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兩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相互擁抱了一整夜,一直到他安慰地反覆撫摸柯洛頭髮的手慢慢停下來,意識模糊地柯睡過去之前,柯洛也還是半點也不放鬆地抓著他,把臉緊貼在他胸口。他終於相信柯洛對他是認真的。可正因為這樣,他才更不能不狠心一次。柯洛什麼都不想要,除了他的愛情,而他恰恰什麼都可以給,只除了愛情。他怎麼敢再耽誤他。
柯洛還有漫長的青春,前面一定有更適合他的人在等著他,他也有足夠的時間和熱情來尋找那個人。而他自己不一樣。他已經沒剩下什麼青春和激情了。他十八年的時間就只注視著鄭允浩一個人,只愛著鄭允浩一個人,只等著鄭允浩一個人,只給鄭允浩一個人。他哪來的另一個十八年來醞釀積累另一份同樣深厚的感情給別人?
接下去的時間柯洛一直很安靜乖巧,哪裡也不去,一天到晚呆在他旁邊,忠犬一樣守著他。每天睡覺前都用紅筆在日曆上鄭重其事地勾掉一個日期,很捨不得的,悼念一樣的表情,然後來回數著剩下的天數,發著呆。
金在中有幾次半夜醒過來,感覺到柯洛在偷偷吻他。抱著他的頭動作輕柔地,一遍遍反覆地親吻,但並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他明白柯洛是在為即將到來的分離儲存一點回憶和紀念,在珍惜最後這些可以溫存的機會。連他自己想到再過不久要送柯洛走,心裡就空蕩蕩的。忙前忙後幫柯洛收 拾了大堆行李,還是覺得遠遠不夠,還是覺得缺了什麼,總擔心柯洛一個人在遙遠的T城,沒人照顧,會不會過得不好,也許受不了那裡的天氣,也可能吃不慣那裡的飯菜……雖然也清楚這都是多餘的擔心,但就是沒法不擔心。就算只是把柯洛當成兒子來疼愛,那也是一種愛。
他那點可憐的愛情全給了鄭允浩,而愛情之外的其他則全給了柯洛。這兩個男人加起來,就是他感情的全部。柯洛走了,就像把他挖空了一半。
所以他不睜開眼睛,繼續偽裝的睡眠,任由柯洛寶貝一樣抱著他,溫暖的胸膛壓向他,心跳的節奏和著體溫一點點滲透過來。在分別面前,任何人都會變得軟弱許多。
「在中。」
「嗯?」
金在中又在整理早整理過無數遍的行李,該托運的該隨身帶的,都要擺放清楚,箱子上一一貼好標籤,裡面裝了些什麼東西,也都仔細標在卡片上。行李的規模實在是過於龐大了一些,不像是外出就學,倒像在舉家搬遷。大部分東西都是他替柯洛買的。給不了柯洛想要的愛情,就把其他的,他所能給得起的,盡量全都給出去。
「我後天就要走了。」
金在中手停了一下,「後天」這個伸手可及的詞弄痛了他,鼻子突然有點酸,「恩」了一聲,轉過頭去對著柯洛,想摸摸他的頭。之前簡直不能在柯洛面前提「走」字,一提他就嘟著嘴紅著眼圈,可憐得要命,連帶金在中也覺得不忍心,好像這次一分開就再也見不到他。
抬手碰到那柔軟秀美的黑髮,才發覺站在面前的柯洛比幾個月前明顯又長高了不少。頭髮剪短了一些,逐漸英氣起來的臉部線條更加明朗,微微皺著眉毛的時候,眉弓在眼皮上投下的陰影看起來卻很抑鬱。
最近他已經不去打球了,皮膚竟迅速回復成有些稚嫩的奶油色,光潔透明,這讓金在中更覺得他還是個正在長大的孩子。但簡潔的短袖開領襯衫和LEVIS牛仔褲所包裹著的修長身軀,已經明顯寬闊起來的肩膀和差不多成型的挺拔脊背,又讓金在中不敢只把他當孩子看。他都不知道究竟該拿柯洛怎麼辦才好。
「我想送你一點東西。」柯洛手放在口袋裡,說話的時候嘴唇微微往裡面撮,小心地慢吞吞地,「我們認識這麼久,我還從來沒送過什麼給你……」
「嗯?」
金在中露出微笑,邊溫柔地撥他的頭髮,邊看他垂下眼皮,一手在口袋裡摸索的時候抖動的長睫毛。這時候不需要客套的推辭,他們之間用不著。他也希望留下一些可以紀念的東西,而他們連張合照都沒有。
「這個……」柯洛摸出薄薄一沓層層折疊著的紙張,半低著頭遞到他面前,「我只有這個了……」
「嗯?」金在中接過來,打開看了一眼,有些吃驚,迷惑了一會兒才遲疑地,「這是幹什麼?」
「我想把我名下的股份劃給你……」
金在中嚇一大跳,被燙到了似的忙把那疊證明和委託書塞回他手裡
「開什麼玩笑,越來越離譜了。快給我收起來!」
柯洛不肯接,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失望
「……你不要嗎?」
「當然不要了!」
金在中乾脆地硬拉開他的口袋,要把那些悉嗦作響的紙放進去。他以為百分二十的股份是什麼?能隨手拿來當禮券送人?他又是他的誰?憑什麼要這麼一大筆柯家的財產?!
