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在幸福天堂

第五章

「豆腐。」鄭允浩向小張道。

小張連忙打開帶來的梨木小桶，裡面整齊碼著十六塊豆腐，都浸在清水裡，水嫩嫩的。鄭允浩深深吐納一口氣，把雙手放在水中潤了潤，然後撈起一塊豆腐。先用模具在豆腐上剜了四個小圓球下來。然後取了最小的一把刻刀，開始在豆腐球上雕花。他前年在金毅君家裡看過一隻十二層透象牙雕球，上面雕滿了菩薩，層層分明，精巧至極。從那時候起，他就開始在豆腐上試著浮雕和透雕。

不過今日他取的豆腐球太小，只能浮雕出一層百花爭豔的圖案。饒是如此，也叫其他大師傅嘖嘖稱讚。在質地嫩滑的豆腐上雕花本就不易，更難上加難的是在可以一口吞下的豆腐球上雕花。春有桃李夏有荷，秋有傲菊冬有梅。小小一隻豆腐球上，全能看得清清楚楚。見到如此光景，年近六旬的劉老師傅也不禁誇道

「好後生！這一手俊活！看來再過幾年，盒子會上就用不著我這樣的老朽了。」

鄭允浩眼不離手，嘴上卻笑道

「老老這是哪裡話！我這不過是做花樣子罷了。方才老老那道炸玉龍才真正功夫，滿堂喝彩啊。」

三月三前後，章台柳巷間便開始辦一年一度的盒子會。所謂盒子會，便是頂尖伎女之間結伴相邀，一起帶上吃食，再請上幾個有頭臉的體面相好，一起品嘗美食，彈唱作樂。原來盒子會上是品評青樓女子的手藝，比誰更擅廚藝。後來卻漸漸變成各家自請名廚，不惜花重金置辦，結果倒成了本地甚至外地名廚之間的切磋。每年被請來的廚師，無不挖空心思設計菜式。在盒子會上，光是味道好，並不足以勝出。必須要求一個「奇」字。越是奇，越是受捧。

鄭允浩做的是一道煮四鮮。備好的骨頭高湯裡，煮四樣東西：白豆腐，黑木耳，和翠色菜心，嫩黃色筍尖。顏色清鮮，盛在特意準備的景德鎮白瓷碗中，更透著雅致。端出這道菜的是凝露樓的甯盼兒。眾人先是觀賞那象牙雕一般的豆腐球，讚嘆不已，再嘗了兩口，味道也十分爽口。品評時候，眾人只道

「這一手好雕工確實驚豔，只是除了雕工，其他未免太簡單一點了，只不過是一道普通煮菜罷了。」

甯盼兒只一笑，問道

「諸位可覺得豆腐球入味？」

有人答

「甚有肉香，湯味全入。」

聽到這一番問答，已經有人反應過來，不禁驚奇喝彩，高聲追問

「這豆腐上雕花精細，不能久煮，否則圖案必散。可見是只從湯中滾了滾……既然如此，又為何如此入味？」

甯盼兒嫣然一笑

「說出來就不奇了。還請諸君費心思量。」

眾人越猜不透，越覺得巧妙。尤其是因為原本只覺得普通，反差之下，更誇大了這種特別。在屏風後面聽到他們談話的劉老師傅這才長嘆一聲，他方才見鄭允浩將雕好的豆腐在湯裡一滾就起，還以為他為了形狀犧牲了味道，心中覺得這道菜打了折扣。聽到席上眾人的對話，劉老師傅頓時有於無聲處聽驚雷之感。不過他畢竟在廚房裡站了大半輩子，自然不同於那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達官貴人，略一思索就明白了鄭允浩的小圈套。

