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已經一周了，俊秀和有天還是絲毫沒有和好的樣子，當然，這期間俊秀再也沒回過家。
大大的歎了口氣。
2002年度的大韓航空的緊急逃生模擬訓練動員大會，在中拿著筆寫寫畫畫，不自覺的就想向左右看看，左前方坐的是飛行員，正右方坐的是機師，苦笑，難得他們三個還能同時出現在同一空間內。
唉……怎麼和反目成仇一般呢……
允浩在臺上，無奈的看著台下的一切——在中心裡有多掛念俊秀和有天他們倆不是不知道，可惜三個人一個比一個倔強，誰都不肯開口說第一句話。就像現在，在中時不時的會向右投去目光，然後再轉向左邊，卻不依不撓的掩藏著自己的點點關心。
這樣執著的被愛傷害的三個人，究竟要何時才能休止。
在中咬咬唇，俊秀是不是病了，臉色怎麼那麼差。有天還好，因為經常一班飛機，所以時常見得到，但是俊秀……
俊秀突然間好像是感覺到了在中的目光般稍稍回頭，在中慌亂的移開視線，不知道看哪裡好，忙亂之中抬頭，和允浩四目相接，尷尬的瞬間被捉住的狼狽霎那間席捲全身，只得低頭，咬緊下唇，裝作認真聽的模樣。
允浩並不強求，在中有在中自己的固執和驕傲，他們之間的事，自己不好插手，只希望做個港灣，若在中疲憊，也好有個地方停靠。
調整呼吸，走向演講台，宣讀公司的勉言。散會之後，有天立刻起身，想離開會場。俊秀也同時起立，收拾桌子上的資料。
昌珉急急的跟在有天身後，輕喚著：「哥……你等等我啊……」
不敢看俊秀的臉，沒有勇氣去面對他，有天快走到俊秀面前時將頭埋的更低，只想儘快離開這裡。
快要到了跑起來的速度，一個大步邁過……嘩啦一聲。回頭，原來走的太快，竟把俊秀的檔全部帶到了地上，散落一片。昌珉慌忙蹲下去拾，有天也單膝點地，手剛伸出來——
「不用了，我自己整理就好。」
俊秀冷冷的開口。
有天抬頭，俊秀把所有的檔都一夥撿起，放在桌上，自己的手還停留在半空中，保持著想去撿的姿勢。昌珉也愣住了，輕輕的問了一句：「哥，我幫你整吧？」
「不用，你先走吧。」俊秀頭都不抬。
起立，下意識的握拳，頭也不回的走掉。俊秀這才慢吞吞的從檔裡抬起頭，望著有天遠去的背影，心中落寞一片……
在中在不遠處呆呆的望著有天和俊秀，真的做錯了吧，如果當時不去質問有天，如果當時能夠多思考一下有天的立場，如果當時能夠多留意一下俊秀，也許，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自己的一時任性，究竟傷害了多少人……
有天和俊秀的氣話，其實正明明白白的揭示了自己心中最不堪的東西——每個人都有私心，都有自鳴得意的時候，以為自己幸福了就可以有能力去控制別人的幸福。然而，自己又哪裡真正瞭解過他們需要的幸福。
儘管自己的話說的冠冕堂皇，口口聲聲的是希望有天不要欺騙俊秀，然而誠實的正視自己當時的心態，又有幾分的理性思考？固執的認為自己的弟弟就是受害者，倔強的堅持自己的主觀判斷，可笑，難道自己當時從沒想到過也去替有天想想的嗎？
怎麼什麼時候，自己竟然幼稚任性到了這個地步，連替別人著想的心，都失去了。
自責，像潮水般的一浪一浪湧上，快要窒息……突然冰冷的雙手上多了一點溫度。
「不是你的錯……他們總要經歷這些……」允浩輕輕揉搓著在中發冷的指尖，平淡的敘述。
忙向四周望去，發現人都差不多退場了，這才安心將手至於允浩的掌心之中。
「我……只是希望他們倆能幸福……」但卻用錯了方法。
「我知道，他們也都知道。」所以，別再自責……
乏力的將頭輕挨在允浩的背上，一切都會好的吧……？ 換上統一的演習制服，走進模擬機艙，微笑的跟昌珉打了個招呼，今天昌珉和俊秀都是模擬乘客，自己則依然負責客艙服務，今年輪到有天類比駕駛故障飛機，而俊秀……在中這才想到，俊秀是第一次參加機內緊急逃生，會不會……
