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生生死死為情多。奈情何!三浦彌野的死掀起滿城風雨,整個城市浸入在陰雲中。他的死,也是允浩和在中之間永遠的秘密。

在中坐在天井裡,手中的書攤著,卻一頁也未讀完。兒時的記憶,像夜裡漲起的潮水,一點一點漫上來。剛從那個兇神惡煞的戲班主手裡逃出來,赤腳奔跑在窄窄的田埂上,身後是窮追不捨的惡犬和棍棒。碎石瓦礫,或許劃破了腳,尖利的草葉,或許在手臂上留下血痕,但與那被追逐的恐懼感相比,是微不足道的。救救我,誰來救我。這是年僅六歲的逃亡。現在的感受,是一模一樣的。蟄伏在混沌中,不停地追逐著自己,快要被抓住了。誰來救我。

「那個日本人是你殺的吧。」

他驚得將書碰翻在地,風吹著書頁發出唰唰唰的聲音。鄭謙站在廊下,煙斗裡升起的煙模糊了他的面容。

「那個日本人是你殺的吧,就在當天晚上。因為顧小姐的事情,我一夜沒闔眼,碰巧在書房的窗前看見你翻牆出去。殺他怎會如此容易,你沒被人發現嗎。」

在中站起來,望著不遠處的井,說

「我只是瘋了地往租界跑,到了那宅子跟前忽然清醒了。正考慮如何進去,卻發現居然一個警衛也沒有。我擔心有詐,便翻了牆,又爬了氣窗才進到宅子裡。小時候練過刀馬旦,這些倒也算不得太難。屋裡的人,似乎都被藥迷暈了。我認得那個三浦彌野,小曼說是前兩日登在報紙上的那個日本人,我拿旁邊架子上的刀砍死了他,就立刻回來了。」

「哼,你也算是個熱血男兒,倭狗子們為非作歹這麼多年,早該統統剮死。」鄭謙皺著眉,轉身往書房走「有我鄭謙在一天,誰也休想再動鄭家分毫。」

幾日之後,警察局傳出兇手落網的消息,幾個小嘍囉,把楊華容供出來了。原來他消失之後,一直在計畫一場死的報復,他找了手下的人,恰好在那天布了迷藥準備下手。雖然他們說他們到達的時候三浦彌野已死,但有一個居住在附近的法國商人曾看見他們進出過那裡,憲警又巴不得早日結案,只當他們抵死狡辯。很快,潛逃到外地的楊華容被拘捕,按照日本政府的意願被判了死刑。幸還是不幸,在中從未被人懷疑過,但暴風雨之中詭譎的平靜,才更讓人害怕。

楊華容的行刑期未到,盧溝橋事變爆發,日本發動了全面侵華戰爭。1937年8月13日上午9時15分,日本海軍陸戰隊在鐵甲車的掩護下,由寶山路商務印書館舊廠址出發,於橫濱橋過淞滬鐵路,向寶山路的我軍陣地出發。下午3時50分,日軍開始大規模進攻。昔日繁華的上海,已被炮彈,軍隊,死屍摧毀得面目全非。對於還活著的人,離開這裡是唯一的出路。

允浩遣散了廠裡的工人和員工,來不及變賣機器,只收拾了家裡的現金,地契和一些珠寶,便同父母,在中和小曼準備出城。鄭父不願搬到租界受外國人庇護,所以他們只得逃往鄉下。不論窮人和富人,此時沒有了區別,都是戰爭中盲目恐慌的獸。

他們混雜在人群中,擁擠著推搡著,在巨大的洪流中甚至難以辨別方向。經過原來辦公室所在的街道,允浩遠遠地望了一眼那幢三層的樓房,曾經蝸居在那裡和在中偷著分享了太多美好的時光,再見不知會是何年。離開得太匆匆,俊秀昌珉有天這些昔日的好友有怎樣的下落,也來不及打聽。

混沌之世,抓住身邊的人已是不易。一切其他,僅能自求多福。好不容易快到出城的地方,忽然幾聲槍聲傳來,引起一片混亂,人流開始向相反的方向移動。允浩踮著腳張望,大概是有幾個日本兵把在關口,開槍打死了人。他牽著母親,又大聲地招呼父親在中和小曼往回走。但是母親一個不小心給人撞倒在地上,允浩擔心她給踩傷,撐開胳膊護著她。不一會兒,人散得乾淨,剩下他們一家五人還立在原地。兩個日本兵扛著帶刺刀的槍走過來,嘴裡嗚嚕嗚嚕地吼著,允浩和父親向前走了一步,把其餘三人擋在身後。眼看他們逼近,嗜血地揮著刺刀就要殺,允浩趕快掏出口袋裡準備好的銀元。

