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知為誰顰,為誰瘦,為誰疼?

「父親……」

允浩捂著臉顫巍巍地叫了一聲,頭也低了下去,只偷偷抬眼瞟見他一張臉沒有一點表情。鄭謙並不理會他,大步就往裡屋走,允浩跟上去想攔住,又畏縮著不敢。在中給這響動驚醒了,揉著眼正欲坐起,鄭謙一把掀了被子,露出他潔白的身軀上斑斑點點的紅痕。

「畜生,你給我跪下!」他用力地敲了敲手中的硬木手杖,氣得灰黑的鬍子都發起抖來,允浩卻站著沒動。

「我為什麼要跪?」

聲音雖小,卻擺明瞭是在忤逆父親,鄭謙拿起手杖往他膝蓋窩狠狠一敲,允浩便撲通跪在地上。在中從床上跳起來要去扶,鄭謙不碰他,只用包了鐵的手杖頭打被他扶著的允浩的胳膊。

「早有些風言風語說你在外頭胡搞,我還不信!年紀輕輕卻學得什麼歪風,才離家幾日就養了男人,混帳東西!」

「什麼胡搞,什麼養男人,我和在中是相……」

允浩抬頭辯解,又被幾棍子抽在背上,疼得直吸氣。在中撲過去想替他擋,他將他推開,仍舊跪得直直的不肯屈服。看不下去了,在中也跪到了他旁邊,握緊了拳頭,說

「先生,先生,老爺,都是我勾引了允浩,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您別再打他了,我這就走,這就離開。」

「在中你別走,這麼晚了你上哪兒去?」允浩一把拉著住他。

「老爺?哼,你也清楚自己的下賤身份。你是與鄭家無關的人,不用跪我。」

「父親,我與在中是真心相愛的,我不會讓他走,誰也不能趕他走。」

「兩個男人還談什麼真心相愛!養了這骯髒的戲子,你想毀了我們鄭家的名聲嗎?!」

鄭謙歷來厭惡那些好男風的高官富商們,沒想到自己的兒子宣稱與一個男人真心相愛,簡直是天理難容。在中覺得這話就像一道閃電劈得自己腦中瞬間空白,他幾乎咬破了嘴唇,瞪著眼睛胸腔內似有萬種情緒在湧動,噎得他呼吸急促起來。

「父親!你打我可以,怎麼能如此侮辱在中!」允浩站起來,拖著在中就想走, 「既然您認為我毀了鄭家的名聲,從此我就不再姓鄭!」

離家出走?想對付我鄭謙,你還嫩些。

「你叫金在中是吧」他不徐不疾地開口,一反剛才和允浩劍拔弩張的態度「鄭某雖算不上什麼大人物,但拆了一個小小戲班的能力還是有的。聽說,陳先生待你如子,你敬他如父……」

被允浩牽著差不多已經跨出門的在中忽然停下來,掙開了允浩的手,頭也沒回地說

「在中不過一個下賤骯髒的小人,怎麼敢勞鄭先生費神記掛。我答應你從此不再出現在你們父子二人面前,還望鄭先生高抬貴手,放小的和戲班裡的老少一條生路。」

在中從自己生命裡消失了。不過短暫的十幾個小時,仿佛懷中溫婉的觸感還在,如今卻已空空如也。其實也不是找不到他,允浩知道他除了回到蘇陵戲園,根本無處可去。縱使世界再大,他的生活那麼小,又能藏到哪裡呢?陳先生,小曼,還有其他戲班裡的人,就是在中的家人,他為了他們捨棄與自己的幸福,也不是不能理解。父親威脅他,倘若他去找在中,就將陳良戲班拆散。念及在中,他不能貿然採取什麼行動。

僅僅這分別的一小段時間,對他的思念仿若一幅黑綢,撲了天又蓋了地,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逃不開出不去。允浩躺在家裡的床上,絕望地翻了個身。

雖然在中平日裡就不是愛說話的人,現在卻沉默得讓人有些害怕。每天出了演出和排練,他幾乎沒再開過口。小曼五次三番地問,他也只是搖頭不答。

「是和允浩哥有關嗎?」僻靜的角落裡,小曼見他又在發呆,終於忍不住質問。

在中不做聲,過了許久才遲滯地一搖頭。

「肯定是的。我不信他是薄情寡義之人捨得拋下在中哥,這其中定是有什麼誤會,你們……」

「他不是薄情寡義之人,而我是。」在中盯著不遠處吊嗓子翻跟鬥的孩子們「我們這些演戲演慣了的,不該都是薄情寡義之人嗎?」

我無法乞求你的原諒,是我先放開了你溫暖的手。曾經慷慨地設想過你獨自的幸福,現在卻是滿嘴苦澀。不是離開你久一點就能忘記你多一點,你如此飽滿地佔據了我的生命,必要等到腐朽了我的身體髮膚這一切的情愛才能一起消殆。離開允浩才一個月出頭,楊華容又摸索著找上門來,如同揮之不去的陰雲。

