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鄭允浩回到家又已經是天黑了,他最近總在加班,雖然工作根本沒那麼忙。在公司呆到那麼晚其實沒什麼事可做,不過他出於慣性,老是要賴到有個人敲門進他辦公室,催他下班回家,才肯收拾東西;而這個人現在是無論如何都等不到的,所以全公司不敢比老闆先下班的的職員們都得一肚子委屈地看著時間,期盼老闆今天能比昨天早一些想起來金經理早就已經離職了。

晚飯依然吃得很安靜,鄭允浩最近比以前要陰沈,餐桌上更沒什麼人說話。傭人送上煲了好幾個鐘頭的湯,他又自然而然開口

 

「在中,盛一碗……」然後才意識到身邊已經沒有那個瘦削的微微弓著背的人影,臉色更難看了幾分。

鄭允浩覺得很不舒服,那種感覺就像有了嚴重毒癮的人突然開始強迫戒毒。經常都有種毒癮發作卻連根煙也找不到的焦躁無力感。他發現自己很想那個人,出於關心也好出於習慣也好,每天睜眼閉眼都是那個人的臉。他有試過去看心理醫生,可那群飯桶只會說些讓他完全不敢苟同的無用言論,惹得他耐心越來越差,發飆的頻率和程度直線上升,差點連毆打醫師這樣的事情都做得出來。

其實他本來脾氣沒這麼暴躁的。就算真的暴躁起來,也只要那個人在身邊簡單勸兩句,陪他坐一會兒,就什麼事都沒有了。為什麼像金在中這樣能讓他心平氣和的人,就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呢?但他也知道金在中是不一樣的,從很小開始就這麼覺得了。金在中給他的感覺,就像小時候貼身口袋裡藏著的一枚糖果,別人完全無法體會,只有他自己才領略得出來的,那種深入又秘密的甜蜜。

和其他所有人都完全不一樣,就像是種色譜上並不存在的新顏色,所以他也不知道該怎麼為它定義給它命名。

 

「鄭先生。」

「什麼事?」

 

鄭允浩悶聲悶氣地抬眼看了戰戰兢兢的秘書一眼。昨晚又沒睡好,持續失眠讓他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大。他聽說連續五十天無睡眠,人一定會死,看樣子他的命也沒剩下幾天了。

「這份文件請您簽名……」

「我剛才不是簽過了嗎?!」

「是,但,但是……」

他不知道他又在瞪眼睛,但最近大家都說他凶暴,他一臉睡眠不足的浮腫,眼圈發暗,哪還有力氣對誰凶悍?

「但您簽的是金經理的名字……」

靠!鄭允浩忍無可忍把資料夾一摔,真是夠了!精神一不集中就會下意識寫金在中的名字,這不是鬼上身是什麼?

「馬上去給我訂機票!我要去倫敦。」

「啊?」可憐的秘書還在發呆,「但,但……」

「但什麼但?!我要去參加後天那場國際會議,還不給我快點?」

「可那本來是范經理負責的……」

「他辦事不牢靠,我自己去!」

「啊,是,是!」

 

他自己也在倫敦呆過幾年,所以毫不費力就找到了金在中的住處,按了兩下門鈴還沒人來開門,他心頭火起,乾脆惡劣地壓住門鈴不放,讓屋子裡的鈴聲響得跟火警一樣。
敢不在家?敢不在家你就試看看!半天總算聽到拖鞋磕絆的聲音,門一打開,他預備好的破口大罵卻全噎在喉嚨裡了。金在中顯然是正在洗澡,只來得及套了條長褲匆匆忙忙來應門,赤裸的上身還是濕漉漉的。鄭允浩幾乎能清楚看到他半透明皮膚下高高撐起的肋骨。才兩個月不到,金在中竟然瘦成這樣。他心動了一下,一瞬間失了神,只是呆呆望著那個人過分瘦削的臉。

金在中也在發愣,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似的轉身衝進浴室,鄭允浩正在猜測,卻見他拿了眼鏡出來,正手忙腳亂地架到臉上,然後又看了鄭允浩好幾分鐘,才終於還是不大敢確信似的,試探地叫了一聲

 

「允浩?」

「是啊。」

在見到他之前,鄭允浩的心情原本算得上複雜,但現在好像那些繁雜混亂的感覺都被瞬間抽得乾乾淨淨,只剩下一種單薄的心疼。金在中一下子手足無措起來,好像窘得連眉骨都微微發紅了

 