一回頭，俊秀已經和同事走了進來，臉色依然不好，連笑容都沒有。
坐在後排的昌珉起身跟俊秀打了聲招呼，俊秀亦只是勉強的扯動嘴唇笑了一下，便坐到了座位上，也沒有理會在中投來的關切的目光，只是默默的低頭，不說話。俊秀有恐機症，以前就儘量避免乘坐飛機，一坐在滿是乘客的機艙裡就胸悶心跳加速，僅有進行機艙檢查的時候才會登上飛機。這次是在模擬機艙，俊秀……能撐過去麼？
「機長通知，抱歉的通知各位乘客，本班機由於機械問題，必須立刻返回仁川國際機場，機械問題並不影響飛機飛行和降落，但降落時可能會產生強烈撞擊，所以現在請各位乘客按照乘務員指示，做好安全防護。」
有天掛掉對講，盯著面前的類比介面，心思卻有些不穩。俊秀……你還好吧……
站在機艙中部，在中拿著電話，按部就班的進行緊急逃生裝置的說明，眼睛卻死死的看向俊秀的方向，一掛斷廣播，就迅速的來到過道查看。俊秀很安靜，雙手併攏放在額前，趴在前排的座椅靠背上，眼睛緊閉，一動不動。
「俊秀……你還好吧……？」在中還是忍不住的問，因為俊秀的雙肩，在微微顫抖。
俊秀依然保持姿勢不變，匆匆甩了句：「我沒事。」
在中剛想問，就被過來的李智妍拉住。
「馬上降落，回到座位去！」
雖然擔心俊秀的狀況，也不得不做好準備，緊急逃生訓練，來不得半點馬虎。
「各位乘客，為了防止劇烈撞擊，請按乘務員指示做好安全防護。」離落地還有30秒之前，有天再次進行廣播通知。
「hold on your seat！head down！」儘管是模擬訓練，客艙的氣氛沒有絲毫的輕鬆，乘務員用最大的聲音做出最後指示，模擬乘客們亦嚴格的安裝安全逃生說明上的要求雙手疊放在額前，低頭趴下。
「還有十秒降落。」面前類比螢幕上跑道清晰可見，有天不禁全身緊繃。
「5、4、3、2、1！landing！」
類比機艙劇烈晃動，所有電源全部斷掉，客艙黑暗一片。
巨大的震動和撞擊和真實情況沒有絲毫差別，一些膽小一點的女生頓時尖叫，伸手不見五指的客艙中一片騷亂。
「引擎故障。」有天看著操作介面，向坐在副駕駛處的監察官進行報告。
關閉駕駛作業系統，將EVAC操縱杆撥下，向客艙通知：「全部人員準備逃生！」
警報響起，客艙更是驚亂一團。
「不要離開座位！請冷靜！」
在中立即解開自己身上的安全帶，拿起手電筒，查看機艙門情況。
「沒有起火，沒有濃煙，外界空間合適，充氣平臺OK，自動裝置OK！」在中一邊觀察機外環境，一邊向李智妍報告。
「解開安全帶！」
拉下安全柄，用力推開機艙門。
「丟棄行李！脫掉高跟鞋！卸下手錶首飾和眼鏡！」
李智妍吩咐道：「在中！和慧媛先下去，協助乘客逃生！」
「是！」
沒有絲毫猶豫，雙手向前平伸，向下跳躍，沿著充氣滑梯滑下，快著地時一個漂亮的回轉，單膝用力迅速起身，向上面的慧媛做了一個OK的手勢。很快的，在客艙乘務員的協助下，旅客一個接一個的滑下來。時間在流逝，在中的心卻開始漸漸發抖。俊秀……俊秀在哪？怎麼還沒下來……？
「我去客艙確認一下！」有天解開身上的安全帶，對監察官說。
不敢有絲毫停留，握著手電筒，快速下樓查看。
「請遵照乘務員的指示，迅速往避難方向逃離！」有天從頭等艙開始，一排一排的檢查著是否還有沒有逃離的乘客。
俊秀……俊秀你下去了嗎……？覺得心跳從來沒有這麼快過，只是一個演習，為什麼會這麼緊張？
只是一個演習！ 有天重複著自我告誡。 俊秀不可能有事的，不會的。腳步沒有停下，一直往最後一排走去。
「裡面還有人嗎？」似乎乘客已經逃離完畢，客艙死寂暗黑，「還有人在裡面嗎？」推開所有化粧室的門，仔細確認著。
俊秀……你一定要沒事……一定要…… 突然。重重的喘息聲傳來。誰！