偏偏是在今日,或許就是要發生在今日,因為陳先生抱病臥床,楊華容請在中務必去他府上表演。不知戲園主收了他多少好處,避人耳目地把在中叫到存放破舊桌椅的庫房裡。

「楊老闆讓你去你就去,先前是你們班主在中間摻和,今天是非去不可了」

「對不起,在中從來不單獨唱戲,請您轉告楊老闆吧。」

「不單獨唱戲?哼,現在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以為你們一個破戲班子有多大的能耐,他動動指頭就能讓你們都去街頭討飯。你金在中是什麼人?記著,你永遠都是一個戲子!」

戲園主走了,留下他站在原地。末了,他冷笑一聲,愈加悲涼地察覺他們渺小連螻蟻都不如。

是夜,在中囑咐了小曼好生照顧陳先生,稱自己累了回房裡休息。坐在燈下不多會兒,就有人來叩門,請他出去。進了巷子,一幫穿黑西裝的打手跟在他後面,他默默地走在黑暗之中。借著附近民房裡昏暗的光,在中看見了停在牆根下的汽車,他被拽著走到了車門邊,後座的門一開,他又被推了一把跌了進去。楊老闆長袍馬褂坐在汽車裡,見到他和藹地一笑,在中扭過臉去。

「楊老闆不是要聽在中唱戲嗎,請開車吧。」

「戲自然是要聽的,不急。」說完,他伸出手將他的臉扳了回來,另一隻手的指腹輕輕摩挲著他的臉。在中感到一陣反感的戰慄,本能地向後躲開。

「在中啊,臉上沾到東西咯。這裡……」允浩的聲音擠進腦海裡,他有些傻傻的笑著,拿手撫自己臉。

「在中,你的手好涼。」

「在中,我愛你。」

「在中,一輩子在一起,好不好?」

「在中……」

他像是猛然驚醒,掃開了楊華容的手,拉開車門就想走。楊華容扯他的胳膊他反身要掙脫,又被一個耳光甩在臉上,嘴裡破了泛著血腥味。

「想逃?」又是一個耳光。楊華容的力氣比在中要大許多,摁著在中就想撕他的衣服,在中蹬腿要踢他,卻被他踹在脛骨上。

「放開我!」他掏出藏在袖子裡刮臉的刀片,在他手背上劃開了一道血口子,楊華容吃痛收了手,在中趁機跳下車。

站在附近的打手圍上來抓著他,楊華容整了整衣服從汽車上下來,冰冷地說

「給我打,往死裡打。留活口。」說完他就上車揚長而去。

落在身上數不清的拳腳,在中只能蜷縮著身子盡力護住自己的腹部,要緊了牙關不發出一點聲音。那些人見他最後不動了,恨恨地用腳蹭了蹭他的臉才離開。在中一直躺在地上,直到渙散的意識有些許恢復,才慢慢地爬起來,扶著牆沿往回走。

打發了這難纏的日本人,自己也累了,就拐去戲園找在中。允浩也提出過想讓在中離開戲班子,但在中執意不肯,說如果自己離開,陳先生一時還沒培養出接替他的人,小曼和其他孩子都得餓死。其實,在中清楚,更重要的原因是,自己沒那個身份和資格要允浩養他。在中如此固執,允浩只能放棄,改為三天兩日就來看他。

在中在這蘇陵戲園裡唱了將近一個月,名聲算是打出去了,場子一日比一日滿,那戲園主還特意做了海報貼到櫥窗裡。這來聽戲的人愈多,找事兒的人也就愈多,允浩也不到前面去聽戲了,有在中登臺的時候就守在園子裡,生怕再像先前那樣,看在中受人欺負。一來二去,時日長了,大家也曉得這朵 「蘇陵之葩「有了主兒,知趣的便不再來,唯有楊華容不肯放棄,日日差人送禮不說,還三番五次地請在中去他府上唱戲,都被陳先生拒絕了。

楊華容開的也是紡織廠,見過一兩回面允浩認得他,上回搶了鄭氏與李匯陽的生意本就讓允浩懷恨在心,現在不僅打了在中又常常來騷擾,他更是怒不可遏。本想與他當面理論,不料他最近竟不再露面了。正值夏初,天氣晴好,允浩有時帶著在中出外郊遊,良辰美景,仿佛極樂世界也不過如此。陳先生對他們倒是默許了,允浩只想著天天和在中一起,連家也幾乎不回,母親讓他回家吃一頓飯,也被他找各種藉口推了。

