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坐在醫生面前,撩起衣服讓醫生聽診,在中無語的往上翻著白眼,明明就是沒事,非得過來像個傻子一樣的檢查。在中小聲的用韓語抱怨著,還好醫生是日本人聽不懂韓語。
「沒有什麼大問題,金先生可以放心。」醫生用日語說著,把聽診器拿走,低頭寫著報告。
「我知道了,麻煩您了。」在中小心翼翼的用日語回答著,因為常飛日本和韓國之間的航班,所以日語的聽說對在中來說不是難事。
整理好衣服,才發現外面天已經黑了,鄭允浩說還有事對自己說,是什麼事呢。
離開醫生辦公室,張秘書走向在中:「金先生,鄭總在21樓等您,請跟我來。」
「哦,主席現在怎麼樣了?」在中想起來自己到醫院還沒時間問候鄭德勳,便邊走邊問著張秘書。
「鄭主席現在已經醒了,在21樓的病房,鄭總正陪著他。」秘書得體不帶感情的回答著。
在中沒有和這個死板無趣的秘書繼續說話的打算,無聊的望著電梯上的數字,鄭允浩,是個孝順的好兒子呢。 叮的一聲,電梯到達21層。安靜的VIP病房,沒有樓下刺鼻的藥水味,暗暗的燈光像是賓館一樣。
走到一個房間門口,秘書輕輕叩門:「鄭總,金先生來了。」
「請進。」 秘書推開門,示意在中進去,自己則恭敬的鞠了一躬退出房間,並將門關好。
鄭德勳躺在床上,打著點滴,允浩站起來:「我父親說希望親自感謝你。」說完替鄭德勳將病床調高,在中忙跑過去,協助允浩並把枕頭墊高。
鄭德勳抓住在中的手,微微顫抖:「孩子,謝謝你替我撿了這條老命回來啊,允浩跟我說了,我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啊…」
在中有點慌,以前在飛機上也不是沒救助過病患,也不是沒被別人感謝過,但是被鄭德勳抓住手的一瞬間還是慌了神,在中不知所措的看向允浩,後者正靜靜的看著他的反應。
「主席,我……您別這麼說……我們……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啊……」在中發現自己已經結巴了。
鄭德勳似乎真的是很激動,像是快哭了一樣,握著在中的手就是不放開,在中被抓的生疼,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爸爸,讓金先生先坐下吧,您這樣他沒法說話。」允浩適時的解救了在中。
「哦,對,對,我一激動都忘了讓金先生坐下了,沒嚇到你吧,孩子?」
「沒,沒……」在中現在是真的緊張死了,這人又不是普通的乘客,是公司的主席啊,現在他終於理解了智妍姐早晨那麼緊張的原因了。
一雙手安撫性的拍拍自己的肩膀,在中回頭,是允浩,他拿了一把椅子,讓在中坐下,又在在中耳旁輕輕安慰:「別緊張,我父親就是想感謝你。」最後握握在中的手,在中呆呆的看著允浩放下自己的手然後走到不遠處的沙發前,坐下。
拘謹的將兩手至於膝上,肩膀一直緊繃,甚至有點慌張的不知道該往哪裡看去,在中真沒想到平時話術那麼多的自己怎麼會到了開口說話都會咬到舌頭的地步。
「你叫金在中是吧?」
「是。」低頭乖巧的回答。
「什麼時候進入公司的?」
「大學一畢業就在這裡工作了。」偷偷瞟著鄭德勳的眼睛,很是慈祥和藹,就像清晨公園裡鍛煉的爺爺一樣普通,難以想像正是這樣的老人當年收購了本是政府控制的大韓航空,甚至被前總理朴泰俊稱讚為「推動韓國改革進程的旗幟」。
「哦,大學念的什麼呢?」
「就在韓航念的空服。」
「呵呵,看來你是很早就決定當空乘了?」
