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誤入人間 不知擅夢歸處

 

東苑那株白海棠開了,侍姬一時心喜,折下一枝,插在雨過天青的骨瓷瓶中。海棠最豔,偏又是清冷的白色,在寂寞的底子下麵挑染出一抹濃得化不開的魅惑,就如同......那個人一般。

 

那真是個很漂亮的人呢,只可惜了,卻是男兒身。侍姬也不敢大聲,私下裡,帶著曖昧的神情掩嘴吃吃一笑。從宮裡傳來的太醫進進出出,時而皺眉、時而展顏。小僮在廊外支起了紅泥小爐,用溫火煨著六味芷草,朝來暮去之間,東苑裡總是彌漫著藥的味道,空氣熏得微微地苦了,讓蝴蝶忘記了白海棠的花香。七皇子似是漠然置之,未曾露面,只有府裡的趙總管一日裡過來一趟,向太醫詢問那個人的病勢,也是冷冷的,沒什麼表情。如是半月餘,被折下的白海棠早早地枯萎了,那個人卻漸漸地有了起色,空氣裡苦澀的味道也散開了。

 

太醫回宮去了,趙總管也不再來,東苑又是清幽。日裡,侍姬閒來無事,支著腮坐在簾邊聽那人撫琴。纖白的手指滑過琴弦,緊一下,慢一下,幽幽地,帶著幾分慵懶的意思。音色如水,在弦間流落春意綿綿,恍然時花開、香濃,回風拂萼,微微顫、微微搖。燕子歸,婉轉輕唱,呢喃絮語,聲聲嬌怯。

 

侍姬聽得心思怔然,渾不覺有人進得房中,待聞得一聲冷哼,猛驚省,回首見是七皇子,慌得失措,跪下行禮,而後撩著裙裾忙又退出了。琴聲未停,只是慢了,淺淺地,乳鶯初啼,撩得人癢。案上的檀香飄開,有一縷極細的白煙繞過那人的青絲,嫋嫋然。

 

鄭允浩沉著臉,立了片刻,仍不見金在中理會他,耐不住了,走近金在中,俯下身,從背後環住金在中的腰肢,將臉靠在他的耳鬢處磨蹭著。琴聲稍亂。鄭允浩的雙手抱得更緊了些,頭一歪,在金在中的脖子上重重地咬了一下。

 

「唔。」金在中的身子一抖,琴聲終歇,回眸,似嗔非嗔地瞥了鄭允浩一眼

 

「如此春色宜人,正合一爐香、一曲琴,你無高山流水之意便也罷了,何苦擾人雅興,真真俗不可耐。」

 

鄭允浩的臉色青了又白,忍不住皺起眉頭

 

「為何不理我?」

 

先是氣惱的、嚴厲的聲調,後一句,卻帶了點委屈的味道,絮絮的,像是在抱怨

 

「為何不理我?我為你請了太醫盡心盡力地伺候著,每天都差人來探視你,你既好了,為何不到我那裡去請安?我一直等著你呢。」

 

金在中冷冷一笑,語氣卻是說不出的溫柔

 

「殿下未曾吩咐過,我這低賤之人哪敢擅主。侯門深第,規矩甚嚴,我自當安分才是,何必巴巴地跑到殿下面前去討沒趣?」

 

鄭允浩的眉頭皺得更深,猛然將金在中按倒在地,壓在他的身上,倨傲的神色浮上眉宇間

 

「我已經給足你面子了,不許你再生氣。說起來不就是那件小事嗎,你既已是我的人了,我自然不會讓別人的污痕留在你的身上。」

 

貼上去,伸出舌頭舔了舔金在中的嘴唇

 

「我喜歡乾淨的東西。」

 

金在中的嘴唇還是那麼蒼白,帶著淡淡的粉、淡淡的灰,像是褪了色的胭脂。沒有言語,只有那水一樣的眼波款款地掠過,秋波寒徹,雪做的柔情,卻是繞指纏綿。那一時間忘了尊貴、忘了矜持,有點慌亂地,鄭允浩擁著金在中,吻他,細細碎碎的,吻在唇邊。金在中微微地嘆息,讓鄭允浩想起了窗外那只呢噥的燕子。

 

「為什麼要算計殷九淵呢,把他打發到那麼遠的地方去,你於心何忍?」便連責問的聲音也是軟的。

 

鄭允浩的身子卻僵住了,抬起頭來,眼睛裡有了怒火

 

「你就那麼關心他?」

 

金在中只是淡漠地

 

「沒什麼,隨便說說。」

 

鄭允浩不悅地瞪著金在中

 

「我何嘗算計他?父皇本就打算入秋後讓兵部的人征討封氏,是我向父皇求情,從兵部調了驃騎營的十萬人馬到九淵的麾下,由他主帥。九淵驍勇善戰、深諳用兵之道,此戰若是勝了,又是大功一件,父皇一定會更加器重他的。這樣的好機會,別人都求不得呢。」

 

金在中的手指撫摸著鄭允浩的鼻尖,像是在挑逗著他,慢悠悠地道

 

「兵部本是大皇子的勢力,你分明是趁機排除異己。殷九淵若是敗了,可以說驃騎營不力,若是勝了,兵權落在他的手上,得益之人又是殿下您。而且,借皇上之手,將殷九淵遣走,奪他所愛,枉他與你肝膽相交,到時候他回來你又拿什麼交代呢?」

 

鼻尖癢癢的,鄭允浩也不知是惱是甜,咬住金在中的手指,含含糊糊地道

 

「他不會這麼快回來的,封氏也不是易與之輩,這一戰,沒有兩三年是不會結束的。等到那時候,說不準他已經忘記你了。」

 

金在中輕蔑地勾了勾唇

 

「他絕對不會忘了我。」

 

「閉嘴!」鄭允浩撲上去,使勁地抓住金在中,在他的頸項上狂亂地吻著,粗粗地喘氣,「不要再提起他。我討厭他,討厭他!」

 

頓了一頓,聲音低了下去,流露出少年稚氣未脫的不甘

 

「明明......我和他是同時看見你的,為什麼你會選了他呢?」

 

深邃而冰冷的光澤,像水晶做成的箭,尖利地劃破眸中的夜色,雲在中淺淺笑著,唇上的粉色似要滴了下來

 

「因為他是個男人,你還是個孩子。」

 

