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母親帶著欣慰的微笑再次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旁邊的女孩已是我的未婚妻了。羞澀的微笑和緊張的神情在我眼中都透漏著沒有退路了的訊息。

 

「在中,過兩天搬出來吧,老煩著人家允浩也不是辦法,何況你就快結婚了」

 

母親帶著不容拒絕的語氣。攪著咖啡的手無意識的微微頓了下,抬頭報以微笑輕點頭。

 

「嗯,好。」輕的不能再輕的語氣。

 

回到那所屬於我們倆的房子門前,從口袋掏出鑰匙,開門的動作停了下來。遲疑了下,把手移到門鈴處,用力按了下去。門鈴聲回蕩很久很久,卻沒有人開門。

 

這才把開門的動作繼續下去。房子依然很乾淨,並沒有想像中那種滿地酒瓶衣服亂灑的場景。其實並沒有很多東西要帶走,環視了一下四周,拿了小包撿了幾件衣服。然後把一直珍藏在床頭櫃的相冊小心翼翼的捧在了手中。什麼都可以不帶走,可是記憶卻不能……

 

想了想,在冰箱上方的小匣子拿出平時用來留言的小便條,認真的留了要走和保重之類的話,官方到我想哭。最後,把鑰匙壓在便條上面,鄭重的放在飯桌的一角。關門的那一瞬間,我有後悔的衝動。可那也只是一瞬間。

 

回到家把身體埋進沙發裡,真切的感覺到這幾天過得是多麼的疲憊。收拾心情,手邊的相冊引起我的注意。不知道是哪來勇氣,我翻開了第一頁。他完美的側臉帶著稚氣闖進我的視線。就好像那在地鐵裡那肆無忌憚緊握著的雙手的日子還在眼前,還能觸碰。

 

一頁一頁翻下去,大笑的臉,熟睡的臉,發呆的神情,驚喜的神情,記錄著我們一路走來。那次旅行的照片也被收錄在這個相冊裡面。看著相片裡面那一面面土牆,一縷縷炊煙,一扇扇開著的窗,突然想再去一次那個淳樸的小鎮。一張特別的相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因為它是夾在兩張相片的中間,而且,明顯不是我照的,因為我對這奇怪的大石頭沒有印象。強烈的好奇心和心中那不安的浮動驅使我要去找這個地方。於是就有了第二天獨自站在火車站的那幕。

 

「先生,你要多少張票?」售票員小姐甜美的聲音傳來。

 

「……嗯,我一個人。」低聲呢喃。

 

「先生?」並沒有聽見。

 

「兩張謝謝……」

 

在火車上我一路都背靠著空氣,努力的直起微微駝背的身板。即使背後再也沒有另一個努力直起的身板來依靠。

 

「要不,你跟我過完這一輩子,這樣也會不錯吧……」

 

明明很想忘記,卻怎麼也無法忘記他在火車上跟我講過的每一句話。頓時很討厭,像是放不下的自己。可是只要想起接下來這一輩子,不會再有他的參與。這一輩子的幸福,卻不是與他廝守到老……就連呼吸也是疼痛的。

 

重新站在那片回憶無窮的土地上,稍稍打起了點勇氣。重新穿梭在那一道道相似的小巷,拿著照片一一重遊。那斑駁的土牆的牆角重新長出了新的小草,那一縷縷的炊煙早就消散,那一扇扇開著的窗戶緊閉著,連那少了個輪子,獨自挨在牆腳的廢棄單車也早就不見了影子。是啊,彼此牽著的手,不是也放開了嗎?

 

記憶的深處,那個站在陽光下,背著陽光在我身邊輕輕俯下身子說

 

「傻瓜,我就在這裡啊,怎麼會離開」的人早已經帶著他的承諾逃到了天涯越過了海角。

 

一如從前,走到雙腳麻木了,才跑到那間熱水設備有問題的鄉間小鎮的旅館。服務員大姨還是很熱情的招待了我,不是上次的那位。洗了澡,早早就躺下了。掏出懷裡那張有著並不熟悉的風景的相片,想著該是哪。才想起,還有一個地方沒有去,就是那座爬得很累的山。這樣想著,就計畫著明天起個早,上山去看看。

 

後來,那篇「我們的未來」確實被老師叫去了辦公室。老師點著我那些幼稚的話,忍著怒火對我發問著,無非就是你才多大啊,這樣只會影響學習。最後語重心長的問我,是不是有喜歡的女孩子了。我堅定的答

 

「我沒有喜歡的女孩子。」

 

我喜歡的並不是一個女孩子。我在心底偷偷地加了句。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就開始上山了。這次早到地攤販子們才剛剛開始鋪設自己準備一天努力的小天堂。他們似乎知道我是個外地客,而且要上山。都微笑的告訴我路線和讓我自己小心。依然給人有很舒服感覺的鎮民。

