口,金在中覺得他快要窒息了。莫言叫了他的名字,微微地有幾分顫

 

「在中......在中,其實、其實我......」

 

「什麼呢?」金在中聽不真切。

 

莫言的手指慢慢地撫上金在中的頭髮,纏繞著

 

「......嗯,也沒什麼,在中,我這就帶你回家了,你可會覺得歡喜?」

 

他的聲音細細碎碎的,和他的吻一起落在金在中的耳鬢邊,帶著少年溫暖的氣息。模糊的黑暗中,金在中的眸子裡依稀有一點點水光,他低低地道

 

「好啊,回家......我都記不得家在哪了。這麼久了,阿蔻一定生我的氣了,都沒有回去看她。」

 

莫言的臉有些兒紅,柔聲地道著

 

「等出了燕都,我們改行水道,按這一路的行程、莫約二十天就到江南懷陵,我身邊還有些積蓄,尋個清淨的地兒,買幾間瓦房、兩三分薄地,也夠我們過日子的了,你說可好?」

 

「嗯。」金在中仿佛嘆息「阿蔻說過,等在中長大了,要給在中娶一房賢慧的媳婦,生個大胖小子,一家人開開心心的,多好啊......」

 

「那可不行。」莫言忽然緊張了,睜大了眼睛帶著幾分埋怨,「我才不會讓你娶媳婦的,我、你......你只要有我一個就好了。」

 

金在中伸出手去,抓住了莫言的胸口,他的手指在衣料上摩挲著,悉悉嗦嗦的聲響宛如蟲子的啃咬

 

「我是個很壞很壞的人,算計了別人、也算計了自個兒,這些年來像是在火裡油裡煎著熬著,竟沒片刻安生。臨到末了這番下場,我也認了,這會兒心倒是死了也安了,無非是作了一場夢醒了,只想著......」

 

他的聲音如中風中飄搖,那一點點幽思便斷在了天邊,在斜陽的晚唱中只是寂寞地微笑

 

「嗯,幸好還有你呢......幸好、還有你呢,我再不想其他的了。」

 

「在中......」莫言撫摸著金在中的頭髮,絲一樣的纏綿,「我很喜歡你。」

 

金在中的手越抓越緊,拼命地揪著莫言的胸口再也不肯放,他的微笑是夏夜裡那一朵小小的白花,伶仃而脆弱。把頭埋到莫言的臂彎中,他的身子痙攣著,仿佛是瀕死前的掙扎,那般痛苦那般扭曲。莫言輕輕地拍著金在中的背,像是在哄騙著不懂事的孩子,絮絮叨叨地道著:

 

「等安下了家,我給你挖個水塘子,放幾隻魚,那時夏還未過呢,或者種些蓮藕,懷陵湖的藕絲魚羹是極有名的,到時候我學會了,做給你吃。你看你這麼瘦,得養得胖些才好。」

 

心頭上有一根刺,竟是怎麼也拔不出來,輾轉地埋了下去。金在中的眼睛很疼,疼得流淚。委屈地啜泣著,咿咿呀呀地說著聽不懂的話,也不管莫言怎麼哄他,一直哭著、哭著,靠在莫言的膝頭快要睡著了。馬車搖搖晃晃地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停了下來。莫言的身子僵了一下。

 

金在中揉著眼睛,軟軟地問他

 

「怎麼了?」

 

莫言沉默了良久,長長地嘆了一聲

 

「到了。」他將金在中抱出了車廂。

 

外面很黑很黑,金在中思量著或者是自己把眼睛哭瞎了,竟什麼也看不見,有些慌張地抓緊了莫言的手。

 

「在中......在中。」黑暗中莫言的表情是也是恍恍惚惚的,「你......你真的願意跟我走嗎?」

 

「那是自然。」金在中回他。

 

「我、我這個人其實沒什麼出息,手頭上也沒幾個錢,將來無非是種地耕田作生計,你可會過得慣?」莫言的聲音也不太利索,像是碰磕著什麼。

 

「沒關係。」金在中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聲道,「沒關係的。」

 

