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六】孤煙斷 大漠月如弓

 

長日將盡,夏蟲也倦了,懶懶地埋入泥土中沉睡。只苦了宮人,在苑子裡來來回回地覓著蝴蝶,秋意近了,蝶影渺渺,卻見何處舞?金在中趴在窗臺上,望著宮人滿苑子地轉著,他嘟著嘴,喃喃地道

 

「你們真的好笨哪......」

 

七月未央,寒香晚謝,風清淺。屏風外面,焚香的宮娥打起了小盹。

 

一個身形高挑的侍姬走到窗下,對著金在中招了招手,輕聲道

 

「金公子,奴婢在海棠樹那邊找著了一窩子的蝴蝶,你可要過去瞧瞧?」

 

「我要、我要。」金在中眉開眼笑。

 

「噓。」 侍姬豎起指頭,緊張地看了下左右,「可別聲張,要是吵著了,蝴蝶就都飛走了,悄悄地來,知道嗎?」

 

「嗯。」金在中使勁地點頭,笨手笨腳地從窗口爬出去,踮著腳尖跟上侍姬。侍姬七拐八轉,行到假山後面。金在中張望著,不滿地嘀咕:「沒有啊,在哪裡呢?」

「或許是這會兒飛出去覓食了吧,等下就回來了。」

 

侍姬不經意地說著,從袖子裡掏出一塊小小的蛋酥點心,柔聲道

 

「快到晌午了,蝴蝶也要吃飯啊,你餓不餓?先吃塊點心吧。」

 

黃澄澄的蛋酥、鬆軟軟的乳皮,散發著濃郁的甜香。金在中眨巴著眼睛,口水都要滴下來了,手伸了出去,忽然又縮回來,搖頭道

 

「不要,你又哄我呢,一定是苦的,我不吃。」這段時日來,宮人總在食水裡摻了黃連喂他,氣哭了幾次,他便養出了賴性,只吃鄭允浩手中的東西。

 

侍姬眼中有了幾分不耐的神色,勉強笑著

 

「我不哄你,很好吃呢。」

 

金在中咬著手指頭

 

「不可以啊,他說過,在中要是自己亂吃東西的話,他會生氣的。」

 

侍姬眼眸轉了幾下,眯起了眼睛,指著遠處

 

「你看,蝴蝶在那裡呢。」

 

「咦?」金在中急忙回頭望去。

 

侍姬抓起一塊山石,狠狠地砸到金在中頭上。

 

「哧」地一聲悶響,金在中的身子軟軟地倒了下來。漆黑的髮絲間漸漸地暈開緋紅的血色。

 

侍姬冷冷一笑,撮嘴打了個呼哨,一隻鴿子從假山旁邊飛起。夜色長央,孤煙斷,漠上月如弓。戰士的金戈在白骨裡生了鏽,湮沒在黃沙下,黑色的鶻鳥撲棱著翅膀掠過枯木,「呱」然啼斷天外。營帳裡隱約聽見戰馬在風中的嘶叫,飄飄忽忽地扯人心腸。那時風起,燭搖,挑破沉寂的影子,三更漏響,居中座的黃袍男子放下手中書卷,側首望向身邊的近侍,似乎是不經意的模樣

 

「趙宣,時日已過,派往燕都的人手為何還不見音訊?」

 

立在下首的趙宣不慌不忙地跪下,尖著嗓子細細聲回道

 

「皇上稍安,此行八人都乃大內一等一的好手,事先安排周全了,斷無閃失,燕都那邊的飛鴿傳書說是前天該到,或者路上耽擱了也不定,還請皇上勿憂。」

 

居中座的男人乃是封朝的德明皇帝,濃眉長目間天生帶著一段雍容華貴的氣度,此刻皺著眉頭,倒是有幾分憔悴的意思,他轉首望向側座,照不見燭光的角落裡,一個魁梧的戎裝武將靜靜地坐著,仿佛雕像般凝固。德明帝輕輕地咳了一聲

 

「箭已在弦,今夜必發,將軍可準備妥當了?」

 

「只欠東風,應起在亥時。」黑暗中,那個魁梧的武將抬起頭來,一道淡淡的光影抹過他的臉,竟是一張猙獰的青銅鬼面,「從燕都到此,行官道摸約三個月,為了避開追兵,他們走的必是南邊的山道,會緩上半月,最遲不過是在今夜了。」

 

德明帝眯起眼,微微一笑

 

「願如將軍所言。」

 

外面忽然響起了喧嘩的聲音,馬蹄直接踏到了聖駕帳門前,護衛們短促地吆喝了一聲,門簾子被扯開了,一位勁裝的甲士進來,從肩膀上扔下一個大麻袋,而後搖晃著跪倒在德明帝面前,嘶啞著嗓子道

 

「臣幸不辱命。」

 

趙宣打開了麻袋。一個瘦弱的人蜷曲著窩在裡面,淩亂的頭髮掩住了他的容顏,只是露出了那一點點藕荷般灰色的嘴唇,淡淡如煙花將謝。德明帝捋著鬍子,望著地上那人,眼眸中浮起了森冷的神色,卻點頭溫和地道

 

「好、很好。」

 

鬼面人從角落裡慢慢地走出,青銅的面具上的厲鬼咧著嘴扭曲地笑著,卻仿佛是一聲輕輕的嘆息,伸出了手又縮了回來,垂首凝眸半晌,陡然抬起臉來,青銅冰冷的光澤滑過他的眼睛,宛如凜冽的刀刃,犀利的聲音割破了柔軟的燭光

 

「臣請出戰。」

 

戰鼓如雷,沉沉地響動十裡長陣,天外風起,狂沙捲動亂紅。

 

黎常匍匐跪在道邊,鬆油火把燒得「嗶剝」地響,班駁的火光映著將士的鎧甲,掠過一絲寒冷的意味,風漸大了。馬蹄聲近了,轟隆的聲響踏得地面都有些發震,明黃色的車輦從眼前行經而過,揚起的塵煙險些迷了眼,黎常忙將頭伏得更低了些。紛遝的腳步聲忽然停了下來,一個急促仍不失威嚴的聲音傳了過來

 

「黎常呢,宣他接駕。」

 

身邊的副將捅了捅黎常,他才回過神來,上前了幾步

 

「臣黎常,叩見陛下。」

 

壯著膽子抬眼望過來,看見年輕的昭帝皺著眉頭,南乙的臉龐有些蒼白,似乎是說不出的焦慮,黎常有些發怔,昭帝的眼睛轉了過來,明亮而犀利,宛如劍刃逼人。黎常那一時猛得省起了關於昭帝鄭允浩弑父篡位的種種傳聞,不由得心下竦然,垂下了頭。鄭允浩飛快打量了一下跪著的三軍將領,跳下車輦,利索地吩咐

 

「軍營之中,一切從簡,繁文褥節皆免了,黎常隨朕過來,旁人各守其位,不得擅離。」

 

眾將轟然諾了一聲,施禮退下,只黎常跟上。金吾衛在主帥營前一字排開,隨駕的臣子也只肅立在帳外不敢聲張。鄭允浩到了帳中,甫一坐定便向黎常沉聲問道

 

「戰況何如,敵營近日可曾異動?」

 

黎常從容回道

 

「目下對陣之人仍封氏左路軍中主帥,臣與其交鋒兩次,頗覺棘手,此人剛猛擅攻,咄咄逼近,日來銳氣正盛,臣以為不可正面捋其纓,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故臣令三軍近日來隻守不出,以避鋒芒。」

 

鄭允浩挑眉,冷冷地道

 

「幾十萬兵馬屯守邊塞,當知此事不同兒戲,兵貴神速,豈容爾拖遝?」

 

黎常抬眼直視鄭允浩,目光澄澈

 

「皇上恕臣直言,之前因衛王爺的疏忽,我軍略有些委頓,臣來軍中不過三個月,正是樹威立綱之時,只要再給臣一個月的時間,定能令將士們重拾雄心,彼時,敵憊我進,戰機方至。」

 

「一個月?」鄭允浩斜靠在交椅上,凜冽的光色劃過他的眼睛,「我只怕有人等不及這一個月。」

 

立在身後的趙項弓腰上前,對著鄭允浩低低地耳語了幾句。鄭允浩的嘴角邊泛起了倨傲的笑容,語氣卻只是平常

 