「是的,我的父親本來就是飛行員,所以我小時候一直很崇拜這個職業,可惜因為近視,最後選擇當空乘了。」在中實話實說,從小眼睛就有點近視,奇怪的是俊秀的視力特別好,每天打電玩都不見視力半點下降,反而是自己,看個書都能把眼睛看成近視。
「喔?你父親也在我們公司當飛行員麼?現在在做什麼?」
在中楞了一下,慢慢的低下頭,咬咬嘴唇:「他……已經過世了……在我很小的時候……因為空難……」
允浩凝眉看著在中不自然交疊的手指,靜靜的思考著。
鄭德勳忙抓住在中的手問道:「難道……你父親是……?」
五
「金正源,一二九空難的機長。」允浩站起來,替在中回答了這個問題。
「對……」在中低頭看著自己絞成一團的手指,當時從首爾飛往上海的班機,因為天氣寒冷的原因,油箱中的汽油部分凝結,起飛兩秒之後就墜毀。那時的自己還不到七歲,和六歲的俊秀一樣,當時並不感到悲傷,甚至不知道死亡為何物,只記得母親從機場回來,連哭泣的力量都失去,在床上靜靜的躺著,用幾乎他們聽不見的聲音說道:「你們的爸爸去世了……」
在中一直拉著俊秀的小手,不知道父親去世對自己意味著什麼,被送去姨媽家寄養了幾個月,兩個孩子不用上學,整個寒假倒是開開心心,完全游離於全家的哀痛氣氛之外。等再回到家的時候,沒有了父親的家,一片純白的肅殺,母親默默的為自己和俊秀穿上孝服,葬禮前後在中依稀記得自己只哭了一次,還是被姑媽那類似於哀嚎的哭聲嚇哭的,俊秀看到自己哭,也跟著大哭起來,兩個孩子抱成一團,在長輩看來更是心痛無比,沒了父親的家庭,被絕望籠罩著。
真正意識到父親的死亡是葬禮結束的一個月,母親每天下午收拾家的時候,總會拿著父親鍾愛的飛機模型使勁擦,然後發瘋一般的抱著自己和俊秀痛哭。當時在中覺得每天下午的這個時候最難熬最可怕,只能緊緊的拉住俊秀的手慢慢等著母親的平靜。這才意識到父親不會再回來了,沒了父親的家原來這麼恐怖。
母親很堅強,撫養兩個孩子漸漸恢復平靜的生活,希望能夠將已去世的丈夫的角色也扮演好。俊秀七歲的那一年,母親說要帶著自己和俊秀去濟州島旅遊,到了機場,不知道俊秀怎麼會突然明白過來什麼似的問母親:「媽媽,爸爸是不是在這裡從飛機上摔下來的?」母親當場愣住,蹲下身來抱住俊秀顫抖:「秀秀,都過去了,沒事了……」
在中在旁邊呆呆的看著一切,忽然俊秀推開母親,拉著在中就往機場外面跑。邊哭邊喊:「我不要坐飛機,我怕!」
一聲聲稚嫩的哭喊徹底擊碎了母親的心,她追上來環抱住兩個孩子:「秀秀,在在,我們不坐飛機了,再也不坐了……」
三個人在機場大廳盡情哭著,直到工作人員通知了姨媽把人帶回去。也就是從那之後,俊秀對坐飛機有了心理障礙。但是兄弟倆個約好,在中在天空工作,繼續父親的理想,俊秀在地面工作,保護哥哥不讓空難再次發生。
就這樣單身的母親帶著兩個兒子走過了二十多年,在母親悉心的呵護下,在中和俊秀性格都很好,健康快樂的成長著。 現在再次在別人面前提起這件事,在中覺得心裡並沒有多大的悲傷,如此窘迫的原因只是不適應暴露在同情的目光之下,畢竟在旁人看來,自己和俊秀是可憐的,儘管他們自己並沒有特別的感覺。
「孩子……你和你弟弟這幾年過的好嗎……?」鄭德勳只是在金正源的葬禮上見過在中和俊秀一次,兩個孩子都有著清澈的眸子,即使不懂得葬禮的涵義卻依然乖順的跟隨著母親,向來往祭拜的賓客行禮。當時出於道義,公司希望能夠付給金正源的遺孀一筆可觀的撫慰金,並擔負在中和俊秀的教育費用。但是在中俊秀的母親婉拒了公司的好意,說是有了保險賠償便已足夠,無需更多的施捨,自己亦有能力撫養兩個兒子,並不想讓外人憐憫。鄭德勳雖有不忍,卻無力堅持,只是吩咐後勤部門保證好金家的福利,便也不好再上門叨擾。如今又再見金家的孩子,並且被救一命,鄭德勳感慨萬千,只是覺得似乎欠了這個家庭太多。