雖然如此,每每允浩摟著在中醒來,看著他潔淨無暇的睡顏和身上自己留下的激情的印記,又會有一種難以磨滅的罪惡感。從未向家人和朋友說起過他們之間的關係,把他帶來公司也是刻意選擇了沒有人的夜裡或週末,就算來了似乎每次都要把他弄得筋疲力盡人自己發洩完了欲望才睡。這些行為,與包養著情人的大老闆有什麼區別?在中不曾要求過什麼,甚至在發呆的時候還會露出幸福的微笑,看得允浩一陣陣恍惚的心痛。身上的傷痕有衣服遮掩著還好,臉上的淤血,在中只說是昨晚在院裡磕的。第二天要演新的戲,大家都忙著準備,也沒多在意就讓他糊弄過去了。

《梅妃魂》是新排的戲,裡面有一段梅妃的水袖獨舞最為出彩,對旦角的要求很高。正是盛夏天氣炎熱,大部分人都回屋睡午覺去了,只剩在中還穿著練功服在跳《驚鴻舞》。當年梅妃能憑著這段舞迷了唐玄宗,他演起來怎麼敢怠慢。這幾遍跳下來,汗早已沾濕了衣服,腿上和肩上的疼痛更是難以忍受。在中坐下來揉著膝蓋,這時候小曼走了過來。

「在中哥,即便你嘴上不說,我也知道這些傷是哪兒來的。明天的戲,我們還是讓他們推遲幾日再演吧,你先把傷養好了」她跪下來幫他按摩著有些痙攣的小腿。

「我們在別人的戲園子裡演戲,就是他們手中的棋子,哪兒有說話的份。明天不演,或許就有其他的戲班頂替了我們。」

「可是,你的傷……」小曼急了,眼裡含著薄薄的淚光。

「沒關係,臉上的傷上了妝就看不出來了。」在中拍著她的肩安慰他,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小時候不是受過更多的苦嗎,放心吧,哥能挺過去的。」

在中?允浩突然醒來,朦朧間仿佛看見了在中略帶著笑意的眼,再想湊近些看,便只剩辦公室裡貼著壁紙的牆。午飯後打起瞌睡,輾轉在渾渾噩噩的夢中,又見到在中。

「鄭老闆,有位沈昌珉先生想見您。」

昌珉走進來,穿著雪白的襯衫,面目卻有些憔悴。允浩一面吩咐秘書端茶進來,一面打趣問他

「你有時間來我這裡乾坐,怎麼不去和你的佳人約會?」

「她要結婚了。」昌珉一臉平靜。

「什嗎?!」倒是允浩驚得要跳起來「你們要結婚了?」

「不是,她要和淞延飯店老闆的大兒子延政勳結婚,五月十九,喜帖都發了。」

「和延政勳結婚?你們不是在談戀愛嗎?」

昌珉低下頭去,苦笑了一下,說

「我當她和我談戀愛,她卻說把我當弟弟和朋友,如今她要嫁進延家,也就不會再出來拍電影了。聽說延政勳是個好男人,我也該替她高興找了個好歸宿,只可惜不是我懷裡。」

「可是……」允浩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明明半個月前俊秀還說昌珉從法國訂了香水送她。

「允浩哥,別說我了,說你和在中哥吧。上次見你都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也沒問清楚,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我們……現在已經分開了……。」想到在中,又是一陣電光石火的痛摩擦在心裡。

允浩把他父親是怎麼找到公司裡,又是怎麼趕在中的事情,前前後後都和昌珉說了。聽完之後,他沉默不語,似在思考。

「你沒和家裡再說說嗎?就這麼放棄了」

 「怎麼沒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父親,他認准的事沒人能扳倒。他又拿戲班威脅在中,每天派了人跟著我,我一時實在想不出有什麼法子。」

「搶也好殺也好,換做是我,相愛的人不論用什麼方法也要留在身邊。」他頓了頓,嘆了口氣 「允浩哥,其實我很羡慕你,至少他也是愛你的。」

「羡慕我?在中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你都不介意,我又介意什嗎?」

在中無疑已經是蘇陵戲園的台柱了,一場戲能讓戲園主賺上一大鬥,彩頭在中從來不收,丟在戲臺上往往都讓清掃的人或是混進來的地痞無賴撿走了。要說這《梅妃魂》裡梅妃高挑清瘦,聰明貌美,與在中的氣質頗為相符,唱詞神態對他來說不在話下。最怕的是那段水袖舞,膝蓋還在隱隱作痛,腰上也貼著藥膏,站久了都勉強。

