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一段日子忙過去,生意又重新步入正軌了。允浩笑著和有天說,不如你來我們公司做專職翻譯,給你高薪水。有天含笑不語,俊秀在一旁涼涼地說

「人家父親可是電影公司的大老闆,誰稀罕賺你那些小錢。」

允浩有些難堪地撓撓頭,不再說話,倒是有天顯得不好意思了。

「允浩哥要是需要我幫忙儘管說,還談什麼錢不錢的。」

俊秀又聽不下去了,他踹了踹有天的鞋,嚷嚷著

「兩個虛偽的東西,還允浩哥,他也要有哥的樣子啊。走走走,有天,我們打球去。」

「你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要好?」

「誰和他好,不過是沒人玩的時候才見的朋友。」俊秀拉著有天就要走,有天對他點點頭算是道別。

允浩看著兩人上了黃包車,俊秀還在吱哇亂叫,滿街都是笑聲。他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兩人,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他轉身回公司,父親說,下午二叔會過來。他吩咐秘書打掃辦公室,自己在一旁整理帳目和各種資料,平時都是隨手堆放,早就亂作一團。若二叔看見了,再彙報給父親,免不了又是一頓說教。最後,他還在連著辦公室的小浴室裡刮了刮鬍子。畢竟二叔的年紀比父親要小,和允浩還算是談得開,生意上的事,只說年輕人點子多但要肯學肯幹,允浩連聲說是。

「允浩啊,你有沒有看上哪家小姐?和叔叔但說無妨,叔叔出面給你介紹,你們好好相處相處。哦,你們現在說這個,叫談女朋友對不對?」

「我整日就在公司和工廠之間跑來跑去,哪個小姐能看上我呀。」

「你一表人才,又有能力,還是公司的老闆,我看啊,想嫁你的姑娘該從這兒排到對面馬路上去了。我知道你嘛,二十幾歲的小夥子害羞,改天叔叔幫你留意一下。」

允浩覺得最近真是怪事,人人都是要給他找女朋友。前一陣子俊秀提起過,還只當他玩笑而已,沒料到一星期之後還真帶了個女同學到公司裡來了。嚇得當時拉碴著鬍子發愣的允浩手一抖,半杯咖啡潑在了三天沒洗的襯衣上。母親也盡安排他和朋友的女兒吃飯,他不厭其煩地推脫,終於躲不過被拉去了一次。瞅著面前大眼睛白皮膚的黃小姐,他拍了拍腦袋,自己 「長得有點像在中」的想法真是太荒唐了。剛才二叔也說要幫自己留意,難道春天來了桃花運也跟著來了?桃花運,莫不是桃花劫吧。

允浩拿著信封顛來倒去地看,沒有收信人沒有地址,乾乾淨淨甚至連顆墨蹟也沒有。這樣的信是怎麼到自己手上的呢?拆開信,他先翻到最後一頁的落款,居然寫著 「金在中」。震驚之余又似乎安下心來,細細地讀著。單是開頭的稱呼在中就塗改了兩次,從痕跡看來,最先寫的應該是 「鄭老闆」。大概他覺得這樣不妥,便大膽地換成了「允浩」。過於親密可能又讓他不好意思了,最終還是中規中距地寫上「鄭允浩」。

允浩一個人捧著信揣摩著,仿佛能看見在中伏在桌上執筆的樣子,他就坐在辦公室裡傻樂。信的內容很簡單,大致就是為了請大夫的事替小曼向他道謝。他翻來覆去看了幾遍還看不夠,整齊地折起來,收好放在抽屜裡。他找來秘書問這信從何而來,秘書只說是樓下門童給的,他也沒見著究竟是誰送來的。他站在三樓向窗外望去,這一個烏煙瘴氣的城市,繁華如死。