大概明白他手裡的東西是「錢」那兩個日本兵停了下來,小聲地商量著什麼。忽然其中一人舉起槍託砸允浩的腦袋,他反應迅速地一躲,只給砸傷了肩膀。鄭父要去奪另一人的槍,卻給刺刀紮在手臂上,頓時血流如注。

個子較高的日本兵去搶小曼手裡的包袱,矮個的那個見了在中,猥褻地上前想摸他的臉。在中拿允浩的公事包揮過去,鐵搭扣在他的眼角劃了一道,那日本兵反手打了在中兩巴掌,又把他踹倒在地,舉起刺刀就要捅。允浩衝過來,用沒傷的那只手死死地託著日本兵的手,兩人僵持著。

不遠處一聲哨響,高個日本兵拽著矮個要走,他的軍服口袋裡裝著從小曼那裡奪來的銀元和首飾。他見允浩抓著他的同伴不放,就用槍託狠狠地頂了一下允浩的腰,允浩立刻退了幾步幾乎要栽倒,在中掙扎著坐起來接著他。沒有叫喊,沒有求饒,更沒有眼淚。日本兵撤走了,他們默默地收拾好剩下的東西,向城外走去。

不眠不休地趕了一夜的路,才在一個鎮子裡安頓下來。虧得母親在衣服的夾層裡縫了兩個金戒指,父親身上還有些錢,允浩找了鎮上一戶人家的幾間房暫住下來。長住是住不得的,只是誰也不知道,災難何時會來,來時又該逃往何處。鄭父和允浩都有傷,這家主人好心,找了些金創藥給他們。允浩肩上和腰上青紫了一大片,看得在中觸目驚心,每晚都幫他按摩。這裡沒有繃帶也沒有消炎藥,鄭父的傷口開始發炎化膿,如此任其發展,恐怕會有危險。

在中打聽了鎮上的藥鋪所在,允浩想陪他去,但在中念及他身上有傷,連哄帶騙地硬是勸下了。大夫開了一些草藥,在中道了謝拎著紙包往回走,行至半道,不遠處傳來了震耳的炮響,其中夾雜著幾聲槍鳴。他愣在原地,看著街道兩旁的平房裡不斷地有人跑出來,尖叫著逃離。

「在中!在中!這裡,在中!」

他聽見允浩在喊他,他向他擠過來,額上全是汗珠。

「在中,日本人打過來了,我已經讓父親他們藏到地窖裡去了,我們也快回去。」

允浩抓起他的手往回艱難地走,以固有的十指相扣的方式,生怕握得不牢,就將在中弄丟。

隆隆地履帶碾壓在地的聲音,朝他們逼近,周圍的人發瘋似的漫無目的地跑。他們能看見坦克的炮膛,還有穿著軍裝的日本兵端著槍掃射。有些人中彈倒在地上,甚至來不及掙扎又被刺刀劃開了胸腹。

「在中,快,躲進去!」

允浩一把拽過在中往狹小的巷子裡跑,那裡堆積著一些破舊的籮筐和簸箕,他們匆匆忙忙地鑽進去。藏身的地方距離巷口並不遠,還能感覺到那些拿槍的野獸踏在石板路上如死神般的腳步,他們緊抱在一起,屏著呼吸,能夠從彼此的眼裡看見恐懼。不知過了多久,雜亂的聲音逐漸減弱,允浩對在中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自己先出去看看情況。他正要出去,在中緊緊地抓著他的衣擺不讓他走,他對在中點點頭,覆上了在中冰涼的手。

遍地的鮮血和屍體,人命被廉價而隨意地丟棄在鎮裡的各個角落,目光所及之處如同人間地獄。再沒有比這更絕望的景象了。

「怎麼樣,都走了嗎?」在中最終還是不放心,跟著允浩出來了,悄悄地探出腦袋向外張望,允浩急忙把他拉到自己身後。

「哇――娘――娘,娘――」

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寂靜的道路上回蕩著,格外刺耳。在中回頭看見一個滿臉髒兮兮的小孩兒,站在一具屍體旁邊,用同樣髒的手擦著眼淚。倒在地上的女人看不清模樣,藍色的上衣,身下漫開一灘暗紅的血。