「你怎麼會……你進來坐……等一下,我……」他急急忙忙又回浴室,出來的時候已經穿上一件有些皺的上衣。

在鄭允浩面前不管暴露什麼他都會覺得很窘迫。

「坐吧,我給你倒點水……」

鄭允浩其實在他招呼之前就已經自顧自坐了下來,隨意地打量了一下房間,眼光最後還是落在他身上。穿上衣服也一樣能看得出來,他真是瘦得太可憐了。

「你怎麼會突然來這裡?也不先打個電話告訴我一聲。」他像高興又像難為情地笑了一下。

「公司的事,我順便來看看你。」鄭允浩輕描淡寫。事實上那個倒霉的被胡亂指責為「辦事不牢靠」的范經理還是一起來了,所以他現在完全是在假公濟私而已。

雖然不大想承認,但他真的只是想看看金在中。現在看到了,他不得不承認金在中比什麼樣的心理醫生都要有用得多。他實在是很久沒有這麼語氣平和過了。

「你剛到的?吃過飯了嗎?」金在中還是有些不知所措,「冰箱裡還有點材料,我做點簡單的夜宵給你吃……」

「好啊。」雖然他飽得要死。

「在中……」看著那個高高瘦瘦的人影在廚房裡忙忙碌碌,他只覺得心臟跳動著膨脹起來,幾乎把胸腔漲得滿滿的,他強迫自己只站定在門口,而不會忍不住走過去像以前那樣從背後抱住那人的腰,「功課怎麼樣?」

金在中停了一下手,不好意思地擦了一把額頭上細細的汗

 

「還……好。」

「哦?」

「……你也知道我英文其實不大好……」金在中慎重地坦白,「聽課挺吃力……平時和他們說話,也不是很懂……」

鄭允浩一下子覺得自己當初簡直蠢透了,居然會把他送到這個語言交流都有嚴重障礙的國度來。金在中早就錯過學習語言的年齡了,在這種地方,不要說念什麼要命的經濟學碩士,就連日常生活都成問題。

自己一時頭腦發熱,竟然不顧一切動用力量辦了手續,硬是把他一個人孤零零的丟到這裡來……他在這裡,和一個聾啞人有什麼區別。心裡一陣疚痛。

金在中偶爾打幾通電話回來,也從來沒有為這個訴過苦,而他只顧著自己,竟連這麼明顯的事情都忽略了。

「這兩個月,過得怎麼樣?」

「還好。」金在中又是點點頭,專注地盛出鍋裡的東西。

鄭允浩望著他明顯缺乏血色的側面,有些不敢去想像他這兩個月是怎麼過的。

「在中。」

「嗯?」

「過兩天就跟我回去吧。」

金在中轉頭看著他,不能理解他的意思似的眨了眨眼睛。

「你在這裡根本語言不通,還是跟我回去吧。」

金在中有點煩惱又有點迷惑地笑笑,眉毛輕蹙了一下,這種表情讓他的臉非常惹人心疼

 

「不是說如果拿不到學位,就不要回去了嗎?」

鄭允浩只覺得心臟一陣抽痛

 

「不用了,這個學位……」本來想說「這個學位根本不必要」,但馬上意識到這麼說的話,就擺明了自己那時候是找借口把他趕出鄭家,只好勉強嚥了回去。

他從金在中略略放大的眼珠裡清楚看到自己的失態。

「你慢慢來,一定能很快拿到的。」

金在中朝他笑了笑,那種寬容的,自欺欺人的,許願般的笑容。面前這個溫和地倔強的人,鄭允浩實在很想一把抱住然後用力壓在沙發上,像小時候常做的那樣,邊享受他微弱的掙扎邊用自己喜歡的方式來懲罰他的「不聽話」。但現在他們都已經長大了,很多東西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

「在中,晚上我在這裡過夜吧。」他近乎無聲地開口,有點按捺不住自己想和他相處的慾望。

但把臥室的床整理好,按他的習慣鋪得整齊以後,金在中自己卻抱著條毯子往客廳走。

「在中?」他很驚訝,但金在中更驚訝於他的驚訝:「怎麼?」

「不一起睡嗎?」

金在中安靜了幾秒鐘,苦笑一下

 

「少爺,您別開玩笑了。」

 

鄭允浩莫名地有了種苦澀的怨恨,對於金在中的性向。要是他不是同性戀,要是他不是自己最忌諱最厭惡的同性戀,他們現在就可以像以前一樣躺在一張床上,可以毫無顧忌地抱著他,撫摸他柔軟的頭髮,聞著他身上淡淡的清新的味道入睡,可以再也不用失眠。

 

8

 

告別的時候跟金在中說過今天的會議結束,他就馬上回國。但最後上飛機的只有盡職盡責的范經理一個人。反正公司也沒什麼事,就當給自己放鬆兩天,小小地度一下假。順便,順路,閒得無聊,偶爾路過的時候,去看一下那個人。

