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當鄭允浩走進七號法庭的時候,L醫院醫療事故訴訟案已經進入了最後階段。這是一間很大的法庭,高大的老式拱頂下,房間被木欄分成兩半,一半是有著長排座椅的旁聽席,一半是法官席、陪審員席和律師席。冬日陰鬱的陽光通過落地窗戶投射在法官座位背後的老鷹浮雕上,銅質的鷹爪緊緊地抓著利箭。窗外,天空灰暗陰沉,空氣中有一種大雪將至的味道。法警替他拉開沉重的銅皮大門,鄭允浩點了點頭表示感謝,他走進法庭,在旁聽席的最後幾排的一個空座上坐了下來。

 

現在正是最終辯護階段,在雙方律師先後進行辯論總結發言之後,陪審團的十二名成員將進行匿名投票,投票結果將交給法官,由法官來宣佈最終的裁決。在法官席的右首,鄭允浩看到一抹熟悉的鵝黃色身影。金在中獨自一人坐在原告律師席上,他的當事人羅太太在四年前因為L醫院的疏忽大意而造成的醫療事故成為了植物人,無法到場。

 

在他的對面,L醫院嚴陣以待。一名辯護律師和五名助手擠在被告律師席的高背長椅上,在他們的身後,是本市的醫療協會的主席以及主要成員,他們都是些德高望重的人物。鄭允浩看著那抹熟悉的鵝黃色身影。

 

從鄭允浩的角度,他僅能看到金在中的側影。柔和的臉部輪廓,淡金色的劉海柔軟地搭在額際,是鄭允浩所熟悉的文靜。金在中穿著淺色的西服套裝,沒有打領帶,這令他看起來格外年輕,就好像初出茅廬的法學院學生一般。在那個陰沉的堅硬的老式法庭上,金在中是一抹柔和的亮色。

 

鄭允浩隨即想到那篇報導——「如果有對手因為他看似文弱的長相而產生輕敵的念頭的話,他們將在法庭上見識到他那令人生畏的辯護才能。」他忍不住從胸腔深處發出低沉的笑聲,旁聽席上立刻有人對他側目而視。鄭允浩輕輕地咳嗽了幾聲,以掩飾自己的失態。這是他第一次在法庭上見到金在中,他實在無法將這位年輕時的好友與那些誇誇其談的報導聯繫在一起。

 

他期待著金在中的表現。首先發言的是被告方L醫院的辯護律師,素有「法庭之狐」之稱,有著三十年訴訟經驗的T大律師。即使鐵的事實已經擺在他的面前,他仍然能夠憑藉自己的唇槍舌劍為他的當事人攻擊對方。他恭維陪審團,稱他們是他「三十年供職律師期間受理案件所面對的最優秀的陪審團之一」,他以輕鬆流暢和富有說服力的語調提醒陪審員們記起案件的每一個方面,然後引導他們聽取他最後的陳述:

 

「這是一個悲劇。」他用飽含感情的聲音說道,「羅太太的遭遇是深為不幸的。沒有人否認這一點。L醫院為此痛心萬分,正像他們對喪失其他病人一樣感到痛心。他們的目標是生命,不是死亡。他們日日夜夜探身到死亡的深淵,為的是把數千名病人從死亡的邊緣拯救回來。」

 

「事故的確發生了。」他說,「記得《大衛·克波菲爾》中有一句這樣的話:『治家有方的家庭中也會出現事故。』羅太太的不幸遭遇是意料之外的事故,無人能夠預測。然而,為了這個無法避免的意外,原告的辯護律師使L醫院——首屈一指的世界上最好的醫院——面臨巨大的磨難。」

 

他停頓了一下,使陪審員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然後他換了一種循循善誘的語氣:

 

「我們律師常常打輸官司。在每一訴訟案中,有一個勝者就有一個敗者。數以千計的案件是輸的,你們會因為案子輸掉而懲罰律師嗎?你們會誣衊他嗎?律師打輸官司,醫生失去病人,這不是任何人的過失。沒有人要故意打輸官司或失去病人。」