「為什麼?」柯洛惶急地按著他的手,「你不喜歡嗎?」
「柯洛,百分二十的股份……」金在中有點頭痛地把手抽回來,「是什麼概念,你到底明白不明白?哪能這麼隨便給別人?好了,別鬧……」
「我是認真的,拜託你收下,好不好?」
「不不不……我不能要,」金在中苦笑著連連後退,「別胡鬧了,我跟柯家一點關係都沒有,平白無故受這麼一份大禮,太荒謬了,柯洛,你別拿我尋開心。」
柯洛一臉空洞的失落,手還保持著半伸出去的姿勢,垂下睫毛默默站著,半天不說話,只是發著呆。
「柯洛?」
「你真的不要嗎?」被遺棄似的微弱聲音。
「柯洛,這不是開玩笑的,實在不能收……」
「我只是想送你東西而已,不要你回禮的,你不用擔心……也不用覺得有壓力,我沒有別的意思……就只是想送給你……」 柯洛把手放回口袋裡,半低著頭,在地毯上無意識地來回磨著腳,「……你是害怕收了這個就得做什麼來回報我嗎?完全不用的,你肯收下我就很高興了……」
「不是的柯洛,」金在中心臟又開始發疼,忙過去安撫地握住他的胳膊,「我不收也就只因為不能收而已,這不合適……」
他想說我不值得你這麼對我,但沒說出口。柯洛的眼圈已經紅了,本來謹慎地向裡撮著的嘴唇微微撅起來
「可是我……只有這個了……」
「那你想要什麼呢?我沒有別的可以留給你……」
「我想把我有的東西都給你……你能明白嗎?」
金在中「恩」了一聲。他當然明白這種心情。
「我除了自己,就只有這些。我的感情你已經不肯要了,這個也不要嗎?那我……我能給你什麼呢?我有什麼是你願意要的?……」
金在中幾乎是脫口而出
「我什麼也不需要啊。」
柯洛呆了呆,有點亮晶晶的東西在他的長睫毛上閃了一下,金在中沒來得及看清,他就轉過身,還是維持著手插在口袋裡的倔強姿勢,小聲地
「明白了,不要就算了吧……晚安。」
「柯洛……」
「我去睡了,行李你不用再收拾,我不會帶的……我用不著你可憐我。」
金在中歎了口氣,抓住他肩膀硬把他轉過來,少年紅通通的眼睛和強忍著的眼淚讓他有種傷口被牽動的疼痛。他用長輩最溫柔的動作把自暴自棄地抽噎著的男孩抱在懷裡,摸著那分明已經堅實起來,在他面前卻又莫名脆弱的脊背
「傻瓜,不是你想的那樣……我……」
柯洛壓抑了很久似的爆發出來,啜泣著揪緊他的上衣。金在中和他相互擁抱著,只覺得越來越軟,軟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不」字。不肯接受就是遺棄,他知道不收的話,在分離的漫長時間裡,柯洛就孤獨得連一點可寄托的想念都沒有了。
「乖……」金在中反覆安撫小動物一般撫摸他的背,「好吧,我先幫你保管……等你需要的時候一定要記得拿回去,好不好?」
他也顧慮柯洛年紀太小,所擁有的和能承受的不成比例,並不是件好事。自己替他負擔一兩年,其實也未嘗不可。對著柯洛,他心裡不論什麼時候都是充滿父親般繁瑣的寵溺。
遠遠看著那個益發瘦削的身影消失在大廈入口,鄭允浩才一言不發開始倒車,掉轉方向
他也覺得自己這樣有點像跟蹤狂,但控制不住,不知不覺就跟過來了。剛才是又在超市碰到那個人──那家超市裡金在中出現的機率很高,而且有規律,差不多是隔兩天去一次,連時間段都基本相同,只除了上回不知道為什麼沒來,害他白等了兩個小時。
他就站在離他僅有一步之遙的貨架後面,不動聲色看著他。金在中不論私底下還是公共場合,都是溫文又和氣,拿過以後才覺得不適用的物品絕對不會像別的顧客那樣隨手丟在附近的貨架上,總是耐心地推著車繞上半天放回原處。他就喜歡看他這樣深入骨髓的本分和認真,喜歡他在層層貨架間走過時隨意掃視的眼神,喜歡他抓起一個鮮橙放在鼻子下聞聞看是否新鮮的天真,喜歡他在水產區想幫忙撿起蹦到地面上四處亂跳的青魚時候的手足無措,甚至喜歡他挑選東西時候用拳頭輕抵在嘴唇旁邊輕微咳嗽的樣子。他的每一點瑣碎的東西,他都喜歡。喜歡得無法自制,有時候看著看著,就會有喘不過氣的感覺。