倏然有人大笑了,耀眼的燈光亮了起來。青銅的鳳凰銜著明燭宮燈,華麗堂皇的大殿那時宛如白晝。一聲磬板,紗簾後面的樂女撥動了絲竹,似那一番歌樂嫋嫋清平調。高坐在龍椅上的男子英俊而華貴,便是那張狂的笑容,也流露出了倨傲的味道。他的眼睛望了下來,像刀刃一般刺痛了金在中。那種透到骨子裡的刻薄。

 

金在中踉蹌著退了兩步,想躲都無處藏身,立在大殿中央,呆呆地呢喃著

 

「怎麼了?這到底是怎麼了?」

 

莫言對著居高位的鄭允浩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施了個禮

 

「吾皇萬歲。臣已將金在中帶到,聽候皇上發落。」

 

「好,莫言,你做得非常好,朕很滿意。」

 

鄭允浩仍是笑著,淩厲的眼神瞥了過來,莫言竟不敢抬頭。美麗的妃子為半跪在座前,為鄭允浩斟了一盞酒,鄭允浩輕輕地啜了一口,似乎愜意地眯起了眼睛,「嘖」了一聲

 

「在中啊在中,你何至於如此呢,若是耐不住寂寞了,和朕說一句,看在相識一場的情分上,朕也為你尋一個合適的。當真的饑不擇食了,你竟看中了這樣的小角色,往日的清高都到哪去了?」

 

金在中覺得冷了,用手環抱著自己的肩膀縮成一團,惶恐地張望著四周。溫婉的宮姬在殿前侍奉著歌樂,卻在不經意的時候掩嘴而笑,如畫的眉目中描著三分蔑然。宦人立在階外,冷冷地沒什麼神情,似乎也不看他一眼,只當是塵埃了。金在中越來越冷,牙齒都「咯咯」地響,哆嗦著伏在地上,用手捂住了臉。

 

舞姬從簾子後面轉出,翩翩旋舞,柔軟的紗衣拂過了金在中的脖子。十丈闌幹外,和著笙歌絲竹,有人吟唱著春花秋月,嚶嚶婉轉。

 

鄭允浩從座上緩緩地踱了下來,停在金在中的面前,溫和地道

 

「在中,來,把頭抬起來,看看這歌舞可好?」

 

金在中發出了小獸般破碎而模糊的嗚咽,瑟瑟地抖著,將身子向後面蹭動。

 

「朕叫你把頭抬起來!」鄭允浩暴怒,一把扯住了金在中的頭髮,把他的頭拉了起來。

 

金在中睜大了眼睛,仿佛是癡了一般看著鄭允浩,咕咕噥噥地道

 

「你騙我,你們都在騙我......騙我......」

 

「嘩」地,鄭允浩將那盞酒潑到了金在中的臉上。他挑了挑眉,淡淡地問

 

「你當初不也是這麼騙朕的嗎?」

 

淋漓的酒水滴滴答答地從腮邊滑落,緋紅的,就如胭脂的淚,讓人醉了。金在中的手吃力地抬起來,慢慢地摸到了鄭允浩的衣角,猛然死死地抓住,撕破了喉嚨,才擠出那麼一點尖利的聲音

 

「你恨我嗎?你當真這麼恨我嗎?」

 

「是的,朕恨你。」鄭允浩將金在中的手指頭一根一根地掰開,貼在他的耳邊,只有他聽得見,冰冷而清楚地對他說,「就如朕當初愛你一樣深。」言罷,一腳踢開了金在中。

 

金在中在地上爬了兩步,哆哆嗦嗦著伸出了手。但他的手只是僵在半空,半晌縮了回來,抓住了自己的胸口,使勁地想要把那裡的肉都挖出來,竟是那麼疼。莫言仍舊跪在那邊,斂眉垂目,始終無言。鄭允浩坐下,拂了拂衣角上的灰,笑了笑

 

「倒是險些兒忘了你了,莫言,你辦事得力,朕可要好好地獎賞你。」

 

莫言匍匐著向前,在鄭允浩的腳下重重地叩了個頭

 

「臣斗膽,請求皇上賞賜一物。」

 

「哦?」鄭允浩玩味地看了他一眼,「你想要什麼?」

 

「臣......臣......」莫言把頭觸在地上,咬牙說出了口「臣請皇上將金在中賞賜予臣。」

 