「還有人嗎？！」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了上來，不會的，不會的。
轉身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窗邊的座位上—— ——一個身影抱成一團。是俊秀！
「俊秀！俊秀！」
四肢發冷，俊秀……你還好嗎……？俊秀全身發抖，呼吸凝重，平時紅潤的臉頰現在慘白，環抱住自己的身體，緊閉的雙眼，連睫毛都在顫動。
「爸……」輕輕的呻吟，俊秀現在似乎意識不清。
「機長！」李智妍打著手電筒趕來。
「機上還有乘客！智妍姐！俊秀……俊秀他有恐機症！」有天心慌的不行，早已忘記了機長的身份。
李智妍也愣住了，從沒想過在模擬的事故中竟然真的出現了問題，「我去通知救護車！」
說完就奔向客艙門向下喊：「慧媛！快叫救護車！有乘客出現意識不清！」
一瞬間，被巨大的耳鳴包裹住，在中睜大雙眼，不相信的看著上面的客艙門，快要呼吸不上來……
「俊秀！」
有天抱著俊秀，高高在上，站在客艙門門口。
突然有種感覺……那麼淒涼……那麼悲傷……
似乎是對在中的喚聲有了反應，俊秀微微動了動腦袋，呻吟道：「哥……」
「俊秀……？」有天忙蹲下，撩起蓋住俊秀雙眼的額發，「怎麼樣了？」
睫毛扇動幾下，明亮的眼睛上佈滿了一層霧氣。
「有……天……？」
「是我……沒事了……俊秀沒事了……」有天愛憐的撫摸著俊秀冰冷的側臉，喃喃的承諾著。
看清有天的臉，微怔了一秒。
「不要碰我！」俊秀像是突然清醒，劇烈的掙扎著。
「俊秀？」有天呆愣的看著俊秀的反常，卻沒法做出反應。
「你滾！你不要過來！」
「俊秀你冷靜一下！」有天大吼著。
在中在下麵，俊秀和有天的反應看的一清二楚。
「俊秀！」在中喊叫俊秀，試圖讓他冷靜下來。
上面俊秀和有天還在爭執。
「俊秀！有什麼話下去再說行嗎？」有天快要被這個混亂的局面逼瘋了，那麼多人看著，俊秀這麼鬧，心力交瘁。
「不用你管！」俊秀一個回身打掉肩膀上有天的手，重心一下不穩。
「小心！」在中大叫。
腳下絆倒，俊秀毫無控制的向後倒去。
後面，後面是空的！
「俊秀！！！！」
雙眼空洞，手就那樣維持著推開有天的姿勢，直直的向下墜去，天地瞬間靜寂。
「不！！！！！！！！！！！！！」
在中淒涼的喊聲響徹大廳，撕心裂肺。 好暖和……很安心的感覺…… 我……在哪裡……？ 不是掉下去了嗎？…… 有天呢？俊秀掙扎著睜開雙眼，似乎趴在一個柔軟的物體上。 有天……？
「有天！！有天！！！！！！」
有天靜靜的躺在地上，依然緊緊的抱住懷中的俊秀，表情那麼祥和……
「朴機長！」
所有人尖叫著圍上來。
「快叫救護車！！！」
在中捂著嘴巴，有天……有天……你怎麼……
「有天……求你……醒醒啊！！……」
明明是混亂的場面，在中卻覺得自己什麼也聽不見，茫然的看了眼周圍，人群擁擠卻似乎和自己隔離般的遙遠。
「有天哥！」
「不要動他！」
還有輕微呼吸，吹拂在俊秀的耳邊。 俊秀睜大了雙眼，看著身下的有天，渾身發冷…… 騙人…… 朴有天……你在騙我對不對！ 你怎麼可能會救我！ 朴有天！！
「朴有天！！！！你給我醒來！！！不要！！！有天！！！！」
瞬間，淚水決堤…… 發瘋般的跟著擔架跑，帶著氧氣面罩的有天，從沒這麼平靜過，就像是睡著了般，好安靜……
「有天……」在中看著有天的面容，大顆的淚珠滾落，究竟燙傷了誰的心？
「我們要進行搶救，請各位出去。」把在中擋在病房外，醫生關上門。
腿發軟，靠著牆壁一點一點的滑下。 有天……你為什麼會這麼做…… 不是說不愛俊秀嗎？為什麼，為什麼偏偏又這麼做！！重重的捶向牆壁，悶悶一聲，骨頭都在咯吱作響。 我求求你不要有事…… 我無法……我無法面對……沒有你的俊秀…… 你讓他怎麼辦？ 隨手抹去腮上的淚水，最後看了一眼搶救室，快步走向另一頭的病房。