他也知道他從那一天以後就一直住在柯家那小少爺的房子裡,到前幾天柯洛走了,他也還是繼續住在那裡。每次一看到他熟門熟路開著車「回」到那地方,鄭允浩就忍不住想咒罵。如果是在以前,他早在大腦運作之前就先衝上去了,而現在卻只能在車裡對著無辜的擋風玻璃猛飆三字經。他不是不敢,他只是還沒想清楚。衝上去以後又能怎麼樣呢?把金在中搶回來?那搶回來以後呢?又該怎麼對他?如果這次讓金在中回來,那就是一輩子。
要是他還沒做好一輩子的準備,就不能讓金在中回來。以前那種膠著的曖昧不清已經不能再用了。
他從小被教育要為自己的一舉一動負責,但惟獨忘了把金在中包括進去。所以可以那麼任性,那麼恣意妄為,那麼本能。但其實,金在中恰恰是他最該負責的。鄭允浩抿緊嘴唇用力踩著油門,他喜歡金在中,可他根本不是同性戀,除了那個人以外,其他同性對他完全沒有半點吸引力。這樣……卻要他現在確認自己對一個男人抱著那麼強烈的愛情,要他踏出那一步,從此以後就變成他所陌生的群體中的一個,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
他沒辦法不掙扎,連偷偷看著金在中的時候都是。那種甜蜜的痛楚,或者說痛楚的甜蜜,幾乎讓他快整個人柯下去了。可是一旦決定,就不能回頭了。人對於僅有一次選擇機會毫無反悔餘地的事情,總是沒辦法閉著眼睛就伸出手去。別墅裡舉行的酒會上,鄭允浩意興闌珊地站著,和對面兩三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周圍是璀璨的女人們端著各色酒液在游動,飄行。
早些時候他還會興致所至地看上幾眼,和旁邊的人不失風度地評頭論足,現在他根本連抬眼去看的興趣都缺,卯足了勁相互廝殺的各式香水也對他全然沒有絲毫殺傷 力了,這些昂貴繁雜又奇妙的香氣只會讓他想起金在中身上淡淡的青草一樣乾淨新鮮又溫和的味道,那是金在中長年累月在用的沐浴露。
每次他一個人在浴室忍不住倒出大堆這種沐浴露來安慰自己的嗅覺感官的時候,都會覺得自己真是慘透了。
「柯家小少爺手裡的股份全到金在中手上了。」
鄭允浩手一抖,杯子裡的液體晃了晃,臉上表情只動搖了一下就收斂成若無其事
「是嗎?」
「所以他們這次硬把金在中也『請』來了,」說話的人笑得曖昧,「恐怕要熱鬧了。」
眾所皆知金在中是被他逐出鄭家的,他不再是「主人」,大家當著他的面取笑起來也輕鬆,還有點討好的意思。雖然誰也說不出金在中犯了什麼錯──他看起來永遠那麼老實本分循規蹈矩──但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更有足夠的空間來做各種各樣惡毒又鄙夷的猜測。
鄭家養了他十幾年,鄭允浩又和他情同手足,卻突然翻臉趕他。表面上沒有過失,那事實上就一定是不為人知的齷齪罪行。這種上流社會生活調料般的,一天也少不了的流言,當事人當然不會聽不到,跳出來澄清是最蠢的解決方法,只會讓大家傳得更熱烈。
所以鄭允浩也不反駁,就只等它過去。但再怎麼克制,聽人在他面前肆無忌憚地拿金在中當笑話,他臉色還是止不住地僵硬起來。
「怎麼?」
「關於他是怎麼得手的,柯家的說辭很不好聽,今晚叫他來就是擺明了要給他難堪。也難怪,那些股份落到外人手裡,他們不抓狂都難。」
鄭允浩不動聲色地環顧了一遍四周
「已經來了嗎?」
「早來了,在游泳池旁邊,我剛從那邊過來。好像戲碼剛開始呢。」
鄭允浩趕緊找個借口走開,不然會控制不住想一拳把對方臉上的促狹笑容狠狠打掉的衝動。他一眼就看見金在中,還是那麼蒼白清瘦,樸素簡單的樣子,站在柯洛那幾個潑辣的嬸嬸表姐面前,微微皺著眉,鎮定而且少見的冷硬。