樂女攏起纖細的手指,引著箜篌上的弦,低處斷絲、高處驚雷。莫言額頭上的汗涔涔地淌了下來。

 

「好、好。」鄭允浩慢慢地飲下一盞酒,咧開嘴,似笑非笑,只是森森地瞥了過去,「沒想到這種東西卻還有人要,行啊,朕賞給你了。」

 

莫言在地上叩了三個響頭,反身拖了金在中就走。鄭允浩扭曲地微笑,捏破手中的青瓷杯子,碎片劃破了手心。明亮的燭光下,他的眼中有一片班駁的陰影。莫言出了大殿,匆匆牽了一匹馬,抱著金在中策馬出了宮城。彼時夜半,下弦月,疏星兩三點天外。

 

奔馬疾馳,風從耳邊呼嘯而過。金在中安安靜靜地呆在莫言的懷裡,在冰冷的夜色裡,他就像是月光的影子、那一抹無聲的蒼白。

 

「我知道你一定在生氣。」莫言猶豫了半天,咳了兩聲,囁嚅著,「可是......可是,我母舅家親眷二十余人皆因你而死,我、我這樣......也不算對不住你,我、我......」

 

金在中連呼吸都恍惚忘記。莫言聽不見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一時兩廂默然。出了西城門,馬蹄得得地慢了下來。莫言的手偷偷地摟住了金在中的腰,低低聲地說著

 

「其實我沒有打算騙你的,我這就帶你回江南,我說的話都是真的,我們......」

 

沒有說完的話生生地卡住了,忽然從馬上一起跌了下來。莫言捂住了喉嚨,血從指縫裡湧了出來。金在中掙扎著轉過頭來,手上抓著一根沾血的發簪,他揚起的手臂把月光劃破成碎片。

莫言的口中發出「荷荷」的聲響,吃力地張開雙臂,那種姿勢仿佛是想要擁抱住什麼,他的目光依舊是深情眷戀。

 

「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

 

金在中嘶啞地叫喊著,發了瘋似的用簪子在莫言的身上戳出一個一個窟窿,血濺到了他的眼睛裡,仿佛是鬼的哭。莫言抽搐了一下,將手伸到金在中的臉上,輕輕撫摸他的眼睛。莫言的嘴巴一直在動著,可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金在中全身都在抖著,發出了一聲淒厲的號叫,倏然推開了莫言,倉皇地跑開。那是一個淒涼的背影,長長地拖在黑夜裡。

 

荒蕪的郊野外,老樹嶙峋地立在月亮下面,枝頭的鵠鳥被那人驚起了,撲棱著翅膀低低地掠過,「呱」然啼斷天外。夜色一重重一疊疊,宛如彼岸潮水席捲而來,把他淹沒溺死,連呼吸都不能。金在中跌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像最卑微的蟲豸,在泥濘中蠕動著。長風蕭瑟,嗚嗚咽咽地泣,月光的淚,蒼白而冷漠,乾涸在眼睛底下。

 

不知何處寒山古刹,一聲禪鐘,幾點梵音喃喃,隨風遙遙而來。六更天,天意薄涼。金在中木然地抬起頭來,搖搖晃晃地掙起身子,循聲而去。曲徑通幽,深山禪院,風入鬆,鬆聲如濤。折過那片鬆林,拾上幾級石階,原來到了西禪寺外。鄭朝崇佛,西禪尊為皇家佛地,泱泱然大態度,便是夜半也不閉戶。金在中踉蹌著進去,不見僧者來。側旁禪房或有幾點青燈,晚課方歇。

 

金在中直直進了大殿,反手上了門栓,虛弱般靠著門滑倒。佛前,那一盞長明燈冉冉如浮生之蓮,爐中香灰細軟,一半點青煙嫋嫋,佛拈花而笑。金在中爬了兩步,跪倒在蒲團上。顫抖著伸出了手,嘴巴張了又張,終於擠出了一丁點聲

 

「娘,抱抱在中啊......」手指頭憑空抓撓著,卻抓不住什麼,委屈了,嚶嚶地啜泣著,「在中很乖的,娘......抱抱在中,好不好啊......」

 

月光落在班駁的磚瓦上,有一點慘澹的青色,就如那夜裡的煙灰。

 