俊秀靜靜的坐在病床上，眼睛望向窗外，睫毛還掛著晶瑩，嘴唇被咬到紅腫。
「秀秀……」兒時的乳名，再次被輕輕的喚起，在中聲音沙啞，無力承受這一切。
俊秀沒有做出回應，旁邊的醫生正向俊秀詢問著有天的墜落過程，看見在中進來，略一欠身。
「他……沒事吧？」在中看著俊秀，問醫生。
「他之前有犯恐機症，等下我給他開點鎮靜藥物服下就會沒事了。」醫生記錄完情況，合上資料夾。
「麻煩您了。」勉強扯出一抹微笑。
看著俊秀吃下藥，在中默不作聲，走向床邊……
俊秀還是那樣，安靜的看著窗戶，明明窗外已是夏日，窗內卻是一片冬日的肅殺。
輕輕的攬過俊秀的肩，在中只是沉默著把他的頭攏進懷裡，手指插入俊秀的髮絲間，一下一下的撫弄著。驀然，時間輪盤回轉，像童年時代那樣，哄著傷心的弟弟，相依為命，交付真心。
「哥……」俊秀的眼淚再次落下，如果可以，真的就這樣回到兒時吧，就我們兄弟倆，天涯海角，哪裡都好。
「秀秀……會好的……相信哥……都會好的……」在中也無法抑制淚水，滴滴掉落在俊秀的肩上，顆顆擊碎那早已不堪一擊的心。
「哥……」只能發出這一個單音，現在，還有誰可以依靠？我們都回不到過去了，我多想像7歲那年一樣，什麼都不顧，只要牽著你的手，拉著你離開這裡，就可以逃避我怕的一切。
在中的肩膀無可抑制的顫抖，擁著漸漸昏睡過去的俊秀，盡情的哭著。
門外，允浩無言的看著相依偎的二人，默默的合上門……
三十七
再睜開眼，已是滿室黑暗。空蕩蕩的病房，連呼吸都能聽見回音。皓白的月光清冷的透過窗格撒進室內，片片碎裂，摔落在地上，體無完膚。房外的走廊上傳來輕聲的談話。下意識的輕喚一句—— 哥…… 門被推開。
「俊秀……？醒了嗎？」在中並沒有急於開燈，醫院走廊的燈光逆射，班駁陸離的展開，黑色的剪影閃動。
「嗯。」
就著門外的光線，拿起床頭櫃前的水杯，送到俊秀嘴邊。
順從的喝完杯中的水，直視在中，明亮的眼眸似乎可以把黑夜刺瞎。
「他……怎麼樣了？」
在中張張嘴，最後還是發出了聲音——
「還沒醒……醫生說……摔到脊椎了……有可能脊髓也有事……」
瞬間抓緊身上的被子，身體又開始顫抖，眼神渙散，呼吸急促。
「俊秀，俊秀你冷靜點……」
在中握緊俊秀不停抖動的雙肩，試圖安慰快要失去理智的弟弟。可是，他也知道，這樣的安慰，多麼蒼白無力……
「我要回家……」毫無預料的開口。
在中聽的不真切，或者是他根本沒想到俊秀此時的反應應該是怎樣的。
「什麼？」
「哥，帶我回家。」用顫抖的雙手猛的掀開身上的被子。
「俊秀你幹嘛？」在中忙亂的接住俊秀掙扎的身子，抱著俊秀一起重心傾斜，卻料想不到俊秀此時的力道大的驚人，被輕易的甩開。
腳下不穩，栽倒在床上，眼睜睜的看著俊秀離開病床。 門突然打開。 允浩蹙眉，看著混亂中的二人。
「怎麼了？」反手按下電燈開關，光明忽然降臨室內。
本能的用手擋住眼睛，暴露在刺眼的光線下，突然覺得如此的無助。
在中趁機撲過去拉住俊秀：「俊秀！冷靜一點！」
「哥，我要回家！帶我回家行嗎？」俊秀緊閉雙眼，低眉蹙鼻，不敢看著在中。
「這……」
「在中，你帶他回去吧，」沉默許久看著這一切的允浩總算開口，「我叫司機送你們回家。」
「允浩？」
「你陪著俊秀就好，這裡一切有我。」篤定的語氣，沉穩的聲調，沙啞的嗓音暗示著一天的疲憊，然而卻又帶著讓人無比安心的力量。
沉默了數秒：「嗯……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
允浩了然的笑笑。
輕撫過俊秀的後背：「俊秀，走吧……」
一語不發，目送著在中和俊秀的離去。在他們繞過自己身旁的一瞬間，下意識握住了在中的手，用力的握，將沉穩、安撫人心的力量一絲絲注入體內。
在中似乎是連笑的力量都失去，只是輕輕說了句：「我先走了。」便帶著俊秀去了醫生辦公室。
