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院裡鄭允浩最看不慣的老師，恐怕就是現在教他們混凝土的林剛了。第一節課的時候，就講了一長篇的題外話。言語裡盡是什麼「我起碼也該是個博導了吧」，「院裡要是照我說的做」
就怎樣怎樣的。正課連也PPT都沒有，只用了一個投影儀。投影的，還是和鄭允浩他們手上拿的一模一樣的《混凝土結構於砌體結構》。
還好每週只有兩次課，每次他又比學生還急，提早十幾分鐘就下課了。鄭允浩本身就對依照標準進行煩瑣計算的學科提不起興趣，偏偏這個老師講課又沒有任何外延的內容，心裡更是厭煩。所以上課時都會帶多幾本書過來，免得浪費時間。這天下課，同學都走的差不多了，鄭允浩一個人留在座位上想再上堂自習。林剛走到他旁邊，問他其他老師上課的情況。鄭允浩隨口就說，金老師講的東西很細很貼近生活，比較容易理解。林剛輕視的笑了笑
「學識是不錯。不過眼睛有問題，以後也就這種水準了吧。」
鄭允浩只覺得心裡好像有團火在燒。不過臉上仍然沒有什麼動靜。林剛繼續跟他說，問他要不要跟著一起作專案。鄭允浩耐著性子說，現在和金老師一起在翻譯國外的理論，暫時不想進設計院。林剛朝他微微俯下身，壓低嗓音
「我這是為你好才說的，你別到處講。你還是離金在中遠點吧。他可是那個的說。你可別惹上一身腥，到時候……」
鄭允浩站了起來，冷冷的看著他。林剛嚇了一跳，拍拍他肩膀
「你不相信就算了。我也沒什麼惡意。」頓了頓，「我和他都是A大出來的，不會騙你。你當他眼睛是怎麼不好的？還不是當初和家裡鬧得斷絕了關係，自己又生了病，沒有好好醫，才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鄭允浩只覺得雷在頭頂炸開了一樣，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把林剛打發走的。一個人背著包在校園裡亂晃。腦子裡像是清零過一樣，一片空白。心裡卻是一點一點抽痛起來。
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就站在金在中宿舍的樓道口。抬起頭，三樓窗臺上養的蘭草在陽光的照耀下更顯得蒼翠欲滴。鄭允浩對著直射而來的光線閉上眼，正午的太陽在他腳下投下一團暗淡的陰影。論壇舉行的那晚，進行到一半時，外面下起了傾盆大雨。鄭允浩帶幾個工作人員把花籃收到門廊下面。收好以後，鄭允浩趁機留在外面透口氣。轉身想進去的時候，卻看見李嘉天叼著支煙就站在自己身後幾步遠的地方。
「有事？」鄭允浩逕自走過去。
「你怎麼知道的？」
「認識你的人很多。」
「告訴的人是誰？」
鄭允浩和他擦肩而過，頭也不回的往裡走。
「我有查過學校的教職工，上面只有一個人可能知道這些事的。」李嘉天也不攔他。
鄭允浩停下步子
「既然你知道了，又何必來問我？」
李嘉天把煙摁在磚牆上熄掉，扔在垃圾桶裡。
「他過得好不好？」
他嗓音低沉，略帶著一種壓抑過後的平淡。
鄭允浩點點頭
「他過得很好。」
推門進去了。心裡不覺攙雜了一絲快意。他知道剛剛說那句話，有極大的原因是出於自己的私心。他是沒有任何辦法，對這個和金在中有莫名關係的男人產生好感的。 論壇結束以後，管院又自己做了一期講座，主講人便是李嘉天。校園裡貼出的全彩海報上面一一羅列出他從大學開始的光輝戰績。講座當晚的大階梯教室早就人滿為患，鄭允浩被邀請過來，坐在第二排的嘉賓席裡上。整個講座都很精彩，李嘉天適度的把握著現場的氣氛，或反諷或調侃，十分的得當。下面不斷的有掌聲笑聲響起。
最後提問的階段，鄭允浩為了接一個電話走了出來。在外面的平臺上邊講邊踱著步子。講完話，轉身準備回去的時候，卻意外的看見，金在中靠在教室外一根大柱子後面，一動不動的站著。這時，教室裡清晰的傳來李嘉天的結束語：