鄭允浩的臉刹時鐵青,高高地昂起頭,用狂野而強悍的眼神看著金在中,粗暴地撕開了金在中的衣裳。淺色陽光從紗窗外面斜斜地照進,拂過金在中的軀體,他略略地顫抖了一下,卻笑著,優雅而嫵媚地臥在太陽的影子裡,展開自己。修長的身體,有一種纖細的結實,柔軟的腰肢在青絲的幽暗上微微地扭動著。

 

鄭允浩眸中的火更濃,激烈地焚燒,他很慢很慢地伸出手去,觸上金在中的臉頰,夢囈般地道

 

「我想要你......想要你。」

 

金在中握住鄭允浩的手,將他拉了過來,抱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耳邊呵著氣

 

「我已經是你的了,可是,你看......」聲音軟得像雲絮,輕飄飄的「你還沒有我高呢。」

 

鄭允浩從喉嚨深處發出了一聲低沈的咆哮,忽然用力地推開了金在中。金在中慢慢地將身子蜷成了一團,冰冷地微笑。春濃,卻有一種寒意沁人心脾。窗外蝶舞,不知海棠花謝。

 

「......在中,」仿佛過了很久很久,鄭允浩嘆著,低低地喚了一聲,重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抱住了金在中,凝視著他的眼睛,用一種認真而溫柔的語氣輕輕地道

 

「在中,其實我喜歡你,你......知道嗎」

 

金在中連笑也不笑了,木無表情地看著鄭允浩。

 

「我喜歡你。」鄭允浩自顧自地抱緊了金在中,喃喃地道「喜歡你,你知道嗎」

 

將頭埋在鄭允浩的胸口處,一種痛苦而怨毒的表情扭曲了金在中美麗的臉龐,還是那麼冰冶的聲音

 

「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喜歡你,所以,你......等我長大,很快的,我保證。」

 

少年的眼中不再有高傲與倔強,只是用一種近乎固執的神情,一心三思地許下了他的承諾。

古刹深院,一聲鐘,幾棵鬆,兩三隻蟬鳴幽澗中。馬車在西禪寺前停下,執香的侍從靜靜地立在車旁。鄭允浩下了車,知客憎早巳迎了上來。

 

從車上傳出倦倦的聲音

 

「我不是善男信女,從不拜佛的,你自己去吧,我在這裡等你便是。」

 

鄭允浩笑笑

 

「你的病才愈,正應該到寺裡走一趟,除祛晦氣,今日我可是專門為你來的。」說著,示意詩人掀開車簾,半抱半拉地將金在中扶下車來。

 

金在中皺著眉,雖不願,卻掙不開鄭允浩的手。入了寺,知客憎在前邊引路。信佛者在神佛前虔誠地詠誦著經文,一下又一下敲打著古老的木魚,聲音喃喃地模糊成一片,飄過禪房上的青亙,顯得空曠而遙遠。過了二重門,到了正殿。殿前,一位白須長眉的老儈在立在那廂候著。鄭允浩上前去,恭恭敬敬地施了個禮

 

「淨空大師安好」在他身後的金在中若不經意地垂下了頭,眸中掠過了動盪的波光。

 

淨空慈祥地微笑著

 

「七皇子多禮了。」

 

淨空禪師乃先帝長兄,少年時即在西禪寺出家為儈,性好功德,精通佛法,頗受皇室尊崇,便連鄭允浩見了他也有幾分拘謹。當下,入了正殿,小沙彌燃起了三柱香,奉上了裹著黃綾綢布的艾草蒲團,鄭允浩規規矩矩地跪下。

 

淨空宣了一聲佛,緩緩地道

 

「殿下此來敞寺祈福,當以至誠為心,庶幾無雜想、無旁念,佛佑有緣之人:心中明鏡自有神佛至。」

 

「弟子記住了。」鄭允浩雙手合什。

 

僧人在垂幔的陰影下麵低聲念著般若心經,木魚聲聲斷斷,侍從們退到了殿外候著。淨空轉向角落裡的金在中

 

「殿下參佛不宜有擾,這位施主,請隨老衲到禪房用茶。」

 

金在中沉默了片刻,略一頷首。淨空向後院的禪房行去,金在中靜靜地跟在他身後。愈往深處愈靜了,碎石徑上,沙沙的腳步摩挲著地上的塵埃。

 

「多年未見,金施主業已長大成人了,別來無恙」淨空目不側視。

 

「有勞大師掛念。」金在中淡然。

 

「令尊大人可好」

 

極尖的一聲冷笑

 

「他已經死了。」

 

淨空的腳步一頓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可惜令尊才情絕世,竟是英年早逝,願他往生極樂。」

 

「他那樣的人啊,哪裡上得了極樂,只能下十八重地獄罷了。」金在中一字一句說得輕而緩慢。

 

淨空回首,深望了金在中一眼

 

「施主怨念太重,當不得、當不得。」

 

金在中冷笑不答。入了房,斜陽照窗,清風冶禪,一室白壁。兩人坐定,淨空上了茶,擺出棋盤,打了個稽首

 

「當年令尊與老衲在此對弈,一局未竟,便匆匆離去,今既逢故人之子,也是有緣,不知雲施主可有意代完此殘局」

 

金在中也不客氣,微一欠身

 

「恭敬不如從命。」

 

淨空取出黑白子,在棋盤上摸索了片刻,擺出了半幅殘局,伸手做了個邀請之勢

 

「下一步原本是令尊出子,施主請。」

 

金在中執黑子,思索了片刻,緩緩地在黑白交接處落了一著。淨空拈須微笑,亦在邊上跟一子。兩下裡一來一往。淨空著著求穩,金在中步步推進,黑子全不顧後盤,孤軍深入。茶涼,局酣,黑白兩色漸稀,兩人出手也愈慢。半晌,「啪」地一聲,金在中重重地在僵局中心落下了一子。

 

淨空訝然挑眉

 

「施主何出此兩敗之招」

 

「險中求勝。」金在中不動聲色地道。

 

淨空長嘆一聲

 

「令尊當年慧根頗深,有七竅玲瓏之心,只可惜度量過小,遇事放不開,終不能成大器,施主今亦然。此局雖已有敗跡,若退一步,則可保半壁之勢,以圖東山,何以如此不顧前後,咄咄逼人」

 