「一直很好的,鄭主席……您認識我父親……?」
「是啊,你的父親是個很優秀的飛行員,他是我接手公司時的第一批飛行員,非常稱職……」人的年紀大了似乎特別容易動情,鄭德勳仰頭歎著氣,允浩默默的遞給在中一杯水,溫度不高不低,絲絲的暖意縷縷的滲進心中,抬頭看看允浩,他正蹙眉輕撫著鄭德勳,希望能減輕自己父親的痛苦。在中並不知道怎麼去安慰眼前這位老人,握緊白瓷的杯子,幽幽的米茶香氤氳在病房的空氣中,他僅能選擇靜靜的聽著鄭德勳講述那段悲慘的空難。
「真是抱歉,我父親又提起了你的傷心事。」根據鄭德勳的指示,允浩送在中去賓館,出了病房門,允浩顯得過分客氣,替自己的父親向在中道歉著。
六
「其實我早都忘記了,那並不是很痛苦的記憶,反而是今天讓主席這麼難過……」在中畢恭畢敬,比允浩顯得更客氣。
允浩只是看了看在中,沒有反駁,兩人沉默著並肩走向電梯,黑暗中等待電梯的過程是難熬的,聽得到彼此的鼻息,卻沒有一個人首先打破這個沉默,只得小心翼翼的控制著呼吸,希冀不會因為紊亂的氣息聲導致更加詭異的氣氛。允浩看著按鍵旁的樓層指示燈,在中則低頭看著自己的鞋,不時的掂起腳尖前後轉移著重心來掌握著靜抑空氣中的節奏。
就在在中快被這片寧靜逼瘋的時候,允浩開口了。
「金先生……那個……洗手間在左邊拐彎處……」
哈?洗手間? 在中驚訝的抬頭看著允浩,後者也是一臉尷尬和不自然。 突然明白過來,原來自己無聊時胡亂搖晃的小動作被他誤以為是內急。在中噗哧一聲笑出聲來,笑的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這人也太善良了吧,都好心到幫他找廁所的地步了。
「哈哈哈……鄭總您……誤會了……哈哈……」在中邊笑邊說,差點連口水都噴出來。
眼前的人之前還是禮數周到優雅沉穩的空乘,此時卻像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絲毫沒有形象的大笑,允浩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著腰都快直不起來的在中,心想有這麼好笑嗎?都笑了這麼久了。
電梯門恰好打開,兩人步入,在中好容易收起笑容,擦擦笑出的眼淚,又拼命用手給笑紅的臉扇風。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在中掛著笑容解釋:「我沒有想去洗手間,謝謝您考慮的這麼周道。」周道到連我憋尿都想到了……當然,在中沒敢說出來。
允浩不自然的扭扭脖子,顯然也為剛剛的多管閒事後悔中。
「鄭總您真是很孝順呢。」沒話找話就是自己現在這個樣子吧,在中心想。
「謝謝。」完全沒有給人接話的餘地,所謂商人,就是言簡意賅不說廢話吧。
「能在飛機上碰上您和主席,我們都很榮幸呢。」繼續沒話找話。
「今後會經常碰到的。」
「誒?」
「最近我都會經常去日本出差,我們會經常見面的。」不是吧,那我們不是要天天面臨考核。
「放心,我只是坐飛機出差而已,並沒說這是變相考核,更何況,你今天表現的很出色。」
這個人怎麼就考慮的這麼全面,非得把自己內心的話都說完嗎,在中尷尬的吐吐舌頭。允浩斜斜的看了在中一眼,輕輕的一笑,又繼續盯著前方。