重歸靜謐，凝視病房三秒，抬手把燈又關上，現在怕光的，絕不僅僅只有俊秀……有天啊……瞧瞧你幹的好事…… 允浩苦笑著窩在椅子裡，雙手捂臉，撐在膝蓋上。眼前恍惚出現了兒時的有天，被第一次送進幼稚園，哭得滿臉開花，死死的抱住媽媽的脖子，哭鬧著——我要回家…… 命運似乎相通，如今的俊秀，也說出了同樣的話——要回家……
仿佛是看著幻燈片一樣，兒時的自己走向那個抽噎著蜷縮在角落的孩子，笑著說：「我叫允浩，鄭允浩，你叫什麼呀？」
淚珠還掛在臉上，怯怯的抬頭：「有天……朴有天……」
伸手用袖子擦花有天的臉，一幕定格。身影重合，現在的在中，亦是那樣安慰俊秀，時空輪回，何時方休？ 有天，從我認識你開始，你便在不斷的逃避，害怕上幼稚園，不敢交朋友，離開破碎的家庭，遠離愛情，不去交付真心…… 人生究竟有多少東西，給你逃避？愛情本是雙刃劍，你逃避俊秀的時候，不知不覺，也給俊秀帶上了厚厚的面具。
現在的俊秀，一如從前的你，在巨大的悲痛面前，選擇逃離，尋求暫時的安全，卻不知，其實那才是最大的恐懼。有天，如果你再次睜開雙眼，就去面對自己的心意吧……現在的你們……還有哪裡可以躲呢……？
調整一下呼吸，甩甩發梢，從椅子上起來，走出病房。
「朴叔叔……」
朴成賢坐在加護病房門外的長椅上，正跟站在旁邊的秘書說些什麼，看見允浩過來，便揮揮手示意秘書離開。已年近六旬，朴成賢的笑容格外疲憊，渾濁的雙眼訴說著無盡的哀傷。
「朴叔叔……對不起……」
「沒有什麼對不起的……是有天自己選擇要救那個孩子……」擺手，朴成賢並沒有再看允浩，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地面。
允浩無言以對。七年前，朴成賢找上了自己的父親，作為對手公司韓亞航空的常務董事，原本毫無私交，卻在有天進大韓航空之前主動邀請自己的父親共進晚餐，繞了不知道多大的圈子，最後只一句話透露了心意——我兒子的事一切拜託……固執的拒絕著父親的有天，也許並不知道，父親對兒子深沉的愛，永遠無法言表…… 而把自己任性離家的兒子交付於對手公司的朴成賢，面對兒子的受傷，除了無盡的悔恨，別無他法……
「爸爸，允浩哥。」
轉身，一瞬間允浩以為自己又看到了有天，同樣清秀的面容，只是少年不似有天那樣帶有絲絲的憂鬱氣息，多了些活力和英氣。
「有煥……」
有煥微笑著點點頭：「哥怎麼樣了？」
朴成賢搖搖頭：「還沒醒。」
「成賢，你明天還要開會，先回去休息吧，有煥和允浩也回吧，我在這裡守著就好。」雅的女聲響起，這才注意到有煥身後的婦人。
「阿姨，我也在這兒。」有煥急切的看向她。
雖已過中年，婦人卻風韻猶存，眼角的細紋亦遮掩不住她的氣質，印象中，允浩只見過她兩次，一次是有天的父母離婚前，她曾去他們的高中接有天回家，那時他和有天都不知，這個女人究竟對朴家意味著什麼；還有一次，三年前的大韓民國航空峰會上，那時的她已經是韓亞航空朴董事的夫人了。
由空姐變成朴夫人……在有天看來……這個女人毀掉了他一生的幸福…… 允浩和她過去並沒有什麼接觸，但是由於有天的事情，對她雖說不上討厭，但也絕不喜歡：「朴夫人，我就在這裡，沒關係的。」
生疏的稱謂，刻意拉遠的關係，允浩並不是老好人，亦有著自己的任性和偏見。
婦人面露難色，看向自己的丈夫：「成賢……」
「罷了，想留下便留下吧……」朴成賢淡淡的說。
「那好吧，我去給你們三個倒些熱茶喝。」婦人攏攏耳後的頭髮，轉身離開。
朴成賢被一個電話叫了出去，一時間，只剩下允浩和有煥兩個人坐在椅子上。
「我哥他……是為了救別人才掉下來的……？」有煥輕輕的問道。
「嗯……是的……」有天並不擅長於將自己的心事告知別人，這麼多年來，儘管和弟弟時有來往，有煥卻並不知道俊秀；對於自己，雖是有天的密友，亦被隱瞞了俊秀的存在，若不是在中心細的留意並告知，恐怕自己也是一輩子都不清楚有天和俊秀之間的事情。
