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在沒有他陪伴的幾十年裡,並沒有愛著的時候所想的那樣活不下去。我依然帶著最美的回憶一路走了下來,只是並沒有了他的消息。感到欣慰的是,聽說他抓住了那個出國實習的機會。感到可笑的是,連這一點消息還是得靠聽說。像是做了一場夢,不同的是,這場夢醒之後我還依然清晰記得夢了什麼。有時候想他的時候總會埋怨當初他怎麼會捨得就這麼拋下我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心痛卻停在為什麼我當初會拋下他結婚。不過就算給我從來一次,我的決定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日子與其說過得平淡,倒不如說在被寂寞掩蓋的年華里已迷失了自己。缺了一塊的心,再也精彩不起來。

後來的日子裡,我漸漸熟悉了心底那個叫做遺忘的角落。就算是很想念他的時候,也不然我想起。每次實在是心痛了,就悄悄跟自己拉個小拇指,就破例這麼一次……讓我想想他。

 

不知道他現在過的好不好。

不知道他頭髮有沒有長。

不知道他稚氣的臉有沒有成熟。

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

……

 

女兒二十來歲那年在一間學校當老師,因為是剛進去的而且沒有什麼經驗,女兒經常在學校忙到很晚才下班,連吃個飯都困難。可女兒總說是要比別人努力多幾倍的了。女兒是我老年的一個欣慰,一起過著平凡的生活。

 

那天女兒難得回來跟我吃飯。晚上燒了許多菜,雖然大部分都是女兒幫忙,可我也倔著幫忙。因為這樣讓我忽然有了年輕的感覺。飯桌上女兒甜甜的笑著,跟我講著學校發生的每一件事。她在飯桌上說起她在新學校的生活。像是學生又取得好的成績,學生又因為某些小事惹她生氣,老師們面對升學所做出的努力,還有就是教導主任嚴格的執教。

 

女兒似乎經常笑著跟我提起那位似乎很嚴厲的教導主任,說道那位教導主任對她很好,很照顧她,而且最近身體不太好把工作大多交給了她讓她感到很充實。我緊張兮兮地說是不是別人看上你了,又調侃到要不就是你看上人家了。

女兒白了我一眼,沒好氣的說到我可沒興趣跟一上了年紀的人共同迎來生命中的春天。

 

每當夜了,人老了,坐不起那些晃來晃去的搖椅便安安分分的坐在長椅上自己靜靜的呆會。女兒也會很懂事的端來水果茶水之類的東西。也會陪我聊一會兒天,說的最多的,還是關於我和他之間的事。那天晚飯過後,女兒忽然開口問我

 

「爸……你還愛他嗎?」

 

我沉默的沒答,哪有說不愛就不愛的。我們把所有青春都給了彼此,那已經不能用愛不愛來形容了。女兒的開通使我有了一個訴說的物件,也彌補了一些心靈上的缺陷。記得很清楚的是,女兒總會靜靜的聽我說完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儘管已經聽過許多遍,還是會陪我一起品嘗,一起感動。所以當我提出讓女兒幫我找他的要求時,女兒沒有猶豫就答應了。

 

我想我當時不過是隨口說說罷了,人海茫茫,怎麼找?身處異地,怎麼找?只是心底裡有個喧囂的聲音,那是我當年的不屈和不甘心,迫使我帶著妄想想要再見他一面。然而這件事情似乎一絲頭緒也沒有,不知過了多久,大概連我都忘記了這件事的那天,女兒出乎意料地在上班時間出現在家門口前。我和老伴打開門看著她愣愣的樣子,心裡一顫,還以為她被誰欺負了,都著急著問她怎麼回事。

 

女兒並沒有回答我們兩個,她只是一下子抓住我的手,眼眶紅了一圈。

 

「爸……」

 

心臟突然收縮了一下,直覺告訴我,女兒呼之欲出的話,便是我期待了幾十年的事情。

 

「爸……我們主任走了……」

「爸……鄭主任走了……」

「鄭允浩……主任……」

「我早該想到的……爸……對不起……」

 

記憶裡一個多月前與女兒的對話浮現在腦海中。

 

——他叫鄭允浩。

——啊?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和我們主任同名耶。

 