「最後，我要感謝一個人，感謝她在我最困難的時候給予我幫助和力量，感謝她陪著我直到現在。她就是我太太，艾萍。」場內響起了最熱烈的掌聲，有人還大聲的吹著口哨。
金在中微微的笑著，淚水從臉上淌下來。他摸索著找到身邊的導盲棒，拿好，在地上嗒嗒的觸碰著，慢慢往樓梯的方向走去。鄭允浩在他身後，拳頭握緊又鬆開，握緊又鬆開。最後，終於拔腿跑了上去。
章五
樓梯口，金在中聽到後面急促的腳步聲，停下來，單手撫著欄杆，免得被人撞上。那人卻在他身邊站住
「金老師，到教學樓有事嗎？」
金在中愣了一下，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見鄭允浩，於是故作輕鬆的說
「晚上出來隨便走走，不知不覺就走到這邊來了。」
過了一會兒才聽見鄭允浩有點挫敗的聲音
「那我送你回去吧」
然後逕自取走了導盲棒，右手攙過他。金在中也沒反對，任他帶著自己往家的方向走。 一路上，鄭允浩一言不發，只是控制著步子讓自己不會走得太快。而金在中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一樣，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失常。
終於，還是鄭允浩打破了沉默
「你以後心裡有事，不要一個人到處走。找個地方站著好好想，想清楚了在行動。」
金在中一直沒有說話，直到鄭允浩把他送到樓上，準備離開的時候，才小聲說了一句謝謝你。鄭允浩在心裡談了口氣，跟他說聲不要客氣，然後關上門走了。
第二天上課，金在中講到了玻璃鋼，說玻璃鋼既不是像玻璃一樣透明的鋼，也不是像鋼一樣堅硬的玻璃，而是一種塑膠。半晌的人都笑起來。鄭允浩看著臺上神采奕奕的他，不自覺的皺皺眉頭，低下頭，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題目上面。
章六
金在中知道李嘉天回國的消息，是在學校裡的荷花池邊上。 那天晚上，阿姨扶著他出來散步。 阿姨待他就像是待個小孩子。隨身提了個袋子，裡面裝著幾個些乾淨的蘋果。走到池邊，讓他坐在一旁草地中間的石凳上，拿了一個出來給他吃。
金在中在家裡已經被灌了一大碗雞湯才出來的，咬一口蘋果吞下去，只覺得胃裡的東西就湧上來。於是說什麼也不肯再吃第二口。阿姨沒辦法，由著他去了。 這時，池邊的石道上走過來幾個女生，嘰嘰喳喳的不斷嬉笑打鬧著。
「我們院新聘教授的是你們聽說了嗎？」
「是不是那個叫李嘉天的？」
「天啊，是真的嗎？」
「應該吧。那天去學工辦，幾個老師都在說這事兒呢。」
「太好了……」
等他們的聲音漸漸消失在前面，阿姨便在一邊講
「現在的女學生，真是的！一天到晚鬧鬧嚷嚷的，也沒個消停的時候。還不就是個教授嗎？我們小在要不是年紀不夠，早就是了。
金在中笑著打斷她
「阿姨，你就別成天念叨這個了。」然後把蘋果拿到嘴邊咬了一口。臉上的笑容一點點的收斂下去，金在中站起來「阿姨，我們回去吧。」
回到家裡，阿姨把明天要穿的衣服疊好，放在床頭；又跟金在中反復叮囑說早上的麵包就放在冰箱的第三格裡。等檢查了陽臺上的門閂有沒插好以後，這才關門走了。聽見門鎖落下，金在中扶著桌子慢慢坐下來。 李嘉天回來了。 終於回來了。
這幾年裡做了多少次的夢，每一次午夜醒來心裡呼喊的名字……金在中顫巍巍的站起來，疊疊撞撞的沖進臥室裡，摸索著打開床頭櫃的抽屜。他跪在床邊，小心的從裡面拿出一個像框，緊緊地用在胸前。 淚水一滴滴的落在被面上，金在中抑制不住的抽泣著。
「嘉天，嘉天……」金在中把臉貼著軟軟的被子上，喚著只有在獨處的時候才能叫出的名字。
嘉天，我看不見了。 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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