「上回見的那個黃小姐,你覺得可好?」母親一面給他夾菜,一面關心地問。

「黃小姐?什麼黃小姐?」允浩攪著湯碗裡的湯,是母親從朋友那裡聽來的,拿了西洋參燉雞,說是春季進補的良品。

「哎呀,你這孩子,不就是前些個日子一起吃飯的黃小姐嘛。她人長得周正,又知書達理,父親還是農業部的什麼主任,家境也自是沒話說的。我看你還挺喜歡她的,瞄了人家姑娘好幾眼。兒子啊,要是你覺得好就和媽說,媽給你找個日子把事辦了。」母親絮絮叨叨地說著,允浩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又不能告訴母親,是因為她長得像在中才多看了幾眼。他假裝專心致志地喝著湯,沒有搭話,這類問題能避開不談就儘量不談。只是沒想到一向在飯桌上沉默寡言的父親也開口了。

「我聽幾個朋友說了,你最近常去戲園子裡混。你別和些污七八糟的人攪在一起,我看也是到時候該讓你娶妻了,結了婚才能定性。」

父親從來就說一不二,若此次真想催他結婚,肯定無論如何也要給他找個太太。允浩登時又委屈又荒唐,委屈的是自己的確去了戲園幾次,但都不過是去打聽陳良戲班的消息,而且次次都一無所獲;荒唐的是自己居然也到了父母逼婚的地步,就像上學時看過的幾部小說裡寫的一樣。上了幾年新式學堂,他當然也有著自由戀愛的理想,只是,和誰去戀和誰去愛呢?幾番心緒堵在胸口,他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昌珉的父親本是做藥品生意的,中藥是老行當了,西藥也兼顧著。再加上他們家的什麼世交故友開了家船舶公司,一來二去,城內的西藥幾乎是被他們家壟斷了。滬上外國人多,洋醫院也跟著開了好幾所,無需多言用的肯定是西藥;近幾年百姓也漸漸知道服西藥比服中藥好得快,一些普通的西藥流行起來。這其中,沒讓沈家少賺。昌珉是家中獨子,後面還有兩個妹妹,但沈老闆放任自由對他並無過多的管教,也不整日攆他去學什麼經營。這一直是允浩所羡慕的地方。

一日,允浩俊秀有天幾人湊到昌珉家,昌珉的母親拉著他們說了一會兒話,有幾個熟識的闊太太邀她一同去看百貨商店新到的洋裝。他們慶倖得了解脫,就玩起橋牌來。一連幾局,都是允浩輸,算著下來,輸的錢也有一兩百了。俊秀打趣說,今天的晚飯有著落了。

「在國外有個說法,不知你們聽沒聽說過?」有天笑得狡黠。

「我們沒去過國外,當然沒機會聽說。朴大少,你就別賣關子了。」俊秀就愛和他抬杠,有天早就習慣了,也沒生氣,又往下說

「這牌桌上失意的人,必定在情場上得意。若是贏了大錢,說不定老婆在外頭私會情人,讓他做了烏龜還不知呢。」

「哦~」俊秀領會了有天的意思,跟著起哄, 「允浩哥,你是不是走了桃花運了?還不快從實招來!」

允浩想起了杳無音信的在中和父母催婚的話,只得苦笑地搖頭,倒是昌珉在一旁若有所思地說

「按這道理,今天該輸的人是我。」

「誒?」三個人異口同聲,齊齊看向摸著下巴的沈昌珉。這小子,怎麼突然有了情人?