舞水袖最講究的是指腕肘肩的協調,這一抖一提都要恰到好處,才能把那三尺的水袖舞得行雲流水。方才只是一撐都有些吃不消,真正舞起來,台下的人看著眼花繚亂紛紛叫好,在中卻覺得一陣陣的暈眩。漫天交錯的雪白的水袖,像是縛了一個巨大的繭,讓他連氣也喘不上來,燈光和人聲漸漸模糊起來。再睜開眼,自己竟然半偎在允浩懷中,頭上的珠花盤頭去了個乾淨,但身上仍穿著戲服。溫暖得太過真切,連懷疑是夢都顯得可笑。在中呆呆地伸手想摸他的臉,屋外突然衝進來一群人,拉著允浩想拖他走。

「你們放開!」允浩沒有回頭,冷冷地呵了一聲,將在中打橫抱起來「我自己會走。在中,這次我不會放開你的。」

鄭家的宅院是祖上傳下來的,面積不大,卻竹木森森,假山池塘應有盡有,看得出有些年頭了。汽車上允浩一直握著他的手,他緊張得微微發抖,不停地理著身上的衣服,把水袖折了又折。不再問是否能繼續逃避,分開的痛苦已經受盡了,既然想獲得幸福,總該一起面對。鄭謙忍著怒氣負手站在正廳中,鄭母李氏坐在一旁,臉上更多的是焦急和擔心。聽見有人進門,鄭謙回頭一看,發現在中穿著唱戲的女裝,氣不打一處來。

「你敢把他帶進我鄭家的大門,也不怕髒了這宅子!給我跪下!」

這次允浩沒有反抗,乖乖地跪下,他拉了拉在中的衣擺,在中領會地跪在他旁邊。

「父親,我和在中是真心相愛的,希望你不要再阻攔我們。除了他,我不會再同任何人結婚的。」

「真心相愛?」鄭謙面色陰冷,把臉轉向在中,「我不是提醒過你,不要再來糾纏我兒子嗎?」

「不是在中糾纏」允浩搶著說,「是我去找他的!父親若要動陳良戲班,允浩便不會再踏入鄭家半步!」

「小浩,你……」鄭母急得說不上話來,她怕兒子又惹丈夫生氣,想勸他「你別瞎說,什麼不再踏入鄭家,快給你父親道歉。」

「我與在中相愛,又有何錯?錯的一直是父親!」

「你!」鄭謙舉起手杖要揍他,鄭母趕忙過來攔,被一把推開。眼看著兒子被打得直皺眉,卻不肯發出任何聲音,心疼地眼淚都留出來了,她見勸允浩不成,又去拉在中。

「你叫在中?你快勸勸允浩吧,啊?我給你跪下了,你就放了允浩,找其他的好姑娘好小夥,我求求你,放過我們鄭家吧。」

「鄭夫人,在中雖身份卑微,卻也不是下賤得隨便跟誰都可以的。我同允浩,不能再分開了。」

允浩給打得鼻青臉腫的,鄭謙也累了,拄著手杖喘氣,允浩盯著他的眼睛

「您難道不記得大哥的事了嗎?父親難道想重蹈覆轍嗎?」

聽到允浩提及大哥,鄭母一聲哀嚎,癱倒在一旁掩面大哭,鄭謙也沒料到他竟然敢觸及全家人緘口不言的痛處,也愣著沒動。

「就因為白小姐在歌舞廳唱過半年歌,您就要大哥和她分手,害得他們跪在門外淋了一夜的雨,兩人都得肺炎死了。您如今也想看著我死嗎?!」

「孽子!孽子!」鄭謙情緒失控,臉色煞白,抬起腳就要踹他,在中撲過去想替允浩擋,鄭母卻先搶在他之前一把抱住鄭謙的腳。

「夠了!」她抽泣著「你還要害死我兒子嗎?夠了,老爺,就讓他們去吧。」

第八章

有恨徘徊,無言窨約父親扶著母親回屋以後,一直都沒出現。清晨醒來,發現自己和在中緊握著手,相互依偎著跪著睡了一夜,允浩心疼在中身上還有傷,怕他扛不住要病。他正想抱他到旁邊的椅子上,卻發現腿麻了根本毫無知覺,作勢就要向前栽去。這一動,在中也醒了,看他痛苦的樣子,趕忙給他揉腿。

 

「怎麼?腿麻了?」

 

允浩點點頭,問

 

「你呢?要不要我也給你揉揉?」

 

在中笑著說

 

「小時候在一個戲班子裡,又唱戲又當童工,被罰了跪一夜還不止,比這厲害多了。你試著坐下來,我幫你捏捏就好了。」

 