「也好,螳螂捕蟬,且看誰為黃雀。」

 

大漠外,風沙起,金鼓隆隆,雷鳴驚蟄,馬蹄踏破戈壁沉澤,直奔城樓。

 

黎常神色一動,方欲言,便見金吾衛進帳跪稟

 

「皇上,封氏發兵夜襲,現到了城外五裡地,請皇上定奪。」

 

鄭允浩瞥了黎常一眼,目中隱有深意,黎常覺得心頭一凜,卻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只聽見鄭允浩淡淡地道

 

「黎將軍既為三軍之主,此刻便由得你發落了。」

 

「臣遵旨。」黎常猶豫了一下,回過身去面對帳下令兵,神色轉瞬嚴厲「傳本帥令,諸將緊守城門,備弓箭手上城樓以禦不虞。」

 

這廂傳令兵還未下去,外面一員參將急急進來,局促地道

 

「封氏那邊派了一個信使過來,正在城下候著,欲面見吾皇,不知當不當進?」

 

「宣。」鄭允浩不動聲色。

 

須臾之後,金吾衛押著一個封朝官吏入得營帳。那使節揣度眾人形量,目光註定鄭允浩,周全地施了一禮

 

「小人見過昭帝陛下。」

 

鄭允浩端起茶盞,輕輕地啜了一口,只是不語,趙項喝問

 

「爾有何事?速速報上。」

 

那使節微微一笑

 

「吾德明帝陛下新近從燕都的皇宮中得了一份大禮,想要歸還昭帝,特令小人傳話,請昭帝親往兩軍陣前取回,若不然......」他言至此,嘿嘿地乾笑了兩聲。

 

鄭允浩騰地站了起來,手一抖,青瓷茶盞滑了下來,在接觸到地面的瞬間裂成碎片,「噹啷」一聲脆響。黎常眼見得鄭允浩的神色一下大亂,也不知從哪裡來的膽子,忽然一聲大喝

 

「陛下!」

 

趙項沉聲斥止

 

「天子駕下,黎將軍不得放肆!」

 

黎常全然不懼

 

「陛下适才言,某為三軍之主,此刻便由得我發落,當知君無戲言。」

 

鄭允浩粗重地喘著氣,眉目間宛然死灰,陰戾地瞪著黎常。

 

黎常單膝跪下,以頭觸地,聲若金石

 

「陛下萬金之軀斷不可輕涉險地,臣願代陛下取回德明之禮,求陛下恩准。」

 

燭火搖擺不定,鄭允浩慢慢地吐出一口氣

 

「准。」

 

黎常出了營帳,一聲令下,陣營倏然鬥氣騰起,馬嘶劍鳴,金色的戰幟在風中展開,黑木城門「吱吱呀呀」地打開了,數萬人馬卷起一路塵煙,殺將出去。鄭允浩登上城樓,遙遙地望下去,那邊黃沙漸濃,封朝的騎兵逼近城下,空曠的漠野之上隱約響起一種混亂的嘯聲。鄭允浩沉著臉,一聲斷喝

 

「弓箭手!」

 

彪悍的軍士挽起了長弓,弓弦繃得緊緊的,箭在弦上輕顫,殺氣直迫眉睫。夜幕中猛然迸裂出尖銳的刀光,如風掠過。對陣軍中當先躍出一騎武將,平地一聲吼,萬馬橫踏過來。黎常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大刀,果敢地揮下,厲聲大喝

 

「左路抄側翼,中路隨本帥前沖,右路排開側掩,後退者斬無赦!」眾軍應聲呐喊。

 

城樓上萬箭齊發,流矢如雨注,對陣中戰馬僕地,「嗚嗚」悲鳴著。黎常策馬奔去,迎上一騎鐵甲戰馬。馬上的騎士揮劍劈來,夾著風雷之聲,黎常咬牙回手,兩刃相交,寒光凜凜,瞥見鐵甲騎士的青銅鬼面。黎常一驚,陡然吐氣暴喝,金刀直奔面門。劍峰挑破了手背。

鬼面人冷笑一聲,忽地打了個呼哨,尖利的聲音透過亂軍傳了開起。

 

封朝軍馬的後方升起了一根長長的桅杆,上邊挑著一盞長明孤燈,搖曳的光線抹出一道長長的痕跡,照著杆頭縛著的一個人。城樓高處,鄭允浩猛然覺得如雷轟頂般驚惶,那一時竟透不上氣來,死死地抓住了烽台的青磚,摳出了一個深深的印子。馬蹄紛亂,瀕死的戰士發出野獸般的哀號,淹沒在撕殺的叫喊中,刀光交錯、劍氣縱橫,黃沙卷著濺起的殘紅,

 

一片一片地染上鎧甲。淡淡的血色裡,吊在桅杆上的人影卻只在暗處伶仃,那是月光的影子,在風裡幽幽飄搖,輕衣如雪發如絲,宛然都模糊成了一縷青煙,似乎是寂寞的味道濃到了盡頭,卻又散了。

 

鄭允浩倏然嘶啞地一聲厲喝

 

「停下,都給朕停下來!」

 

身旁的一個弓箭手已然扣住了羽箭,不及收回,「嗖」地射了出去。鄭允浩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咆哮,揮手拔劍劈下了那弓箭手的腦袋。眾將皆懼,慌忙跪了一地不敢抬頭。趙項手快,死命拉住了鄭允浩,顫聲道

 

「皇上意欲何為?」

 

鄭允浩不作聲,狠狠地踢開了趙項,沖下城樓,奪馬奔出。

 

「皇上!」趙項追趕不及,在後面聲嘶力竭地叫喊「難道皇上忘了大局之計嗎?棋已進局,怎可反噬自身!」

 

鄭允浩回眸一頓,目中一片赤紅,仍是不顧去了。全軍一陣忙亂,只金吾衛及得跟上。守城的參將險些失色,立即往北門調兵過來。鬼面人聞得城中似有騷動,沉沉地一聲悶笑,側身避開黎常之刃,撥馬回退。金鼓隱、銅鑼震響,封朝軍馬欲撤。

 

鄭允浩狂奔而來,黎常大驚,強行攔住

 

「皇上不可行,前方必有詐!」鄭允浩甩手,馬鞭砸向黎常,黎常下意識地一躲,跌到馬下,待抬頭,鄭允浩已然過去。

 

戰馬一聲長嘶,鬼面人立馬回身,正對鄭允浩,目光如出鞘利劍,直要把人撕碎。鄭允浩心中恍然大驚又大恨,劍如疾風,撲向鬼面人。兩下交手,刀劍之上火花四起,風嘯雷鳴。一枚羽箭斜裡飛來,「咯」地釘在桅杆上,擦過杆上之人的臉頰,入木而過。鄭允浩眼角瞥見了,心中一痛,手底下不覺一緩。鬼面人引劍挑來,鄭允浩竟不能避閃,生生地在肋下劃了一道口子,血肉翻卷,鄭允浩一晃,幾乎掉下馬去,兀地勒住了韁繩,恨聲喝道

 

「你竟傷他?」

 

鬼面之上不見絲毫表情,只眼底一暗。黎常帶著大軍逼了過來,鬼面人陡然仰天長嘯,聲震漠野。旗陣後掠出一列甲士,手持弓弩,齊聲發矢。近處無從閃避,鄭允浩從馬上躍起,以猛虎之勢撲向鬼面人,一劍憑地刺下,鬼面人擰腰側身,長劍「錚」地穿過鐵甲,從鬼面人的肩膀後面透出。鬼面人一聲厲吼。

羽箭破空之聲劃破耳膜,恍惚聽得黎常在後面叫喚,鄭允浩卻只覺得腹部刺痛,眼前一黑,便再也省不得人事。

 

仿佛莊生眠醉,夢裡化蝶,去到江南,故里吳音軟,煙雨遲暮,卻不知春秋幾許,忘歸、忘歸、眠在南柯,恰恰忘了蝴蝶非夢,莊生亦無心。其實睡著了,或許不要醒來便好,偏生不得。不知今夕何年,也不知身家何處,恍惚的時節,聽見燭火在案頭搖曳,燭花明滅,「嘶嘶」的聲響像針一樣紮入