 

拿著照片在山上努力的尋找著,從照片上看來,是一個近乎懸崖的地方。四面只有寥寥幾棵樹,中間的石頭顯得突兀。找了近一個上午了,並沒有多大的收穫。想想也是,那麼大座山那麼多石頭,怎麼找。可是心底有小小的聲音告訴我,如果你不去找,以後會後悔。

 

這樣想著,原本停歇的腳步又開始上路了。來來往往依然沒有很多的人,大多數都是些遊客。我叫住一個看似是本地鎮民的人,懷著嘗試嘗試的心情拿著相片問了問。看著鎮民沉思的表情,想想自己也真是好笑,有誰會知道一個石頭,還會把那個大石頭的所在地記得一清二楚。

 

正當我打算放棄之時,那位鎮民似乎想到什麼。

 

「等等,我知道這是什麼了……」

 

我一路狂奔,不管路上多少石頭絆住了我的去路。一心只想快點到達目的地。那位鎮民的話仿佛還在耳邊

 

「這個啊……這個是我們這座山最神奇的地方,聽說在這塊石頭上刻上自己和愛人的名字就會……」

 

「就會永遠……」

 

找到了相片中那塊石頭,就快步走去那旁邊尋找。石頭上有許多情侶的名字,花花的又看不清,我一邊著急的找著,一邊急促的呼吸著。當真正看到那刻,我心也漏了半拍。鄭允浩愛金在中。在石頭的最頂端,反反復複刻了又刻,留下的深深的印子。我摸著那刻的不平的字體,慢慢滑下身子無力的蹲了下來。

 

「我愛你,允浩。」……

 

不知道是怎樣回到旅館的,一路上受到很多人關切的矚目。只記得回到旅館要了很多酒,一直喝。是誰說喝醉了就什麼都不用想,我只覺得,越喝越清醒,越清醒越難受。老闆娘見我喝了不少了,走過來輕輕喊著。

 

抬頭那刻我一定是嚇到了人家,一個大男人的,哭的像個小孩。老闆娘擔心的坐下,斷斷續續的跟我說了些話,我像是抓到了可以傾訴的人,把壓抑在心裡的所有話傾盆而出。

 

「為什麼,為什麼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為什麼我們不能。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卻總會在心底抱著一絲微弱的希望。我……就連那僅剩的一點點希望,我也不願放棄,我也不捨得放棄啊……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老闆娘善良的跟我一起落淚。若我們也可以一起擁抱著落淚,那該有多好。

 

二十八

 

走了三日一夜,人還在火車上的時候把手機拿出來一看,才想起三天前出發時故意關了機。現在打開,沒多久就看到了十五個未接電話,三條短資訊。十五個電話裡,九個是家裡的,一個是母親的手機,一個是父親的手機,四個是她的。三條短信裡,一條是同事的,一條是她的,一條是母親的。完全沒有他的消息。

 

自那天說分手以來,自己再也沒有看過他,有時一個人的時候會幻想著他會突然跑到自己的家,就像以前一樣客套地吃了晚飯,順勢住在那裡,和自己說,那天他是因為心情不好,胡說八道。但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沒有任何消息。似乎這二十幾年的歲月只是自己的一場夢,夢醒時分,人去茶涼。

 

回到家的時候不出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的未婚妻,在廚房裡幫著母親做飯,看到自己歸來都吃了一驚,嘮嘮叨叨著這不應該那不應該。我看著他們的嘴巴在動,卻聽不見他們說的每一句話,耳朵就像鑽了一隻蟲子,嗡嗡作響,震得我的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著。到後來,我對著他們笑了笑,說,對不起,以後不會了。

 

他們對我的反應只是詫異了一會兒,然後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四個人坐了下來一起吃飯。母親在期間一直跟我說著她的能幹她的好,說是長得那麼水靈還燒得一手好菜,我默默地吃著飯,聽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

 

「我知道,媽你別說了。」

 

以前,母親在飯桌上也很喜歡當著我的面一直稱讚他,那時候我從來不會去打斷她說的話,他們倆會又客套又親切地說著話。我知道她的臉色白了一會兒,但我只是使勁扒著飯,餐桌上一時沉默。

 

「我們明天去看婚紗禮服吧,我都訂好了日子了。在中,你有想好伴郎是誰嗎?」

 

我拿著筷子的手頓了頓,夾了一塊牛肉

 

「大學時我有個好朋友,他也在這裡生活,叫小K,我待會打個電話給他吧。」

 

母親笑著點頭,又轉頭去和父親說著話,父親語氣有些冷淡,自我搬回來那天我便察覺到了。第二天我們準時出現在婚紗店裡,是她的一個朋友開的,裝潢得很漂亮,我坐在位子上看著她們翻著相冊。