「除非是柯洛的意思,不然我不出席股東會議,放棄表決權,這樣可以了吧?」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低柯又平和有禮,卻從那些人喧嚷的叫囂裡一下就清清楚楚地凸顯出來。
鄭允浩根本沒把那些人挑釁的叫喊聽進去,他本能地只捕捉他的聲音。
「我說過了,我只是暫時代柯洛保管而已,以後自然會還給他,這不用你們操心……」
…………
「柯洛要選擇誰來接管這些股份,是他的自由。他已經成年了,有權利不向你們報備。」
…………
「柯夫人,請你說話注意分寸。」金在中聲音漸漸拔高了一些,臉上是受辱的慘白,預備反擊般地挺直了背,嘴角忍耐地繃緊了,「他選擇我而不選擇你們,只是因為我比你們更像他的長輩,更盡職盡責。你們這樣毫無依據妄加猜測,侮辱了我也侮辱了柯洛。」
…………
「這些股份是我和柯洛兩個人的事,怎麼處理何時歸還,都和你們沒有半點關係,」金在中被激怒了似的強硬起來,「不用再白花力氣糾纏了。我們沒做你所謂的那種齷齪勾當,柯洛跟我之間清清白白,請不要惡意中傷,否則請你們做好準備為自己說過的話負責任……」
鄭允浩放鬆似的吐了口氣,不管金在中說的是不是真的,他都情願相信,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反正無論如何金在中都該是他一個人的。一邊警告自己別衝動到出手毆打主人,邊往前走幾步,忍耐地喊了聲
「打擾一下。」
金在中震了一下,一轉頭剛好對上他的眼睛,吃驚地僵了僵,呆了半晌,一下子手足無措起來。
「啊……」
金在中窘極了,他沒料到鄭允浩也會在,白得發慘的皮膚更青了一些,眉骨上多了點羞慚的紅色。方纔的鎮定冷靜似乎被鄭允浩的出現瞬間粉碎。整個人侷促站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他知道剛才柯家人那番惡毒的嘲諷鄭允浩都聽到了,聽到她們說他不知廉恥,為了把那筆股份弄到手就誘騙柯洛上床,跟柯洛同居,出賣身體做了幾個月齷齪事情才總算得手……
鄭允浩本來就已經夠輕蔑他了他直了直脖子,掉轉過眼睛,表情平靜又認命得近乎痛苦了。
那些人一見鄭允浩冷淡嫌惡的臉,就篤定了他是來看金在中出醜的,金在中認輸的表情又那麼明顯,就更覺得氣焰高漲,翻倍地囂張跋扈起來
「我們難道冤枉你了?那雜種看你的眼光都不對,有毛病一樣的,當我們是瞎的?你敢說沒做過?」
鄭允浩頓時臉色發青,僵在原地動彈不得。金在中已經不敢看他了,梗直了脖子,受刑一般望著旁邊,半天才張了張嘴巴,生硬地
「我還有事,今天就到這裡為止,恕不奉陪。」
他這明顯的逃避像給她們打了針興奮劑,立刻「轟」地一聲,終於找到缺口一般蜂擁上去,緊揪住他不放。
「啐,真不知羞恥!」
「也不看看自己什麼樣子,還這麼不要臉!」
策劃了許久的羞辱總算可以派上用場了,興高采烈地肆無忌憚地爭先辱罵,少侮辱他兩句就彷彿吃虧了似的。金在中的臉和嘴唇都繃緊了,眼睛躲避著旁邊站著的那個男人,好像不是因為受辱而苦痛,而是因為是在他面前受辱,才難堪得連額頭上的青筋都在單薄蒼白的皮膚下繃得暴突了起來。
鄭允浩剛要發作,眼前一晃,沒看清是誰用什麼在金在中頭上重重甩了一下,也沒聽清楚撞擊的聲音,只一眼就看到金在中額頭上突然大量滲出來的紅色。 這一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大家都驚愕著,連金在中也猝不及防,因為突如其來的撞擊和劇痛大大搖晃了一步,一腳踩滑了,身體無法控制地直接往後摔進水裡。加起來似乎也才不過是兩秒鐘之內的事情,落水的巨響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往這邊呆望。
鄭允浩只覺得腦子一脹,什麼也來不及想,等他發覺的時候自己已經緊緊抱著金在中,摀住金在中額頭的手紅了一片,他是怎麼樣跳進水裡,怎麼樣用襯衫袖子壓著金在中頭上的傷口,他一點也記不起來。