「為什麼……？」
「他是……對你哥哥來說很重要的人……」允浩並不敢魯莽的將所有事情說出，小心翼翼的用著最模棱兩可的解釋，希望有煥可以理解。
幸好有煥並未追究下去，只幽然的笑笑：「哥總是那樣，彆扭的很」
「算是吧……」有天這一摔，摔出了無數的思念和追憶。人一旦失去了攻擊力，就意味著念起他舊時的好，忘卻他過去的錯。只有在這個時候，是帶著悲憫之心來看待有天的過去的——彆扭……這個詞有煥用的確實恰當……口不對心，心口不一，戲夢人生的有天，哪裡又知道自己其實才是被命運戲弄的悲劇……
站在在中家門口，晃晃由於長時間缺少睡眠而沉重的頭顱，猶豫再三，還是決定不去敲門而是打個電話讓在中出來開門。
在中疑惑的看著允浩：「你怎麼來了？」
三十八
「醫生不讓呆在醫院，俊秀呢？」害怕吵到俊秀，輕聲細語的問。
「瘋了……」
「什麼？」
「他去值夜班了……」在中疲憊的雙眼完全喪失了往日的靈氣。
「他這個狀態你還讓他去值班？」允浩簡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晃晃手裡的留言條：「我去洗澡，結果一出來人就不見了……」在中苦笑一下。
把剛脫下的外套又再次穿上：「我去接他回來。」
在中拉住允浩：「不用了，昌珉去了。」
停下手上的動作，順著在中被帶進客廳：「昌珉能帶回來嗎？」
「剛剛說已經在路上了。」遞給允浩一塊毛巾，讓他擦擦臉。
接過溫熱的毛巾，敷在快要僵硬的臉上，倒在沙發裡，閉目養神。
「你今天累的夠嗆，睡會兒吧。」
沒有回音。輕輕移走蓋在臉上的毛巾，允浩已經呼吸漸穩，睡了過去。撥弄了一下允浩鬢邊的碎發，輕笑一下，挨著他坐下，靜靜的端詳著允浩的睡臉。房間很靜，似乎可以聽清兩人的心跳聲。允呐……真的辛苦你了……
有天受傷的第一時間，你便扔下工作趕來，默默的料理著所有的事——辦理住院手續，通知有天的家人，陪在我身邊守護俊秀，等候在加護病房外，和醫生溝通病情，安撫著每一個人——可有誰想到，你心中究竟背負著多大的悲痛？
你比誰都瞭解，有天對你來說是多重要的存在——他接過你們兩人的夢想，沖上雲霄，飛越天際；他負氣離家拋棄父母，沒有絲毫猶豫，選擇大韓航空，支持你的事業；他微笑著傾聽你訴說我們的戀情，沒有一絲的鄙夷，用心的幫助。
而他現在卻為了保護我最愛的弟弟，摔斷了高飛的翅膀，帶著你們二人的理想，重重的摔落在地，粉身碎骨，無可彌補。你父親答應他的父親好好照顧有天，你卻眼睜睜的看著他在大韓航空失去了所有這種悲傷，又有誰能理解？
允呐，你總是故作堅強，承擔著所有責任，壓抑著所有感情。好想幫你分擔…想要告訴你……你不是一個人…… 微笑著撫摸著允浩的面頰，新發的胡茬硬硬的磨著自己的指尖，連平時硬朗的髮絲現在都毫無生氣的垂落下來，蓋住眉心。撥過劉海，驚異的發現，今年不過三十的允浩，濃密的黑髮中卻有了幾絲銀白……鄭允浩……你這個傻瓜……大傻瓜……
鑰匙聲傳來，家裡的門打開。
昌珉低低的說：「哥，俊秀哥我帶回來了。」
俊秀不經意的瞥了一眼靠在沙發上睡著的允浩，沒有說話，放下背包，走了進來。
在中一愣，上次吵架就是因為有天說了一句自己和允浩的事情，結果錯亂到最後演變成了三個人的冷戰，如今有天受傷，俊秀如此悲痛，卻讓他又看見允浩出現在自己家中，未免太殘忍了，慌忙解釋：「抱歉俊秀，允浩他……」
俊秀愣了一秒，隨即露出了今天的第一個微笑，雖不好看，但也真摯：「今天太晚了，昌珉也別走了，和我擠一晚吧。」
「俊秀哥……？」
昌珉看了看沙發上的允浩和在中，又看看俊秀，了然的笑笑：「嗯。」