「豆腐……」

他向鄭允浩點點頭。既然豆腐的味道不是從湯裡來的，那必然就是之前特別做的豆腐。鹵水點的時候就加了東西，讓豆腐本身就帶了肉味。鄭允浩見他了然模樣，忙道

「還請老老可憐我，別說破了。」

劉老師傅點點頭，笑道

「你爹恐怕也不及你這樣有心思。真是後生可畏。」

鄭允浩聽他提到自己的父親，忽然像是靦腆起來，微微紅了臉。劉老師傅又念了兩句，便道

「你若無事就過來跟我們一起喝酒。」

鄭允浩卻推辭了，只道望江樓還有事要做。其實金毅君知他要來盒子會，已經放了他一日假。鄭允浩回到廚房，小張已經收拾完東西，興高采烈道

「我剛才聽外面幾個小侍女說，客人都在誇師傅那道菜。」

鄭允浩在菜做出來的那一刻最高興，這會兒看著豆腐殘渣，只道

「也只有這種場合才有功夫磨這一道菜。」

叫小張先回去。鄭允浩拐到白案廚房去了。那裡做的都是茶點甜品。與紅案清一色的男人不同，這邊有好幾個廚娘。見到鄭允浩入內，一個四十來歲的廚娘就迎了上來。

「秀嬤嬤。」唐清見她在一旁休息，知她應該是忙完了。

秀嬤嬤見了他就笑了，道

「你那道菜我也看到了，真雅致。」

鄭允浩道

「花了大錢的，不能糊弄過去啊。」

秀嬤嬤笑了，與他說些瑣事，又道

「不是我老念你，你也別太忙了，多抽些工夫陪陪英子，別把他老扔在你妹妹那邊。」

鄭允浩煙癮上來了，又不好在這裡抽，只好搓了搓手。

「我曉得……可他也快進學的年紀了。我忙一點，多攢點錢，能讓他進個好私塾。」

秀嬤嬤聽他這麼說，連連嘆氣，一邊擦了擦眼睛，道

「是桂兒沒福氣。」

說完像是要強打歡顏一樣，過去捧了盒食盒過來塞給鄭允浩。鄭允浩忙道

「這怎麼行。」

「拿著」秀嬤嬤堅決得很，「就是一盒青團，給英子的。」

鄭允浩打開一瞧，裡面果然是一盒青團。只是十二隻青團全部捏成大小形狀各異的小牛。或站或躺，或仰頭望日或低頭吃草。鄭允浩三十出頭的人了，看了都覺得可愛，忍不住笑道

「真好玩。」

秀嬤嬤道

「哎！上席的時候還要在盒外面加個托，托上全是新摘的桃花梨花，別提多好看了。」

「這又是取什麼意思？」

秀嬤嬤笑答

「太白不是有句詩，叫花暖臥青牛嘛，就是取的這詩意。」

鄭允浩想著英子看到應當歡喜，便連連道謝，收了下來離開辦盒子會的園子，鄭允浩沒直接回家，而是先去妹妹家去接英子。他平日忙，每日早出晚歸，沒空照顧孩子。只好把英子放在妹妹家，一個月抽個兩三天接英子回趟家。走到妹妹家門口，老遠就見英子一個人蹲在門口的大桑樹下。

「英子！」

鄭允浩高聲叫他。英子一下子站起來，也許是蹲得久了，兩條小腿晃了晃才猛地沖過來，一頭撞到鄭允浩的腿上。鄭允浩見他緊緊抱著自己的腿，小腦袋還在上面蹭啊蹭的，不禁哈哈大笑。什麼疲倦都飛了。一把抱起自己的小娃娃，兜在懷裡，狠狠在他臉上香了一個。回家路上，鄭允浩問他

「我們英子怎麼啦？今天一個人蹲在那裡，不高興的樣子。」

英子把頭埋鄭允浩懷裡，悶悶地說

「他們說我娘是妓女。」

鄭允浩不說話。

「爹，我娘真是妓女？」

鄭允浩用手指鉗了一下英子的臉

「瞎說。你娘清白得很」

英子立刻就高興起來，神采煥發要騎高。鄭允浩把他舉到肩上騎穩

「好玩嗎？看得遠不遠？」

「遠！能看到我們家啦」英子笑嘻嘻的，「爹，有個不認識的叔叔站在門口。」

鄭允浩一抬頭

「真有……」他話卡在嗓子裡出不來了。

站在那裡的是金在中，目光直勾勾地落在英子身上。

第六章

金在中那天之後越想越難受。他本來是下定了決心，永不再見鄭允浩的。哪知道無意中破了誓不算，還在鄭允浩面前顛三倒四，儀態全失。一想到這個，他就受不了。又想著鄭允浩畢竟讓他借宿一晚，他應該去道聲謝。其實這些都不過是他想再見鄭允浩一面，給自己拼命找理由罷了。他想了那麼多，終於覺得理由充足，於是就理直氣壯來了。倒真是把鄭允浩高興壞了。

正好是下午吃晚茶的時候，鄭允浩把客人迎進門就忙著燒水沏茶，拿了家中最好的茶葉，又正好有秀嬤嬤送的一盒青團做點心。金在中就在紫藤花架下麵坐著，懷裡摟著英子。他剛才還沒進門，就把英子搶過來抱著，一直沒鬆手。英子一手捏一隻青團團小牛，也不吃，光是玩。左右互搏，讓兩隻小牛一會兒賽跑一會角力，玩得不亦樂乎。金在中也不嫌這遊戲簡單幼稚，光是看他玩就樂得直笑。鄭允浩端了茶過來的時候，金在中正在跟英子說話。

「你叫什麼名字啊？」

「英子……」

「幾歲啦？」

「六歲了……」

其實這些剛才鄭允浩已經說了一遍了，金在中卻高興再聽英子說一遍。他見不到自己孩子，抱抱別人家的孩子也是好的。而且英子生得好，前髮濃密整齊，兩隻大眼睛黑是黑白是白，跟個女孩子一樣漂亮，更讓金在中倍覺憐愛。