「咳咳。」

 

一陣咳嗽聲傳來,他們一起抬頭,看見鄭謙不知何時已經進了正廳。在中覺得有些羞愧,卻沒停下給允浩捏腳的手。

 

「既然想入我鄭家,就別再提什麼戲班,今天便去辭了唱戲的活兒。」

 

允浩聽了欣喜,一激動就想拉著在中站起來,腿一軟又跪在地上,只得給父親磕了個頭。

 

「謝謝,父親。我們一會兒就去。」

 

等到歇夠了,允浩領著在中回房間洗漱更衣,高興起來話多得沒完,在中只是慘澹地笑笑

 

「我曾經和小曼他們說過,永遠都不分開呢……」

 

允浩聽了,自知沒顧及他的感受,嘆了口氣伸手抱著他,懷中的一撚身子似乎比以前更加消瘦了。

 

「在中啊,對不起,我……」

 

「能同你一起,怎麼樣都好。」

 

母親命人布了早飯,熱乎乎的雞片粥晾在桌上,她的眼睛因為哭了一晚腫得像個爛桃兒,看見允浩和在中相互攙著出來,又忍不住要掉淚。

 

「受苦了吧,快吃快吃。」

 

允浩點點頭,拿調羹攪了攪碗裡的粥,又吹了吹要喂他。在中見鄭母還在,連忙推開,要自己吃。

 

「兩個孩子,都瘦得不成形了……」說著,鄭母掏出手絹擦了擦眼角。

 

其實他心裡還是有些忌憚陳先生的,每每去戲園子裡找在中遇見了,都要恭恭敬敬地鞠躬喊 「陳先生」,生怕他一不高興不讓他再來了。想到今天去是要告訴他在中不能再去唱戲,更加發怵。

 

兩人坐了車才到巷口,老遠就看見一個單薄的人影,仔細一瞧是小曼在那兒站著。她也看見他們了,遠遠地跑來,臉上淚痕未幹。允浩和在中下了車,都有些一瘸一拐的。

 

「在中哥,允浩哥,你們的腿怎麼了?」

 

「沒有什麼大礙,先生呢?」在中問

 

「在院裡,大家都沒練功,等著你回來呢。」

 

「讓你們擔心了,真是對不起。」允浩笑笑,道歉著說。

 

小曼愣了愣,便攙了在中的另一隻手。一進院子,果然眾人都坐在廊下,發呆的發呆,聊天的聊天,陳先生病剛好,還在咳嗽。他早瞧見他們進來了,一句話也不說走進裡屋,允浩和在中連忙跟進去。

 

「我以為你昨晚劫了在中回去,今天就不會再來了」

 

「陳先生,我要和在中結婚,家裡已經同意了。今天來,就想請您放心地把他交給我。錦衣玉食或許我給不了,但我會給他幸福的。」

 

「什麼幸福不幸福,你不必對我允諾。不過你既然當著我的面說了,日後就不許食言。」

 

「那是當然,我怎麼忍心負了在中?陳先生,我不想讓在中繼續在這裡唱戲了,不知……」允浩看著他的臉色,說得十分小心。

 

「我早希望他能離開這是非之地,」他嘆了一口氣「這孩子天性善良,從小我就把他和小曼當親身兒女對待,若不是陳某無能,也不會讓他們在人前裝瘋賣笑。你不同於那些垂涎在中樣貌好看的人,倒是有幾分幼稚,又肯真心待他,不然我早就趕你出去了。」

 

「幼稚?」

 

「唱旦角的,哪個是光腳就穿鞋的?都要綁了木蹺才捆上一雙小鞋,這樣才有三寸金蓮。要不是你這傻孩子說在中的鞋小,我也沒注意到他的木蹺不合腳,硌得他腳趾上打泡。」

 

允浩聽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在中捂著嘴笑了起來。陳良看在眼裡,心中也算是寬慰了。過了不到半個月,鄭家就辦了中式的婚禮,新娘拿紅蓋頭一蒙,拜完天地就送新房裡,草草地就糊弄過去了。將來只對外說娶了老儒生家裡的閨秀,不愛抛頭露面,也能應付的了。鄭謙在家裡請了十桌,除去親朋好友,還有些生意上有往來的老闆。

 

其他人看不透,有天俊秀昌珉怎麼不清楚,那鳳冠霞帔就是金在中。他們來向新郎敬酒,大聲祝賀小聲威脅,硬是將允浩灌了個半醉。恍惚間聽見旁桌的人說,前些時候來的日本人三浦彌野,居然找上了楊華容,兩人狼狽為奸坑了許多小的紡織廠和商鋪。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人生四喜,占了其一。那一夜溫柔,自是不用多言了。