我眼眶一黑,直直往後倒去。

…………………………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睜開眼時是白花花的天花板,而我似乎做了一個冗長的夢,看了一場黑白電影,電影中那三條童年時候的街尤為清晰,街的這頭是一個小公園,泥地裡砌著高高的城堡,街的那頭是我曾經的家,我站在二樓視窗往下看,下面站著一個小孩,手裡舉著樹枝大聲地叫著。他在叫什麼?……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而整場電影裡他的身影一直存在於我的視線之中,從一開始的清晰,逐漸模糊,最後變成一個黑點。再也看不見。

 

他走了後的第三十四天,我出院。因為中風,我的手腳不再靈活,女兒推著輪椅要將我載回家,而我卻固執地捧著懷裡的本子,要去他的墳前。

女兒嘆了口氣,終於妥協。

 

這個天氣,墓地顯得尤為潮濕,我腿上鋪著毛毯,靜靜地坐在輪椅上,他的墳前。風很大,吹亂了我的頭髮,我也不費力去撥,只是撫了撫懷中的冊子,顫著手打開。這是我住院期間,以口述的方法讓女兒寫下的所有關於我和他的事,整理成了一個冊子。我看著他墳前那張經歲月蹉跎的臉,唯一沒有變過的是他的笑容。我眯著眼睛學著他笑了笑,開始一行一行地讀了起來。

 

沒多久,天空又漸漸地下起毛毛細雨,女兒在背後極力地忍著啜泣,並沒有打擾我讀著冊子上的內容。一滴豆大的水滴落在冊子上。讓人分不出的不過是不知道,那到底是天上的雨,還是,臉上的淚。

 

番外:當年的兩三事

 

「等十年後我們的存摺都有厚厚的積蓄了,我就去做個教師,每天都準時回來給你做飯。」

——題記

 

上課鈴聲響起,學生們各就各位,鬧哄哄的校園一下子又變得寧靜。我除下眼鏡捏了捏鼻樑,把看完的一堆教師寫的教學感想整理在一起,放進一個資料夾裡。

 

拉開抽屜的時候不由得愣了愣,躺在資料夾上的是一封紙質已經發黃的信,紅紅的章印隱約顯出「退信」二字,我放下手頭的資料夾,拿起這封信。寫著位址的筆跡已經隨著歲月而逐漸淡化模糊了,憑著記憶能夠準確讀出信上的收信人地址,我用手指輕輕摸著自己當時因為匆忙而寫錯的地址,不免得一陣苦笑。

 

那一年被學校派遣去澳大利亞home stay,臨行前給他寫的信,卻因字跡過於潦草,把「1」寫成了「7」,回來發現退信那一瞬間似乎就想到了他在另一個城市悲傷的表情。害怕他會多疑,於是也沒和學校請假,帶著身上不多的一個學期的伙食費就往他那奔去。雖然因此而遭了校長的一頓批評,卻也安全地解除了我們之間的一次危機。

 

「主任。」

 

我把信放回抽屜又關上,抬起頭來看著來人,卻突然有些僵在原地的感覺,我知道只不過是我的錯覺,有那麼一瞬間,我竟然覺得眼前站著的人是他,只不過站著的這個人有一頭烏黑的長髮,兩頰打著淡淡的腮紅,笑得有些拘束,有些靦腆。

 

「您好,我是金智律,是新來的實習老師,E老師叫我過來跟您報到……」

 

我前一秒放鬆的神經再一次緊繃起來,有些震驚地看著她。

 

「你說……你叫什麼?」

 

她或許是因為我的語氣而馬上變得惶恐起來

 

「我叫金智律……請問,有……什麼問題嗎?」

 

——如果我以後有女兒我就要給她取名為鄭智律。

——你在說什麼……再說一遍?

——我錯了!

 

我仔細地端詳她的五官,發現她有七分像她的父親,三分像她的母親。過了一會兒她皺了皺眉,我這才覺得不妥,清咳了兩聲,低下頭來邊寫東西邊對她說學校的規矩。末了抬起頭來,發現她還在認真地做筆記,於是便笑著把中午學校發的飯後水果給她遞了過去讓她努力工作。她似乎有些受寵若驚,愣了好一會才露出大大的笑容接過水果。像足了他,情緒大起大落。

 

智律經常有事沒事就會到我的辦公室來找我,讓很多對我望而卻步的人都對她感到十分佩服,她偶爾會有做錯事的時候,我便會板著臉孔批評她,但她還是很勤奮。我們一開始聊的只是工作上的問題,例如她向我請教要用哪種教學手法以及課堂上會出現的各種問題。到後來她會主動地跟我說一些關於她家裡的事情,說得並不多。相比起來倒是對我更有興趣。