金在中放下手中棋子,啜了一口茶

 

「先父當年留此殘局已是必敗之勢,既無勝算,唯有放手一搏,掙個魚死網破罷了。」

 

「何苦何苦。」淨空搖頭「方寸間有自有海闊天空,施主難道不想留條退路」

 

「棋如人生,人生如棋,無非一個『賭』字,我此身已無一物,正合亡命之徒,勝負都逃不了一死,退又退到何處」

 

金在中語如清風淡雲,出手間,黑子直逼而下,吞白子數枚。淨空肅容凝神,白子反抄,片刻間滅黑子,風捲殘雲,停手嘆道

 

「施主若是如此下場,豈不可惜老衲不得盡知前事,無從評說,但竊以為往者已逝,縱有許多是非恩怨也應隨之人黃土,施主不是愚鈍之人,為何偏生執迷不悟」

 

金在中微微一笑,眸中似有淚,滴不下來

 

「我欲不嘆不怨,奈何天不憐我。」眼底寒波輕掠,沈靜地望向淨空「大師欲絕在中之意,只要將當年之事說與七皇子殿下,待到在中人頭落地之時,便萬事皆安。」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淨空雙手合什,斂眉宣佛不已「塵緣因果皆由天定,當如斯,則如斯,不可改。老衲已跳出紅塵外,又豈會再去招惹凡俗」

 

驀然抬眸,目光炯炯註定金在中

 

「但問施主三個字--何所求」

 

修長的手指拈起一顆棋子,捏在手心裡,淡青色的筋絡從蒼白的指節下透了出來,脆弱得仿佛快要斷掉。淺淺地一抹笑,似煙花,驚破暗色夜空,高處不勝寒,煙花刹那謝。金在中輕聲慢語

 

「我已經在地獄裡了,我想要人陪我。」

 

拂袖,推倒棋盤,黑子白子落了一地,無人拾得。起身向淨空深深作了一個揖,朝門外行去。淨空亦不送,只在身後長嘆息

 

「佛日,眾生皆有慈悲之心,回首即是岸。」

 

「我不是佛,也不是人。」金在中的背影扭曲了一下,又挺直了「我只是從地獄裡逃回來的鬼。」

 

佛何在,佛在天外天,世間有瑣事千千,哪一樣入得了法眼禪房幽徑,枯木掩影,階下有青苔微痕,螻蟻碌碌來往,渾不知方外物。金在中終究心潮難平,逕直出了寺門,坐在馬車上自顧自仲怔。又過了一柱香的功夫,淨空將鄭允浩送了出來,寒暄了兩句,便自回去了。鄭允浩上了車,一把抱住金在中,抓起他的手,笑道

 

「怎麼這麼早就出來了,也不等等我。我今天給你求了樣好東西呢」

 

金在中尚在心亂之際,聞言冶冶一笑

 

「什麼好東西」

 

鄭允浩未曾察覺金在中言語間的刻薄,歡歡喜喜地從懷中掏出一樣事物,放在金在中的手心裡。是一個錦黃緞布製成的香包,上面繡著幾行梵文,裡面鼓鼓地裝的不知是什麼東西,嗅上去,隱約帶著煙燭的味道。

 

「這是寺裡的平安符,裡面放了一卷大藏密功德心經,可以消災驅邪、保佑安康,是極靈驗的。」鄭允浩攬住了

 

金在中的脖子,將整個人都貼到他的身上,用一種柔軟而低沈的聲音訴著

 

「人家跪了半個時辰特別為你求來的,你看,膝蓋都青了。」

 

明亮的眼睛眨了眨,裡面滿滿地含了溫柔的神情,快要溢了出來,渴望地盯著金在中,帶著那麼一點點撒嬌的意味

 

「很疼的,替我揉揉。」

 

金在中僵硬地將臉轉了過來,車廂裡的光線暗暗的,垂著眼眸,眸中有漣漪千泛,卻是瞧不清楚,只能聽見那一聲微微的嘆息,像天邊的流雲般滑過了

 

「傻瓜,去求那個東西做什麼呢我是個很壞的人,做過很多錯事,神佛若是有靈,斷不會庇佑我這樣的罪人的。」

 

鄭允浩稍稍愣了一下,卻又笑了,眉宇間依是少年狂傲飛揚的自信

 

「沒關係,縱是神佛不佑你,我也會護著你的。」

 

抱著金在中的手收得更緊了,強悍地幾乎要將金在中的身子揉碎了,很輕的聲音,帶著快要燃燒起來的炙熱

 

「我會擁有這天下至高無上的的力量,我會保護你,不讓任何人傷害到你,相信我,在中。」

 

破碎地呢喃著,似是在呻吟,金在中呼吸時,那種冰冷的香氣拂過了鄭允浩的耳鬢,他的手撫摸著鄭允浩的膝頭,揉著

 

「很疼嗎」

 

「也不會......」

 

沙啞的話語淹沒在接觸的嘴唇中。不知道是誰先靠近了誰,濕漉漉地吻著,舌頭部交纏在一起,舔著,咬著,喘不過氣,像是饑渴了幾百年般地貪婪。

 

「我喜歡你......在中......」有人模模糊糊地說了又說。

 

「嗯,我知道了......知道了。」金在中痛苦地顫抖著,最黑的眼睛裡是最蒼白的笑。

 

春過也,匆匆。楊柳枝頭的蟬鳴吵著一日甚似一日,擾得蝴蝶不能安生,飛走了。夏方初,不很熱,而是悶。偶爾,燕子在簷下盤旋,引起空氣裡一絲絲流動,那卻不是風,只是羽毛的顫抖。

 

金在中近來懶懶的,日里弄琴,挑斷了三根琴弦,卻無端端地怨著鄭允浩。許是夏暑沈鬱,神氣佬怠了,生在江南的人,怕是連骨子都是水做的,終究是過不慣北方的夏吧。侍姬見七皇子懊惱,便於奉茶之際款款地解語,訴的是那江南鄉音。金在中倚在榻上,微微地蹙起了眉頭,愁思淡如煙,煙色鎖瞳眸。鄭允浩立時又覺得心疼了。

 