「你們幹什麼?!」他瞪著池邊呆立著的幾個人,聲音兇惡陰狠得連他自己都嚇一跳。
金在中無表情地站直了,任被水沖淡的紅色淌下來,水珠從發尖流進眼裡的時候,他就木然地閉一下眼睛。
「道歉!馬上給我道歉!」他知道自己的臉現在一定凌厲到恐怖的地步,完全扭曲了,所有人都靜悄悄地畏縮著,甚至不敢和他對視。
上了岸,早有下人慌慌張張送來棉花,藥水和三角巾,戰戰兢兢地問
「要叫醫生來嗎?」鄭允浩小心翼翼擦著血跡,狠瞪一眼:「走開。」
這時候他的眼睛和動作完全不相配地凶悍而且尖利,把四周那些好奇的,會讓金在中更難堪更羞愧的眼光統統全都殺退了。止血的時候,金在中半仰著頭靠在他懷裡,閉著眼睛,不敢亂動,等頭上血已經粗略止住,上好藥水,他又不安起來。鄭允浩哄騙般地在他耳邊小聲
「別動……再呆一會,一會就好……」
金在中聽話地停住了,不再動彈,只剩下眼珠還在單薄得近乎透明的眼皮底下猶豫地移動著。鄭允浩抱著他,等頭上滲出窄帶的血色慢慢不再擴散,覺得懷裡瘦削的身體極其輕微地顫抖著。
「你冷嗎?」
金在中已經閉著的眼睛似乎又用力閉了一下,沒回答。他看出了他的自卑和難堪,就又把他抱緊了一點
「失血就容易冷的,這樣有沒好一點?很冷嗎?嘴唇都白了……這樣不行,得換一套衣服…………」
他心疼得不得了,這是他的金在中,別人居然敢傷他,他真有種自己也被撕開一個傷口似的疼痛感,讓他只能拚命把懷裡的人摟得更緊。
「在中,在中……」
他的聲音和他看向別人的眼神截然不同地溫柔。印象裡他也的確沒對金在中以外的人這麼溫柔過。這是本能而已。他在這個世界上最牽掛的就只是這個清瘦寡言的老實男人,他好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一旦分隔開來,就會牽扯得他一陣陣發痛。他沒有想念過誰,但卻會酸楚又痛楚地想念這個一直陪著他的,作為一個理所當然的存在的男人。
他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了,好像一放手就會覺得痛,好像只有這麼靜靜抱著這個人,才覺得自己是完整的。 他就這麼抱著金在中讓司機開車回到鄭家,金在中一直閉著眼睛,一半是因為失血不少和週身冰冷帶來的暈眩,另一半,也許是因為輕微的畏懼。他不敢睜開眼睛看,他總覺得懷疑,從在水裡濕淋淋狼狽地站起來,被鄭允浩一把抱住開始,好像一切就變得不真實。他不敢想現在抱著他,語氣溫和地在他耳邊說話的人是鄭允浩,更不敢睜眼確認。
也許因為腳底虛浮的緣故,連帶後來進了房間,換上乾燥又乾淨的衣服,感覺都像在做夢。
頭上的傷也重新包好了,有只清涼的手停在他額頭上
「還痛嗎?有沒有好一點?」
金在中遲疑地「恩」了一聲,睜開眼睛,彷彿想弄清這是哪裡,自己到底是夢還是醒。
「頭暈嗎?那就睡一會兒。」
金在中茫然了一會兒,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他蓋上被子
「睡吧……」
金在中只覺得這些都在他的理解之外,迷惑地緊張了半天才結巴地
「謝謝……」
但閉上眼睛,過了很久床邊的人還是沒離開,他只能僵硬地平躺著,一點睏意也沒有。
22
屋子裡安靜了很久,兩個人就這麼不動聲色對峙著,莫測的寂靜裡金在中心跳得越來越厲害,鼻尖開始泌出細細的汗珠,額頭蒼白的皮膚下淡色的血管更明顯了一些。
「在中。」
聽鄭允浩的語氣他就知道鄭允浩要對他命令些什麼,喉結動了動,睜開眼睛。旁邊坐著的男人正把手指插進他剛弄乾的頭髮裡,撫摸似地理順著他的黑髮。
「你回來吧。」
…………
「明天就搬回來。」
「少爺?」
「不,今晚就住在這裡,明天也不要走了。東西我叫人去幫你收拾。」