 

「想一想如果我們律師僅僅承辦穩妥的案件,這會怎麼樣呢?我們都成了有把握的勝者,那麼誰來為無獲勝機會的人辯護呢?想一想這一點。誰肯去碰運氣呢?如果醫生們只肯接受有把握能夠康復的病人,這會怎麼樣呢?想一想這一點。醫生在每次會見病人時是否一定要自問:『現在,讓我想想,我是否會在訴訟案中完蛋』L醫院會像它在過去十年一樣繼續為病員和病危者提供庇護所嗎?或者它是否會因為向不論什麼理由前來訴訟的人償付經濟損失而垮臺嗎?」

 

T大律師的臉上顯露出憂心匆匆的神色,仿佛對此未來深表不安,他停頓了一下,環顧著整個法庭,人們有些不安地調整著坐姿,發出輕微的議論聲,T大律師滿意地看到他的話所引起的反應,他以一種悲天憫人的語氣繼續說下去:

 

「我承認這個案子飽含憂傷,對我們大家來說,它是一個悲劇,對羅太太來說,尤其如此。但是我請求你們,不要從同情出來,來判定這個案子。我們都同情原告,然而即使對L醫院處以500萬美元、甚至更多的巨額罰款,也無法幫助羅太太。她已無正常人的需求。上帝會幫助她。即使懲罰L醫院也不能使她恢復常態。」

 

「在這個案子裡為被告駁回裁決是不容易的。」他轉向陪審團,「這需要具備巨大的力量。然而我知道你們在面臨這樣的任務時都是平等的。在你們離開法庭,經過你們作出裁決數年之後,你們相遇時都能夠問心無愧地注視著對方說;我們辦了一件公正和正確的事。謝謝各位。」

 

法庭上響起了一陣掌聲,這是罕有的事情。有幾個陪審團的成員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

 

鄭允浩也輕輕地鼓了鼓掌。T大律師不愧為「法庭之狐」。鄭允浩承認,他採取了正確的戰略:既然L醫院由於一時疏忽而造成了醫療事故、導致羅太太成為植物人這一點已經是鐵的事實,那麼T大律師可以做的,不是與事實去爭辯,而是通過這最後的辯護發言引起陪審團在感情上的共鳴。他口口聲聲請陪審團不要從同情的角度出發裁決此案,但事實上,他自己正是借助於「感情」這把銳利的武器刺向對方,保護自己。接下來就要看金在中的表現了。

 

鄭允浩向原告律師席的位置望去,在尚未完全停止的掌聲中,金在中緩緩地從原告律師席上站起來,在他的身後,那張空蕩蕩的巨大老式高背長椅襯托出他孤伶伶的背影,使他顯得格外柔弱無助。

 

「尊敬的法官先生,陪審長先生,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那是鄭允浩所熟悉的,溫文爾雅的語調,金在中的聲音柔和,但並不乏力。

 

「我缺乏我對手的豐富經驗。我不會掩飾說這是我受理的第一個案子,但這是我受理過的最大案子。我不會欺騙你們。我可能笨嘴拙舌地把事情搞壞,說了不應該說的事,遺漏了應該說的話。現在我受到一些驚嚇。如果我的聲音變啞了,請忍耐。我不善辭令。請聽我往下說,給我的當事人一個機會。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正如T大律師所說,你們是他審理案件三十年以來所面對的最優秀的陪審團之一。我的律師生涯,尚未到他一半的時間。我不能說出你們是最優秀的陪審團之一之類的話。坦率地說,我太忙了。沒有注意。我匆匆翻閱檔,閱讀證詞證據,一直感到擔憂。我沒有他那樣的班子,只有一個人單槍匹馬。所以我不會設法欺騙你們,我相信你們也會對我做到不偏不倚,是嗎?」

 

