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在中一跑,鄭允浩看著桌上的清粥小菜忽然就覺得冷清和無趣。 他其實不喜歡拿粥做早飯——幹力氣活的,早上喝粥,兩趟廁所一跑撐不到中午。可是金在中喜歡,所以他天不亮就起來煮粥了。八分粳米,兩分糯米,先大火後小火,慢慢地耐心熬,熬得最上面像結了一層奶衣一樣,米香四溢,清甜綿軟。

鄭允浩一口氣把粥喝完了,出門去望江樓的路上又卷了個燒餅油條,一邊吃一邊想著平時壓根不會想的事情。俗話有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真能十幾年不變嗎?口味也好,喜好也好……鄭允浩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金在中的心思他想不明白,就連自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也有點糊塗了。 十六七歲時候的事情,他早就全當成是胡鬧了。

那年紀沒個安分時候,瞎玩,瞎鬧騰,好像跟金在中在一起睡了就是睡了,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無須質疑,也無須擔心。 還沒等到他認真考慮前因後果,白三少爺已經跟著老爺上京了。 這般胡思亂想著,鄭允浩到瞭望江樓,往廚房裡一坐,拿了個蘿蔔開始雕東西。為了手上雕工不荒廢,這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課。

有時雕朵牡丹,有時雕只孔雀。今日鄭允浩想著雕觀音,心中一套,手上一套,最後出來的面孔眉目清秀,看著卻像是金在中。鄭允浩嘆了口氣,對著蘿蔔小人念了聲「阿彌陀佛」,然後把它嘎吱嘎吱吃掉了。廚房裡小張正端著麵條吃早飯,見到師傅的神色古怪,不由問道

「師傅不舒服?」

鄭允浩懶得解釋

「燒心。」

小張拖著麵條,在心中暗道,燒心還吃蘿蔔。 師徒兩人正說著話,忽然有人推門進來,朗聲笑道

「鄭大師傅,在不在?」

「在!東翁今天有什麼吩咐?」鄭允浩應道。

來者是金毅君,是這家望江樓的東家。他產業不只這一處,並不每日都過來,常常是要帶客人談生意才過來。因此鄭允浩才有這一問。 金毅君四十歲不到,和氣模樣,向鄭允浩道

「今日中午我要請城北書院的林老先生吃飯,他年紀大了,不能吃硬的。你看做什麼好。」

鄭允浩瞄了眼廚房

「今天早上剛到的青魚,剮了魚片清炒,還可做道魚參湯。」

金毅君點點頭

「行,你看著辦吧。」他又把鄭允浩帶出去道「還有件事情,先跟你招呼一聲,到時候少不得你幫手。」

「這還不是東翁一句話的事情。」鄭允浩道。

金毅君笑笑

「說起來,你跟我們金家的緣分也深。從前你爹就一直在我大伯院子裡做事,要不是後來大伯上了京,你肯定是頂你爹的位置。」

鄭允浩一聽這話,便猜金毅君說的事情十有九跟金家有關。果然金毅君道

「六月初二是我們家老祖宗八十整壽,這是要大辦特辦的大喜事。算算只有三個月功夫了,酒宴也可以開始準備了。光是家裡的廚房,恐怕還做不了那麼大的筵席,到時候把這邊廚房也弄過去才夠。」

鄭允浩連連點頭

「我曉得了。」

他心中卻想到,金毅君是金在中的堂兄,又在揚州是個人物,與官場人士多有應酬來往,應當早就知道金在中的近況。這般想著,嘴上拐彎抹角問道

「老祖宗做大壽,這等大事,平日難見一面的兄弟姊妹都該聚到一塊了。老祖宗該多高興啊。」

金毅君笑道

「可不是嗎,就是熱鬧熱鬧討她老人家歡喜。」

卻隻字不提金在中的事情。鄭允浩看他不想提金在中這一茬。他自己也不好主動提起昨夜見到金在中的事情。如此一來,從金毅君這裡似乎是問不出金在中的住在那裡。這樣一樣,鄭允浩不由有些沮喪,早知道怎麼也該叫金在中留個地址。否則這要等到六月份老祖宗做壽才能再遇到他嗎。

中午的時候,林老先生果然對魚參湯很滿意,魚湯清而鮮,魚丸更是滑嫩。兩人吃得高興,席上氣氛活絡舒暢,老先生對金毅君說話也隨和得多。說著說著,林老就問到了金在中的事情。

「我這位小友回到揚州該有月餘了,也沒到我那裡坐一坐,我甚是想念啊。」

金在中曾師從江蘇學政陳厚,而陳厚又是林老的學生。林老卻稱金在中為「小友」。金毅君聽了心中頗犯酸,面上仍笑道

「改日我見了他,定會轉達。不過要您先出聲,我這個堂弟……」

他說到這裡,只是一頓,便不再說下去。林老明白他的意思,仍是笑道

「這事情怪不得他,他在京中得罪了了不得的大人物,講避嫌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金毅君若有所思