俊秀裝作不在意般，輕手輕腳繞進自己的臥室，昌珉亦步亦趨，掃了一眼還在發呆的在中，笑著搖搖頭。俊秀哥和有天哥一樣啊，雖然嘴巴上不說，卻用自己的方式説明著在中哥呢…… 若不是我也留下，在中哥又怎麼好跟俊秀哥說讓允浩哥也留下呢。最後看了一眼在中，跟著俊秀進了臥室。
在中就那麼怔怔的看著臥室的門，在那樣的悲傷下，俊秀依然善良固執的關心著自己，情何以堪？
「俊秀……謝謝你……」
「允浩……？醒醒……」
耳邊溫柔的聲音響起，身體被輕輕搖動。 是在中？
「在中啊……」乏力的呻吟了一聲，骨頭似乎都有點酸。
「別在沙發上睡，去床上吧。」
三十九
嗯？睜開迷蒙的眼睛，費力的看了一圈周圍的環境，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在中家的沙發上睡著了。
「俊秀回來了……？」
「被昌珉帶回來了，現在已經睡下了。」
「那我回家吧……俊秀沒事了就好……」
「笨蛋！現在都三點了！你回哪門子家？」眼前逐漸清晰，在中穿著睡衣，沒好氣的替他翻出上次用過的洗漱用品。
「三點了？」一抬頭，看著牆上的表，自己怎麼一口氣就睡過去了？
「那我……就睡沙發吧……」
在中停了一下，狠狠的瞪了一眼：「我說，去我床上睡！沙發這麼小你怎麼睡得開！」
說完把睡衣丟給允浩：「楞著幹嘛？」
允浩憨厚一笑：「我先去洗個澡。」
快速洗了個戰鬥澡出來，在中正在鋪被子。上次住在這裡的時候，和在中有點尷尬，一時動情結果弄到兩個人都反鎖著門睡了一晚，今天，是第一次看見在中居家的模樣吧。
「你睡哪邊？」在中回頭問。
「都好。」
在中忙不迭的答道：「那就左邊吧，我一向都只睡右半邊的床的。」
「嗯。」上了床，鑽進被子裡，在中的味道，滲入心扉。
伸手關掉床燈。 滿室的黑暗，平穩的呼吸聲，聲聲入耳。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一幕幕的在自己眼前晃過，在中的淚水，俊秀的心碎，有天緊閉的雙眼，有煥聲聲的歎息……似乎置身於洞口，巨大的吸力將自己拉入深淵，頭暈目眩，失重的感覺一陣陣襲來。有天這一次，真的是摔下來了……從天空墜落下來了……再也不能飛了…… 摔傷了脊椎……還怎麼當飛行員……？就要這樣結束夢想了？巨大的悲痛猶如沼澤般的將自己一點一點吞沒，全身一點力氣都使不上，頭很沉，身體快要掉下去般的天旋地轉…… 搭在雙眼上右手被輕輕的握住，拉下，放在掌心中。在中自始至終沒有說過話，但是，允浩知道，他是醒著的。
純黑的眼眸閃爍著淩冽的光芒，不帶一絲隱瞞，深深的刺入自己的內心；眩暈感逐漸消失，就像是溺水的人終於呼吸到了空氣一般，重生的力量脹滿著胸腔。不發一言，側過身，用左手將在中摟進懷中，輕嗅著頸間的氣息，混亂的心漸漸平伏下來。在中依然緊握著允浩的右手，擱置在兩人的身體中間——在中的手背靠著允浩的胸口，允浩的手背貼著在中的胸口——互相感受著對方的心跳，讓大腦逐漸清空……
「允呐……」
「我愛你……」
在中突然的告白，允浩微怔，接下來便更加緊密的擁住在中，肩膀亦在顫抖，眼眶發脹，死死的咬住牙關，狠狠的將在中揉進懷中。在中……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在你面前會如此脆弱……我真的怕了……看到有天和俊秀……我害怕我們的旅途會比他們還坎坷波折……我怕我會失去一切…… 我現在還能幸運的擁有你的愛……在恐懼的時刻能感受到你的存在……但是……會不會明天一早……你就不在……我不能崩潰，不能放棄，不能落淚，我知道，俊秀和有天所面臨的，遠比我要痛苦……就這樣將頭埋進在中的反頸，讓帶著清香的黑髮淹沒自己，或許就可以遠離悲傷。 靜靜的相擁，自然的沉入夢鄉，互相安撫舔舐傷口，直到天明。