剛走出電梯就看到門口有對情侶在擁吻。鄭允浩皺了一下眉,拜託,雖然已經是深夜,也用不著在這種地方打得火熱吧,多走兩步開一下門,等進屋再親熱會死嗎?剛打算從他們身邊走過,突然覺得有點不大對勁,雖然燈光不大明亮,但那個被按在牆上的人,看那身高和體型,分明……就是個男人。幹!同性戀……

眼看那個身材高大頭髮束成馬尾的西方男人動作越來越激烈,邊大幅度摩擦邊撕扯著身下男人的衣服,一副情慾勃發的樣子,鄭允浩感覺就像吞了只蒼蠅,胃裡一陣不舒服,噁心地扯了一下嘴角,正要迅速退到安全距離,上衣已經被高高捲起來的那個人卻發出微弱的聲音

 

「不要……不……你放手……」

鄭允浩倒抽一口涼氣,在大腦作出反應之前已經衝上去一把拉開那個西方男人,一拳重重打在他臉上

 

「狗屎,你他X的在幹什麼!」

狼狽地靠著牆,微微哆嗦著,一手半擋住臉一手慌亂地整理衣服的人,果然是金在中。鄭允浩只覺得額頭上青筋暴跳,拉起那個男人的衣領,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揍第二遍,男人猝不及防,連挨了好幾下才爆發出嘰裡呱啦一大通咒罵,勉強擋住鄭允浩的拳頭

 

「你幹什麼!我要叫警察了!」

警察,有本事他X的你儘管叫啊!鄭允浩的架勢就像抓奸的妒夫,揪著那人的領子不放,兩眼血紅

 

「幹什麼?你在對他做什麼?啊?!狗屎,婊子養的%*&^%^^%」

他只恨自己那幾年學的都是高等正統英文,能熟練使用的低級粗俗罵人話實在是少之又少,完全不能充分表達現在的滿腔憤恨。男人稍微明白過來,推開抓狂的鄭允浩,表情居然還很紳士

 

「請你弄清楚,這是我們私人的事情,和你有什麼關係?」

鄭允浩哪有心情跟他講道理

 

「他說不要,你是聾的,聽不到啊?!難道你還想強暴?!」

「那不過是情人之間的情趣而已,」那人不甘示弱,「先生,你管得太多了。」

鄭允浩腦子脹了一下,狠狠扯得金在中踉蹌了好幾步

 

「誰說我管不著?!」

那人臉色變了變,伸手摟住神色迷離站都站不穩的金在中

 

「我還是那一句,這是我們情人間的私事,和你完全沒有關係,你再胡攪蠻纏,我要叫警察了。」

「情人,他?!」鄭允浩知道自己的臉現在八成已經扭曲變形得不成樣子,「你別做夢好不好!」手惡狠狠地指著對方的鼻子「我才是他男朋友,你個雜種從哪裡來的馬上給我滾回哪裡去!」

他現在只想讓這個一臉賤相(在他看來)的陌生人從他們面前完全消失。那男人和身高體型完全不亞於自己的鄭允浩對視了幾秒鐘,聳聳肩膀,認輸地放開金在中

 

「我開玩笑而已,不要介意。」還真的乾脆利落地轉身走開「寶貝,早說你有這麼個騎士男友,我就不會打你主意了。」

鄭允浩目送他走遠,忍不住又詛咒兩句,粗暴地一把拉起正軟綿綿順著牆壁滑下去的金在中

 

「你怎麼回事!那種人也……喂……你沒事吧?」

撲面而來的濃郁酒氣,原來蒼白的臉蒙上一層不大正常的淡紅色,兩眼對不准焦距,活脫脫一副醉鬼的模樣。鄭允浩大皺其眉,厭惡地

 

「搞什麼?!就你那樣的酒量,也學人去買醉?行啊你,酗酒,把男人,全都學會了!」

雖然已經知道金在中的性向,但是親眼看到他和男性耳鬢廝磨,受到的衝擊還是遠遠超過預計。

「不……」金在中捂了捂嘴,顯然胃裡不大好受,被他強行架著站了起來,有點困難地掙扎,喉嚨裡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不要,我不能再喝了……」

「沒人要你喝,你弄清楚點,現在已經到家了,不是在跟你情人約會。」

 

鄭允浩冷著臉,讓他靠在自己身上,邊動手在他身上尋找房門鑰匙,尷尬的是,幾乎把他摸遍 了也沒找到鑰匙的影子,好容易在長褲的狹長的後兜裡摸到那串要命的東西,卻因為他半彎著腰臀部繃緊的姿勢,手伸進去夠著鑰匙了卻怎麼也拔不出來。

「好啦,放鬆點。」

 