一迭聲地吩咐下去,教侍從在外面備好了車馬。西郊外,皇家的柳臨山莊有綠木蔥郁、清泉幽冶,想來應是蔭濃風涼之時,正是消夏的好去處。少年心性,說走便走,當下半哄半強地拉著金在中起來。侍從在前面撐著青竹傘遮住日頭,小婢執著羽扇隨後,一行人方才出了皇子府的朱門,便從那邊過來一個人,欲要近前,被侍衛攔住了。那人一身戎裝,顯是軍中將士,滿面風塵,掩不住憔悴之色,朝著鄭允浩跪下了

 

「小人奉鎮南將軍之命,有事求見七皇子殿下。」

 

鄭允浩的眉頭皺了起來,臉色頗有些不自在

 

「我這會兒要出去,有什麼事等回來再說,先下去吧。」

 

「殿下。」那人卻不走「將軍有令,有一封信函務必要小人親手呈交金在中金公子,不知為何府上卻不讓小人進去。小人已在這府門外侯了兩天兩夜,今日才聽得金公子出門......」

 

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函

 

「請金公子收下,小人好回去覆命。」

 

小婢將信函轉呈了上來。金在中的手伸了過去,卻被攔住了。鄭允浩一把奪過信,不由分說扯了個粉碎,沈下臉來,對左右做了個手勢,侍衛馬上將那個滿頭霧水的送信人拖下去了。金在中冷冷地看了過來,眼眸裡映著太陽的影子,明晃晃地刺人,也不說話,拂袖而歸。回了房,果然,片刻不到,鄭允浩便跟了進來。

 

素白的手掌直直地伸到鄭允浩的面前來,優雅曼舒如蘭花一般,金在中靜靜地望著鄭允浩,深邃的眼波底下帶著那麼一點點挑釁、一點點嘲諷。

 

「撕了!」鄭允浩硬梆梆地吐出兩個字。

 

「他絕不止寄了一封信,住日的呢」金在中挑了挑眉,淡淡地。

 

「全被我撕了!」鄭允浩惱了,臉色越來越沈。

 

「若不是今日撞上了,你要瞞找到幾時」

 

很好聽的聲音,就像攪碎了的冰片在瑪瑙杯子裡搖晃著,晶瑩剔透,卻是冰冷的

 

「說來說去,你都是在哄著我,往日的話,竟全是不能信的。」

 

鄭允浩又氣又急,跳了起來,大聲道

 

「你說什麼呢我待你還不夠好嗎天天變著法子討你歡心,就是對著父皇我也沒有這麼低聲下氣過,你卻偏生不把我放在心上,我......」

 

忽然間驚覺自己軟弱的姿態,有些慌亂地收了口,漲紅著臉,又咽不下心中的悶氣,見金在中只是淡然地望著他,似笑非笑的神情。鄭允浩火氣大了,搶過案上的瑤琴,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裂金碎玉般的聲響,梧桐琴木被摔成了兩截,斷了的琴弦散落一地。侍姬從未見七皇子如此失態過,驚疑不定,忙上前細聲細氣的勸慰著。金在中只是瞥了一眼,眼睛裡幽幽的,說不出是怒是怨,緩緩地側開臉,也不再看鄭允浩。鄭允浩胸口悶得發疼,抬眼看見前日為金在中所求得的平安符正擺放在鏡臺邊,忽然間覺得心下委屈,恨恨地抓起來,使勁地扯破,扔下,踩了兩腳,轉身怒氣衝衝地甩門而去。

 

金在中垂眸,似是出了神般想著心事,然後,微微一笑,極豔麗的,也是極殘酷的,像是玫瑰的刹,妖妖嬈嬈地刺到人的心裡去。燕子飛過,不見風。三更天,夜闌珊,月是如瑩,挑破長空濃墨一細。七皇子寢屋裡燈火尚明,淺黃色的燭光剪下窗邊那株菖蒲的影子,搖搖曳曳地抹在煙羅紗上,燈下人未眠。

 

守在殿外的侍衛才想偷偷地打個呵欠,隱約見石徑的那頭走來一人,不由睜大了眼睛。輕緩的腳步款款地踏過卵石微草,一路行雲雅意。月如煙紗月如水,流過他的長髮、他的衣袖,從他的腳下淌開,身後,漫了一地月細。

 

行到近前,晶瑩的眸子只是那麼一瞥,夥水盈澈,那時明月失色,競淹沒在那眼波底下。侍衛癡了半晌,依稀記得他是七皇子寵著的人,回過神來想要通稟。他卻抬手禁住了,帶著如月華的清冷與高傲

 

「你莫要嚷嚷,我自己進去便是。」

 

侍衛怔了又怔,再說不出一個「不」字。金在中拾階而上,推開虛掩的朱檀木門,刻意小叩兩下。埋首坐在燈下的鄭允浩聽得聲響,怒道

 

「放肆,沒有我的吩咐誰敢進來......」

 

才說了半截,扭頭見是金在中,忙收了口,有些慌亂地將手中的事物藏到身後。金在中緩緩地走到鄭允浩的面前,俯身扶住他的肩膀,半偎著他,低低地道

 

「藏什麼呢,有什麼東西是我不能看的嗎」

 

說話時柔軟的呼吸贈過鄭允浩的耳鬢,癢癢的,直顫到了心尖。抬首對上那雙深邃的眼眸,立時沈溺了下去,再記不得想要偽裝的威嚴。燈光下,鄭允浩用溫柔的表情笑了,拉過金在中的手,將一樣東西放在他的掌心中。破了的平安符被歪歪扭扭地縫了起來,很拙劣的針線,密密麻麻地布了一圈又一圈。

 

「從寺裡求來的平安符,若是撕壞了的話,神明怪罪下來,對你不吉利的。」

 

鄭允浩的神色間有幾分困窘,又有幾分甜蜜,

 

「我把它補起來了,這回你可要好好收著。」

 

金在中低下了頭,似乎是一聲幽幽的嘆息

 

「怎麼弄成了這個樣子,真醜。」

 

鄭允浩瞪大了眼睛

 

「你竟嫌我做得醜」

 

「是在說你的手啊。」金在中溫存地跪了下來,握著鄭允浩的手,小心地呵著氣,「疼嗎......疼嗎」

 

居高位的少年,有一雙結實而勻稱的手,紋理間泛著健康細潤的光澤,顯是養尊處優慣了的,而今手指上卻紮了許多小小的針眼,略有些腫了,滲著幾點血珠而他只是微笑,仿佛驕傲的模樣

 