由於前一天晚上又服了一次鎮靜的藥物，俊秀睡的很沉。心細的維修部組長給在中打了電話，說是讓俊秀休息兩天再來上班，有恐機症的他，這次怕是被嚇得不輕。苦笑著放下電話，嚇……俊秀是被飛機嚇到了還是被事故嚇到了？ 猶疑著要不要叫醒俊秀，因為——有天醒了…… 已經轉入普通病房了，但是……似乎情況不那麼樂觀。家裡靜的嚇人，原本是和風暖煦，明亮的房間卻顯得空蕩蕩。
昌珉還要執勤，一早就走了，允浩亦不可以隨意請假，公司的事情還有一堆等著處理，也早早的就去了仁川。而自己，調了所有能調的班，想要盡力的陪在俊秀身邊，陪他一起度過這段難熬的時間。面前餐桌上的飯已經冷去，可是心更冷。
「哥……」
俊秀光著腳，迷迷糊糊的站在餐廳門口。
「醒了？餓嗎？」慌忙站起來，收拾著桌上的餐具，想去替俊秀重新熱熱。
「哥……有天……醒了嗎……？」
在中一頓。該來的總是要來，怎麼可能期待俊秀一輩子都不問呢。
「哥……？」俊秀敏銳的察覺出了在中的不自然。
「醒了……你……要去看看他嗎……？」
「他到底怎麼了？」俊秀的聲音不自覺的提高，慌亂，席捲了整顆心……
在中不再說話，只是默默的替俊秀拿過衣服。
「吃完飯一起去醫院看看他吧……」這是在中今早說的最後一句話，隨即，將人心壓碎的死寂狠狠砸下。
似乎是做了一個好長的夢，成年後的自己，又回到了高中時代……眼睜睜的看著父親對母親說出——離婚吧……母親一臉平靜，似是早已預料到了這樣的結局，什麼都沒說，只是迅速的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下了名字，對自己說：「有天啊，去幫我把印章拿來。」
突然變得不知所措，因為十五年前的自己並沒有親眼目睹父母的離異，他和有煥是在放學回家後才得知，父親已經離開家了……自己穿著的，竟然還是大韓航空飛行員的藏藍色制服，怔怔的望著父母，卻不知該怎麼辦。那個曾經被自己親切的叫過珍熙阿姨的女人，就那樣生生的撕裂了他的家庭。怒火直沖了上來。
什麼都不記得了，似乎自己在沖著父親叫喊，似乎眼淚在不斷的流出，似乎已經聲嘶力竭，他的父母卻依然執意要分離。但是，到死都不會忘記，父親緩慢吐出的字眼——有天，我愛她，我不能沒有她……天地崩塌。所謂世人眼中最美好的愛情，就是這樣殘忍的拆散一個家庭的嗎？
迷茫中好像又到了17歲，母親決定去美國，將撫養權交還父親的時候，她說：「有天，帶著有煥去找你爸爸吧……」
心疼的不能呼吸，一直在抽噎，卻得不到絲毫的回應。慌忙中伸手去拉，可以救命的，哪怕只是一根稻草…… 最後，拽住了一雙溫暖柔軟的手，抱住他，再也不放開……俊秀……抱歉……我的愛……沒有絲毫的安全感…… 但我卻想把最後的安全給你……對不起……
懷著忐忑的心站在病房門口，直直的盯著房門，看進眼中的，卻是有天墜機的一幕幕——那樣平和的笑容，緊緊環繞著自己，直至落地……反射性的閉上雙眼，逃避般的將頭扭開。在中握緊俊秀發涼的手心，什麼話也不說，事情已經發生，無可挽回，除了面對，他們無路可走。猶疑再三，病房的門，似是千斤，一旦推開，便是另一個世界。
「俊秀……？你怎麼來了？」躺在病床上的有天，竟然先笑著跟俊秀打了招呼，完全看不出他受了多重的傷。
在中亦是怔住了。 環視偌大的病房，除了僅僅見過幾次面的有煥，竟然誰也不在。俊秀抱著探病用的鮮花，站在原地，只是盯著有天。
「有煥啊，去帶俊秀拿個花瓶啊，不能一直讓客人抱著花吧。」有天又開了口，這個空間，除了有天，誰都像是得了失語症般，言語不能。
直到有煥拉走俊秀好久，在中才反應過來，朴有天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留言列表
資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