鄭允浩硬著頭皮,手掌貼著他緊實臀部的感覺有點怪異,難免會有「這傢貨瘦是瘦,這裡還是長得蠻翹蠻飽滿的」之類亂七八糟的念頭,大概是剛才親眼目睹那香場面的刺激太大了,現在怎麼都有種自己好像是在故意延長吃他豆腐的時間的錯覺。

總算成功打開門,把醉得不成樣子的金在中半扶半抱弄進屋裡,踢上門,開燈,然後就徑直往浴室去。故意不調水溫,把金在中推到蓮蓬頭下面就擰開了冷水開關。金在中凍得一哆嗦,睜開一直都是半閉著的眼睛,好像清醒了一點,望著面前男人表情惡劣的面孔,遲疑又疑惑地開口

 

「允浩?」

「是啊!」現在才把自己認出來,鄭允浩不由得有些憋氣。

他似乎很困惑

 

「這……這是教授家的PARTY,你怎麼會在啊?」停頓了一下,努力地思考著什麼,然後又警惕地開口「你不要灌我酒哦……我不能喝了……我……」

「拜託,你現在是在自己家!」

金在中安靜了一會兒,聲音突然帶點哭腔

 

「我不要回去……不是說要拿到學位才能回去嗎?我還沒拿到……」

「好啦,」鄭允浩無措地拍拍他的背,「這裡是倫敦,我們還沒回國呢。」

 

「可是……你……不是走了嗎?」

 

微微皺著眉頭,半抬起眼睛的迷惑表情看起來居然有那麼濃郁的情色氣息,鄭允浩噎了一下,突然很想罵人。是男人就不要擺出這種勾引男人的臉啊!

「我多留兩天,後天才走。」簡短回答,然後動手開始剝金在中身上被折磨得皺巴巴的衣服,「脫掉,給我洗乾淨!髒死了。」

看到金在中怕冷似的緊揪著上衣不肯鬆手,他又有點心軟了,把水溫調高了一些

 

「好了,洗個澡再睡覺,來。」

金在中這才溫順又遲鈍地解著衣服,鄭允浩看著他因為酒精而變得遲緩笨拙的動作,只覺得好像在看慢動作脫衣秀,腦袋又是一陣發漲。等金在中費力地解開皮帶,慢騰騰準備往下把長褲和內褲一起褪下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磨了一下牙,突然又想抽煙了。他X的,脫一下衣服洗澡而已,幹嘛搞得像在拍A片!

金在中脫完了衣服,他受的折磨也終於該結束了,可不知道為什麼,還是不大敢正視那個站在白茫茫的水蒸氣裡背對著他笨拙機械地搓洗的男人。覺得喉嚨有點發乾,似乎兩個月沒有好好摟過他,就如同兩個月沒有喝過水一般乾渴,真有種抱緊金在中咬住他脖子狠狠吸血的衝動。

「喂,到浴缸裡去吧。」一個大男人赤裸裸站在自己面前,簡直就是在謀殺他的眼球。咦?不對,同性的裸體,他有什麼好緊張的?

金在中順從地坐進剛放好的熱水裡,一個口令一個動作,老實得像個小學生。看得出來他其實醉得厲害──臉上那種夢遊般的表情就說明了一切。而且他從來都很拘謹,尤其在鄭允浩面前,就算是夏天冷氣壞掉,熱得把T恤捲到胸口,鄭允浩一出現,他絕對會迅速把它拉下來。像現在這樣不著存縷地當著鄭允浩的面走來走去,還鎮定自若,差不多就等於他在發酒瘋。

 

「快點洗啊,水……水會涼掉的。」

 

鄭允浩有點懊惱於自己的不自在。本來跟進浴室是怕金在中醉得意識模糊會沒法自理,打算隨手幫他洗乾淨,但現在不要說動手,就連動眼都很困難。呼……反正都是男人,看一看有什麼關係!這麼自我鼓勵著,眼光又理直氣壯落回金在中修長瘦削的身影上,不看不要緊,這一看害他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喂……你,你……」鄭允浩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這麼手足無措過,一時連話也說不清楚了。

金在中居,居然在DIY!要不是親眼看見他死也不會相信金在中會做這種事。嗯,沒錯……雖然金在中已經是個三十歲的成熟男人,一直都沒有任何男朋友女朋友,有正常需要得靠自己解決,那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但,但是……親眼看到還是太震撼了!

他從來沒把溫和內斂,永遠都是一副安靜隱忍,無慾無求的姿態的金在中和「性」這個字眼聯繫在一起。在他眼裡金在中就只是金在中,從小當成寵物狗一般來疼愛,長大也也還是捨不得放手的一樣東西,性別年齡之類的特徵統統都自動忽略,只剩下簡單純粹的一種存在而已。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曉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