 

「在中……你覺得這個好不好?」

 

我側頭看著她手指的那張照片,然後點了點頭,母親看了看手錶,又抬起頭有些焦急地看著我。

 

「你的那個小K怎麼還不來?」

 

話剛說完我的手機響了起來,小K告訴我臨時有事不能來,在電話裡一個勁地對我道歉,而我只是抿了抿嘴唇跟他說沒關係,準備接受母親的一大堆嘮叨。而母親在聽我說了之後卻什麼也沒說,讓我和她先去試衣服。偌大的試衣間,我坐在排在一旁的小凳子上,眼睛直盯著面前的禮服,好久才起身緩緩地脫去身上的衣服,這幾日來的一舉一動我都像是剩電不多的機器人,聽著別人的指令做事,沒有自己的感情。

 

衣服脫到一半的時候我聽到試衣間的門開了,下意識地轉頭去看,不由得一下子僵在原地。他手裡拿著伴郎的禮服,站在我的面前,和我直直地對看著,很久很久。就像是一個世紀那麼長,久到我以為,那就是我們曾經說過的永遠。直到母親在外面喊著

 

「你們怎麼換得怎麼慢」時我們才回過神來,他摸摸鼻子笑了笑。

 

「阿姨說你們試衣服伴郎沒法來,讓我來代班一下。」

 

我以為他會說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話,心裡像翻江倒海,但在聽到這句話的同時,我能感到那顆在上一秒鮮活地跳著的心,變成了粉末,摔在地上,連碎片也找不回來。

 

「……嗯。」

 

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我轉過身繼續換著衣服,比他要先一步出了試衣間,或者說,那是逃離。母親一見我出來便笑顏逐開,把我推到鏡子前嘟囔著

 

「新娘的衣服複雜點,還得等會,我去幫忙。」

 

我並沒有說什麼,看著鏡子前的自己,一身黑色的西裝,胸前綁了一個領結,似夢非夢。沒多久他也出來了,被婚紗店的老闆娘同樣推到鏡子前。我們並排地站著。我從鏡子裡去看他,同樣黑色的西裝,戴著領結和我站在一起。我繼續往上看,正好對上他的眼睛,他也隔著鏡子看著我。沒有責備,還是一如從前清澈帶著絲絲寵溺的眼神。就是這種眼神,讓我誤以為犯錯都能被原諒。只是,我真的希望他現在能捏著我的鼻子,怪聲怪氣的嚷著

 

「這次你做的大錯特錯了……」

 

幾天不見,似乎更高,更瘦了些。

 

「嘖嘖,兩個都很帥啊……」老闆娘在一旁不禁發出讚嘆的聲音。

 

我眯起眼睛看著鏡子裡的兩個人,突如其來的霧氣模糊了視線,我有種錯覺,他們的表情是幸福的笑,他們的手牽在一起十指相扣,他們的背後是明亮的教堂……

 

「在中……」他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公司將今年出國實習的機會給了我,我可能不能參加你的婚禮了。」

 

他的聲音很輕,語氣淡淡的沒有什麼起伏,我聽了後愣了一會,咧開嘴微微地笑。

 

「在國外要好好的照顧自己,要是結婚了……記得給我送喜帖……」

 

他並沒有回答我什麼,因為新娘出現了。她拖著長長的婚紗走到鏡子旁,還化了一點妝,周圍的人全都大力地拍掌,他也識趣地退到了一旁。鏡子裡的人換了一個,甜美的女生嘴角含著淡淡的笑容,一臉幸福且小心翼翼地攬著我的手臂。可是……我卻看不到幸福,看不到教堂,看不到希望……

 

結婚的那一天,他確實沒有來。儘管他早已告知了我,我還是忍不住要在人群中尋找他的蹤跡,我知道,我還保持著幻想,保持著希望。但在我麻木地說出「我願意「的那一刻起,希望就像童話裡的灰姑娘遇上了十二點的鐘聲,破碎得一塌糊塗。那一天我醉得不省人事,所有人都說我是太高興了。但我心裡卻比誰都苦,我想找個清淨地方放聲大哭,想撲在他的懷裡,想抱著他就不再放手了。

 

很久以後,我和女兒兩人相伴著坐在陽台裡一起看著天空,她沉默了很久後忽然開口,她說,爸,一直以來你都很不開心,這真的是你要的幸福麼。我笑了笑抓起她的手來拍了拍,捏在手裡。

 

我告訴她,我愛的人給不了我要的幸福,那麼我怎麼能……讓犧牲了真愛而建立起來的家庭過得不幸福呢?女兒並沒有怪我,她只是含著眼淚,她說,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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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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