金在中柯默了一會兒,並沒有露出他意料中的忠犬般的興奮表情,反而偏過頭去,躲開他的手,悶聲道
「算了吧,少爺。」
「特意叫我回來幹什麼呢?不到一個月又會趕我出去。」
「你每次都是這樣。總這麼讓我來來回回瞎跑,我也會累的,」自嘲地苦笑了一聲,「少爺,你也大了,別再這麼玩了,我這種歲數,也不合適。」
「你從八歲開始,就會把東西丟出去再叫我去撿回來,還在旁邊掐秒錶,不能在規定的時間裡跑回來就得再撿一次,你記不記得你常用的那把弓?你力氣可真大,總射那麼遠……」金在中回憶似地苦笑著,睫毛有點濕,「真是任性的少爺呢……我還每次都跑得那麼賣力,唉……」
「年紀小的時候真是傻,你怎麼縮短時間我都會拚命去跑,明明知道我那點速度再怎麼賣命也不能讓你滿意,還是一聽到聲音就往前衝。年輕的時候……真是有活力……可是我現在,已經跑不動了。」
冷不防被他這麼直截了當提起以前的劣跡,鄭允浩有些狼狽地咳嗽一聲
「啊,那,那是好久之前的事了,現在不一樣……」
金在中好像還想說什麼,喉結升降了幾回,才歎了口氣
「一樣的,少爺。一樣的。」
「我是那種人,我只喜歡男人,」他說得吃力,但口齒又慢又清晰,只有徹底的絕望才給了他把這些話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的勇氣,「而且一直都對你…………」
頓了一下,終於還是難以啟齒似的
「你知道的,少爺。所以我搬回來不合適。我這樣的人留在你身邊做事,用不了幾天你就會覺得不自在,還是一樣要趕我走的。」
「所以也不用費力氣搬回來了,少爺。」他像認命又像難為情地笑了一下,往上拉了拉被子,「今晚真是謝謝你了。我明天一早就走。」
臉突然被緊緊捧住,金在中沒反應過來,遲疑又茫然地望著男人貼近的臉。
「不是的……」
「不是的,這次不一樣……我……」
乾燥溫暖的東西碰了碰他的嘴唇,金在中只覺得身體慢慢變僵,變得機械。嘴唇重疊在一起,輕輕吮吸的動作讓他整個人都僵硬了,難以置信地睜著眼睛想看清楚面前的人和他的表情,可是靠得太近了,再怎麼努力也只能看見一片模糊,而且越來越模糊,混沌成一團。
「在中……」
心臟都快從口腔裡跳出來了,手腳微微發抖著不聽使喚,喉嚨一陣陣發緊。
「在中……」
這是什麼?在和他……接吻嗎?
「我喜歡你。」
又在做夢了嗎?到現在還是會不知廉恥地做這種夢……醒過來的時候總覺得羞愧。妄想什麼呢?別再傻了……
「在中,搬回來吧,我喜歡你。」
臉已經往後稍微移開到能讓他看得清楚的距離,金在中一遍一遍反反覆覆努力確認著面前男人的面孔,是鄭允浩,真的是鄭允浩,怎麼看都是鄭允浩。可他怎麼樣都不敢相信。
「我們在一起吧。」
手指扭曲地抓著男人胸前的襯衫,想推開他,把自己從荒謬的夢境裡解救出來,卻又生怕一眨眼他就真的會憑空消失似的不敢放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不好?」
「少爺……」
「嗯?」
他吃力地
「別再耍我了,少爺,別開我玩笑……別拿我尋開心……少爺……」
鄭允浩一聲不吭湊過去又吻了他一下,然後用力把他抱在懷裡,勒得他脊背一陣陣發痛
「傻瓜,哭什麼呢?因為討厭我嗎?」
他也沒有想過要在他面前哭,只是不知不覺眼淚就往外淌,止都止不住,幸福來得太突然了,也太巨大了,就算沒有真實感,就算也許只是在做夢,他也還是忍不住。哪怕是虛假的幻象也好,讓他這樣被那個人抱著,躺在一起一個晚上,他也就夠了。金在中按他的意思搬回鄭家已經一段時間了,也繼續在鄭氏上班,重新做著他的助手,可鄭允浩總覺得有些不對,明明一切都如他所願,卻又和他想要的不大一樣。
金在中和以前一樣溫順恭敬。不是戀人之間的依賴順從,而是比原先更謹慎猶豫的服從。擁抱他,他不反抗,淺淺親吻他,他也不拒絕。會臉紅,會緊張,急促喘著氣的模樣也是正常反應,但是,連不怎麼體貼不怎麼敏感的鄭允浩也明顯感覺到了,他不是在甜蜜地回應,而是小心翼翼配合。雖然說算是在交往,但並不完全是在戀愛。