 

他的耳中,頭好疼好疼,疼得要裂開,壓不住了,有一種東西洶湧著從腦子裡面擠出來,碾過骨頭和肉,把整個人都絞碎。金在中抱著頭,痙攣般地喘息著,手指纏著頭髮,疼得受不了,想要把髮絲一綹一綹地扯下來。

 

「你終於醒了......」有人微微地嘆著氣,握住了金在中的手,把他的手指頭一根一根地掰開。

 

金在中吃力地抬起頭來,暗淡的燈光中,一張厲鬼的臉面慢慢地靠近他的眼前,金在中淒厲地叫了一聲,驚嚇著彈了起來,又重重地跌了下去,就像死去一般躺倒在榻上,睜大了眼睛,茫然地望著頭頂上方。

 

「他們說你瘋了。」鬼面人半跪在榻前,低低地宛如自語,眼睛被青銅的光澤掩住了,也看不見一絲神情,「其實我是不信的。」

 

金在中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睫毛帶著黑色的影子劃過迷離的眼波,似乎是一聲柔軟的嘆息,虛弱地伸出手去,修長的手指沿著鬼面的輪廓滑下,軟軟的呢喃著

 

「我瘋了......瘋了嗎?我一點都不知道呢......」

 

鬼的臉顫抖了一下。金在中輕輕地揭下面具,露出了男人挺直的鼻樑、剛毅的唇角,那是一張端正的臉龐,額頭上,卻刻著一個黑色的黥記,宛如醜陋的蜘蛛趴在肌膚的紋理中間。金在中一怔,忽然咬著手指吃吃地笑了起來

 

「真的很難看呢,九淵......殷九淵,你怎麼是這副模樣?」

 

殷九淵拽緊了手心,沉重的心跳壓抑在胸口,一下一下敲得生痛,惱了、恨了,卻是說不上來。

 

「你恨我嗎?」

 

金在中微微地笑著,嫵媚宛如春水,無聲無息地將人溺死,他的手臂繞上了殷九淵的脖子,仰起頭,冰冷的眼神在搖曳的燭火中扭曲成蛇

 

「你恨我嗎?」

 

殷九淵不答,只是用力地抓住了金在中的手,手指的骨頭發出了「咯咯」的聲響。

 

「恨我嗎?」金在中也不覺得疼,柔弱地靠在殷九淵的肩頭上,咬著嘴唇,他的唇上抹著胭脂的灰色,燕子般噥噥的輕語,說不出是溫柔還是殘忍,「恨我的話,殺了我啊......或者,你卻是捨不得,殷九淵......你捨不得我?」

 

殷九淵猛然拎起了金在中,粗暴地扯著他的頭髮將他拖到營帳外面。時至秋濃,大漠廣寒,凜冽的風像刀刃一樣掠過,刺痛了眼角。殷九淵重重地將金在中摜到地下,金在中掙扎想要爬起來,卻被殷九淵一腳踏住頭,壓在黃沙之中。

 

粗糙的沙子蹭破了臉頰,帶著一點點血的味道,漫上金在中的嘴角、鼻尖,還有眉梢,乾澀的感覺淹滅呼吸,他張開嘴,拼命地抽著氣,塵土滲透到舌根下面,苦得讓人想要流淚。

就在快要窒息的時候,踏在頭上的腳鬆開了,金在中瑟縮著窩起來,捂著臉,抽搐般地喘著氣。

 

「你這是什麼樣子!」殷九淵忽然狂亂地咆哮了起來,嘶啞的聲音比沙子還要生硬,像是卡著嗓子生生地擠出來「你看看你自己,金在中,難道你真的瘋了還沒有醒嗎?」

 

「我沒有瘋!」金在中倏然抬頭,厲聲地叫了出來,沙子哽住了咽喉,咳嗽得幾乎要斷了氣,他緊緊地抓住了自己的胸口,「我心頭明白得很,殷大將軍,現如今你又威風了,犯不著在我面前顯擺,橫豎把命給你便是,想要我低三下四地求你,那是沒有的事!」

 

遙遠的夜空外,長風嗚咽而過,挑抹起心頭那根弦,牽扯欲斷。沙子的聲音簌簌地磨過,蟄蝕入骨。淡淡的夜光中,看不見人的表情。殷九淵緩緩地蹲下身,手指張了又屈,終是遲疑著伸出手去,撫摸著金在中的頭髮。黃沙滿鬢,一手塵灰卻是抹不掉。肩膀上的傷口似乎痛了起來,殷九淵的手指微微地抖著。

 

金在中痛苦地喘息著,側開臉

 

「別碰我。」

 

殷九淵僵硬了一下,有些慌亂地抱住了金在中,低低地喚他

 

「在中......」

 

「滾開!我用不著你可憐!」

 

金在中狠狠地咬破了慘白的嘴唇,瘋狂地扭曲著,仿佛抽搐一般,死死地掐住殷九淵的手臂,聲斷欲絕

 

「你們都是這樣,分明恨我恨得要死,卻有意地做著種種姿態折騰我,看我這般委屈低下的模樣,稱了你們的心思嗎?」

 

殷九淵咬牙,舉手打了金在中一記耳光,直把他摔到地上,滾了幾下方才停住。塵沙如煙,在風中落定闌珊。金在中靜了下來,慢慢地抹去嘴角邊的血,抬起眼望了過來,清冷的眸子宛如琉璃的碎片,割破了蕭索的夜色。殷九淵呆呆地默然了半晌,方才啞聲道

 

「不錯、不錯,我算是什麼東西呢,哪裡就敢在你面前威風?你原是誰也不愛的,只顧念著你自個兒罷了,端的是我這凡夫俗子自作多情種了,平白無故地惹了一場是非。」

 

愈說愈急,他不覺握緊了拳頭,幾乎是嘶吼著

 

「金在中,說到頭,倒是我對不住你了?」

 

金在中彎著腰,把臉伏在黃沙地上,悶悶地笑得幾乎要窒息

 

「論什麼是非,你若怨我,我又去怨誰?眾生皆是清白,只我一人該下阿鼻地獄,卻不知老天為何讓我苟活於世,生也無趣、死也無義,我只恨你們不曾一刀殺了我痛快,似這般千刀萬剮之苦,偏生無從恨起,又與何人訴去?」

 

殷九淵的嘴唇動了幾下,終是忍不住低聲問道

 

「他對你不好嗎?那時將你帶走,我以為......我以為他會好好待你的。」

 

「他......」金在中覺得頭又疼了,疼得直打哆嗦,他用力地捶著頭,「他是誰?這世上誰人待我好過了?」

 

殷九淵伸出了手,欲要向前,想起了什麼,忽又像被蠍子蟄著一般縮了回去,澀澀地道

 

「他若待你不好,又怎麼會捨命來救你?你終究是無心無情之人,若不知的,只當是天下人都負了你的,我怎麼會對你心軟?」

 

「捨命救我......」金在中使勁絞住了自己的頭髮,微弱地咳著,「你說什麼呢,我竟不懂。」

 

殷九淵冷冷地望著他,語氣中帶著一絲快意

 

「你這會兒是在封朝的軍營中,鄭允浩不知天高地厚,妄圖單騎救你,被我所擒,他那一條命恐怕便只盡於此處了。」

 

金在中低下頭,像是覺得冷了,用手環住了自己的肩膀,縮成一團打著寒戰。

 

「你心疼了?」殷九淵恨恨地笑了一聲,吼了出來,「你終究還是記掛著他。」

 

「我為什麼要心疼?」塵沙在眼簾裡一陣一陣地紮得難受,卻是流不出淚來,金在中倏然嘶聲叫喊,「他死了才好......死了才好呢!」

 

殷九淵心尖顫了一下,疼得站不住腳了,逃似也掉頭而去,只從眼角瞥見了月光下那一抹蒼白的影子,在漫天黃沙中憔悴。大漠風聲如泣。

 

胭脂色的女兒紅從琉璃盞中緩緩地傾下,溫柔宛如離人的淚,點點滴落在鄭允浩的身上,他的手指痙攣了一下,鐐銬被牽扯得「叮噹」作響。

 