「那先生還……」

林老哈哈一笑

「我年紀大了,從心所欲不逾矩。」  

第四章

金在中一回到家中就往書房裡鑽。這些年在京中養成的習慣,心情一煩躁不安,就刻章。握塊上好的料子在手裡,一刀一刀下去,整個人漸漸就能忘卻外面的一切。回到揚州的這些天他就是這樣過的——酒,不喝酒的時候,他就練字,纂刻。 到了午飯時候,也不從書房出來,小僕已經習慣了他這樣,只管自己吃了飯就跑出去玩了。 可是這一天,金在中握著刻刀,卻越刻越浮躁。

揚州內城外城,新城舊城加起來有百萬人口,他沒想到百萬人之中他偏偏撞上了鄭允浩。一想到自己在鄭允浩面前驚惶失措,儀態全無,金在中的手抖得跟得了打擺子一樣。他終於把刀放下,打開抽屜,哆哆嗦嗦摸出一個織暗花錦盒,輕輕打開。裡面是一塊雞血石,鮮紅的血子形狀柔和,藤蔓一樣滴下來,在最下麵墜成小小的花朵形狀。

金在中收藏了很多石料和印章,自己也刻了不少,每有得意之品,常請家人好友一起玩賞。只有這一塊,他從來沒有拿給別人看過。甚至他自己,也有許多年沒有拿出來看過了。可是此刻,他閉上眼睛摸索上去,上面的一筆一畫立刻清楚浮現在胸中。 運刀生澀的四個小字——槐下飲香。金在中看著這四個字,眼淚慢慢滾了下來。

刻這枚章的時候他還不到十四歲,個頭竄得很快。家中的侍女開始對著他竊笑臉紅,他隱隱約約覺察到自己在期待什麼。

「你們院子裡有個人生得不醜。」

大堂兄金佩泉飲得半醉,一手握著酒杯,一手扶著小旦的纖腰,酒色不但不讓他委瑣,反而更顯得他優遊而瀟灑。

「哪個?」金在中看到倚在堂兄懷中的小旦正沖自己拋媚眼,不禁臉上發熱。

「十五六歲樣子,說是姓鄭,」金佩泉親昵地捏捏小旦的耳朵,「可惜……好像是跟著他父親在廚房做事。」

金在中搖頭

「我沒聽說過。」

金佩泉惋惜一般嘆息兩聲。

「我要是你就把他留在書房裡。」

金在中沒想到第二天他就見到了鄭允浩。少年背倚古槐,坐在牆頭上,一伸手就捋了一把槐花放入口中。 金在中仰面看著。

「你在吃什麼?」

鄭允浩輕輕巧巧跳下來

「槐花。」

「槐花?」

「很香很甜,」鄭允浩一翻手心,那裡就展開一簇潔白的槐花,「張嘴。」

金在中沒有一點猶豫就張開嘴。 鄭允浩把花探到他的嘴裡,低聲笑著說

「吸……用力吸……」

「嗯……」

「甜嗎?」

「甜。」

金在中正是容易對往事浮想連翩的年紀,忽然就生出自己吃了虧的錯覺。 

「我說甜只是說花蜜甜」他急忙辯解。

鄭允浩仍是笑眯眯道

「當然是花蜜甜。三少爺,沒什麼事,我就回去做事了。」

他拍拍身上的碎花和粉屑,卻拍不掉一身春光明媚。金在中怔怔看他轉身離開,忽然就出聲叫住他

「你……你是不是姓鄭?」

「是呀。」

「要不要到做我的書童?」

鄭允浩疑惑地笑了笑,就這樣稀裡糊塗成了金在中的書童。正如金佩泉說的,他生得確實好,打扮整齊之後更顯得俊朗。可鄭允浩卻沒這個自覺,在書房裡總是渾身不自在的樣子。金在中就笑他

「多少人羡慕你還羡慕不來呢,你做什麼縮手縮腳的樣子。」

鄭允浩搖搖頭。

「我這人笨得很,不是正經讀書的料。」

其實大戶人家的書童有幾個是正經讀書的,大多是長相靈巧,只要會說會玩會逗樂子就好。聽了這種說法,鄭允浩卻更不高興了。

「腦子好的就該好好讀書,像我廚技拿手就該在廚房裡;人就像菜品一樣,各有各的吃法,若是把螃蟹用醬油紅燒,或是把鰣魚放到豬油裡猛煎,不都亂了套?」

金在中聽他說這話,不禁噗嗤一笑,掀開罩在竹床上的紗罩,道

「這不就是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嗎。」彼時正是六月時候,他們在鄉下一所莊子裡消夏。