「呐,上回我不是和有天哥提起過嘛,我勸父親投資電影行業的事情。後來他真的和朴伯伯見了面,還談妥了合作的項目,居然是韓佳人下個月要開拍的新電影。我拜託父親請了她吃飯,又私下一起喝過幾次咖啡,現在也算得上是熟悉的朋友了。」

「韓佳人?那個女明星?」允浩隱約記得他們看過她的電影,昌珉誇她的眼睛漂亮。

「可不就是她嗎」俊秀拍拍他的肩「你小子,也不怕哪日上了《電影故事》,爆出些桃色新聞來。」

「昌珉,你若抱得美人歸,可別忘了我是半個月老。」有天還是紳士地一笑,低頭理了理襯衣的袖口。

要說四人中間,有天和昌珉家的實力相當,他和俊秀略遜一些,但也是排得上名的富家子弟。那三人可以沒心沒肺地縱情遊樂,為什麼自己偏偏要擔起公司和廠子裡一堆又一堆的麻煩事兒?本還在好玩的年紀,卻硬是要收了心與面善心惡爾虞我詐的客戶周旋,費心於各種各樣的應酬。

今天一個小會計算錯了帳目,允浩由著鬱結了幾日的脾氣責駡了一通,那個比他還年輕幾歲的小夥子嚇得不停鞠躬道歉,秘書在旁邊幫忙說著好話,自己也就不好再多說什麼。他嘆了一口氣,又開始對著那小會計重新做好的賬細細檢查起來,怕再出什麼岔子。

全都看完之後,早已過了午夜,允浩只覺得腰酸背疼頭暈眼花。他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冰冷的手腳,又燒了些熱水暖胃,正打算去隔壁的床上歇著,忽然聽見樓下傳來不真切的敲門聲。咄咄咄,咄咄。仿佛試探一般又輕又縹緲,會是誰呢,大半夜的。允浩看了一眼窗外,還下著雨。莫不是想偷盜的小賊?還是打家劫舍的匪徒?允浩起了警覺,操起爐子旁的火鉗摸索著走下了樓梯。他輕輕地撥開了門閂,緩緩地打開了門,下意識捏緊了手中的武器。

「請問,鄭允浩先生在嗎?」

借著昏暗的路燈,來人一頭蓬亂的還滴著水的頭髮,允浩看清了,分明就是金在中!

「在中,快進來。這麼晚了,又下著雨,你……你怎麼來了?」允浩急急丟了手裡的東西,一把拉他進了門廳。他渾身淋了個透,單薄的衣服貼著瘦弱的身子,冷得微微顫抖。

「我……我和戲班子一起來的,先生說我們唱的好,蘇陵戲園的老闆讓我們以後都在那裡演。」

「什嗎?也就是說,你以後就都在這裡,不走了?」允浩聽了心中大喜,恨不能多出幾條腿讓他上躥下跳。

「嗯……」在中羞澀地點點頭,抿了抿紅唇又說「不知怎麼的我就想來告訴你,到了樓下看見那屋裡的燈又不敢上來了,在門外來回走了好久。」

那一瞬間,他烏黑的眼,柔嫩的唇,瘦削的肩,都讓允浩心生愛憐,只想摟他在懷裡。身體的行動竟快過思考,他已然將他擁了個滿懷,纖細的腰惹得自己心疼不已。在中不安地掙扎著,悄聲地叫他

「允浩?允浩?」

「在中啊,怎麼才能讓我說不愛你?」

他深情地凝望著那雙讓他心甘情願陷落其中的眼睛,他的美麗他的哀傷他的善良他的堅強,像藤蔓一般一層又一層裹緊了自己的心臟,抑得他無法呼吸,只期望能帶著這致命的牽絆一同死去。情不自禁,還是早已深思熟慮,他不想再多計較,吻上了他的唇。

在中躲閃著,允浩卻不容他拒絕地託起了他的後腦勺,一點點地加深這個吻。這柔軟的甘甜,怎麼也品嘗不夠,還要更多還要更多。金在中,我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第五章

世間何物似情濃?誰也不知一向沉穩的老闆為何幾日來時常兀自傻笑,有時候端著咖啡也能嘻嘻地笑出聲來,幾個員工不好妄加猜測,只當是他為了昨日接的大生意開心允浩自然不會隨意向外人道出其中緣由,在中於他,本就是珍藏的寶物,任是誰也不能分享了去。他還回想著與在中的吻,即便從未嘗過他人的唇,他也知曉這定是一切佳餚珍饈也比不上的美味。更何況,那晚在中睡在自己的懷中,就算只是看著他沉靜的睡顏,也覺得無比的幸福。