坐在旁聽席後排的鄭允浩挑了挑眉毛。他有些吃驚,記憶中金在中並非他現在所表現的如此柔弱,但是很快,他隱約猜到了金在中所採取的策略。金在中所穿的淡色西服套裝,故意不打領帶,像初出茅廬的大學生一般未經修飾的髮型,和他謙遜柔和的語氣,都是為了配合這一策略。鄭允浩知道,金在中的經驗也許沒有T大律師如此豐富,但也並非他所表現出的那般生嫩。以他的智慧和才能,金在中完全可以像T大律師那樣表現出辯才無礙的翩翩風範,然而他竭力避免了這一點。

 

鄭允浩還記得那篇報導,金在中拒絕了醫院私下提出的三十萬美元和解費,而要求五百萬美元的賠償金額。這一被媒體公開的庭外調解很容易導致陪審團對金在中本人的動機產生懷疑,他們會思考這筆巨額賠償是否合理,其中又有多少將落入辯護律師的腰包。金在中要做的,是竭力避免給陪審團留下一個精明的訟棍的印象。他在法庭上的表現得越是精明,越辯才無礙,越咄咄逼人,越是會讓陪審團對他產生反感。金在中始終記得他的導師的教誨

 

「陪審團可能不喜歡你的當事人,但是你要讓他們喜歡你——辯護律師。你要讓陪審團在回到評議室時說:我們不要傷害這個好律師的感情。」

 

因此,金在中選擇了扮演一個溫和無害的後生晚輩。他代表弱勢群體,代表他不能到場的當事人,單槍匹馬向龐大的醫療機構發起挑戰。他所表現出的柔弱無助讓人們想起他的當事人,那位不能到場的、此刻正躺在病床上、再也無法醒來的可憐女士。他成功地削弱了剛才那場雄辯所產生的影響力。

 

鄭允浩注意到陪審團已經有所反應。金在中的聲音並不大,這也是他的策略之一,為了聽清他的辯詞,陪審團不得不集中注意力,聚精會神地聆聽他的最後陳述。

 

「我想用偉大這個詞來形容羅太太,但是對不起,我失敗了。她並不偉大。她不是居里夫人或者弗洛倫德·南丁格爾。她是一名廚師,一位女僕,食品和生活用品進貨員,女裁縫,看門人,園林工人,保育員,企業主,汽車司機……她和在座的各位一樣,是一名普通人,一個盡情享受生活、充滿活力的人,愛好在週末打網球,有時去劃單人艇。她是那麼年輕。她不同於阿米莉·艾爾哈特這頭鷹,她是在飛行中被擊落的小麻雀。」

 

「什麼是人的生命價值?健全的生命值多少錢?」金在中輕聲問道,他把雙手搭在陪審席欄杆上,停頓了一下,「這將由你們來決定。」

 

「羅太太的生命值多少錢?標價是多少?這也將由你們來決定。」

 

「我相信你們會做出公正的裁決,謝謝你們。」

 

完全不同於之前人們所聽到的雄辯,金在中選擇採用最質樸的方式完成了他的最終陳述。沒有掌聲。靜穆的氣氛籠罩了法庭,所有人都一言不發地坐著,一動不動。空氣像是凝固了一般。鄭允浩注視著金在中慢慢地從陪審團面前走過,凝視著每一位陪審員的眼睛。鄭允浩相信他們不會拒絕他的請求。大約二十分鐘之後,陪審團回到七號法庭。陪審長將一張紙條交給了法官先生。宣告最終結果的時刻來臨了。

  

「你確定嗎?」法官展開紙條,看了一眼陪審長。

 

「確定。」陪審長回答。

 

法官清了清嗓子,大聲朗讀道

 

「陪審團做出了有利於原告的裁決,原告將獲得實際賠償金額三十萬美元。」他故意停頓了一下,讓法庭上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他手上的那張紙。

 

全場一片寂靜。法官再次清了清嗓子

 

「同時,原告將獲得懲罰性賠償金額,五百八十萬美元。」

 

頓時,法庭上響起了一片嗡嗡的議論聲。比原告的要求還高出了八十萬美元。這是目前為止,此類案件獲得的最高賠償金額。鄭允浩微笑了一下,這個結果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看到金在中從原告律師席上站起來,向法官與陪審員們點頭致謝。他被記者包圍著向外走去,臉上始終保持著溫和的笑容,一如僥倖打贏了官司的後生晚輩所應有的表現。他甚至還和被告方的律師握了握手,在媒體面前,對方不得不接受他友好的表示。金在中的表現,從頭到尾,都無懈可擊。