「為什麼不要我呢?」金在中仰起臉,睜大了眼睛瞪著佛「為什麼......你們都不要我?」

 

拼命地伸著手,仿佛抽搐的掙扎,打翻了佛前長明的燈。佛不語,但笑而已。燈火濺到了經幔上,一下燎開,在暗夜裡驚起最豔的顏色。

 

「為什麼......不要我呢......」

 

金在中捂住了臉,反反復複地問個不休,總沒人理會,慢慢地將頭伏在塵埃裡,用微弱而淩亂的聲音哼起了江南的小調,白堤邊楊花飛絮,煙雨濕了蝴蝶的翅,燕子宛然輕啼,聲聲遲意火勢竄上了房梁,桐木的樑柱燒著了,發出「畢剝」的聲響,火焰跳躍著、拂扭著,宛如青蛇的舞。火裡,儂軟的吳音卻咿咿呀呀地轉著,癡癡地吟唱春色婆娑。

 

僧眾被驚動了,在外面倉皇地奔跑著,有人用力敲著殿門,半天不得聲響,便聚著慌張地喧嘩。年邁的長老只顧低頭念佛,手腳利索的沙彌飛似也地往後山腰打水去了。火光在天邊夜色裡透出了一點紅,仿佛是嫵媚的意思。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剽悍的黑馬踢開了寺門直闖進來,幾個僧人被撞得飛了出去,連聲也哼不出來。鄭允浩從馬上翻滾下來,氣都喘不上來

 

「他呢?在哪裡?在哪裡?」

 

從寺門外跟進的一個侍衛跪倒在鄭允浩的面前,指著燃的佛殿,不住地磕頭

 

「小人适才眼見他進去,也不知怎的就起火了......」

 

鄭允浩的身子分明搖晃了一下,倏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吼叫,朝著佛殿沖了過去,撲在門上捶打著,像發了瘋一樣拼命地叫喊著

 

「金在中!金在中!你出來,出來!聽見沒有,我叫你出來啊!」

 

從門縫裡竄出的火苗舔著了鄭允浩的衣袖,侍衛與僧人皆驚,下死勁拉住鄭允浩

 

「皇上、皇上,危險!切切不可啊,皇上!」

 

鄭允浩赤紅著眼,後退了幾步,侍衛還沒來得及抹把汗,鄭允浩猛地掙開了他們,大吼一聲,飛撞上去,用身子狠狠地砸在門上。佛殿的大門轟然倒塌,鄭允浩重重地跌在了地上。一抬眸,便在火中見著了他。鄭允浩的眼睛被煙灰刺痛了。那個伶仃的人影匍匐在佛前,絮絮地清歌著,仿佛是彼岸優曇缽華的灰燼,湮滅在十丈紅塵的煙火中。

 

鄭允浩連滾帶爬地過去,抱住金在中往外拖。金在中用手死死地摳著青磚,不肯走,鄭允浩使勁拉扯著他,磨破了他的手指、折斷了他的指甲,在地上留下長長的血的痕跡。鄭允浩的手發抖了,火裡的呼吸拂過金在中的臉頰,肌膚都燙傷了。金在中驀然回眸,鄭允浩卻一低頭,火的影子一掠而沒,錯過他的眼神。

 

侍衛們搶進來,用衣物胡亂撲打火焰,一個個急得嗓子都走了調

 

「皇上,快走,這兒撐不住許久了,皇上,快走啊!」

 

燃燒的梁木帶著呼呼的火花當頭砸了下來。鄭允浩想也不想,撲在了金在中的身上。梁木掉在他的腿上,「咯啦」一聲,不知是骨頭裂了還是肌肉焦了,鄭允浩的手痙攣了一下,狠命抓緊了金在中。

 

「皇上--」

 

侍衛們唬得魂飛魄散,擁過來護著鄭允浩,慌手慌腳地移開梁木,有的躲閃不及,被壓在崩塌的屋簷下,慘叫連連。混亂中,心跳的聲音沉重而緩慢,一下一下地敲得胸口都要裂開。金在中貼在鄭允浩的耳邊,恍惚著宛如呢喃

 

「......還愛我嗎?」那是繁花落盡時幽幽的一聲嘆,嘆道春息了。

 