在中說,今晚他將在蘇陵戲園演《長生殿》,扮的楊玉環。允浩毫無心思在手中的計畫表上,左思右想著在中,怎麼也等不到晚上了。他靈光一閃,何不現在就去找在中。雖然才下午四點一刻,離開演的時間還早,與其幹坐著猴急,不如給他個驚喜。

允浩胡亂編了個藉口搪塞了秘書,就下樓喊了黃包車來。路過糕餅店,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下車買了一份滿口酥包好,怕在中不愛甜食,又稱了一些蟹殼黃。正值春日裡難得的晴天,他一路心情大好。

剛到戲園的正門,只有售票窗裡的中年婦女在閑磕著瓜子兒,櫥窗裡花裡胡哨地寫著最近演的幾出戲,允浩輕易地發現了在中的名字。他上前問了戲班子住的地方,那個女人白眼一翻指了指右邊的小巷子,他道了謝沒走多遠,聽見女人用鄙夷的口氣說著又是個不正經的。後頭的院子裡仍是吵吵鬧鬧的,幾個年幼的女孩子紮著木蹺在練功,稍微年長的蹲在一旁理著晚上演出要用的衣服,允浩環視了一周,沒有見到在中。他打聽得在中在裡頭的屋子,拎著兩個紙包就進去了。

裡屋也不安靜,梳頭桌支著,幾個衣箱也隨意地堆在地上,女孩們走來走去嬉笑打趣,在中一人窩在凳子上對著油彩發愣。倒是小曼先看見允浩了,推了推在中,他才回過神來。

「你,你怎麼來了?」

在中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擺弄著油彩盒,臉微微發紅。

「閑著無事,就過來看看。」允浩湊到他耳邊,小聲地補了一句「其實是想你了。」

小曼見他倆的樣子,聰明地挪到了稍遠的位置,開始淨臉準備化妝。允浩拿出點心打開,在中挑了塊滿口酥吃,其餘的都分給其他人了。允浩瞅著梳頭桌上的東西好奇,在中便教他認,這個是正鳳,那個是壓鬢簪,還有一些珠花頭面的名字多了他記不住。在中忽然冷笑了一聲,說

「一個大男人整日塗脂抹粉的,怪噁心的吧。」

允浩心頭一滯,繼而有些慍怒和不悅,又止不住地心疼。

「誰說的?在中唱的戲最好了,就算不要這些脂粉也比那些女的好上百倍,我喜歡你還來不及,怎麼會噁心?我不許你這麼糟踐自己。」

在中不再說話,只抹開了油彩上底色,允浩也看著他不言語。一會兒,他走到了小曼那裡,悄聲細語地不知在說些什麼,年輕女孩特有的清脆的笑聲傳來,聽得在中一凜身子。他從鏡子裡瞥見他們神神秘秘交談的樣子,抿著唇一陣怔忪。

允浩的好他自是知道的,樣貌英俊家世顯赫,是上流社會的少爺。但是打從一開始見到他,就覺得他和其他有錢人不一樣,他從來沒有看輕過自己。他為自己暖手,他輕聲地喚自己在中的時候,就會感到一種卑微而酸澀的幸福。他是如此好的男人,將來總要娶了同樣好的女人過門做太太的,現在的溫存終究會變成封喉的毒斷腸的藥。想到如此,在中不覺臉上鬱鬱,無心地敷了粉又上了紅胭脂,剛想畫眉毛,允浩拈了支眉筆跑過來。