 

鄭允浩跟在人群後面,慢慢地走出法庭,他靠在法院大樓門前的羅馬式石柱上,耐心地等到那些記者漸漸散去了,才向他招呼,

 

「在中,恭喜。」

 

「鄭允浩?」金在中抬起頭來,他的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神色,「你怎麼會在這裡?」

 

(注:以上案件改編自真實案例1980年美國聖卡特琳醫院賠償案,原告律師為美國當代著名律師弗蘭克·加爾文,美國律師協會1988年度「最佳辯護律師獎」得主。)

 

第四章

 

河濱大道沿岸,由殖民時期的老式建築改建而成的酒吧、夜總會和豪華餐廳,是首爾市夜生活的最佳去處。河畔的劇院和美術館為這條大道平添了幾許文化意蘊。「風簷」就座落在河濱大道上一幢白樓內的二層。這是一家典雅的法國式餐廳,裝潢與擺設卻是中式的,幽靜的燈光下,全部由琉璃製成的餐具散發著迷人的光澤。鄭允浩和金在中坐在由紅木屏風隔成的雅室內

 

「請問要點些什麼,鄭先生?」身穿唐裝的侍者彬彬有禮地問道,顯然鄭允浩是這裡的常客。

 

鄭允浩點了香檳。

 

「恭喜,在中。」他再次說道,向金在中舉了舉酒杯。

 

「謝謝。」

 

金在中微笑了一下,他看著眼前的男人。他們有多久沒見了?記憶中鄭允浩有一張過分端正的臉,若不是他飛揚的神采與那雙英氣的眼睛,這張臉未免要歸於古板。眼前的鄭允浩穿著藏青的全毛西服套裝,暗色斜紋領帶,比起當年的狂傲不羈,更多了三分沉穩與內斂。

 

「沒想到這個案子會引起你的興趣。能讓天嶽總裁撥冗一見,在中深感榮幸。」有些半打趣地說道,然而話一出口,金在中就後悔了。

 

那語氣中,怎麼聽怎麼帶了幾分酸澀。鄭允浩笑了。餐廳內的暖氣開得很足,金在中脫下外套,將它搭在椅背上。單穿一件襯衫的樣子讓鄭允浩回想起他的大學時代。室內柔和的燈光落在他的身上,籠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淡金色的劉海柔軟地搭在額前,略長的髮梢垂下來,遮住了柔和的臉部輪廓。鄭允浩突然很想伸手,替他攏一攏頭髮,就像他大學時常常做的那樣。

 

「你在怪我那麼久都沒有和你聯繫嗎,在中?」他柔聲問道。

 

鄭允浩並非不知道金在中對於自己的感情。天資過人的鄭允浩,一向是生活在別人羡慕的目光中,因此也養成了眼高於頂的習慣。然而對於這位大學時代的好友,鄭允浩卻是另眼相待的。金在中沉靜嫻雅的外表下,是絕不輸於自己的天賦與睿智。鄭允浩深知這一點,在一次無意看到金在中的成績單之後,他笑說幸好自己讀的是商學院,而在中讀的是法學院。雖是玩笑,但鄭允浩發自內心地為金在中是自己的朋友而非競爭對手感到慶倖。除此之外,金在中長得很美。

 

並不是叫人一見驚豔的美。初見之下,金在中並不引人注目。猶如品茗一般,他的美是需要慢慢品味的。沉靜嫻雅的氣質,溫文爾雅的舉止,給人以如沐春風的感覺,在這個急功近利的時代顯得尤為難能可貴。然而鄭允浩卻不曾心動。

 

他們也曾有過許多親密的小動作,但是並不超過朋友的限度;他們也曾經在同一張床上抵足而臥,但只是為了通宵談局論世。鄭允浩不是看不懂金在中注視著他的目光,但是他從來沒有想到要去回應他。對於鄭允浩來說,金在中是值得尊重的朋友。僅此而已。