「味道還不錯吧?」德明帝微微地笑著,把玩著手中酒盞,「這可是宮中藏了二十年的佳釀,今日與昭帝陛下小酌兩三盞,敘敘翁婿舊情。」

 

陰冷潮濕的地牢裡,昏黃的火光透過柵欄把人的影子切得支離破碎,讓鄭允浩有些許恍惚,酒水滲透入淋漓的傷口中,也不覺得疼了,只是麻麻地一陣陣抽搐。他抬起頭來,明亮的眼睛依舊高傲宛如天上辰星,直直地望著德明帝,半晌,嘴角邊扯起一個冰冷的笑容,竟是說不出的蔑然。德明帝亦不為忤,眉宇間盡是得意之色,捋著鬍子只做出了淡淡然的模樣

 

「昭帝切莫氣惱,勝敗本乃兵家常事,只不過昭帝也忒莽撞了些,頗有失為君之道,既如此,倒不如讓朕替你分憂,掌你鄭氏江山,總說也是一家人,不需分個彼此,但不知昭帝意下如何?」

 

「好、好!」鄭允浩抬首一聲長笑,「德明帝好生算計,想當日將公主嫁我,存的也不過是這副心腸了,這白日夢做了許久,怎的還未醒?」

 

在一旁的殿前大將軍尉遲複按捺不住,握住了刀柄,一聲大喝

 

「大膽囚徒,此時猶逞口舌之利,端的不知死活。」

 

尉遲複先是時暗自傾慕封寧蘿,苦求不得,彼聞及伊人香銷早已是痛心,今既見夙敵,豈不眼紅,對德明帝憤然言

 

「陛下與他囉嗦什麼,一刀砍了是正經,明日將人頭懸掛陣前,振我大軍威風。」

 

鄭允浩的目光冷冷地瞥過尉遲複

 

「手下敗將,也敢言勇?」

 

鄭允浩當年西征之時,曾數敗尉遲複,也是宿怨了,今日提及,尉遲複但覺惱羞成怒,「嗆」地拔出刀來,咆哮道

 

「老子劈了你!」

 

德明帝輕輕咳了一聲。趙宣從後面轉出,尖細的嗓音中透出了隱約的責怪

 

「尉遲將軍逾越了,皇上面前豈有你我做主的份。」

 

尉遲複悚然一驚,訕訕退下

 

「臣失禮。」

 

德明帝頷首示意,趙宣呈上一封書簡擺給鄭允浩看,言語間也是客客氣氣的

 

「這裡是黎常將軍送過來的文書,道是願退百里守地、獻萬兩黃金,但求贖得昭帝陛下歸去,看來昭帝這身家性命倒還是值幾個錢的。」

 

德明帝笑得甚是溫和

 

「昭帝放心,朕業已允了黎常所求,明日亥時黎常即帶領麾下軍馬撤往東關,待到萬兩黃金獻上之日......」他倏然一頓,目光註定鄭允浩,咬牙切齒地慢慢道來,「即是你鄭允浩人頭落地之時。」

 

鄭允浩冷哼一聲

 

「言而無信,又豈是為君之道?德明帝也不過如此小輩罷了。」

 

德明帝倏然色變,將手中酒盞砸到地下摔個粉碎,恨恨道

 

「你當年曾與朕言,來日登上帝位,必然封寧蘿為後,今日你已然龍袍加身,可憐朕的女兒卻在泉下冷清,言而無信之輩又是何人?」

 

鄭允浩目中滿是嘲諷之意

 

「她自短命,帶累德明帝無福做我大鄭朝國丈,倒真是可惜了。」

 

德明帝一掌重重地摔在鄭允浩的臉上,厲聲喝道

 

「明日朕就殺了你祭旗,看你還嘴硬!」

 

鄭允浩「啐」地吐出一口血沫,也不再言語,只是冷冷地望著德明帝,凜冽的眼神中掠著一絲深沉的意味,宛如刀刃上迸裂出的寒光。德明帝的心下竟有幾分驚悚,臉色陰晴不定。趙宣躬著腰,在德明帝面前陪著笑臉,小心翼翼地道

 

「皇上息怒,與他計較甚麼,鄭氏眼下已是吾囊中之物,皇上千秋霸業指日可待,當是大歡喜之事,怎麼會將這等言語往心裡去?鄭允浩是為盤中棋子,此刻大有用處,且留他苟延幾日,到時候要殺要剮,還不是由得皇上心意。」

 

「不錯、不錯。」德明帝定下氣來,傲然頷首,「險些顯得朕氣量小了,與這將死之人耍什麼貧嘴。」

 

森然瞥了鄭允浩一眼,冷笑而去。尉遲複有所不甘,卻也被趙宣拉著走了牆上的青苔滴下水來,滲入桐油燈盞,「嘶啦」的一聲,在暗處掠起一朵燈花。鄭允浩卸下一口氣,再也撐不住了,頹然軟下,咳出了一口血。手腳被鐵鐐吊著,身子靠著陰冷的牆壁,傷口中的血慢慢地濕透了單衣,冰涼涼地貼在肌膚上,讓他一陣陣地戰栗。

 

黑色的蟲子慢吞吞地從腳邊爬過,在腐爛的乾草堆中覓食。鼠輩從潮濕的角落裡「悉悉嗦嗦」地鑽出,小小的眼睛在黑暗中發出慘綠色的光,直直地瞪著牆壁上的人,「吱」地一聲怪叫。

鄭允浩暗自苦笑風聲搖曳,大漠的荒涼從門縫外面無聲地彌漫過來,浸透了每一個角落。牢門「吱吱呀呀」地被推開了,白色的人影宛如月光流淌了進來。

 

鄭允浩陡然抬起頭來,精銅的鐵鐐被繃得緊緊的,發出了「咯咯」的聲響,仿佛就要斷掉。

鼠輩掉頭縮回了洞裡,蟲子不解事,只在塵埃裡碌碌地爬著。那一夜的月光如水一般,在寒冷的風中,便凝固成嘴角邊一聲幽幽的嘆息。

 

「過來一點......」鄭允浩舔了舔乾涸的嘴唇,用沙啞的聲音低低地道,「我碰不到你......在中,過來一點,好不好?」

 

暗色朦朧,掩過了臉上的神情,只在眼眸中流轉過一縷蒼白的影子,寂寞如蓮花。金在中從門外走近,緩緩地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抹過鄭允浩的嘴唇,恍如青蜓在水面上劃過的那道漣漪,了無痕跡。

 

「在中......」鄭允浩仿佛快要不能夠呼吸,用舌尖舔著金在中的手指,模糊地喚著他的名字,「在中,再過來一點,我想親你一下......在中,我、我很想你,過來......」

 

金在中俯過身子,細碎的吻落在鄭允浩的眉心、鼻尖,眼波一瞥,那一點風情,不知溫柔或是殘忍,只在嘴唇上一點,卻有意地側開去。鄭允浩拼命地想要靠過去,卻被鐵鐐鎖得不能動彈,急了,陡然一聲嘶啞的吼叫

 

「在中,你過來啊!」

 

「不要。」淡淡的言語,一如金在中的眼神,帶著夜色的迷離,「你已經是快要死的人了,還求什麼呢?他們說......也許明天這個時候,你的頭就會被掛在高高的城樓上面了,你知道嗎?」

 

「那有什麼要緊呢?」鄭允浩喘息著,定定地望著金在中,像是癡了不能思量,「我這會兒只想親親你,在中,過來一點,當做我要死了,算我求你,好嗎?」

 

風聲若斷。金在中忽然抱住了鄭允浩,手臂如藤蔓般繞上他的肩膀,吻他。快要斷了氣般的喘息,急促而破碎,濕漉漉的舌頭在唇齒之間纏綿摩挲,餓極了似的啃咬,想要把他一口一口地吃掉。金在中的手指摳進了鄭允浩的肌膚,顫抖著抓住他。月光的味道濃濃絮絮,抹在金在中的唇上,在刹那淹沒了鄭允浩的呼吸,把他溺死。

 

「在中......」鄭允浩呻吟般地呢喃著「你看著我、看著我......現在這副模樣,你是不是歡喜了?」

 

金在中忽然一口重重地咬了下去,血的味道在口中彌漫,痛苦而甜蜜的吻。

 