「少爺有小少爺嗎？」鄭允浩見他這麼喜歡英子，不由問道。

金在中垂著眼睛，摸著英子的頭髮

「三個都是姑娘。」他忽又笑道：「我這是天定的岳父命。」

鄭允浩也跟著笑了。他一點也沒想到金在中會過來，此刻只覺滿心歡喜。前兩天金在中一直醉著，醒過來就跑了。他壓根沒看夠，也沒好好說上幾句話。今天金在中在他面前說說笑笑，自然喜出望外。

他心裡滿肚子的話想跟金在中說。這些年見不著，也就不去想。一見著了才發現，想問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多得根本不知道從哪裡說起了。

「老大十歲，小的那個才三歲，」金在中捏了捏英子的臉，「小子，把我家三兒給你好不好？」

英子討厭別人捏他臉，揮著手上小牛嘟囔道

「不要不要。」鄭允浩向他道「好好吃東西，別髒皮。」

英子終於把小牛塞到嘴裡，掙紮著從金在中懷裡跳下來，跑到一邊自己去玩了。就剩了兩個大人坐在小桌邊。金在中望著英子道

「這孩子的娘什麼時候走的？」

「生了他之後身體就一直不好，大前年沒的。」

鄭允浩說起這事就不好過，點了管煙抽起來。金在中從來沒見過他抽煙模樣，瞧著他的目光就多了幾分驚奇，畢竟兩個人分別的時候都是十幾歲，鄭允浩還是個清俊少年。嫋嫋煙霧中，金在中才真切感受到他們真的分別了有十四年了。看不見的時候，鄭允浩已經經歷了結婚生子，再痛失親人，整整一輪愛別離。自己又何嘗不是。鄭允浩見到他筆直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耳朵

「是不是這味道太沖了？我熄了吧。」

金在中連忙道

「別……不是。我就是在想，這些年你過得也不容易。」

「怎麼過都是過。少爺您在外面，過得肯定是比我省力，卻不見得比我省心，」鄭允浩聲音低了下去，看著金在中，目光也很柔和親昵。

金在中心中一跳，立刻換了個坐姿，喝了口茶才道

「我也是大意了，才栽了個跟頭。好在父親跟大哥都還在京中，等兩年風頭過了還是能回去的。正好這段時間在老家歇一歇，修養修養生性。」

有幾分可能再回京中，金在中自己一清二楚。不過鄭允浩對京城官場可以說是一無所知，聽了這話仍然信服地點點頭

「那是自然。那少爺也不用太消沉了，就當應了個劫，應過了就順了。」

金在中剛才謊話是脫口而出，聽了這話便默然不語。鄭允浩也覺得冷了場，悶頭抽了兩口煙，就站起來道

「難得少爺帶了酒菜過來，我再炒兩個菜喝酒吧。」

金在中帶了酒和滷味過來，鄭允浩從金在中帶來的滷味裡摸了兩個雞肫和一根雞腸，加上自己院子裡摘的青椒，切了點醃好的小辣尖椒一起炒，便是一道炒雞雜，鹵汁鮮再帶點辣，十分爽口。又炒了個蔞蒿炒香腸，香腸是他自己灌的，肥厚味美，跟蔞蒿炒得噴香。兩個人就著滷味跟炒菜邊吃邊聊，英子坐在他們中間，捧著個鵝掌啃得一臉都是。金在中看了又是一陣樂。吃完晚飯金在中到屋內坐了坐才說走。鄭允浩送他出門，一面問道

「少爺如今住在哪裡？還是住在老宅嗎？」

金在中搖搖頭道

「我嫌棄那裡人多眼雜，不夠清靜。先尋了個清靜院子住著，不過離老宅也不遠。」

又說了怎麼走，鄭允浩立刻記在心裡。兩人並肩行了一段，金在中道

「別送了。」

鄭允浩含笑

「我就是想陪你走走。」

金在中腳步一滯。

「今天粗茶淡飯，沒什麼好東西招待少爺……」

鄭允浩靠得近，炒菜時候沾上的味道和煙味混在一起，又嗆人又溫暖。金在中瞬間就想，這說不定就是正宗的人間煙火味。

「你知道我不講究這個的。」金在中回答他。

鄭允浩嗯了一聲。

「我知道。少爺從前就是這樣，若不是這樣，我那時候也不會……」他忽然覺得失言，「也不會……那樣。」

金在中裝作沒聽明白，哈哈一笑

「什麼這樣那樣。行了，別送了，就到這裡吧。」

鄭允浩就站在那裡，看著金在中走遠了才回去。天已經完全黑了，鄭允浩往回走的時候三心二意，也沒注意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河裡去。他定了定心神，想著英子還等著燒水洗澡，想著兒子十天半個月才能見著一次面，要好好陪陪他。

這樣想著，他心裡才又快活起來。不禁嘲笑自己，難道還真以為金在中是來主動投懷送抱的嗎。他那樣聰明，回京繼續做官是早晚的事情。過去就是過去，已經永遠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