「等等,我給你畫。」

他也不推辭,允浩一手輕託著他的下巴,一手細細地給他畫眉,那溫柔的表情看得他幾欲落淚。不一會兒就畫好了,允浩滿意地左看右看,笑著說

「我剛跟小曼學的,你照鏡子看看,還不錯吧,我很厲害哦。」

鏡子裡兩張靠得很近的臉,一張因為幸福而快樂著,一張因為幸福而悲傷著。

「古人張敞為妻畫眉,現在我給你畫了眉,你也是我的妻。」

「從來只有女子才為妻,我又算得了什麼。」

「女的也好男的也罷,我只認你金在中」允浩抓起他的手十指相握,「一輩子在一起,好不好?」

在中想起了晚上要唱的戲文說什麼生生世世無拋漾,早不道半路裡遭魔障。海誓山盟許諾得越多,我越不敢瞻望前方的路。倘若真到了我無法離開你的那日,我或許也將無法在這個世界生存。

「一曲霓裳逐曉風,天香國色總成空。可憐只有心難死,脈脈常留恨不窮。」在中在臺上掩袖而泣,聲腔如慟,聽得直教人心酸。

允浩坐在陰影處看著,滿頭的翠羽和身上紅緞五彩盤金的戲服襯得在中豔麗非凡,幾乎掩蓋了他真實的容貌,唯有那雙清澈的眼才最真切。濃妝豔抹,哭笑瘋癲,都是臺上的在中,供人讚賞愉悅。那粉黛不施,乾淨如一掬清泉的在中,自己能長伴左右,當真是上天給予的恩賜。

台下眾人如癡如醉,究竟有多少是為了楊玉環,又有多少是為了金在中呢?足足有一個時辰,幾出戲才演完,戲園子裡掌聲叫好聲響成一片,陳先生領著幾個主要的演員出來道了謝,又轉回後臺去了。允浩逆著人流好不容易擠到他們卸妝的屋子,驚愕地發現裡面早就好幾個身穿黑西裝打手模樣的人。

在中連戲服都還沒有換下,臉上殘留著胭脂,將小曼等人攔在身後。一個穿著長袍馬褂,叼著煙斗的中年男人站在他面前,對著旁邊的人揚了揚手,那人一巴掌打了在中踉蹌了兩步,嘴角有些浮腫。

「你區區一個戲子,本就是讓人取樂的差職,楊老闆有心栽培你,就是你的福分。你不磕頭感謝,還在這裡耍什麼脾氣!」眼見他抬手又要打,那楊老闆故作善良地咳了一聲。

「聽說你叫金在中?我看你唱戲唱得好,在這種小戲班裡混下去沒什麼前途吧,不如跟了我,我讓你成為全國最紅的角兒,怎麼樣?」

「謝謝楊老闆的美意,但在中從小就跟著陳先生在這個戲班裡長大,是決計不會離開的,還是請楊老闆另捧高人吧。」

見在中不願意,他使了個眼神,幾個打手上來架起在中就要往外拖,小曼上來想阻攔,被一把推了撞在衣箱上,疼得站不起來。允浩哪裡肯隨便讓他們碰他,衝上來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在中就朝外頭跑。

「你們幾個,把他們抓回來!」

允浩當然不是這些人的對手,他護著在中,挨了好幾拳,好不容易出了屋子,就撞見剛趕來的陳先生。允浩知道陳先生一直不喜歡自己,他握著在中的手下意識地緊了一下,但沒想到陳先生頓了一陣,說

「園子後面有個小門,你帶著在中快走。」

直到他們跑出了好幾條街才停下來,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地喘氣,允浩回頭看了一眼,確信沒有人跟來。在中跑得滿臉是汗,妝花了衣散了,卻在微弱的燈光下顯得尤為動人。

三四月份的天氣本來就是多變的,雲裡幾聲悶雷,瓢潑大雨忽地就落下來了。他們站在街角,被淋了個透,一時間無處可去。雨一下,在中臉上的殘妝褪得乾乾淨淨,允浩不做聲地望著,情不自禁地伸手抹了抹他的唇。他給這一縷溫熱刺激地一激靈,噙著那指尖輕輕一舔,允浩再受不住如此引誘,將他壓在不知誰家的大門上熱吻起來。困頓在心中的愛,像是冬夜呵出的一小團霧氣,沾濕了睫毛。