火光映在鄭允浩的眼中,一片濃濃的血色,就要滴落。他嘶啞地咆哮了一聲,猛地揪住金在中的頭髮,將他扛在肩膀上,咬牙一步一步挪了出去。大殿中央的案台塌了,佛從高處倒下,剝落了金箔,恍惚眼角有一點淚。鄭允浩抱著金在中一起從石階上滾了下去,僧人緊忙拎了桶子把水兜頭潑下,「嘩啦」地濕透了頭腳,身子一下涼了,鄭允浩忽然像是被蠍子蜇到一樣摔開了金在中。侍從跪下,攙扶起鄭允浩。

 

「你拉我回來做甚?」

 

金在中蜷在地上,抓著胸口,似乎是痛極了,卻在嘴角邊挑起一個淡淡的笑,他的聲音只

是軟軟的,有點兒冰冷的味道

 

「死了罷了,正合了你的意思,把骨頭都燒成灰,風一吹便散了......」

 

鄭允浩倏然轉過身,狂亂地抓住了金在中,狠狠地摔了他一巴掌,硬生生地打斷了他的言語。

金在中伸出舌頭,輕輕地舔了舔嘴唇上的血。他的嘴唇也是灰的顏色,宛若乾涸在水中的蓮,偏偏有一抹緋紅的驚豔。鄭允浩的嘴巴張了張,說不出什麼話,凝視著他的眼睛,那時潮生雲滅,兩廂憑望著,便似鐵馬金戈踏破了熊熊的火光,撕扯開一片淋漓的痛。鄭允浩覺得自己幾乎要窒息了,僵硬地鬆開了手,頹然坐在地上。

 

白須長眉的淨空和尚立在那廂,冷眼看著,搖頭嘆曰

 

「罪過罪過。」

 

僧人披上了緇衣,在坍塌的佛殿前虔誠地跪拜,喃喃地誦起了佛經,木魚羅伽聲。佛前的火光漸漸熄去,青藍的煙是暗香殘冷,嫋嫋地上了七重高的天,那頭的曉日出了,也只是慘慘淡淡的一點子灰白。

 

金在中掙扎著從夢裡回過了神,睜眼時只見著了朦朧的暗色,原來這一覺竟過了黃昏。風動雲舒,隔了瀟湘的竹簾,月色是一道淡淡的白色胭脂,就那麼淒涼地抹在了茜紗窗畔。黃花眠在了闌幹外,或者就醒不過來。鄭允浩靜靜地坐在書案邊,他的眼睛也不曾轉過來一下,只望著窗外的月。月光勾出了他剛毅的輪廓,清冷而蒼白,宛然間高處不勝寒。

 

金在中艱難地起身下了床,慢慢地蹭到案邊,和他對坐著。案上有小半截紅燭,金在中點燃了它,拈起銀簪子剔開了芯草,燈花明滅,那一點燭淚便淌了下來。搖曳的燭光沉在眼波底下,淹沒那一縷淩亂的痕跡。

 

總不說話,仿佛沒看見他似的。心跳的聲音、呼吸的聲音,還有月光滑過了指縫、如流水般的聲音,夜色飄搖如煙雨。一隻青色的蛾子飛到了燭火邊上,撲棱著薄薄的翅,流連輾轉。金在中抓住了它。在眼角邊露出一種柔軟的笑,用手指頭捏著青蛾的翅,湊到火燭中,一點一點地把它燒死。

 

蛾子的灰燼「悉悉嗦嗦」地落在燭臺腳下,燭火舔到了金在中的指尖,暗夏的空氣裡彌漫開焦爛的味道,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月光下面慢慢地腐朽。鄭允浩猛然一把抓住了金在中的手,拉過來。瘦長的手指上還留著那時烈火灼燒的傷痕,膿水從破裂的皮膚下面滲透出來,血肉都是模糊的。鄭允浩咬住了金在中的手指,尖利的牙齒撕開他的傷口,露出粉紅色的肉,在口中嚼著,「咯咯吱吱」地響。

 

「很疼......」金在中微微地蹙起了眉尖,低低地道,「很疼呢。」

 

鄭允浩的霍然抬眼,淩厲的眼神劃破了燭的影子,在他的眉目間掠過一種扭曲的猙獰。

 