「我可是第一次做這種活計呢......一想到你,就不覺得疼了。」

 

「傻瓜,真是個傻瓜啊......」

 

用微弱的聲音喃喃地說著,宛若風裡的漣漪,模糊地顫抖。金在中托起鄭允浩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地舔了舔,將手指含到口中。輕盈的舌尖卷過,有一種脆弱的感覺,是丁香的花瓣,接觸著,仿佛片刻就會撚碎在指尖。破誘惑了,鄭允浩將手指深入了一些,想要撫摸金在中的舌瓣。

 

金在中的身子略微晃了晃,似要後退,卻被鄭允浩牢牢地束縛住了。強悍的手指在唇與舌之間流連,肆虐更甚於寵溺,貪婪地揉著,反復重重。口中的唾液濕了手指,摩挲過幼嫩的舌面,濃濃膩膩的味道。金在中痛了,從喉中發出了破碎的呻吟,很低很軟。美麗的眼睛抬了起來,帶了一絲苦楚,望向鄭允浩,讓鄭允浩覺得自己快被溶化了。將手收了回來,卻在金在中要躲開的時候,猛然抱住了他。

 

「在中,我喜歡你。」用沾了他的唾液的手指索取著,摸過他的臉頰、他的頸項,好想把他整個都攏在手心裡,有些稚氣、又有些霸氣地說了,「不要想著別人,不管是殷九淵還是其它的什麼,都不要想。只許、只許你有我一個人。」

 

窗外的夏蟲伏在草木間安歇,夢時,偶爾傳來一兩聲零丁的囈語,入了耳,又滅了金在中的唇角微微地抿著,那樣的容顏,或許是冰冷的,又或許是嫵媚的

 

「難道你信不過我嗎我既已是你的了,自然不會去想別人,我只是......不喜歡你騙我。」秀氣的眉頭皺了起來「往後,若有事,你千萬莫要再瞞著我。」

 

「我答應你。」毫不猶豫地說出了口,鄭允浩渾然不覺自己是狂妄的,「只要是你說的,我都答應你。還有呢你還想要什麼,縱是明月,我也要為你攬下九天,你想要嗎」

 

留有三分柔情露在眉間,七分寒意掩入眼底,金在中輕緩絮語著,那如是煙一般聲音

 

「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愛我。」忽然間嫣然一笑,蒼白的唇上竟也透了一抹血紅的顏色,「真的,只要你愛我,這就夠了......夠了。」

 

【卷五】寂寞黃昏 只怕春深

 

芙蘖出水,綠莖紅豔兩相映。魚戲荷葉中,相逐,偶爾躍波,驚起小荷尖角上的藍色蜻蜒。

綠木濃蔭,有風過,帶著蓮的清香。倚著那株青柳,坐在岸邊垂釣。一尾小小的鯉魚咬住了鉤,而金在中只是閒閒地候著,看那小魚不緊不慢地吞了餌,甩尾遊走了。現在收鉤還早了些呢,他想。鄭允浩在一旁,捧著一卷厚厚的書冊,專注地讀著。

 

半晌,金在中扭過頭來,看著鄭允浩,眸中隱約有輕蔑的意思

 

「殿下好用功啊。」

 

「嗯。」鄭允浩沒有抬頭,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金在中故意甩了一下鉤,濺起了點點水珠,濕了書頁。

 

「哎......」鄭允浩抬起頭來,滿臉委屈地道「在中,你別鬧,明天太傅要問我功課呢,若是答不上來的話,父皇會責備我的。」

 

金在中半嗔著瞥了他一眼

 

「既如此,何不回書房去安安心心地讀你的書又道是陪我來柳臨山莊納涼,這會兒卻把我擱在一邊,倒真是涼快了。」

 

鄭允浩飛快地在金在中的臉頰上偷了一個吻,笑道

 

「我想時時都陪在你身邊,不成嗎」

 

金在中似笑非笑的

 

「可真會哄人。」回過來,隨手撒了點點魚餌下去,便見适才那尾小魚又遊來了。

 

遠遠地,走來一個家臣模樣的人。侍從上前低低地稟了聲,鄭允浩即放下書冊過去了。家臣跪了下來,很小聲地說著什麼。鄭允浩的臉色漸漸地凝重了,皺起了眉頭。金在中不經意地看了過去,不很真切,見是鄭允浩用嚴厲的神情在吩咐著,家臣不住地頓首。金在中淡淡笑了笑,拾起一塊石子丟到水中,小魚嚇了一跳,扔下魚餌,慌慌張張地逃走了。

 

片刻後,鄭允浩折了回來,有些匆忙地抓起了書冊,語氣間帶了幾分苦惱

 

「邊關傳來的消息,說是戰事有變,我要到兵部府衙去探聽一下,不能陪你了。」重重地嘆了口氣,也許真的是擔憂了,「也不知九淵是怎麼回事,按理不至於敗得這麼快的。」

 

金在中面上也不見得友情,只是道

 

「這是要緊事,你快去吧。」

 

以為要走了,金在中略一回眸,鄭允浩忽然抱住了他,將臉貼在他的耳鬢處磨蹭了很久,口中喃喃地訴著聽不懂的情話。金在中有幾分不耐,欲待推開他時,他又自放手,笑著跑掉了。

頭髮被弄得稍稍亂了,金在中抬手掠了掠,指尖觸著發梢,似乎還能感覺到那個人留下來的體溫,不知怎的,心思竟有些忡怔。

 

小婢奉上了冰鎮悔子湯。白釉紫花的瓷碗,浮著透明的冰塊與青青的梅子,持著銀勺攪了攪,連那聲音也是清冷的。金在中端起了碗,眼尖見碗下壓著一張紙條,臉色微微一變,抬起眼來,那小婢已經退下了。拿起紙條看了一下,若有所思,神色又平靜了下來。將紙條揉成一團,拋入水中。也不暍那冰鎮梅子湯,慢慢地抓起魚竿,又下了釣。

 

夏日沈鬱,人都倦怠了,一邊的侍從也沒什麼精神,偷偷地打著小盹。風拂柳絲,滑水而過,泛了漣漪一抹又一抹。鯉魚貪得不知飽,不住地咬鉤,而金在中身邊的魚簍總是空的。一盞茶後,小婢又上來,托著銀盤,撤下冰鎮梅子湯。金在中立起身,對後面的侍從道