「雨這麼大,今晚就在我那裡過吧。」

在中明白這是什麼程度的邀請,閉著眼點了點頭。

「去洗個熱水澡,把濕衣服換了吧,否則會感冒的。」

公司裡早沒人了,辦公桌上的檯燈亮著,爐子上燒著熱水。允浩在櫃子裡翻著衣服,最後撿了件自己的舊襯衣,湊合著能給在中當睡衣穿。折騰了許久,兩人都換了乾淨的衣服,坐在沙發上又不言語了,滿屋子只剩嘩嘩的雨聲。允浩感覺到他在一旁有些瑟瑟發抖,畢竟薄薄的襯衣禦不了這料峭的春寒,自己的幾件外套又剛好拿回家洗了,只好給他搭了條毯子。

「還是冷嗎?」

「嗯……」

「喝酒能暖和一些,不如我們喝點酒吧。」

「我不太會喝。」

「我也不會,只喝一點兒就好。」

他翻箱倒櫃找出了一瓶葡萄酒,大概是某個客戶送的,又不得已洗了兩隻咖啡杯,倒了大半杯的酒。允浩頂不喜歡葡萄酒,酸酸澀澀的,倒不如黃酒白酒來得香醇。好在喝了以後五臟六腑算是暖了些,臉上也熱了。再看在中,臉頰微醺地蒸出了兩團酡紅,雙眼朦朧,咬著咖啡杯的杯沿,輕輕地笑起來

「這酒味道好怪,酸酸的像是餿了的米湯。允浩沒喝過餿了的米湯吧,我沒被陳先生撿到以前,可是常常喝呢。那個東西不好,喝了鬧肚子,可比不上允浩帶來的糕點……」

這帶著笑意的話,卻好似一把錐,戳得允浩心都揪起了來,他狠狠地摟著在中,一遍又一遍地說

「我對你好,我對你好……」

在中借著酒勁也往他溫暖的懷裡鑽,小聲地抽泣著。允浩吻著他的眼睛,吻著他的淚痕,吻著他瘦削的下巴,最後才覆上了嬌嫩的唇。他不曉得如何回應,只是 「唔唔」地嚶嚀著,雙手繞上了允浩的脖子。他猛地將在中打橫抱起來就往裡屋走,一面與他的小舌糾纏,一面解他衣服的扣子。在中因為害怕而顫抖著,允浩舔著他的耳朵喚他的名字,他就安下心來享受這火熱的纏綿。我的世界滂沱大雨,我仿佛看了一出我與你演的戲,內心欣喜,卻淚流滿面。

懷中的人皮膚光滑而白皙,在晨曦中如一團暖玉,濃密的睫毛,小巧的鼻子和紅潤的嘴,美得恍若夢境。允浩微微一笑,在他的額頭印了一個吻,他一下就醒過來了。大眼睛滴溜溜地轉著,一點兒也不像宿醉的人。

「說實話,你昨晚真的醉了嗎?」

在中居然狡黠地笑了,說

「貴妃醉酒,不為酒醉,只為情醉。」

打發了這難纏的日本人,自己也累了,就拐去戲園找在中。允浩也提出過想讓在中離開戲班子,但在中執意不肯,說如果自己離開,陳先生一時還沒培養出接替他的人,小曼和其他孩子都得餓死。其實,在中清楚,更重要的原因是,自己沒那個身份和資格要允浩養他。在中如此固執,允浩只能放棄,改為三天兩日就來看他。