 

在中是男人,不能呼作「少奶奶」,下人們就稱他為「少主子」,以便和允浩的「少爺」區分。鄭謙雖在家中對他不冷不熱,自始至終沒和他說過幾句話,倒也不怎麼難為他。鄭母起初只覺得他樣子乖巧,不嫌惡也不甚親近,後來發現他照顧允浩十分體貼入微,有時親自下廚做出滿桌好菜,就「在中」「在中」叫得熱絡。

 

在中閑在家裡,一切家務有人打理,成天大把的時間放著浪費。他打小跟著陳先生識字,能讀會寫,就翻允浩房裡的書來消遣。看完了那些,他又去搬書房裡連允浩都不願看的舊書,大多是白話文的小說和話本,一翻滿手灰。鄭母見他每日看書,就央他說書裡的故事。

 

陳良戲班在他們結婚的第二日就離開蘇陵戲園了,戲班主親自要求的,當紅的角又據說回「鄉下娶媳婦兒」去了,戲園主也沒有挽留他們。在中再向原來的鎮子裡打聽,也沒有他們的消息,不免心中有愧。

 

如此過了一年半載。最近社會上動盪,生意受影響,盈利比以前損了許多。楊家在三浦彌野的扶持下躥得很快,是鄭氏的主要對手之一。他們有工商部的官員撐腰,鄭氏可沒有,允浩回家的時間越發晚了。他推門進來,在中正坐在燈下謄寫一本蛀了的舊書,初春他只穿了單衣,允浩從床上拿起袍子給他披上。

 

「今天又給母親說的什麼故事?」

 

「《牡丹亭》。」

 

「沒聽說過,跟我也說說。」

 

在中瞪了他一眼

 

「虧你還是個讀過書的人,怎麼沒聽說?」

 

那一睇一睨,襯著溫暖的燈光,把允浩看得情動,蹭著坐在他身旁,摟他在懷裡。

 

「就是沒聽說過,沒聽你說過。」

 

在中無奈他撒嬌,就不溫不火地同他講,才說到一半,允浩忽然打斷他

 

「你是不是演過這個戲?杜麗娘……想起來了,我第一次見你你就唱的這個。」

 

他們正抱著回憶在親熱,一個小丫頭在門外喊

 

「少爺,有位姓顧的姑娘要找少主子。」

 

在中聽見了,激動地跳起來。

 

「姓顧?莫不是小曼來了?」

 

一個少婦打扮的人,穿著蠟染的衣服,頭上包著淺色的頭巾,手上有個布包,容顏雖有些改變,但的確是小曼。她的鞋和褲腳上沾著泥水,給春寒凍得瑟縮。在中一與她相見,都紅了眼睛。

 

「先生的病從回去以後就一直沒好,後來他自知快不行了,就散了戲班的人,只留我照顧他。沒多久他就病故,我被鎮長硬是討去做了小。現在鎮長也死了,大太太把我趕出家門,我無處可去,只能來找你們了……」

 

小曼就像在中的妹妹,自己也對她很是喜愛,那原本天真爛漫的臉上如今卻有了世事變故的痕跡,怎麼忍心說出拒之門外的話呢?想必父親和母親,也不會介意收留一個弱女子吧。

允浩點頭同意了,小曼挽著布包要跪,被他和在中扶起來,允浩責怪她這麼做顯得生分。

 

父親母親是不曾對小曼的到來有過什麼不滿,允浩說是在中的妹妹,母親讓下人收拾了一間屋子給她住。只是戰事連連工廠的效益不佳,鄭家的收入大不如從前,還要支付全家上下的開支,有些力不從心了。小曼來後沒多久,母親悄悄辭退了一些下人,自己縫熨漿補。小曼看見,便把家裡的針線活兒全攬下,還幫著拾掇園子。鄭母頂喜歡這姑娘,心心念念想配給允浩做 「二太太」,這樣鄭家也不算斷了香火。

 

她跟允浩暗示過,但允浩哪裡肯答應,他知道母親迷信,就說一女侍二夫死後要被鋸成對半,母親也就不再提起了。

 

1927年6,7月間,日本首相田中義一內閣召開東方會議,制定針對中國的大陸政策,提出 「惟欲征服中國,必先政府滿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國。」近十年間,日本先後侵佔我國東北,出兵華北。1935年華北事變後簽署的《何梅協定》,幾乎放棄了華北的主權,引起全國人民的憤怒。日本除了直接動用武力,在我國沿江沿海各大城市進行資本輸出,強行獲得修築鐵路,開採礦山,開設工廠的權利,從中國賺取巨額利益擴充軍隊。