「娘――」

誰?是誰在記憶哭得如此清晰?那個隔了人群眼看著父母被喝醉的憲兵開槍打死的孩子又是誰?他們像兩隻折了翅膀的鳥兒,伏倒在地,他們的孩子只知道站在遠處不停地哭泣。看清了,看清了。他是我,他就是我。

在中瞪大了眼睛,那孩子的哭聲由遠及近,淒厲地如同虎豹的利爪,撓得心裡一片血肉模糊。他就是我。他恍恍惚惚地向孩子走去。他就是我。

「在中小心!」

倏然而至的黑暗,是誰的身影栽倒在我的身上,我能感受到他倉皇的心跳。槍聲,滿耳的槍聲,為什麼會流淚。

「別動……」允浩微弱而顫抖的喘息,聽得在中狠狠將指甲摳進了路面的石縫裡,指尖滲出血來。「別動……」

在中背著允浩跌跌撞撞地奔跑在這個陌生的小鎮裡,青磚砌成的牆上塗抹著血紅的殘陽,鮮亮的色彩刺激得他眼角不斷滲出水來。他的背上已經被允浩胸口的血浸濕了,能感覺到衣服粘在身上,像一塊烙鐵,燙得發疼。

「跑慢點,在中,小心你的腿傷……」允浩呼出的氣息噴在他的耳朵上,在中難得地發狠了

「你別說話!」再一開口卻是難以抑制的哭腔「你別說了……」

才到那戶人家門前,就看見鄭母和小曼在門口張望,鄭父幫著男主人往板車上裝東西。看來,他們也打算離開了。見到在中背著允浩一路跑來,鄭母嚇得一個趔趄,小曼趕忙扶著。待他們小心翼翼地將允浩安置在裡屋的床上,那一片血跡觸目驚醒,鄭母早已哭得嗓音嘶啞,小曼也止不住抽泣著。在中不肯回頭看他蒼白的臉,只說去找人幫忙就衝出房間。

自己的腳步在寂靜的巷子裡撞出回聲,在中瞪著眼不停地跑,有時絆到死屍摔在地上,就立刻爬起來繼續跑。他站在鎮子中心的開闊地區,幾隻覓食的烏鴉聚集在一起饕餮著新鮮的死肉。仿佛整個世界,就剩下他一個人。

「有沒有人!有沒有人來救救他!救救他……。救他……。救我……」

在中跌坐在地上,呆滯地盯著不遠處爭食的烏鴉,只覺得遍地流淌的都是和允浩身上一樣鮮紅的血。呆坐了一陣,他心裡忽然通透地像明燈一樣,他想起允浩在等他,他必須回去。

清晰地記得來的路,在中已經不再流淚,緊緊地攥著右手,仿佛還有一絲殘存的溫暖。進到屋裡,鄭母癱倒在一旁的椅子上,鄭父站在床頭的陰影裡,小曼照顧著鄭母,眼淚打濕了衣服的前襟。這裡彌漫著死亡的氣息。

在中走近他,他在笑,如平日裡最最溫柔的時刻,笑得在中的心軟下去。在中知道自己也在笑,沒有悲傷和痛苦,在他們之間不會再有悲傷和痛苦。允浩動了動嘴唇,在中俯下身去,終於聽清了他的聲音。

「在中,照顧好父親和母親……」他頓了頓,非常輕地嘆了一口氣, 「還有……愛……愛……」

允浩緩緩地閉上眼睛,小曼終於發出了清晰的嗚咽聲,在中卻像失去了聽覺一般,他一面笑著一面點頭,仿佛還在聆聽著他的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叨叨嘮嘮,終歸還是那一句 「愛」是愛。在中想。

第十章

但是相知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我從前總是嚮往戲文裡故事,才子佳人演一場大喜大悲的愛情。彼時年少,當真年少。年少不解情,年少不懂愛,年少認為非得將悲歡離合都經歷了,才算完滿的人生。長了歲數才幡然領悟,愛始終是不等於愛恨情仇的。可惜,不顰不笑,哀哉年少。

我現在常回想起我與你那一段寧靜的時光,繼而豔羨那時的你我,如同年少豔羨愛情。這麼多年以來,我除了回憶,已不會做夢。在這個偏僻的山村裡,這個受戰爭影響非常小的地方,我居然活過了五年。父親在舟車勞頓之中有中風的跡象,不久就離開了人世。母親這些年來一直鬱鬱寡歡,前幾日熬不過山中春寒也追隨你和父親而去了。臨終前,她將我錯認成你,抓著我的手讓我好好照顧在中,我自私地替你答應了。