「就這樣、就這樣麼......你若是死了,我卻連也恨的人也沒了,我實在不甘心......笨蛋!」他的聲音尖利而生硬,「鄭允浩,你怎麼竟這麼笨!」

 

鄭允浩微微地笑了,那種柔軟的神情仿佛連月色也流連了

 

「其實我一直都是個大笨蛋,你也早知道了,怎麼這會兒才生氣?」他貼著金在中的臉頰磨蹭著,宛然間脆弱不堪,「我現在什麼都沒了,或許連命都要丟了,在中.....你還恨我做什麼呢?我現在只是個一敗塗地的大笨蛋而已,你不要再恨我了,好不好?」

 

金在中覺得快要窒息了,使勁地抓住了自己的胸口,還是很痛,忽然想要後退。鄭允浩卻用力地咬住了金在中的嘴唇,像野獸一般撕扯、不讓他走,直到他疼得癱倒在鄭允浩的懷抱中。

汗水和著血污,濕淋淋地從鄭允浩的額頭滑落,他低下頭,吃力地想要觸著金在中的臉頰,半晌卻不得,惘然一嘆

 

「母后去了、父皇也去了,你還有什麼放不開的?其實我什麼都不想要,從那一年第一眼看見你開始,我這輩子想要的東西就只有一樣......你知道的,在中,若不是這鏈子鎖著我,我就跪下來......我從來沒有對人低頭過,今日這般求你,你便真是鐵石心腸,當做是可憐我,不要再恨我了......」

 

金在中疼得渾身直哆嗦,難受地彎下了腰,抽搐般地吸著氣。忽然有人大笑,聲若洪鐘,帶著說不出的快意。牢門口的火光亮堂了起來,魁梧高大的男人戴著青銅的鬼面從外頭走了進來。金在中倏然僵硬,一把摔開鄭允浩,背過身去。

 

「說得真好聽啊,昭帝陛下,只愛美人不愛江山,當真是個多情種子。」鬼面人目中精光掠過,嘲諷地道,「要不要我幫你解開鏈子,好讓你跪下來求他。」

 

金在中一言不發,向外行去。

 

「在中、在中!」鄭允浩狂亂地地吼叫,「你別走,我這樣求你還不行嗎?還不行嗎?」

 

金在中木然地走到了門口。

 

「金在中!」鄭允浩一聲淒厲的斷喝。

 

金在中的腳步一頓。

 

「你......愛過我嗎?」鄭允浩咬牙嘶喊,聲音中透著蒼涼的絕望,「你可曾有一絲一毫愛過我?你回答我啊!」

 

金在中卻連頭也不回地出去了,雪一樣白色的衣角從破裂的木門邊滑過,然後溶化。鬼面人笑得喘不過氣來,走過來,將手中的火把移到鄭允浩的面前。跳躍的火焰中,相向的目光宛若金戈交錯、

 

刀光濺起,凜凜的殺氣幾乎劃破肌膚。眉目之間,火的陰影班駁疊疊。鬼面人眼中半分笑意也無,卻憑地笑得囂張。鄭允浩猛然發了瘋一樣叫了起來

 

「笑什麼!你給我閉嘴!」

 

笑聲嘎然而止,鬼面人一拳狠狠地打在鄭允浩的腹部。鄭允浩悶哼一聲,死死地咬住了牙,嘴唇蒼白若灰,一點腥紅從裡面沁出來。

 

「鄭允浩,記得自己的身份,你便是死了,也是大鄭朝的皇帝,莫要在這種地方丟人現眼。」

 

鬼面人從口中冷冰冰地吐出幾個字,不屑地轉身

 

「明天一早就是時候了,準備一下吧。」

 

鄭允浩粗粗地喘著氣,赤紅的眼眸裡一片暴戾

 

「殷九淵、殷九淵,最後贏的人一定是我,你睜大眼睛瞧著。」

 

「很好,我等著你,允浩。」殷九淵略一回首。

 

風起時,火光一暗,影子都破了。殷九淵緩緩地走出了地牢,遠遠地,看見金在中佇立在漠野的荒草間,蓑蓑白衣、落落長風,一地黃沙也冷了。殷九淵行到金在中的身後,冷笑著問他

 

「這副樣子怎麼不擺到他面前去,在這裡又做與誰看?」

 

金在中冷得瑟瑟發抖,卻沒有言語。殷九淵一把扯住金在中的頭髮,將他的臉拉過來。

他滿臉都是淚。殷九淵暴怒,失了態地大吼

 

「你不是說要親手殺了他嗎?我剛剛給了你機會,你為什麼不動手?你捨不得他?你終究還是捨不得他嗎?」

 

金在中的眼中沒有絲毫表情,流著淚的漠然。嘴唇上是月光的顏色,透明的蒼白,在夜色裡謝了煙花。

 

「你哭什麼呢?你說過你不在乎他、你誰也不會在乎的,不是嗎?」冰冷的鬼面之下,殷九淵的眼神漸漸地扭曲。

 

金在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風把沙子吹到眼睛裡了,好痛......」這麼呢喃著,像是眠在夢裡茫然的囈語,他用手捂住了臉,「眼睛好痛......」

 

殷九淵握著拳頭、僵立良久,沉悶地一聲咆哮,聽不見是什麼意思,強硬地將金在中拖到自己的營帳中,摔在榻上。

 

金在中軟軟地伏著,也不動,嘴角邊扯開一個枯澀的微笑

 

「你又想折騰什麼呢?」

 

殷九淵摘下了面具,額頭上墨黑的黥記在昏黃的燭光下顯得突兀而猙獰。他從袖中拿出一方紫銅的印章,扔到燃燒的爐火中去。他回過來望著金在中,爐火在他的眼中映成一片陰霾的煙霧

 

「你知道......我喜歡你、我一直都很喜歡你,我對你的心絕對不下過允浩,而你卻從來不曾為我掉過一滴淚。」

 

他似乎什麼都不顧了,大聲地吼了出來

 

「你騙我、害我,我認了,是我心甘情願的,只想著或許你會為我心軟也不定,時至今日我才明白,原來我竟這麼蠢。」

 

金在中像是意識到了什麼,睜大了眼睛向後退縮,殷九淵粗暴地扯住了他。金在中揚手,甩了殷九淵一記耳光

 

「滾開!」

 

殷九淵恨得欲狂,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一把將金在中壓倒,「嘶啦」一聲,扯破他的上衣,用腰帶將他縛住。用鉗子將燒得通紅的紫銅印章夾起。

 

「不要不要--」金在中嘶啞地叫喊,困獸一般無助地撲騰著。

 

「那上面有我的名字呢,在中。」殷九淵貼在金在中的耳邊說著,他的聲音微微地發著顫,「把它留在你的身上,就算你心裡沒有我也會記住的。」

 

印章被按在了金在中的胸口上。肌肉焦爛的味道在空氣裡漫開,金在中迷迷糊糊地搖了搖頭,想要抓住些什麼,卻伸不出手,恍惚的時候,胸口疼得裂開了。印章「噹啷」掉在地上。金在中像繃斷的弦,軟倒下去。長長的頭髮拂過殷九淵的膝頭,宛如流水一般柔軟的聲

音。殷九淵抱住了他,俯下身,在他的心口那裡落下一個吻。舌頭都被燙傷了。

 

【卷十七】長風當歌 弄蕭人在天涯

 

枯木上鵠鳥驚起,兀然一聲怪叫,撲騰著翅膀飛上半空。大漠黃沙亂卷,鐵蹄紛踏如雷,戈壁外斜陽西去,黃昏的影子掠過戰士的劍刃,帶著蒼茫的血色。前鋒的騎兵在峽谷前面勒住了馬。德明帝從車輦中下來,仰首望著高聳的峰穀,鵠鳥從他的眼前掠過,隱沒在山崖的陰影裡面。

 

「這裡便是疊谷關了。」尉遲複驅馬上來,感嘆了一聲,「與景朝對峙了數十年,我大軍的鐵蹄竟未踏過疊谷關一步。」

 

德明帝微微皺眉

 

「此處乃天塹險地,景朝以此為據,屢拒我軍於關外,今日到得此地,還需得小心為是。」

 

尉遲複洪聲大笑

 

「過了疊谷關,鄭氏便無險可守,關內之地皆為沃野平原,放眼過去將是我大封朝的天下,皇上過慮了。」

 