在中在這蘇陵戲園裡唱了將近一個月,名聲算是打出去了,場子一日比一日滿,那戲園主還特意做了海報貼到櫥窗裡。這來聽戲的人愈多,找事兒的人也就愈多,允浩也不到前面去聽戲了,有在中登臺的時候就守在園子裡,生怕再像先前那樣,看在中受人欺負。一來二去,時日長了,大家也曉得這朵 「蘇陵之葩」有了主兒,知趣的便不再來,唯有楊華容不肯放棄,日日差人送禮不說,還三番五次地請在中去他府上唱戲,都被陳先生拒絕了。

楊華容開的也是紡織廠,見過一兩回面允浩認得他,上回搶了鄭氏與李匯陽的生意本就讓允浩懷恨在心,現在不僅打了在中又常常來騷擾,他更是怒不可遏。本想與他當面理論,不料他最近竟不再露面了。正值夏初,天氣晴好,允浩有時帶著在中出外郊遊,良辰美景,仿佛極樂世界也不過如此。陳先生對他們倒是默許了,允浩只想著天天和在中一起,連家也幾乎不回,母親讓他回家吃一頓飯,也被他找各種藉口推了。

雖然如此,每每允浩摟著在中醒來,看著他潔淨無暇的睡顏和身上自己留下的激情的印記,又會有一種難以磨滅的罪惡感。從未向家人和朋友說起過他們之間的關係,把他帶來公司也是刻意選擇了沒有人的夜裡或週末,就算來了似乎每次都要把他弄得筋疲力盡人自己發洩完了欲望才睡。這些行為,與包養著情人的大老闆有什麼區別?在中不曾要求過什麼,甚至在發呆的時候還會露出幸福的微笑,看得允浩一陣陣恍惚的心痛。

偶然說起電影才知道,在中根本沒見過電影院是什麼模樣,允浩決心帶他去看一次。正是甜蜜時期的戀人,愛情片再好不過,又是昌珉的父親投資拍的片,還有韓佳人出演,怎麼看都是一箭三雕的好決定。電影院裡黑漆漆的,螢幕的光映在在中臉上,纖細的睫毛撲扇出流螢般的亮,允浩很難心無旁騖地看電影。整部片子結束了,他絲毫沒在意故事說的什麼,是喜劇是悲劇。他拉著在中出了門,便聽見身後有人叫他,一回頭,有天俊秀昌珉三人穿著西裝整齊地站成一排。

「允浩哥,這位是……」昌珉看了看在中,意有所指。

「他叫金在中。」允浩給在中介紹起來「沈昌珉,金俊秀,朴有天,都是我的朋友。」

五個人坐在附近的咖啡館裡,有天點了五杯咖啡,允浩思忖在中定是沒有喝過這個,又不好開口。

「你們也看了《白茹》?昌珉這小子硬是拉我們來,說什麼未來弟妹的片子,不看不給面子。」俊秀忍不住抱怨,昌珉一臉你奈我何的表情,有天笑著勸他

「免費的好電影,已經算是撿了便宜了。昌珉都說是未來的弟妹,你當哥哥的怎麼也要支持支持嘛。」

三個人有說有笑,在中自然插不上話,允浩顧著他的感受,也不同他們多說。一會兒咖啡端上來了,在中盯著黑乎乎的東西手足無措,允浩幫他加了糖又加了奶,拿勺攪勻了才遞到他面前,他猶豫著端起來喝了一口,抿著嘴皺了皺眉頭。