「唔…………」想起今天早上在車裡吻他的時候,他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的僵硬,鄭允浩挫敗地丟開簽字筆,揉了揉眉心。
我的技術已經一落千丈到那種不堪的程度嗎?還是他對我的感情和以前不一樣了?呃,兩種差不多糟糕。鄭允浩不甘心地抿了抿薄唇,按下內線
「叫金經理馬上過來。」
「這是你要的材料,」金在中微微喘著氣,把一疊文件夾遞過去。他還真的是「馬上」到,因為跑得急,額頭上還有些出汗,臉頰上難得有了點淡淡的血色。
「嗯。」微笑著伸出一隻手,不接文件,反而摟住他的腰猛然扯過來。
「哇啊──」
「嘩啦……」
金在中跌坐在他大腿上,文件跌落在地板上。
「啊,糟糕……」
鄭允浩還沒來得及用另一隻胳膊把他固定在懷裡,他已經迅速掙脫,半跪在地上緊張地收拾散得滿地都是的紙張。
「……」
鄭允浩維持著雙手伸出的尷尬姿勢,對著他認真的背影,臉上抽搐了兩下。這傢貨,難道連半點「二人獨處機會」的意識都沒有嗎?好吧,一板一眼的循規蹈矩的確是他吸引人的特性之一,但連這種時候也老實專心得不像話,就真讓鄭大少爺開始懷疑自身的魅力了。
「在中……」撿完那些他現在根本正眼都不想瞧一眼的文件,他終於成功把金在中牢牢抓住,按在自己腿上,「下了班,我們出去走走吧。」
「哦,好。」金在中直著脊背,一副全身不自在的模樣。
按常理,以他現在從背後抱著他,曖昧地磨蹭著他的脖頸的姿勢,熱戀中的人不是都該半推半就地轉過頭來,然後來一場唇舌交纏的深吻嗎?可金在中偏偏就是逃避般地側著臉,讓他只能咬得到那微微發紅的耳垂。鄭允浩吃不到嘴,委屈地磨了磨牙,覺得有點受傷。
「那要去哪裡呢?」貼在懷裡瘦削的男人背上撒嬌。
「隨便……哪裡都好。」金在中完全是如芒在背如坐針氈,隨時都想逃跑似的不安地扭動著。
大受打擊的鄭允浩把他抱得更緊了點,不讓他有滑下地溜走的機會,一手順勢從他襯衫的空隙裡探進去。
「啊……」一感受到他的手指,金在中果然緊張起來,卻因為胳膊被困住而無法阻止,只能努力扭動著,弓起背想避開,「別,別這樣……」
「怎麼?」鄭允浩還從來沒有過這麼好的耐性來調戲別人,「我只是摸一下而已嘛,乖啦……」
「我,我沒什麼好摸的……」金在中因為那在自己胸前撫弄的手指而羞慚得脖子都紅了,拚命躲開。
鄭允浩只覺得他這種樣子可愛得要命,遺憾的是這是在公司裡,他們還沒淫亂到會在辦公室亂搞的地步,而再這麼逗弄下去的話,只怕自己呆會兒滿腔慾火沒得發洩,支著帳篷走路會很難看,只好勉強把手縮了回來。
「好啦,我不欺負你,下班以後我們先吃飯,然後去賓館。」
「啊?!」金在中又是大大一震,臉色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去……去賓館幹什麼?」
「你說呢?」故意笑得邪惡。
金在中當然說不出,只是薄薄的皮膚瞬間紅得幾乎要燒起來,尷尬了一陣子
「沒,沒必要去那種地方啊,家裡……」
「那裡比較有氣氛啦。」他也會想和喜歡的人嘗試一下普通情侶在外偷歡的那種甜蜜。
「哦……,那……」金在中在他的手不安份地往下摸去之前推開他站起來:「再,再說吧,我……先回去做事了。」
鄭允浩張口結舌目送他離去,失落不已地趴倒在桌子上,十成十的棄夫相。到底哪裡出了問題?那天金在中分明還說「我一直對你……」,可他到現在連半點都沒感受到金在中還對他有什麼嘛。在預約的餐廳用晚餐,金在中還是拘謹得很,越是快到吃完的時候,他的緊張就越明顯。
與其說是緊張,不如說還帶著畏懼。那種擔憂的神色太刺眼了,讓鄭允浩也慢慢失去了胃口。顯然他是在害怕接下去要發生的事情上床對他來說,真有這麼不甘願?鄭允浩皺了皺眉頭,竭力維持自己那快要被敗壞的興致,故作輕鬆逗他