德明帝臉色頗有些躊躇,轉向殷九淵,以目詢意。殷九淵目中隱有深沉之意,慢慢地開口

 

「疊谷關通道狹窄,兩側峭壁如刀削,只可守不可攻,設或敵方在穀中埋伏,冒入則必死無疑。皇上的顧慮也不無道理,以殷某之見,不若繞過西寧山......」

 

「殷將軍真愛說笑。」趙宣介面道「以八萬大軍的行程,繞過西寧山少說半月,趙宣不是領兵之人,亦聞得兵貴神速之說。目下景軍在外做主的人是黎常,他是鄭允浩一手提拔的心腹,還由得我們使喚。待到燕都朝中的大臣們琢磨透了,乾脆廢了昭帝、另立新君,那我們手中的棋子就一文不值了。」

 

殷九淵淡淡地掃了趙宣一眼

 

「趙公公急甚?殷某不過了給皇上提個聲,疊谷關是西寧山唯一的過道,除此無路可走,總歸還是請皇上定奪。」

 

「好了。」德明帝一擺手,略一沉吟,「趙宣所言不差,繞道之舉似乎不妥,不說別的,單糧草一項便吃緊了。有鄭允浩在朕手中,料想黎常投鼠忌器,也不敢耍詐。如此罷,令人先行,探個虛實。」

 

殷九淵打了個手勢,左右的騎兵撥馬進了峽谷。眾軍在谷口嚴命以待,風沙卷著戰幟獵獵作響,鐵甲的戰馬不耐地刨起了蹄子。莫約過了半個時辰,峽谷的那一邊傳來了三聲短促而響亮的號角聲。德明帝捋須微笑

 

「無妨,傳令三軍進發。」目光一閃,複對殷九淵溫聲道,「還是請將軍在前面開道吧。」

 

殷九淵不動聲色

 

「臣是舊路重游了,自然要領個道。」話語一頓,對德明帝一欠身,「請皇上恩准臣押著景非

焰前行,若有變故,好推他上前陣應對。」

 

德明帝猶豫了一下。趙宣附上前去與德明帝耳語

 

「皇上,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殷九淵是臣保舉的,這次為我大封朝立下赫赫功勞,臣以命作保,此人斷無貳心。列兵陣前,請皇上當斷速絕。」

 

德明帝終一頷首

 

「一切由得殷將軍做主吧,加快行進,天黑之前務必通過疊谷關。」

 

尉遲複的臉色難看了幾分。殷九淵一揮手,禁兵押著一輛囚車從後面過來,車上一人滿面血污、狼狽萬分,正是鄭允浩,已不復當日桀驁。德明帝見了,心下大為快意,哈哈笑著上了御駕車輦。殷九淵一馬當先,數萬軍士緩緩地進了峽谷。日頭愈偏,壓著懸崖峭壁的影子沉了下來,崖上孤樹一支,斜斜地伸了出來,嶙峋宛如枯骨。將士們匆忙的行進中,金戈鐵劍碰撞的聲響錚然刺耳,一匹戰馬噴了個響鼻,往回路上一望,又被騎士勒住了。

 

漸漸地走深了。車輦搖搖晃晃著,德明帝見天色暗了,心頭隱約有些許忐忑,總覺得不妥,又說不上來,尋思了良久,忍不住挑開車簾,方要發話,忽然聽得那廂震天一聲呐喊,驚得跌回車裡

 

「趙宣,快看何事!」

 

鼓點陣陣隆隆,急促而威沉,迴響在山谷之中。高高的山崖上邊亮起了熊熊的火把,火光中,鄭氏的大旗上描金線的騰龍幾欲破空。伏在崖上鄭氏軍將投下了硫磺火石之物,山谷的道中漫起了硝煙,漸漸地有些模糊。

 

「有埋伏!」尉遲複拔出了劍,衝過來聲嘶力竭地叫喊,「皇上,我們中計了,快撤出穀去!」

 

德明帝驚怒交加,跳起來大吼

 

「殷九淵,把鄭允浩殺了!殺了他!」

 

殷九淵倏然回首,冷冷一笑,淩厲的鬼面之下,嘲弄的神色從眼睛中一劃而過,一聲斷喝,揮劍如奔雷,劈開囚車。趙宣飛快地奔過去,利索地打開了鄭允浩身上的鐵鐐。旁邊的兵衛驚呆了,還未回神,早被殷九淵一劍斬倒。德明帝恍然,一時怒火攻心,「哇」地吐出一口血,眥目欲裂

 

「趙宣!趙宣!你設得好局!」

 

峽谷口,剽悍的戰馬蹄掌上裹著麻布,早已悄然靠近,成了扇合之勢,黎常幾乎是滾著下馬,跪在鄭允浩的面前。鄭允浩扶著黎常慢慢地站了起來,挺直了腰,凜冽的眼神冷冷地轉了過來,高傲宛然天上鷹隼。

 

天色欲傾,煙塵彌天,崖上箭矢如流星千簇,滾石轟然落下。封氏軍士驚慌失措,眼見主帥叛變,軍心大亂,倉促間擠成一團,竟相互踐踏,人仰馬翻,耳邊但聞得呼號慘叫之聲。崖上鼓聲又起,陣陣震人心神,趙宣的聲音從混亂中傳了過來,大笑著

 

「德明帝,你怎忘了趙宣本就是鄭朝人氏,這十幾年我忍辱為奴,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將破你封氏。天佑我大朝,我向你力薦殷九淵,你竟納了,豈不知此為計中之計,死到臨頭了,你也該明白過來了吧!」

 

德明帝四顧慘然,八萬人馬頃刻之間潰不成軍,留得幾個親隨在身邊,也是手腳癱軟不能自主,護著德明帝勉強衝了幾步,便被攔住了。鄭朝的大軍從峽谷口攏了過來,馬蹄沉沉,戰士的金戈在黃昏的夜色中發出銳利的寒光。鄭允浩騎在剽悍的黑馬上,淩亂的頭髮在夜風中飄揚,眉目中拓拔不羈,居高臨下地望著困中的德明帝,嘴角邊泛起冷酷的笑容。

 

黎常帶人圍住了德明帝,將士們齊聲呐喊,揮舞著手中的長劍。德明帝羞愧難當,用手掩住了臉,大叫一聲

 

「罷了、罷了,天意絕朕,非戰之過!」手中佩劍一橫,竟自刎而亡。

 

黎常也是一呆,阻止不及。鄭允浩皺了皺眉頭,冷哼

 

「便宜他了,倒也知趣。」手一揮,冷冰冰地道,「黎常,這幾天朕受的款待要好好地回敬一下,去!」

 

黎常應了一聲,領著麾下軍士沖了出去,勢如破竹。鄭允浩的眼睛微微地向邊上一瞥,恰恰和殷九淵的目光對在一起,黑暗中,有寒光掠過眉睫。殷九淵撥馬而去。鄭允浩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開口。戰士瀕死的嚎叫在夜幕裡迸裂出來,血腥的味道濃濃地散在風裡。半天月如弓,帶著一抹胭脂的紅。

 

鄭允浩聽著狂亂的呐喊聲,覺得身上的血都沸騰了起來,倏然仰頭一聲長嘯。金吾衛恭謹地跪了一地。鄭允浩忽然轉過來問趙宣

 

「你看朕現在這副模樣,可還威風?」

 

趙宣大聲地回道

 

「這天下再沒人比昭帝陛下更威風的了。」

 

「是嗎?」鄭允浩微微地笑了,臉頰在火光中映得通紅,低低地自己言語著,「那他看見了,也不知心裡會怎麼想.....

.