 

「我悶得很,四下裡走走,你們莫要跟著。」

 

侍從正困,昏昏地點頭。金在中隨著那小婢的背影而去,一路繞過了亭抬樓軒,行到後苑僻靜處。小婢也不言語,將手中的銀盤放到地上,竟自走開了。金在中停住了腳步,忽然覺得心裡有些不安,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蟬鳴聲遠,花木扶疏,淺淺的影子在風裡搖晃了一下,從假山後面慢慢地走出一個人來。他的頭髮很淩亂,他的鬍子很邋遏,他的臉色也很憔悴,但是,挺直了腰站著,眉宇間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尊嚴,那原本此時應在沙場叱吒的武將,現今卻突兀地立在了面前。只是望著,相對竟是無言。許久,金在中垂首斂眉

 

「別來無恙。」那樣說著,止水無波,淡得沒有痕跡。

 

殷九淵的臉上扭曲了一下,極力地壓抑住了,語調斷斷續續的

 

「我回來接你了,在中,你......我、我一直在想著你呢。」

 

似是笑了,卻是極冶的,金在中靜靜地道

 

「大人,身為三軍主帥,臨陣脫逃可是死罪一條,你可知你這一走,錦繡前程乃至身家性命可全毀之一旦了。」

 

「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殷九淵的神情有些茫然,怔怔地看著金在中,「每天騎在馬上也想著你,回到營帳裡也想著你,做什麼都沒有心思,迷迷糊糊地,就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僵硬地伸出了手,欲前又止,只是等著

 

「在中,過來,好嗎我帶你走......」

 

金在中微微地嘆了聲

 

「你非要我挑明瞭說嗎,我從一開始就只是在騙你......」

 

「在中!」殷九淵低沈的一聲暍,打斷了金在中的話,向前踏了一步,急促地道,「他們回來對我說、說你與七皇子有染,我是不願信的。都怨我所託非人,讓你受委屈了,你定是迫於無奈......」

 

「我是自己願意的。」金在中斷然截口,眉目間依舊是清清雅雅的「七皇子權大勢大,深得皇上寵信,我跟著他,只有更好的沒有更壞的,我何樂不為,你憑什麼認定我要對你死心場地」

 

粗粗地喘著氣,殷九淵的臉色發青了,用力地抓住了金在中的手,咬牙道

 

「他對你不會是真心的,現在年少不更事,圖個新鮮而已,你以為他會寵你多久」

 

長長的眉毛輕巧地挑了挑,帶著絲絲刻薄,金在中淡然道

 

「若是你的話,又會寵我多久不過一樣是以色事人罷了,我也自量,不想求什麼長久,一朝有酒一朝且醉。待到我老了、醜了,就是求你,你也不會多看我一眼的。」

 

「我不一樣、不一樣。」殷九淵的手指張了又攏,不敢握又不捨得放,只顧望著金在中,剛硬的線條在那時間柔和了,笨拙地、幾乎有些害羞了,「我會將你當成髮妻般看待,若是你要,我會給你一個名分,我帶你回淄南老家,兩個人一起過日子,我也不在乎別人會怎麼說我。」

 

金在中的臉色像雪一樣透明而蒼白,那是一種脆弱的感覺,轉眼便要隨著風飄散了

 

「這些都不是我要的東西......我是個壞到透頂的人,配不上人家對我的好,你為我這麼做,半分都不值得,我不想誤了你。」

 

且在此時,聽得由遠及近地傳來了紛遝的腳步聲,迅速地栘來。金在中略一皺眉,掙開殷九淵,後退了兩步。殷九淵的目光一掠,見石徑那頭處隱約有刀光寒影,臉色沈了下來,卻是巍然不動。鐵甲的禁衛兵持著長戈從兩面包抄過來,團團圍住了兩人。數十弓箭手緊跟上來,整齊劃一地拉弓引弦、蓄勢待發。

 

牛皮弓弦被繃著,發出輕微的「咯咯」聲。禁衛兵讓開了一條道,鄭允浩慢慢地走了過來,有些恨恨地瞥了殷九淵一眼,手一揮,禁衛兵從後面拖出了一個女子,正是适才引路的小婢,此時已經氣息奄奄,身上竟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肉。禁衛兵鬆了手,她就軟軟地癱到了地上,也不知死活。

 

鄭允浩目光註定殷九淵,沉沉的,少年清澈的聲音中流露著絕對的威嚴

 

「九淵,身為國之重臣,當進退有度以表率三軍,你竟在戰火如茶時一走了之,可知罪在不赦你一離開前陣,就有人向我飛鴿傳書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找他的,已經等了你很多天了,你以為你瞞得過誰」

 

殷九淵喉中低低地咆哮了一聲,握緊了拳頭,死死地盯著鄭允浩,也不說話。鄭允浩略一躊躇,微微地側開臉,口氣緩了下來

 

「九淵,你我相交一場也不容易,這次的事......算我不對,不能全怪你,總之是就此了結。我已經備好了車馬,你兼程趕回軍中吧,父皇那裡我會為你求情的。」

 

「好!」殷九淵一聲長笑「殿下好氣度。我自然是要走的,不過要帶他一起走。」

 

鄭允浩目中寒光掠過

 

「九淵,你定要如此決裂」

 

「嗆」然一聲,殷九淵抽出腰間的佩劍,劍鋒筆直地指向鄭允浩

 

「你有沒有這個膽量」

 

禁衛兵逼近了一步,舉起手中長戈。弓箭手瞄準了殷九淵。鄭允浩的眼睛轉向金在中。金在中幽幽地立在那邊,帛衣停雲,青絲流水,嘴唇上染著青蓮的灰,然後,微微地抿嘴,也不知是不是在笑著,清清淺淺的豔,那是刺到人心裡的誘惑與挑逗。鄭允浩的眼睛裡燃起了狂熱的火,大聲喝道

 

「拿我的劍來!」

 

侍從恭謹地從後面捧出了長劍。鄭允浩接劍、拔劍,一氣呵成,翻腕一抖,劍尖掠起冷厲銀光,直奔殷九淵。殷九淵一聲冷哼,不避不讓,振臂引劍,隱帶雷鳴之聲。短兵相接,劍尖從鋒刀上切過,金屬摩擦的聲音幾乎要把耳膜撕破。

 