「接下來我們去哪裡呢?」
只要金在中埋怨一句「你不是定好了嗎?」或者甚至只要不大好意思地保持柯默,他都會好心情地帶他去訂好的房間。
但金在中為難了一會兒,居然遲疑地
「不知道。」
鄭允浩臉色不受控制地有些發冷。在這種接近抗拒的不情願面前,他屈辱地覺得自己好像在扮演一個長期性饑荒的色情狂。很抱歉,他在性這方面從來都沒有勉強別人的喜好。
「那就算了,」他一點也不打算掩飾自己驟然冷下來的態度,「回去吧。」
「啊?」鬆了口氣的放鬆神情在金在中臉上一閃而過。
鄭允浩只覺得胸口發悶,憤怒又沮喪,一時又不知該如何發洩,一股怨氣噎在喉嚨裡不上不下,臉色難看得很,抬眼正好看到熟人,想也不想就招手
「HI,LIZZY。」
「這麼巧,」芭比娃娃一般有著巴掌臉大眼睛的卷髮女孩子驚喜一笑,款款邁著細高鞋跟襯出的長腿走過來坐下,「很久不見喲,最近忙什麼,都不來找我們。」
她是他在金在中離職那段時間裡,一次展台設計徵稿中認識的設計師,男友恰巧也是他生意上的夥伴,彼此交情不錯。
「啊,這位是?和你完全不同風格的喲,看起來好溫柔呢~~」
「我公司職員。」鄭允浩有點惡意地,特地看了他一眼。
金在中卻一點也不計較「公司職員」這樣毫不客氣的說法,和氣地笑著和她打招呼,然後低頭表情淡然地專心切盤子裡的東西。好得很,連醋都不屑吃。鄭允浩吸了口氣,一整天下來深重的挫折感讓他連發火的力氣都沒有了。
把那個一心一意對付剩下晚餐的男人乾脆晾到一邊,賭著氣和女孩熱絡地閒聊,時不時做點曖昧小動作,惹得她愕然不已,捂著嘴發笑。金在中還是專心致志在吃他的晚餐,神情安靜到不能再安靜。等盤子裡沒東西可吃了,他就靜靜坐在一邊,臉上半絲波瀾都沒有,完全是事不關己的安然與和氣。鄭允浩覺得心臟一點點冷下來,這麼賣力想證實他在金在中心目中地位的自己簡直就像個小丑。自取其辱到這種地步,他何必。
「你吃飽了吧,那就自己先坐車回家,」厭煩地對他抬抬下巴,「我等會兒要開車跟她出去。」
「是。」金在中站起來,微微向他彎了彎腰,真的轉身走了。
連半句話都不多問,還真乾脆。鄭允浩僵硬地握著裝著紅酒的杯子,差點就把精細的酒杯硬生生捏出裂痕。
「你怎麼了?」一隻手伸來碰碰他,「和剛才那個人吵架嗎?」
鄭允浩煩躁地搖搖頭,又點點頭,低罵一聲,真的「碰」一下就把玻璃給捏碎了。看戲的人都不在了,那他也沒辛苦做戲的必要。在餐廳裡讓服務生忙亂了一番,就帶了兩個手指上的OK繃開車回家。把車停進車庫,又狠踹了兩腳才壓著怒火進屋。
上樓逕自就推開金在中臥室虛掩的門,無論如何他都得拎著那傢貨的耳朵把話說清楚,不然以他的脾氣,要他若無其事憋到天亮,絕對會爆肝。
「你在幹嘛?!」
浴室裡嘩嘩的流水聲蓋過他走路的聲響,直到他站在背後發問,金在中才驚覺地從洗臉台上微微抬起頭來。
「啊……我……在洗臉。」
「我有話跟你說。」口氣硬邦邦的。
「恩……」金在中含糊著,卻沒有轉頭。
「轉過來。」鄭允浩愈發不舒服,「有什麼要洗的也等跟我把話說完了再洗。」
金在中還是不肯轉過臉來,腰彎得更厲害,模糊地說了聲「等一下……」,用力地往臉上潑著水胡亂摩擦,連擦了好幾次才猶豫著半低著頭伸手去拿細毛巾,鄭允浩已然不耐煩,抓住他的肩膀硬把他的身體扳轉向自己。
金在中滿臉水跡的樣子很是狼狽,躲閃似的低著頭,不肯對視。鄭允浩一把托住他下巴逼他抬高臉,遲疑了一下,用左手麼指婆娑著他發紅的眼角,聲音不自覺放柔了許多
「你怎麼了?」
「沒有……眼睛裡進了點東西,所以……洗一洗……」
微微下垂的眼角看起來更覺得可憐,鄭允浩歎了口氣
「你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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