 

三浦彌野回國一趟,再來已是經濟產業省大臣親自提拔的中國特派小組組長,專門監管日本在華的投資,住在公共租界裡。楊華容與他合作本就是鋌而走險的選擇,現在三浦走上政途,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購他的工廠。楊氏也不是塊軟肉,能隨意任人宰割,楊華容一路混到如今地位,靠的可不單是那幾爿工廠。他當晚就攜鉅款潛逃,從此銷聲匿跡,只留下空的廠房和一群六神無主的工人。

 

本來這些都與鄭家毫無關聯,允浩只管在外商和官僚之間周旋,爭取在有限的空間內多掙錢,可偏偏三浦彌野找上門來。

 

「鄭老闆,許久不見。」三浦摘了禮帽,不等允浩開口,就自己找了張椅子坐下。

 

「三浦先生,今日光臨敝公司,所為何事?」允浩冷冷地開口。

 

旁邊三浦的手下站出來,用生硬的漢語說

 

「你,不是三浦先生,三浦組長。」

 

「我與鄭老闆是故人了,不在乎這些禮節。」三浦手一揮,那人就退了下去。「鄭老闆可曾見過楊老闆?最近他極少露面,我很是想念。」

 

「楊老闆神龍見首不見尾,我又怎會見過?三浦先生該不會就為此事前來吧?」

 

「鄭老闆倒是心急。的確,我聽楊老闆提起過,您府上有一美人,不僅花容月貌,而且會唱曲兒,當年可是大上海的名角。今晚我們與貴國的官員有酒會,鄭老闆可否將美人借我一用,也為中日友好盡一份力量嘛。當然,我不會奪人所愛,中國有一句話叫做有借有還。鄭老闆放心,我一定親自派人送她回貴府。」

 

允浩聽著,頓時覺得血液倒流,從頭涼到指尖。三浦謙和地一笑,拿起禮貌帶著部下離開了。

這日本狗!允浩將桌上的咖啡杯掃在地上,陶瓷破碎的聲音引來了秘書。他知道如果不將在中交出去,三浦彌野就會對鄭氏下手;但要他交出在中,是死也不可能的事情。他心緒不寧地熬到回家,決計找父親商量,畢竟是事關整個家庭,不敢自己武斷解決。父親生平最恨日本人,前前後後把三浦的話複述了一遍,他叼著煙斗深深吸了一口煙。

 

「莫說鄭家的人,就算是鄭家的一草一木也休想借走,豈有這等無賴,動了我大好江山還想奴役百姓。你晚上和在中呆在房間裡不要出來,一切由我來應付。」

 

「可是父親,那三浦彌野現在當了不小的官,我怕他會……」

 

「不必說了,我讓你做什麼便做什麼。」

 

允浩無奈回房,他並不想告訴在中這件事,只裝作和平常一樣,同他說些話開些玩笑。忐忑了一夜,居然無人來擾事,奇異得讓人不安。他先讓在中睡下,自己走到正廳裡,看見父親還守在那兒,也是一臉疑惑。

 

「父親,今晚沒人來嗎?」

 

「我在這兒等了一夜,沒有聽到什麼響動,這事必有蹊蹺。」

 

「或許是他們改了主意也不一定……」

 

話音剛落,就傳來一陣兇惡的敲門聲,允浩聽見幾個人放肆的笑聲,還有汽車離開的聲音。他衝過去開門,看見一個人被隨意地拋在門前臺階上。

 

「小曼!?」

 

一靠近她就聞到了濃重的酒味,她臉上的妝被眼淚浸花了,衣衫淩亂。他趕緊脫了外衣披在她身上,伸手將她抱了起來。

 

「我聽見你和鄭先生的話了……那些日本人真是蠢材,光知道美人美人,卻連美人是男是女都沒打聽好。我雖不及在中哥,也自認為算是個美人,看來不假。是吧,允浩哥……」

 

如此,允浩明白她是替在中去了那酒會了,即使還未弄清其中的細節,單是看她的模樣,就知道她在那裡受了侮辱。

 

「你一個年輕女人出去做什麼!」他心中大怒,不由得說話也重了「對付這些禽獸只需要男人就夠了,你把我當廢物嗎!」

 

「不不,允浩哥……」小曼虛弱地笑了 「這件事只有我和在中哥能解決。我從小受他的照顧長大,他就像我的親哥哥,而他對於你更是掌中的寶貝。鄭家待我不薄,我犧牲一些又有什麼呢,我早已不是以前乾淨的小姑娘了……」

 

允浩抱著她穿過前廳走回房間,鄭謙看見了皺起眉,走在他們身後。將小曼輕放在床上,掖好被子,允浩回頭對父親說

 