殺九淵以鎮南將軍之職統帥三軍兵馬,驍勇善鬥,一身武藝自是不俗。鄭允浩自幼街武,玄帝甚寵之,為其延請天下名師,身手也是驚人。禁衛兵和弓箭手絲毫不敢懈怠,提心吊膽地注意著場中的纏鬥的兩條人影,插不上手,空白緊張。雷卷風雲,錯金鳴鐵,矯若游龍、厲若狂風。雙劍交鋒,紅了眼,全是不顧性命地狠拼。殷九淵身形魁梧,在力氣上占了上風,又是久經沙場的戰將,攻守井然。鄭允浩畢竟年少,時間長了,開始有些吃力,更是氣惱,漸漸亂了章法。

 

殷九淵久戰不下,越是瘋抂,猛然大喝一聲,劍刀斜轉,劈向鄭允浩前胸。殺氣迫人,眼見是避不開了,鄭允浩咬牙,挺劍直刺,竟是同歸於盡的勢頭。銳利的劍尖觸到了肌膚,殷九淵心中卻忽然一軟,掌中創生生向上挪了幾分。一切皆在電石火光之中,待到風靜時,殷九淵的劍穿透了鄭允浩的肩膀,鄭允浩的劍插入了殷九淵的腋下。像負了傷的野獸,相互瞪著。

紅色的液體沿著劍刀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空氣宛如生了鐵銹,連味道都是腥的。

 

事態驟變,見七皇子被人傷著了,禁衛兵們嚇得魂飛魄散,只怔了一下,立時喧嘩著湧了上來,一陣扭鬥擒下了殷九淵。侍從驚慌失措,扶住鄭允浩,一迭聲地喚著醫師。傷口很深,不敢拔出劍來,血滲透開,染紅了黃色的綢衣,景允浩的臉色越來越慘白,卻掙扎著想走動,口中模模糊糊地叫著一個人的名字。虛弱的聲音,很輕,幾乎聽不清楚,那是他在叫著。金在中當成沒有聽見,別過身去,留給他一個冷傲的背影。風亂了,卷著天上的烏雲,卷著地上的黃沙,壓向鄭氏皇朝。

 

鄭朝與封朝戰局方酣,鄭朝主帥殷九淵卻擅離守職,致軍心無主,連敗三十裡地,封朝兵馬直逼中關。中關守將八百里軍文告急。玄帝震怒,欲誅殷九淵九族之罪,但念及殷氏世代戰績顯赫,有功於朝廷,特法外開恩,親族悉數眨為庶人,殷九淵革將軍之職,杖責五十,流放邊疆,永不得回京。後來,據宮中的宦官私下裡說,皇上這次氣得不輕,本擬將殷九淵腰斬棄市的,多虧了七皇子求情,帶著傷在禦書房外面跪了一整夜,直到暈過去,玄帝一時心軟,這才允了。也算不枉殷九淵和七皇子平日裡交厚了。

 

朝中諸臣惋惜者有之、竊喜者有之,但大都是疑惑不已,卻不知殷九淵究竟為如何此。定了罪,從天牢裡提出,直接上了囚車,押出京城。即便是與殷九淵交好的大臣們也不敢來送行,只在背後長嘆一聲罷了。囚車出了城門,行到十裡長亭外,天色已是近了黃昏。遠處,老樹凋枯,樹下一人,白衣黑髮,抱琴席地而坐。然後,幽幽地,便有弦聲入耳。

 

琴音淒婉,若是子規啼唱,聲聲道,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稍後,商調一轉,琴音愈沈,纏纏綿綿,宛如輕絲飄絮,一縷一縷縛住了離人的步子,又道是,怎生歸去怎生歸去押解的差役也聽得心酸,不覺放慢了腳步。囚車上的那人使勁地轉過頭去,亂蓬蓬的頭髮遮住了他渴望的眼睛,乾裂的嘴唇動了動,發出沙啞的「荷荷」聲,始終沒有叫出口的名字。

 

「在中......」

 

弦動風顫,斜陽天外,枯木殘枝憑風蕭索。車輪在崎嶇的路上鈷鈷轆轆地滾動著,遠了,遠了。琴音漸漸低了,隨著郡車聲而去,掩沒一路塵煙,散開。一騎黑馬馳到樹下,勒住了韁繩,鄭允浩在馬上高高地俯視著金在中,眉毛一挑,透出九分九的張狂

 

「怎麼捨不得了嗎」

 

低低地垂著頭,也看不清金在中的神情,隱約見那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肌膚上投下一抹陰影

 

「走都走了,捨得如何不捨得又如何總是由不得我的。」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鄭允浩惱怒了,從馬上翻下來,粗魯地抓住了金在中的肩膀,氣急了吼著,「你這是在怨我嗎我這回為你受了傷,你竟連一句貼心的話也沒有,倒是今天老早就在這裡等著殷九淵,在中,你的心裡想的究竟是哪一個」

 

「我只是在想自個兒而已。」瀲灩的眸子不經意地一瞥,冰冷冷的,「殿下今歲方才十六,我已經二十了,待到殿下稍長,我已是容顏衰老。細思量,與其到時讓殿下厭惡我,還不若當日安安分分地跟著殷大人,至少圖個踏實。像今日這般沒有著落,我想著誰都是沒有用的。」

 

「金在中!」

 

鄭允浩心頭狠狠地剌了一下,再也忍不住,抬手重重地給了金在中一巴掌,直把他打得摔在地上。金在中捂著臉,不言不語,長髮從肩上滑下,拂過地裡的塵埃。

 

「在中......」鄭允浩很低很低地喚了聲,幾乎連他自己也聽不見,「在中......」抬起了手,有些僵硬地伸向

 

金在中。金在中的身子動了一下,似要向前挪開。鄭允浩猛然撲了過去,死死地抱住了他

 

「在中,我竟這麼不值得你信嗎你不是說過,只要我愛你就夠了嗎我已待你如是,不行嗎還不行嗎」

 

金在中握住了鄭允浩的手,很緊,用了全身的力氣抓著,斷斷續續地訴著,從綿軟中露出針尖來

 

「不行不行,還不夠啊,我把什麼都睹上了,我想要你的全部全部。允浩,告訴我......你能夠愛我多少」

 