出了電梯,在中在醫院門口停下:「鄭總,不必送了,我自己坐計程車就可以。」
允浩沒回答,徑直走向門口停著的黑色轎車,司機打開車門,允浩回頭看看發呆的在中:「上車吧,我今晚也要去那家賓館,順路。」
「您……不在這裡陪主席了……?」
「晚上還有點工作需要處理。」
在中乾笑兩聲爬進車子裡,突然想起來鄭允浩是來日本談判而不是觀光旅途的。
「今天的機長是朴有天?」允浩隨意翻了幾頁文件,問著在中。
「對,您也認識他?」在中心想這個人是不是FBI的,不僅知道自己家的事,連朴有天都能被他給挖出來。
「我們以前是同學。」將文件收好,看著在中。
「哦……怪不得……」
「怪不得什麼?」
「怪不得他早上提起你的時候會沒帶姓的叫你允浩。」
「呵,按你這麼說,你也可以直接叫我允浩。」
「嗯?」
「我沒說我和朴有天是大學同學嗎?」
「這麼說……你也是韓航的?」
「對,和你一級的,不過我大二那年就出國了。」
「難怪我在學校沒見過您。」
「我們見過面的。」
「誒?」
「不記得英語考試了嗎?」
那次替賴床的有天上英語課的在中,本想點個名就走,卻沒想到老師臨時決定小測,認命的老老實實坐在座位上,看到考卷才傻了眼。有天在英語一班,就是所謂的快班,在中的英語本來就不是非常好,結果這英語老師非要彰顯自己教的班與眾不同,不知上哪兒搞了套GRE和GMAT的混合試題作為小測題目。在中看的頭昏眼花,直到老師宣佈還有五分鐘收卷時,在中盯著空白一片的答題紙出了一身的冷汗,心想朴有天啊朴有天,這次我真的是幫不了你了,正準備在胸前畫個十字然後開始隨機寫答案,旁邊的一個男生一臉平靜的拿過他的卷子,皺眉看了看。在中腦袋裡轟的一聲,完了完了,這人是不是準備告狀啊。結果那個男生提筆就開始飛速在答題紙上寫答案,在中傻傻的看著這一切。等到老師收卷的那一刻,那男生寫完最後一個字母,順便在姓名欄處大筆一揮,寫上朴有天三個字,把卷子扔給在中,徑直走向講臺交了自己的考卷,離開教室。後來在中跟有天提到這件事時,有天一個勁大叫他命中有貴人相助,當然他們也一直不知道那個所謂的貴人的名字。
「你……該不會就是……當時幫我寫答案的……那個人吧……」在中覺得自己的頭都快抬不起來了,他和有天不會那麼倒楣吧,竟然讓未來的上司幫忙作弊。
允浩只是笑而不答。
「呵呵……好巧啊……」在中覺得尷尬到極點,要是面前的允浩不是鄭總的話,他一定會激動的感謝他當年的相助,現在這個樣子,在中在想應不應該跟他說我進公司真的是考進來的沒有作弊。
「所以我說,你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側身看了看雙頰染上紅暈的在中。
「還……還是不要了……」在中覺得現在允浩做什麼事似乎都是有特別含義的,就像是故意的諷刺一樣。
就這麼彆彆扭扭的到了賓館,兩人到前臺領了房卡就各回各房,在中進門前允浩還和他握了握手說今天十分感謝他讓他今晚好好休息,在中抓抓頭髮傻傻的笑了一笑,回頭進了房間。
關上房門,覺得腳發軟,在中背靠著門滑坐在地上,狠命的搓搓臉,然後撲上床抱著枕頭使勁的撲騰,突然腦海中又浮現出允浩隨和的笑顏,在中挫敗般的把腦袋埋進被子裡:「啊……怎麼辦啊……朴有天……我被你害死了……」
於是金在中就這麼輾轉反側一晚,午夜才朦朦朧朧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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