「怎麼,苦嗎?」允浩關切地問,又殷勤地遞上手帕。

那三人相互看了看,閃過一絲笑意,有天把一把搭上允浩的肩,說

「早有耳聞鄭老闆金屋藏嬌……」

「看來不假嘛。」俊秀順口接下。

「還不快從實招來!」昌珉用手敲了敲桌面。

在中偏過臉,三分害羞七分窘迫,允浩看在眼裡激起了他的保護欲,握起他的手也沒顧忌

「什麼金屋藏嬌,我們可是正大光明的戀愛,對吧,在中?」

一句話惹得幾個人連連起哄,擠眉弄眼地叫「嫂子」,俊秀又糾正說應該叫「鄭夫人」,鬧得鄰桌的洋人紛紛側目。允浩察覺出在中的不快,咳嗽了一聲,嚴肅地教訓他們

「別嫂子夫人地亂叫,他比你們大,要叫在中哥,聽見沒?」

「那樣告訴朋友,真的沒關係嗎?」在中依在允浩懷裡,允浩拿著工廠的生產計畫看。

「什嗎?哦,那件事……」他放下手中的東西坐正了,認真地看著在中的眼睛「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也不短了,接過吻上過床,不算戀愛算什嗎?再說,又都是好朋友,自然要坦白的。莫不是你為這事情生氣了?」

「不,不是。我…只是很開心,還有……」

「還有?」允浩眉毛一挑,在中怦然心動。「還有,我……我愛你。」

「傻瓜,我也愛你。」

他親了親在中的髮,在中卻將唇貼了上來,因為緊張微微地發抖。今天他意外地主動,允浩受了鼓舞,輕輕咬著他的下唇,又將舌探了進去。不似以前的激烈,這個綿長而又溫柔的吻,更加讓他們窒息。允浩雙手託起他的臉,問

「喜歡我抱你?」

在中點點頭。

「喜歡我親你?」

在中又點點頭。

「想要我嗎?」

在中還是點點頭,眼中帶著淚水,說

「想……」

允浩伸手要去關燈,在中用手指撫著他的下巴

「想看著你,想看著允浩。」

橘色燈光下的在中,不是平日裡的清純,也不是戲臺上的妖豔,而是像一豆燭光那樣溫暖。允浩吻著他耳後的一小塊皮膚,他脖子立刻繃緊了,雙手攀上了他的肩。指尖從衣服的下擺伸進去,順著脊柱向上滑去,懷中的人更是發出了可愛的嗚咽般的抗議。

「嗯……好癢……」

解開了上衣的扣子,白皙的鎖骨和不盈一握的細腰便露出來,像極了無言的邀請。允浩輕咬著他的脖子,一手還細細撫摸著他的腰側,在中受不住了輕聲地呻吟著,還騰出手來替允浩解了襯衣的紐扣。一方前戲做足,允浩是再也忍不下去了,抬起在中的腿就想進去,卻被他一把壓下。

「允浩,我,我來……」

他撐著自己的腰就往允浩身上坐,高高地仰著頭,只看得見尖俏的下巴。在中一手扶著允浩的胸膛,他難以忍受這初進入時的疼,他卻不捨得撓他來止痛。在中極盡一切地討好他取悅他回報他,緊縮著眉發出破碎的聲音,允浩覺得此刻的他太過決絕太過不顧一切,仿若飛蛾撲燈,隨時為了耗盡自己的生命。

「停下,在中,停下。」允浩一起身摟著他的腰 「你太痛苦了,不要了,停下來吧。」

他的下唇早就咬出了一排淺淺的血痕,允浩舔著他眼角的淚和汗水,護著他的腰將他放倒在沙發上,又耐心地揉著他的股溝直到他完全放鬆下來,才又抱著他緩緩地進出。高潮的瞬間,猶如靈魂出竅一般,世俗中的女人男人,都逃不了滿口呼著 「愛你愛你」。不是此刻才愛你,只是此刻最想愛你。

在中已經沉沉地睡去,他太瘦太單薄,費了這麼些體力,怎麼也是撐不住的。允浩絞了熱毛巾替他擦身子,想著自己也洗個澡把沒看完的生產計畫看完了再睡,這時候門外傳來了砰砰砰的敲門聲。夜裡十點過一刻,誰會在現在來拜訪呢?門房是午夜才休息的,能放他上來,想必是認識的人。允浩穿好了衣服前去開門,還沒來得及看清來人,一巴掌就招呼在臉上,疼得他耳中轟鳴。

「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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