 

她總說我是學校的傳奇人物,為了鑽研教育事業終身未娶很偉大。而我只是笑著搖了搖頭,一邊整理一旁的書籍,一邊隨口說著

 

「哪有那麼偉大,只不過是外人用他們的角度來冠名罷了。」

 

她翻著我寫的教案的手停了下來,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問

 

「難道是有故事的?」

 

我也停下收拾書籍的動作,回過頭對上她的視線,微笑著。

 

「我只是在等,他回來找我的那一天,我怕我會讓他失望。」

 

她僅僅只是驚訝了一會,隨即表情柔和下來。

 

「主任你一定很愛她吧。」

 

我點點頭,又看了一眼牆壁上的鐘,對她揮了揮手

 

「別老愛八卦別人的感情事兒,要上課了,快回去吧。」

 

她眨了眨眼,站起來擦了擦鼻子,說了聲好吧就把教案放下轉身出去了。而我的回憶卻一次過全湧現出來。那一年我們都還很年輕,兩人住在一個小小的屋簷下,沒有別人的打擾,過著很幸福的日子。我們白天時會在外面各自拼搏,回到家裡輪流吃著各自做的飯菜,晚上入眠時相擁在一起取暖。

 

但如今已經物是人非,那晚他的父母親在我面前下跪的樣子依舊歷歷在目,他們哭著扯著我的衣袖,求我放開他們的兒子,求我給他們的兒子一個正常人生。那晚離開他們的家,我喝了很多的酒,回到家時已接近淩晨時分,但家裡卻依舊燈火通明,他坐在一桌子豐盛的菜前等著我。

 

其實後來的日子裡我總是不斷地在想,如果那時我並沒有選擇妥協,今天是不是就得到幸福了呢。如果我當時能夠堅持一下下,今天是不是就不會落到這個地步呢。如果當初我能堅決地和他一起對著叔叔阿姨說不,今天是不是就能如願以償了呢。

 

……但我忘記了。這個世界上,並沒有那麼多「如果」

 

他結婚的那天,我拒絕出國,辭去公司的工作,在他的婚禮的角落裡悄悄地待著,我知道他的眼神在四處摸索,他在找我。但我卻沒有足夠的勇氣去毀掉我對他父母的承諾,沒有勇氣站出來拉著他的手帶他走。最後,他失望地低下頭,面無表情地說「我願意」。而我也無法再坐下去,看著他親吻新娘。

 

我們早已被世人看透的感情,我們珍惜的那份小小的甜蜜,對於旁人來說,不過是一種不正常的愛戀。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只有一條路。我很慶幸,背負「放手」罪名的人是我,而我愛著的那個人,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和美好的親情。對於我來說,已經很滿足了。

 

最近的身體越來越不好,我給學校請了長假將大部分工作轉給了智律,她擔心地叫我要好好照顧身體。我看著長得如此水靈的她,就像是我的孩子一般,讓我的眼睛不免得有些濕潤。我去了一次旅遊。目的地是二十幾年前那個畢業旅遊的鄉村小鎮。仿佛能預知某些事情一般,想在人生旅途的末站,再去重溫一下最初的美好。

 

可以說,這裡已經全然沒有了當初的鄉村氣息,原來的小巷子全部改成了寬敞的柏油馬路,低矮的房屋也已經全部拆掉了。唯一不變的只是原來那座山,而且現在已經成了一個著名的旅遊景點。我有些吃力地往山上爬去,走一點兒山梯就停下來休息一下。這裡的樹依舊茂密,蔥蔥郁鬱地遮住頭頂的陽光,斑駁了綠地。不知道爬了多久,我終於再次踏上了這個山頂,風景依舊大好。

 

我微笑地看著遠方,他曾經坐過的位置,仿佛眼前又浮現出他的身影,悸動我的心。看得出神了,卻又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往背後走去。我在尋找當年偷摸留下,而如今可能已經被磨滅掉的痕跡。

 

那塊立著的大石頭似乎又多出了更多的名字,我困難地一點點摸索自己當初刻字的位置,在繞石頭一圈後終於驚訝地愣在原地。在那個被我反復刻得很深的「鄭允浩愛金在中」的下面,多出了一行字,同樣深刻的字——「金在中也愛鄭允浩」。

 

我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摸著這兩行字,終於,落下淚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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