金在中會享受,在水榭上支一張大竹床,籠上碧綃帳,再點一爐好香。午後躺在竹床上,或看書或小睡,愜意極了。

「還是書上說得好。我只知道人應當做自己擅長的,不該去做自己不擅長的事情。要不然就是暴殄天物。」

鄭允浩卻閒不住,脫了鞋襪,卷了褲腳,在湖邊摸嫩藕。順便帶些螺螄上來。金在中聽到這裡,不禁道

「你過來。」

聽到金在中叫他過去,鄭允浩就在湖中洗了洗手,老實走過去。金在中也不怕他渾身汗水,讓他坐在床邊

「照你這麼說,我卻是糟蹋了你了?」

鄭允浩只望著他的眼睛,搖了搖頭,卻不說話。金在中心裡一動,賭氣一般忽然撲上去,鄭允浩一驚,連忙向後一閃,卻還是躲不過……金在中的唇已經貼了上來。半晌之後,兩人才分開。不說鄭允浩,就連金在中自己都暈暈乎乎不知道這個吻是什麼滋味。

「三少……少爺……」鄭允浩說話都不利索了。

金在中還要強撐著,往床上一倒,偏過臉去冷笑道

「少爺就是糟蹋你了,怎樣!我還沒說你是牛嚼牡丹……」話音未落,鄭允浩已經張開雙臂,把他扳了過來。一個更熱烈的吻撲頭蓋臉而來。等到秋天菊開蟹肥時候,兩個人已經沉迷在其中了。都是十幾歲的年輕人,有的是無窮無盡的精力,似乎前一刻只是目光一撞在一起,後一刻已經衣衫褪盡,迫不及待雙腿大張了。

「這是什麼?」鄭允浩的半邊身子還壓在金在中身上,見金在中從枕下摸了件東西出來,便吻了吻他的肩頭問道。

金在中把那塊石頭放到兩人眼中間,輕聲道

「雞血石。裡面紅色的叫血子,血越多越貴重。」

鄭允浩看了看那塊石頭

「這塊血子不多啊。」

「嗯,」金在中聲音壓低了,怕吵到石頭一樣,「雖然不多,但形狀漂亮,一絲遊下來,結成花一樣……」

他仰起頭,望著鄭允浩的眼睛,柔和的聲音裡含著笑

「我已經想好要刻什麼了。」

「刻什麼?」

「槐下飲香」

「什麼?」

「笨。」金在中拖過他的手,在他手裡一筆一畫寫下這四個字。鄭允浩耐心等他畫完,握住他的手吻了吻,說「有趣。原來你還記得啊。」

金在中不高興

「才一年多的事情,如何不記得?」

兩個人一齊靜了下來。片刻之後,金在中才道

「刻好了,送給你……」

鄭允浩笑眯眯點點頭

「好啊。那我也雕個什麼東西送給少爺吧。只可惜我雕的都是吃的,擺不了多少時間。」

金在中不再出聲,他不喜歡鄭允浩念叨廚房裡的事情。默默地抓住鄭允浩的手,向下摸去。鄭允浩立刻將他翻過來,換了個面對面的姿勢。喘息立刻取代了交談。

「啊……」

金在中只覺得腿在顫抖,但是腰就像化掉了一樣什麼都感覺不到了。神智飄蕩的時候,他緊緊擁著鄭允浩的背,跟堅信能一生一世一樣。但一生一世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情。槐下飲香的小章剛剛刻完,金在中的父親就要進京赴任。老爺要入京,夫人與幾個少爺自然是一起去的。那下麵人呢?鄭允浩對著金在中,仍然是溫柔的笑模樣

「我就不跟著去啦。京城那麼遠……我怎麼讀書也讀不進去,還是留在揚州做個廚子吧。」

金在中簡直目瞪口呆。他一丁點也沒想到鄭允浩居然能說斷就斷。他一忽兒想發怒,一忽兒想痛哭。他自己都不知道朝鄭允浩喊了什麼。鄭允浩苦笑

「少爺您將來不娶妻生子嗎?我們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再說我爹年紀也大了,他就我這一個兒子……」

「其實是我想娶妻生子?我沒想那麼遠。不過總會有那麼一天的吧。再說我隨少爺到了京城去,能幹什麼呢?繼續這樣玩下去嗎?我也十七歲了,該正經做點事情了。」

「少爺,不是……不是……我不是只當玩的,真的!您別哭啊……」

原來十四年過去了,當年的事情自己一點都沒忘記。金在中輕輕托起那枚小章,血子還跟從前一樣鮮紅那時候他終究是沒能把它送出去。

「允浩……」

他終於伏在桌上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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