在這裡存活很簡單,我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曼替村裡的姑娘繡花,不似你從前的辛勞。一個老實的男人整日給小曼送稀罕的瓜果和布頭,我見他真心待小曼好,又不計較她的過往,便擅自做主將小曼許給了他。出嫁那天,小曼穿著朴素的衣服,坐在轎子裡,回頭望了我一眼。不知為什麼,我仿佛看見了你,允浩。

如今我也疏懶了,一方小小的院子荒草叢生,殘破的瓦片偶爾從房頂滑落下來,摔在地上。漏水的屋頂需要修葺,窗戶紙需要重新糊過,大缸裡的水還沒有蓄滿。這些,你都不曾做過呢。而沒有你,我也能做得不錯。連續幾日在夜裡看見你站在屋外,待我開門,卻只剩清風擾夢,不覺啞然失笑。笑自己一把年紀,還不肯丟棄臆想的執念。

又或者,當真是你為當日把你留在陌生的山崗生氣了,這麼幾年循著我們而來,終於摸清了門巷。那麼,不妨住下來吧。戲文裡說,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允浩,不是我們愛得不夠深,只恨這世間沒有能起死回生的巫蠱,用我的血續你的生。縱使分別甚久,我居然不曾為你向隅而泣,更不曾寤寐思服輾轉反側,我想你能明白,這可恥的麻木讓我不勝哀矜。

我最害怕春夜冷雨入寒窗,僵臥孤村,常常徹夜難眠。以前聽人說,江南就屬這微風細雨最是繾綣,綿綿無絕期,一場雨下到天荒地老,仿佛能揉碎一把愁腸。言者當是有情之人。初見就是雨夜,在那個老闆家的戲臺上,我抹著紅唇白臉捏著嗓子唱遊園驚夢,一瞥眼便看見了一位英俊少年郎。台下匆匆換衣的時候,還聽見幾個小丫頭在竊笑,推來搡去滿臉羞赧,為的都是這個不知誰家少年。我暗自感嘆,只消一眼便讓女人爭著想託付終生,真是好大的魅力。

本以為一面之緣至此無終,未曾料後來怎地糾葛情長居然消磨了多年的時光。偶然回想起急急趕去見你又在樓下徘徊的夜晚,我常常一個人笑開了。少不更事,遇上了或喜或悲都只想即刻告訴你,卻又有良多扭捏情態,生生在那兩盞街燈下走了幾十個來回。若不是下起雨來,怕是要等你夢已成酣我才敢上前叩門。也罷,那突如其來蠻橫的一吻,便再也逃不開你的桎梏了。山中潮氣甚重,我的腿不太利索了,隱隱疼起來,連走路也吃力。舊時的傷也算作是個紀念,你我初嘗人事,甚至後來結了連理,莫說其中沒有楊老闆的功勞。

父母故去,小曼有了婆家,我金在中又是孤身一人。暮色四合時坐在院中,滿目蒼涼,煢煢孑立未免可笑。壓抑了多年的思念翻上來,如黃連在喉,苦不堪言。既然你不可複生,便只有我蹈死相見。投水懸樑死相太惡,我雖不在意容貌,只怕黃泉下你不認得我,視如陌路。我又不願學女子跳井殉情,思來想去,覺得不如割開血脈。那傷口微小,卻能耗盡一生,正如情事。

我倒是不忌憚血色的,紅如胭脂鮮亮得可愛。我看著它們染了缸裡的水,我這一生的愛恨情仇也隨著它們流出了體外,但你的面容越來越清晰。這屋裡冷得厲害,我打著顫,腦子也混沌起來。我看見你笑著向我走來,我欣喜地伸出了手。允浩,再一次抱緊我,再一次用你的愛溫暖我。但是相知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終-

突然腦子裡面閃過的歌是這首配樂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了這首歌 歌詞格外地貼切格外地在最後讓人想哭

這篇算是正式結束了 雖然他很短但是他算是我看過寫的最有感覺的豆花民國文 雖然最終文中的允浩為了在中而死了 在中殉情但兩人也因為父母的成全成了伴侶 在那動盪不安的年代裡面 有著刻骨銘心的愛情記憶也算是一種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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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曉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