「我去燒熱水。」

 

鄭謙點點頭,他便出去了。自己活了將近六十年,一生遇到過無數窘境困境絕境,卻從未有過如此難熬的時刻。他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但發不出任何聲音。最終,他也離開了,只留下小曼空洞而無神地望著房頂的椽子。忽然房門有響動,在中走進來,她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順著眼角流進散亂的頭髮裡。在中一臉蒼白,嗓音顫抖著

 

「事因我而起,你們卻都瞞著我,我是傻子嗎?整個家裡,難道最沒用的就是我嗎?」

 

小曼無聲地搖了搖頭,在中跪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問

 

「你是怎麼見到那些人的?」

 

「我一直等在巷子裡,然後來了一輛汽車,有幾個日本人從車上下來。他們問我是誰,我撒了謊,說是允浩哥的姨太太,他們就把我拉走了。我到了日本人開的酒館,他們逼我喝酒,還要我唱戲。其中有一個人我認得的,前些天在要丟的報紙上看見過,是個剛上任的官員。後來我被灌醉了,就……」

 

她哽咽著說不下去,眼裡黯淡如死灰,無悲無苦,無淒無楚。

 

「這些,本該由我去受。」在中盯著她的臉,居然嘴角噙著一絲笑意,仔細看來,又似乎是一種猙獰的恨。

 

「在中哥,原諒我的私心吧。這麼多年來,愛著允浩哥的不只在中哥一人,打從第一眼見他起,我便知自己再不會愛上旁的人了。我比不上在中哥美麗溫柔,不敢奢望分得他的一點情一點愛,倘若為他付出到如此,不論是傷他還是傷你,他都一輩子不會忘記我顧曼了。」

 

允浩端著熱茶進門,一番話聽得清清楚楚。一直以來,心裡裝著在中就容不下別人,在他看來小曼只是個活潑可愛的小妹妹,至於她的感情根本不曾注意分毫。他走到床邊,跪在在中身旁,說

 

「小曼,我鄭允浩對不起你,我們鄭家對不起你。但我此生只愛金在中一人,不會再娶任何妻妾。小曼,你肯認我做哥哥嗎?從此你就是鄭家的小姐,是我的親妹妹。」

 

她看了看允浩,又看了看在中,慢慢地伸出手撫上允浩的臉,本以為已經乾涸的眼睛抑不住地湧出更多的淚水

 

「哥……」

 

允浩睡得並不沉,不僅是因為小曼的事,還有的是在中說要陪她,失去了擁著他的感覺很不習慣。大概過了午夜,有人撞了房門跌進來,他一下就驚醒了。在中坐在地上,衣服和雙手都沾滿了鮮血,瞪大了驚恐的眼睛盯著他。允浩嚇得從床上翻下來,扯著他上上下下地看。

 

「在中,在中?你受傷了?傷在哪兒?」

 

可是他身上沒有任何傷口,在中一把抱住他

 

「我……我殺人了,我殺人了。允浩,我殺人了……」 他斷斷續續地說「那個日本人,那個畜生,我殺了他,我控制不住……」

 

他的腦中一瞬間想起了很多事情,又仿佛什麼都想不起來。允浩覺得自己根本動彈不得,但他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麼。他匆忙關上門,對在中說

 

「今晚什麼事也沒發生,你和我睡在一起,聽見了嗎?你快把衣服脫下來,我去給你打水。」

 

夜風很涼,卻完全不能讓允浩冷靜下來。在中殺了三浦彌野,日本的官員死在中國境內,這件事肯定會成為一條重大新聞。迫於日方的威脅和壓力,員警必然要仔細地調查,在中會被發現嗎?如果被發現了,他會被捕嗎?還是,會直接被槍斃呢?想到這裡,他身上一陣發冷。不,絕對不能把在中交出去,即使是自己死了也不能讓在中落到他們手裡。

 

等到他端著水盆回來,在中還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呆呆地看著自己鮮血淋漓的雙手。他走過去,替他脫下血污的衣服,又找出乾淨的給他換上,他像哄小孩似的拍著他的背

 

「洗洗手好嗎?我去把這些東西燒掉,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

 

在中把手伸進水裡,神經質地用力搓著,水花激烈地濺在地上,他喃喃地自言自語

 

「洗不乾淨,怎麼辦,洗不乾淨了。洗不乾淨,洗不乾淨了……」

 

允浩從背後抱著他,摁著他的雙手。

 

「不要害怕,我在這裡,不要害怕。」

 

我行走在黑暗裡,請不要放開緊握的的手,這是我唯一能感知的光亮和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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