「我想要吃了你。」

 

咬著牙,他便是那樣一字一字地從牙縫裡擠出來

 

「金在中,把你的肉和骨頭都嚼爛了,吞下去,一點都不剩。」

 

金在中恍惚地微笑,手指從鄭允浩的口中滑出,抹過鄭允浩的嘴唇,撫摸他的臉頰、他的眼睛,留下濕漉漉的痕跡。手指尖露出那一點冰冷的溫柔。鄭允浩拽著金在中的胳膊,打橫抱起了他,把他扔到床上,直接扯下了他的衣服,把他的臉按在枕上,鄭允浩的身子壓了上去,從後面進入了他。

 

月光透過白色的紗帳,幾乎要斷了氣的喘息,野獸般赤裸裸的交合。鄭允浩似乎要把金在中生生地撕成兩半,強硬的欲望瘋狂地衝撞著,肉體摩擦的聲音濃得發膩。糾纏著,十個手指緊緊地扣在一起,骨頭都要斷了。班駁的燭光在紗帳外一息奄奄,金在中的眼睛疼得流淚,看不見鄭允浩的臉。鄭允浩咬住了他的脖子,惡狠狠地撕磨,瘋狂而炙熱的氣息燙傷了他。不知怎的,金在中呢喃著喚了那個名字

 

「允浩......」輕輕地就如江南岸邊楊柳的絮。

 

鄭允浩忽然吻他了,用嘴唇摩挲著他的肌膚,用舌頭纏綿他的髮絲,顫抖著,細細碎碎的呼吸拂在金在中的耳鬢邊上。吻他,就像那一夜淅淅瀝瀝的春雨,總也停不下來。晚些時分,鄭允浩從禦書房出來。斜陽欲歸,天邊亂紅流雲,夏晴暮桑,照見宮城樓上畫簷如勾墨,淺淺的一點黃昏。宮人斂著眉目候在一旁,鄭允浩尋思了會兒,仍是揮手摒退了從者,拖著那條傷了的腿,一瘸一拐地自向那廂去了。

 

進了偏苑,夏蟲唧咕兩聲,冷冷清清的。青階下的竹簾子泛了黃,半搭在梧桐闌幹外面,零丁有幾片葉落。景非焰挑起簾子,見金在中斜靠在窗畔,他的腳步略頓了頓。金在中卻已回過眼眸,低了頭淡淡地一笑。鄭允浩的胸口刺了一痛,緩緩地坐了下來。案上擺著一壺酒、兩個小盞。

 

金在中輕輕緩緩地道

 

「我也不曉得你會不會再過來,起早就一直等著......」

 

自顧自斟了一小盞酒,微微地抿了一口,卻忽然捂著胸口劇烈地咳了起來。鄭允浩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奪過金在中手中的酒,一飲而盡。金在中睜大了眼睛,似笑非笑的模樣

 

「我央了宮人許久,他們才給了我這一點點酒,你可不許搶我的。」又斟了一盞,卻不喝,只是用手指磨著酒杯的邊沿把玩著「今兒是我的生辰呢......」

 

鄭允浩默然了半晌,僵硬地道

 

「你以前都未說過。」

 

「我以前對你說過什麼呢?」金在中斜斜地瞥了他一眼,靜靜地道,「那全是假的。」

 

那時,鄭允浩瞧見了他眼底的波光,暗香殘冷,只是那麼一瞥,便是蕭索在斜陽之外的秋色。鄭允浩忽然就說不出話來。金在中慢慢地飲下了半盞酒,伏在案上咳了半天,從嘴角沁出了一絲血,漫不經意地抹去,蒼白地笑了笑

 

「陪我喝兩杯吧,或許明年這時我便不在了。」見鄭允浩只是不語,他茫然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頰,低低地問,「怎麼了?總盯著我看......」

 

他的聲音儂軟如天邊的流雲淡煙

 

「我已經老了,是不是很醜了?」

 

案上的半截紅燭已成了灰,夕暮斜影,天色也婆娑了,總照不見他臉上的神情,鄭允浩一把拎起了酒壺,仰起脖子,一口氣幹了個盡,抹了抹嘴,將酒壺摔到了地上。他的手仍舊有些抖,藏在了袖子下面,拽緊了手掌心。金在中呆了一下,像是幽幽地嘆息了一聲