趙宣耳尖,聽見了,自然曉得緣由,指了指那邊

 

「小人交代了長兄趙項照看著金公子,這會兒就在關口那呢,皇上可要過去?」

 

鄭允浩抬手抹去額頭上的血跡,叱馬奔了過去。峽谷中戰局漸收,崖上敲起了三聲金鑼。折斷的旗子搭拉在半截弓箭上,覆蓋住下麵殘缺的肢體。夜濃了。遠遠地,鄭允浩看見了金在中。風卷塵煙,遮住月光的影子,仿佛只有一點點青色的痕跡抹在人的眼睛裡,深邃而迷離。

黃沙從白色的衣角邊淌落,金在中靜靜地立在那廂,揚起了臉,夜色中無法捉摸的神情,卻有一種冰冷的的意味緩緩地沁到骨子裡。

 

殷九淵就在金在中的面前,似乎在說著什麼。鄭允浩的心沒來由地揪了起來,狠狠地甩了一下馬鞭。戰馬吃疼,「嗚」地一聲長鳴。金在中的眼睛轉了過來,默然望著鄭允浩,那一夜的月光在他的眸子裡破碎。他卻向殷九淵伸出了手。誘惑的姿勢。殷九淵猛地拉起了金在中,上了馬,沒有回頭地走了。

 

「在中......」

 

鄭允浩仿佛這樣地叫喊了,而他終於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張開了嘴,呼吸中都是血的味道,哽住了喉嚨。馬鞭從手中滑落。戰馬小小地踱了幾步,停住了,不知所措地打著轉。趙項緩緩地走了過來,跪在馬前。

 

「他說了什麼......」鄭允浩的面上沒有什麼表情,木然地問著,「他說了什麼嗎?」

 

趙項垂著頭

 

「金公子什麼也沒說。」

 

鄭允浩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發出了低沉的笑聲

 

「他什麼都沒說?」像是不肯置信一般,喃喃地重複著,「他什麼都沒說......」

 

趙項想了一下

 

「倒是殷九淵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鄭允浩拽緊了手心。

 

「他是對金公子說的,『你願意跟我走,還是願意回去面對他?』」

 

趙項一眼一板地回道,也沒帶什麼語氣。鄭允浩呆呆地僵硬了半晌,陡然仰頭髮出了瘋狂的笑聲

 

「你願意跟我走,還是願意回去面對他......他就這麼問了一句、就這麼一句......」

 

跨下的戰馬被驚了一下,蹶起了前蹄,鄭允浩竟從馬上直直地滾了下來,跌到地上,伏在塵埃裡還是笑。

 

「皇上!」周圍的兵衛忙不及迭地跪下不敢抬頭。趙項急急地撲過去,扶住鄭允浩,壓低了聲音道,「皇上,您冷靜一點,臣下們都在邊上呢。」

 

「滾開!」鄭允浩一掌摔開了趙項,赤紅了眼,如野獸般咆哮著,「我還顧什麼顏面呢?我都已經那樣地求他了......那樣地求他了,還說什麼顏面呢?他竟然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倏然跳了起來,嘶啞地吼了出來,「他竟然一點都不把我放在心上!」

 

「皇上!」趙項急得不住地在地上叩頭,「皇上稍安毋躁啊,一切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鄭允浩嘿嘿地笑著,踉蹌地走了兩步,舉起手胡亂地抓了兩下

 

「還計議什麼,我輸了、輸了,他那時說得很對啊,我算什麼東西呢,像狗一樣,只要他勾勾手指就會跑過去。」

 

他用手捂住了嘴,卻止不住那比哭還難聽的笑聲

 

「就算跑過去了他也不理會,只是看著我笑話。我也不知道原來我竟是這麼傻的人。」

 

急促的馬蹄踏了過來,黎常從馬上翻身而下,俐落地單膝跪地,平穩地稟道

 

「皇上,封氏軍馬大部已經殲滅,降眾三萬,只尉遲複帶著幾千殘部向西南逃竄,請皇上定奪。」

 

鄭允浩僵硬地立著,神色間有些恍惚,也不搭理。趙項一個勁地向黎常使眼色,黎常卻熟視無睹,深吸了一口氣,舌綻春雷、兀地一聲大喝

 

「皇上!」

 

鄭允浩迷糊地回過神來,惡狠狠地瞪著黎常,眼眸中佈滿了血絲,拳頭拽得「咯咯」地響。

黎常咬牙,挺起了腰板,清晰而堅定地道

 

「敵寇尚在,請皇上主持大局!」

 

風大了,夾著殘留的硝煙迎面而來,刺痛了眼睛。鄭允浩佇立風中,任憑長長的黑髮狂亂地飄舞著,遮住他的眼睛。他慢慢地咧開嘴,露出了一種殘酷而扭曲的笑容

 

「好,很好。」

 

趙項偷偷地抹了一把汗,把戰馬牽了過來。崖上崖下的軍士們黑壓壓地跪了一地,粗粗地呼吸著,火把在寂靜的夜晚燃燒著,發出「嘶嘶」的聲響,宛如青蛇在黑暗中吐著信子。鄭允浩挺身上馬,遙遙地指著西方,他的眼睛宛如沾血的利劍,刺破九重深的夜幕,他的聲音冰冷而威嚴,壓過了大漠的風聲

 

「揮兵西下,不破封朝終不還!」

 

陡峭的山崖上,矯健的勇者敲響了發兵的金鼓,月光的背面,揮舞的手臂劃過淩厲的軌跡,重重地落下。驚雷破空小鎮日暮,夕煙照晚。長風裡,悠悠的駝鈴遠去,只在黃沙中留下兩行印子,旅人倦歸。

灶台裡的荊木慢慢地焚成了灰,火濃了,映著金在中的眼眸,隱約一抹紅。他揭開了鍋蓋,攪著稀薄的米湯。風吹著破舊的窗格「吱吱呀呀」地響。

 

殷九淵從外邊進來,門邊漏進一縷冷風,入冬了,大漠風寒。金在中像是被煙嗆著了,捂著胸口急促地喘著。殷九淵掩上門,急急地奔了過來,扶住金在中

 

「又犯病了,可怎麼才好?」

 

金在中輕輕地搖頭,冰冷的手指有些顫抖。殷九淵局促地縮回了手,怔了半晌。金在中的眼睛微微地一瞥,低下頭去淡淡地道

 

「也沒什麼,就是有些氣短,緩過來就好。」

 

殷九淵強自一笑,從背後解下包裹來,拿出一件厚厚的棉衣

 

「來,快穿上,天都冷了,你身子又不好,我前些日子怎的迷糊了,也忘了給你添件衣裳。」

 

金在中慢慢地接過來

 

「你今個兒哪裡去了?」

 

殷九淵側開了臉,困窘地搓了搓手

 

「我去鎮西的鐵鋪幫人家打下手了,反正多的是力氣,好歹換兩個錢。過冬的衣物總得添置些,再說米鹽也快用盡了。」

 

金在中默然,才覺得冷了,裹上了棉衣,坐到坑頭上抱著肩膀窩成一團。殷九淵蹲在灶前撥弄著柴火,零丁的火光在他的眼眸中跳躍,總是明瞭又滅。荊木在火焰中「劈啦」地響著,還有緩緩的呼吸的聲音,靜得讓人心都慌了。

 

「好像真的很冷呢。」金在中攏著手,呵了一口氣,幽幽地道,「冬了,也不知道這裡會不會下雪......」

 

風過簷角,大漠邊上的胡楊林中,仿佛有人弄著長長的簫竹,細細切切地嗚咽,終究都成了流沙下的一聲嘆息。

 

「......我想帶你回江南。」殷九淵忽然低聲地說了這麼一句,又沉默了。

 

「江南啊......」淺淺的憂傷宛如流水,不經意地滑過金在中的眼波深處,而他卻輕輕地笑了,「好久沒有回去了,也許都快忘記了......那是什麼樣的地方。」

 

殷九淵的眼睛望著搖曳的火光,暖暖的有幾分笑意

 

「我記得你說過故里水鄉、煙雨江南,便是到了這時節亦是曉風疏月,或者燕子春歸、紮一隻紙鳶去踏青......明年吧,待你身子好些,我攢夠了盤纏,我就帶你回江南。」

 

金在中轉過臉,透著窗紙的裂縫望向蒼茫的暮色

 

「往日我都是騙你的,其實我不喜歡江南、不喜歡紙鳶......」他舔了舔乾涸的嘴唇,很慢很慢地說著,「一點兒都不喜歡。」

 