 

直到遇到負平生,鄭允浩才明白自己為何無法對金在中做出回應:負平生也是一個很優秀的人才,但是比起鄭允浩差距始終存在。鄭允浩可以輕易地掌握負平生的一切,他的一舉一動,他每一刻的想法;同樣,只要一個眼神,一個細小的動作,負平生就能夠明白鄭允浩此刻需要什麼。鄭允浩非常享受這樣的默契。他喜歡負平生專注於他的目光,他喜歡甚至是享受負平生對他的言行舉止乃至外表穿著上的無意識的模仿。他看著負平生,就像看著自己的影子。

 

「平生……」

 

鄭允浩在心中輕輕喚道。他想起負平生從辦公桌前抬起頭來,仰視著他的樣子。那雙細長的眼睛中倒映出的,只有他的身影,只有他。這是金在中所無法給他的滿足感。他不愛他。對於金在中,朋友之間的惺惺相惜和尊重的成分遠遠超過了愛。鄭允浩並非不知道金在中對於自己的感情。他沒有想到要去回應,但是他也沒有拒絕。如果他可以利用這一點說服在中為天嶽工作的話……鄭允浩感到自己的想法有些卑劣,他並不想那麼做。但是他不得不那麼做。為了天嶽。也為了他自己。

 

「你在怪我那麼久都沒有和你聯繫嗎,在中?」他柔聲問道。

 

金在中搖了搖頭

 

「你知道,允浩,」他說,「我永遠不會怪你。」

 

金在中說完,隨即為這句話中所不經意流露的情感而紅了臉。他抬起頭,接觸到鄭允浩凝視的目光。金在中有些局促不安地動了動面前的酒杯

 

「我們都很忙,不是嗎?」

 

正在這個時候,侍者送來了他們點的菜。金在中有些如釋重負地靠回椅背上,借著侍者穿插在餐桌間的身影避開了鄭允浩的目光。他們海闊天空地聊了起來,感覺仿佛又回到了大學時代。鄭允浩儘量讓金在中多說話,他想瞭解他的情況,他的想法

 

「說說你最近辦的案子。」鄭允浩說道。

 

「你什麼時候對這些感興趣了,允浩?」金在中淡淡的笑了笑,「我經手的大多是個人傷害案,很少涉及稅法問題。」

 

但是他還是談了,既然那是鄭允浩所要求的。他談到他最近所受理的一起保險索賠案。他的當事人丹尼爾太太于五年前在M國際保險公司為自己的一對孿生子山姆和羅伯特投了家庭健康保險,她一直按時交納保險費,直到去年,山姆在市立醫院診斷患了急性白血病,需要從羅伯特身上移植骨髓,整個手術大約需要花費十五萬美元。然而M國際保險公司以種種荒唐的理由,拒付醫療費用,以至延誤了山姆的治療時機,導致了他的死亡。為此丹尼爾太太決定起訴M國際保險公司。

 

「你知道,」金在中說,「在過去的十二個月裡,M國際保險公司對於所有超過一千美元的索賠要求一律予以拒絕,即使這種要求再合理,也斬釘截鐵地予以拒絕,這樣的保單大約有九千份,而只有不到二十分之一的人找過律師諮詢,大多數人在對方出示了保單後面厚厚的密密麻麻的附件之後,便輕易相信原來只是他們自己以為索賠的項目屬於保險範圍而已。為此M國際保險公司一年額外淨賺了大約四千萬美元。」

 

鄭允浩專注地聆聽著他的話。金在中的語氣中沒有憤怒,他只是在就事論事地發表評論,實際上,鄭允浩覺得他的語氣中似乎帶有對那些被保險公司的詭計輕易耍弄了人們的嘲諷。但鄭允浩並不確定這一點。

 

「那麼這個案子是穩贏的了?」鄭允浩問道。

 

「不,不一定,」金在中說,「從來都沒有百分之百穩贏的案子。」

 