 

「我記得你的酒量向來不是太好,這脾氣怎就改不了,這麼喝,定是要醉的。」

 

鄭允浩覺得一股子熱勁從身子裡面湧了出來,這下惱了幾分,一撐案台就要站起身來,卻倏然頭昏眼花,腿腳也不聽了使喚,軟軟地倒在了案邊。

 

「七分竹葉青摻上三分紅蘆、再加一點子蒼桔梗,後勁是最大的,你怎麼就傻成這樣呢,這許多年了,竟一些兒沒長進。」

 

金在中掩著嘴悶悶地笑,笑得整個身子都打著哆嗦,半晌才喘過了氣。遲緩地爬了過去,吃力將鄭允浩連拖帶扯地弄到了床上,將枕頭下面的繩索翻了出來,把鄭允浩的手腳牢牢地綁在床柱子上。

 

月色無聲地上了晚天,這一夜又是下弦,梧桐外老鴉昏黃。金在中走到簾子邊望了一眼,回廊外守著兩列金吾禁衛,金在中順手掩上了門。回過來,絞了一把巾子給鄭允浩細細地擦了臉,又喂了他兩口熱茶,片刻便見他的眼皮子動了動。金在中笑笑,拿著那塊巾子將他的嘴嚴嚴實實地捂上。

 

鄭允浩睜眼迷糊了一會兒,回過神來見這番光景,臉色立時就鐵青了,怎奈發不出聲音,狠狠地瞪著金在中,只咿咿唔唔了兩聲,也不足威嚴。金在中倚在鄭允浩的身上,捧著他的臉,似乎是溫柔地吻了他的嘴唇,冰冰冷冷的一點香。月光落在金在中的臉上,就像是春末了梔子花的白色,他用迷離的眼波望著鄭允浩,小小聲絮絮地言語著

 

「你莫要擔心,我要死了......嗯,真的,這回不騙你了,我就要死了......我只是、要你看著而已。」

 

鄭允浩的身子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猛地扭曲了起來,拉扯著床榻「咯咯吱吱」地搖晃。

 

「我想要你......睜著眼睛看著我死,你說,好不好?」

 

金在中宛如晚歸的燕子般噥噥地呢語著,眉目間都是煙雨的空蒙,他掏出了一片薄薄的碗瓷,按在自己的手腕上,很輕很輕地問他

 

「你說過你不愛我了,允浩......允浩,你會後悔嗎?會後悔嗎?」

 

瓷片劃了青色的血脈,慘白的肌膚像是裂開一條縫,滲出一滴小小的血珠子,慢慢的、慢慢地暈染開,一長線、一大片,滴滴答答地流淌了下來,滿手都是血。鄭允浩覺得自己仿佛就要瘋掉,血的月光蔓延在黑色的夜裡,要把他活生生地溺死,呼吸的滋味如刀絞,一下一

下絞得血和肉都糜爛掉。絕望地掙扎、拼命地掙扎,哪怕只是觸摸他的頭髮,那麼一丁點兒,想要抓住的東西。

 

「你會不會想我呢?」

 

金在中軟綿綿地倒在鄭允浩的懷裡,虛弱地抓住鄭允浩的胸口,掙著全身的力,宛然一笑,寂寞就如煙花

 

「最後還是我贏了,我知道的......」噥噥地嘆了一口氣,宛如蝴蝶在花下睡了去。

 

竹簾子在風裡吱吱呀呀地搖著,搖破了月亮的影子,青苔的痕跡刻在十二格子的窗下,促織弄著一聲一聲的囈語,闌珊處竟忘了醒來。鄭允浩死死地睜大了眼睛,眼角裂開一道血的痕跡。他的手拽得「咯咯」地響,粗糙的麻繩割開了肌肉,陷進去勒住了那根筋,繩子浸透了紅色,漸漸地也不覺得疼了。骨頭和繩子一起繃斷掉了。

 

俯過去抓著了金在中,竟沒有力氣抱住他,黑暗中,像鬼一樣淒厲地嚎叫了起來,尖尖長長。梧桐外老鴉亂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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