「你想要多少......」喃喃地言語著,唇角觸到了金在中的頸項,輕輕地吻,竟是如蓮一般,清冷的媚。鄭允浩覺得嗓子很幹,說出話來也是啞的「我都給你......什麼都給你。」

 

垂眸,極細的寒光在金在中的眼底劃過,淹沒在深邃的水波下面

 

「那日,他對我說『我會將你當成髮妻般看待,若是你要,我會給你一個名分』,我記得很清楚,他這麼說著......」忽然間急促了,連呼吸也有了幾分破碎,「其實,我更想從你的口中聽到這樣的話,你明白嗎」

 

鄭允浩怔住,思量著,慢慢地變了顏色,有些怨了,澀澀地道

 

「你分明是存心為難我,我哪能相有天一般呢皇子妃的冊封都要經由父皇肯首的,我若是提起的話,父皇別說同意了,怕是打我一頓也不定。」

 

美麗的眼睛看了過來,那麼一凝眸,讓人心尖都要顫抖的疼

 

「我知你是做不到的......若是他、若是他的話......」

 

鄭允浩的嘴唇覆了上來,掩住了下面要說的話,狠狠地咬著,咬出血來了。

 

「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做到,什麼都可以做到,真的......」

 

糾纏在一起,擁抱著,吻他,身體熱得焚成了灰。枯藤,老樹,昏鴉已去,天涯外,見是那落日如血。那一夜,鄭允浩去了宮中,三更未歸。銅漏流沙,梆聲聽斷處,金在中倦了,恍惚地入了眠。然後,卻在夢裡被驚醒了。也不知鄭允浩是幾時回的,壓在他的身上,抱他。像是怕他丟了、怕他逃了,那麼緊地抱著,骨頭裡有輕微的「咯咯」的聲響,仿佛整個人要被他生生地揉碎了,很疼很疼。

 

「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做到,真的......」噥噥喃喃的話語,急促地說著,其實只是在告訴自己,「我什麼都可以做到。」

 

斑駁的陰影掩上鄭允浩的輪廓,模糊的燭光中,少年的稚氣褪了色,那是仿佛深沈的狂野,凝望著,眼睛裡,分不出是血還是火的影子,赤紅的。金在中的嘴唇動了動,從快要窒息的咽喉中擠出一點點聲音

 

「你做給我看啊......」,冰冷的氣息,帶著挑釁的意味,軟軟地流過鄭允浩的耳邊。

 

就那樣一直抱著,無言了,也無眠了,到了天明,見那西窗日曉時,鄭允浩卻絕然地離開了,連頭也不曾回。稍後的十數日裡,金在中沒有再見過鄭允浩一面。邊關的戰事愈發吃緊了,玄帝急令微調各州兵馬,傾力一戰。鐵騎兵甲在燕都的官道上行經而過,隔著高高的朱牆,隱約可聞戰馬的嘶鳴和金鼓的震響。

 

進出皇子府的朝臣多了起來,或是來往匆匆,或是掩門長談,面上皆是凝重之細。七皇子耽於政務,許是忘了東苑的那個人了,皇族貴胄多是如此心性,過眼即丟的,總當不得真。侍姬在簾外嚼著舌頭,唧唧噥噥的語聲也不甚大,恰恰入得金在中的耳中。金在中蔑然而視,信手處卻挑斷了一根長弦。

 

蜻蜓倦倦地棲在九辦白蓮的花蔭下,只有青蟬在枝頭不歇地鳴著。琴聲幽幽,坐待聞歌者,一日一日,終不見他來。直到那日,皇子府的總管趙項忽然逕直入了東苑,吩咐將金在中帶上了馬車,一路緘口不言,行到了城門下,也不問他如何地不悅,拉著他上了城樓。

高處憑風,皇朝的十方戰幟獵獵作響,幟上騰龍舞爪,霸氣跋扈。

趙項引著金在中到了城台邊上,遙遙一指。城門外,兵馬方列,隆隆的戰鼓擂響了。長戟揮拓,劍氣縱橫,雷霆虎步攪起塵煙成幕,馬揚前蹄,踏盡百萬金戈。陣前,主帥旗下一騎驃駿黑馬,金劍鐵甲的武將策馬回望,遠遠地,看不真切面目,仿佛見那太陽的影子落在他的眼底,剠痛人的狂烈與驕傲。夏正熾,火舞豔陽。城樓高處,卻有人不勝寒,美麗而蒼白的嘴唇是陽光下也不會融化的雪,冰徹心骨

 

「為何要走為何」

 

趙項尖瘦白淨的臉上始終保持著死水般的沈靜

 

「皇上此次著令平陽侯為主帥,七皇子輔佐中軍,掌這十萬兵馬,即刻便要開黴了。殿下說他不敢見你,只要你在這裡看著他走,他便安心了。」

 

長長的、尖尖的冶笑

 

「明明說過什麼都可以為我做的,原來只是信口雌黃。」恨得深了,指甲在手心中掐出了血,金在中也不覺得疼「不過是狂妄豎子,憑什麼掌領中軍難道殷九淵一走,鄭氏皇朝竟再找不出帶兵之將」

 

「金公子言語還請斟酌一二,莫要說這大逆不道之辭。」趙項的語氣陡然沈了。

 

金在中驀然回首,青絲拂風,狂亂而清高

 

「趙總管是在教訓我嗎」

 

趙項目光深沈,也看不出喜怒

 

「殿下臨行前有令,要小人照顧好金公子。公子的言行若有不周之處,小人自是要在意的。」

 

悠長的號角聲吹響了,軍士的腳步震動了巍峨的城牆。趙項的目光註定金在中

 

「殿下在下面看著你呢,請金公子回頭靠近一些。」

 

金在中傲然昂首,拂袖欲走,步子剛動,卻被趙項牢牢地抓住了。趙項強硬地拖著金在中靠在城台邊上,拉扯著他的頭髮迫他向下看去。黑馬上的少年騎士望了過來,似乎在微笑著,飛揚的笑意慢慢地淹沒在黃沙中。揚臂一揮,威嚴而剛烈的背影刻在了驕日的盡頭,去向天方。

 

待到塵煙浩散,趙項放開了金在中,跪下來,恭恭敬敬地一頓首

 

「一時情急,小人失禮了,公子海涵。」

 

金在中卻不回頭,虛脫般地倚在城牆上,良久、良久。太陽的光線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斜料,在青石磚上顫抖。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曉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