灶台裡的火燃了許久才滅,直到灰燼冷卻,也再沒聽見殷九淵的言語。荒涼的月色流淌過西塞古道,長風如歌,一日一日,夢裡的飛天反彈著琵琶,舞起黃沙,埋葬了白骨弓戈。總有馬蹄的聲音踏過小鎮,攪亂一路塵土,遠處的烽煙濃了,彌漫著蒼穹,殘陽斜下,暮色如血,照不見關山外的天涯。鎮上的人家早早收拾了行當,也不知逃往何處了,只留下一隻老黃狗在冷清的院子裡吠號,天也寒了。

 

金在中還是靠在坑頭發呆。鎮上也沒幾個人了,殷九淵總要走很得遠才尋到活計,這幾日竟見不得他幾面,愈發生疏,有時尋思著,竟恍惚記不起他的模樣,金在中惘然一嘆。過了午,天色就沉了,分不清是烏雲還是黃沙,一抹一抹的黑色從天那頭移了過來。老黃狗在外面吠得急了,愈發淒厲。疊疊遝遝的馬蹄聲徑直過來了,狗吠的聲音一下嘎然而止。金在中心下曉得不妥,卻懶懶地不想動彈。

 

屋子前後都被人圍了起來,馬蹄來回地踱著,卻不靠近。弓弦在空氣裡震動著,倏然間羽箭破空而來,帶著燃燒的硫磺,擦過窗臺。亂箭齊發,小屋頃刻燒了起來。金在中嘆了一口氣,慢吞吞地走了出來。火焰掠過他的髮絲,伸手拂去,手指頭刺了一痛,他蹙起了眉尖。臃腫

的棉衣、淩亂的頭髮,仿佛是那般不堪,而他抬起臉,眼波只是微微地一瞥,眉目間倨傲的風骨,卻如天上月。

 

亂軍領頭的正是尉遲複,鐵甲金盔掩不住他狼狽的面容,見了金在中,愈發惱恨,一聲斷喝,引弓一箭射出。箭尖蹭過金在中的臉頰,「錚」地釘在門上,入木三分。尉遲複揮舞著手中大刀,嗔目而視

 

「快說,殷九淵那廝在哪裡?」

 

金在中的神情只是淡淡的,卻在嘴角邊泛起一絲蔑然的笑意。後面的戰馬忽然引頸長嘶,幾個軍士驚叫著滾下馬來,一個矯健的人影奪馬沖了過來,一劍劈來、虎虎生風。尉遲複下意識一側,那人闖了過去,拉起了金在中。

 

尉遲複仰天大笑

 

「殷九淵,你果然自投羅網,也不枉我尋你許久。」

 

殷九淵摟住了金在中,抿著嘴不說話,只是冷冷地望著圍過來的騎兵,握緊了手中的劍。

 

「回來做什麼呢?」

 

卻在這個時候聽見金在中低低地問了一句,似乎有些迷糊。殷九淵只是將他抓得更緊,整個

人貼在胸口上。心跳得很重。尉遲複手一揮,大隊的人馬直逼過來。殷九淵一聲大吼,策馬迎上,揚臂揮劍,生生地將當頭一個騎士砍成兩段。左手邊一人覷空欲上,殷九淵餘勢不減,劍鋒只一偏,斜過那人肩膀,那人大叫一聲,掉下馬去。

 

尉遲複有些心搖,一聲喝令

 

「放箭、快放箭!」

 

眾軍士皆已膽戰,不待同伴撤下,紛紛引弦。不及退後的騎士慘叫著倒下。殷九淵手中一柄長劍舞得密不透風,死死地護住了金在中。身後的小屋轟然塌下,風煙漫上半天,遠遠地,黃沙落在煙裡,也燃成了灰燼。迸裂的鮮血濺在金在中的臉上,還是滾燙的。殷九淵汗水不停地滴下來,濕漉漉的,讓他快要窒息。他閉上眼睛,模模糊糊地想叫一個人的名字,卻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殷九淵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金在中覺得他快要掉下去了,殷九淵卻憑地一聲厲吼,驚得戰馬倒退三步,眾軍士皆一失神。殷九淵狠狠地抽了戰馬一記,淩厲地直撲向尉遲複。

尉遲複也是紅了眼,兩下絞殺在一塊。弓箭手拉著滿弦,不敢放出,只是邊上虛張著聲勢。刀光劍氣凜凜逼人,金刃劃破空氣,發出銳利的鳴叫。殷九淵宛如瘋狂一般,一劍急似一劍,勢如疾風驟雨、不容尉遲複喘息。

 

時間久了,尉遲複底氣漸虛,左右抵閃著,逼開鋒頭,刀刀皆往金在中身上砍去。殷九淵橫劍斜身,竟用自己的手臂擋住了尉遲複的刀,刀深見骨,他連眉頭都不皺一下,順勢劈下,尉遲複收手不及,五個指頭齊刷刷地被剁了下來,隨著大刀「哐啷」落地。

 

尉遲複伏在馬上大嚎。殷九淵衝了出去。左右清醒過來,一陣亂箭。殷九淵也不回頭,緊緊地抱著金在中,一路疾馳而去。

 

身後的叫喊聲漸漸地也遠了,跨下戰馬慢了下來,「得得」的蹄聲中,總有一股血腥的味道揮之不去。遠天外,風卷著流雲下去了,半截殘陽埋入黃沙,染著濃濃的血色。寒風迎面,刺骨地疼。殷九淵的手鬆開了,仿佛累了似地靠在金在中的肩膀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的聲音在夕照中惆悵如風

 

「在中,我一直想問你......那時候,為什麼要跟我走呢?你從未把我放在心上,卻為什麼選了我?」

 

金在中抬首望向天邊,那流雲散了,他惘然一笑

 

「問這個做甚麼?反正......都已經回不去了。」

 

「怎麼就回不去呢?」殷九淵的氣息拂過金在中的耳邊,像是痛了,微微地顫抖著,「你說你不喜歡故里江南,其實你夢裡念的還是江南的煙雨,你總愛騙人,連自個兒都騙,何苦呢?」

 

落日的煙花抹在金在中的唇角,那是一種將要凋零的顏色,他咬住了嘴唇,恍如呻吟

 

「你不懂、你不會懂的。」

 

殷九淵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就像把沙子咽到喉嚨裡去了,苦澀難當

 

「我懂、我什麼都懂,我只是你隨手拿的幌子,其實你......其實你......」

 

風沙淹沒了他的言語,殷九淵的身體忽然向後栽倒,帶著金在中滾落馬下那匹黑馬刨了幾下蹄子,一溜煙跑開了。

 

「你、你怎麼了?」

 

金在中反身扶住了殷九淵,大漠的風寒讓他的手腳冰涼,吃力地抬起手來,擁住殷九淵的後背,手都濕了,黏黏的一片。殷九淵微微地笑著,粗獷的輪廓柔和了起來,就仿佛四月裡江南河畔那一抹晚照、淡似輕煙

 

「我知道你一直想回江南,我攢了點銀子,明年......等明年開了春,我就帶你回去,好不好?」

 

「好......好......」

 

金在中癡癡地呢喃著,撫摸著殷九淵的胸口,兩支鋒利的箭尖從他的胸前透了出來。金在中俯過去輕輕地吻著殷九淵的額頭,用細細軟軟的聲音哄他

 

「我們一起去江南,那時花開了、燕子回來了,你給我紮一隻紙鳶......九淵,我喜歡你......喜歡你,你不能騙我,一定要帶我回去......」

 

金在中的指尖冰冷而柔軟,按在殷九淵的心口,殷九淵覺得那裡痛得要裂開了,恍惚地,卻拼命地想要抓住金在中。他的吻,竟從來沒有這麼溫柔。

 

「嗯,在中、在中......還好有你在我身邊、還好有你,在中......」

 

殷九淵使勁地張開嘴,反反復複地喚著那個名字,低了低了,僵硬的手指滑過金在中的嘴唇,倏然落下

 

「一起回去......」

 

風過斜陽,黃沙天舞,人的影子長長地凝固在風沙裡。

 

「連你都騙我,我已經回不去了......」金在中將臉埋入黃沙,堵住自己的聲音,「真的、回不去了......」

 

沙子刺破了眼睛,疼得渾身都哆嗦,眼淚卻流不出來。喘不過氣息,掙扎著想要呼吸,滿口滿口都是沙,「咯咯」地響。弄簫的人依舊在天涯,風聲如泣、風聲如訴。荒涼的落日葬在沙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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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曉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