鄭允浩看到他皺了皺形狀姣好的眉毛

 

「實際上,剛才說的那些只是我調查與推論的結果,並沒有確切證據。有人透露,對所有超過一千美元的索賠要求予以拒絕是M國際保險公司的明文規定,但是沒有人願意出庭作證。」

 

「當然,」金在中補充道,「如果能夠拿到M國際保險公司的保險部和理賠部的工作手冊,我就能夠證明這一點。我相信那些明文規定都寫在工作手冊上面。」

 

鄭允浩在心中默默記下「保險部」「理賠部」「工作手冊」這幾個名詞。

 

「允浩?」金在中輕輕喚道。

 

「什麼事?」他抬起頭來,看到金在中的眼中流露出擔憂的神色。

 

「你今天很少說話。」

 

金在中說。過去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大多數時候是鄭允浩在說話,他談他的工作,他的理想,而金在中則扮演聽眾的角色。但是今天,情況好像倒過來了,鄭允浩很少說話,但他的酒喝得很多。金在中知道那是為什麼。對於負平生的存在,鄭允浩從來沒有對他保密過。他從報紙上看到了那場車禍的報導。但他不想談這個問題。這是一個令人傷心的悲劇。同時,這也是鄭允浩的私事。他們之間很少談及私事。

 

但是也許他錯了,鄭允浩會突然出現,也許是想找他談談負平生的事。人們在承受了巨大的悲傷之後,能夠找到一個好的聽眾,將內心的感受發洩出來,是一件好事。但是自己卻在鄭允浩的面前滔滔不絕地談論自己的事情,那些與他毫無關係的案子。金在中羞愧起來,他為這個念頭燒紅了臉。

 

「允浩……」他輕聲說,「我從報紙上看到了那場車禍……我很難過……」

 

然後他說不下去了。第一次,身為律師的金在中有了找不到自己的舌頭的感覺。

 

「那場車禍並不是意外。」

 

金在中震驚地抬起頭,他看到鄭允浩將臉轉向窗外

 

「平生……他是被謀殺的。」他緩緩地說道,語氣冰冷。

 

「你看到的報導說,平生是被酒後駕車的卡車司機撞死的,但那不是事實。」

 

「那群混蛋幹得非常漂亮,平生的車被壓得稀爛,那絕不是一次撞擊能夠造成的。車身至少被反覆碾壓過四次。沒有目擊證人。員警趕到現場時,卡車裡空無一人,司機的影子也沒有。他們檢查了牌照,發現那卡車是三天前被竊的。沒有指紋,什麼線索都沒有。後來在汽車底板上發現了一隻破酒瓶,於是他們認定是那個司機喝醉了酒造成車禍,草草結了案。」

 

「那群混蛋幹得非常漂亮……」鄭允浩再次喃喃說道,「他們所犯的唯一的錯誤是,他們認錯人了。」

 

「他們要謀殺的不是平生,而是我。」

 

「那天晚上,平生是開著我的車回家的……」

 

他想到那輛被壓得稀爛的雪弗萊轎車,後座上被碾得粉碎的蛋糕,破碎的香檳酒瓶,還有鮮血,流淌在整個車的底座的鮮血……他的聲音哽咽了。金在中看著他側過頭去,從口袋裡掏出手帕,他捂住了臉。過了一會兒,他轉過頭來,「對不起」,他說。他從來沒有在別人面前如此失態過。

 

金在中搖了搖頭,他將身子向前傾去,想握住鄭允浩放在桌上的手,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

 

「允浩……」他柔聲說,「如果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

 

「不,這是法律解決不了的問題。」鄭允浩說,他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平靜,他的眼睛是乾的,「我會親自解決。」

 

他用冷酷的語調說道。然後他努力地微笑了一下

 

「在中,」他說,「陪我去喝酒。」

 

金在中看著桌上的酒瓶,他們已經喝掉了兩瓶香檳,他不應該讓他再喝下去,但是……

 

「好,」金在中聽到自己的聲音說道,「不醉不歸。」

 

他拿起外套,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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