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在中不覺瞥向他,正見他雙眸輕闔,似在沐浴微風。在月下更顯眉目柔和,俊逸非凡,看得金在中一陣恍惚。
「咕——」
一聲腸鳴不合時宜地響起,鄭允浩面露窘迫,抓了抓頭問道
「可介意我吃點東西?」
「你還未進晚膳?」金在中略有些驚訝。
鄭允浩點頭,掏出紙包利索打開,取了一個巧果開始咀嚼。吃完巧果後,他似是覺得不夠,又將那糖人吃下肚。意猶未盡地舔唇,卻見金在中直勾勾地盯著他。
「我也想吃。」金在中開口道。
鄭允浩聞言一愣
「你不是不需進食嗎?」
「我能嘗味道。」
「但你之前明明……」未待鄭允浩說完,金在中就睨了他一眼。鄭允浩閉了口,為難地看看手中僅剩的竹簽,道「我這就去買。」
不料金在中卻撅嘴道
「我只要方才那個。」
「咦?那個已經……」
「真是……呆子!」金在中輕斥一聲,猛然伸臂攬住鄭允浩脖頸,貼上那因驚訝而微張的唇,舔咬並用,好似在品嘗糖人。這……怎地同那夜的夢有幾分相似?鄭允浩愣神間,金在中鬆開了手。他伸舌舔了舔唇,嘴角一彎
「很甜。」
若遇此情形鄭允浩還不知何意,那真是枉活二十年了。他望著臉頰透紅的金在中,心中又驚又喜,忙掐了一把腿,而後覺得這痛也是甜。見他這般模樣,金在中忍不住笑了。
鄭允浩呆呆注視那美好笑容,突問道
「還想嘗嗎?」
「嗯?」
金在中甫一怔就被摟住腰,嘴唇也被一火熱物事覆上。這回是鄭允浩主動,起初他還有些克制,只沿著嘴唇舔吻。待金在中一張口便愈發急切,伸了舌在那冰涼滑膩的口中攪著,甚而卷起金在中的舌重重吸吮……
「在中,我喜歡你……」換氣的間隙,鄭允浩情不自禁道。
豈料金在中聽了,竟狠狠咬了鄭允浩下唇一口。
「哎喲!」
鄭允浩痛叫道,立刻退開了身子,一面輕撫滲血的唇,一面詫異地望著他。
「哼,喜歡我……喜歡我還同那蘇小姐眉來眼去!」金在中怒嗔道。
鄭允浩滿臉困惑
「我甚時候做過這事?」
「坐馬車時!」
聽罷鄭允浩忙開口解釋
「我、我只是同她講了幾句話!」他忽然一頓,小聲嘀咕道「你和那殷小姐才是……」
「你說甚?」金在中一挑眉,似是又要發怒。
鄭允浩趕忙搖頭,繼而露了個微笑,道
「不要非你今日是因這而氣?」
「當然不是!」金在中當即否認,眼神卻飄忽不定。
「在中,」鄭允浩輕喚,臉上俱是認真「我只喜歡你,所以絕不會同別人那樣。我曉得我倆身份懸殊,且俱為男子,若我說出心思你定會翻臉,就一直壓著。但你方才竟……」
他笑了笑,大著膽問道
「在中,你是否也……」
卻見金在中低著頭,沉默不語。鄭允浩心內陡然一涼,暗道不要非是因那夢而會錯了意,真如此可就糟了。
「原來……你只是想嘗糖人味道。」
「不是!你、你……真是呆子!」金在中急道,面上逐漸通紅「反正……就是這樣!」
鄭允浩聽完這番話,頓時笑眯了眼。他環上金在中的腰,耳語道
「我想你聽說。」
溫熱的氣息讓金在中一陣瑟縮。他轉頭看向笑容滿面的鄭允浩,忽覺得這人興許是大智若愚。正尋思間,鄭允浩又叫了他一聲,然後竟慢慢鼓起腮,臉孔變得好似包子。
金在中噗嗤笑了,繼而正色道
「我也喜歡你。」他頓了頓,喚道「鄭……允浩,允浩……」
望著那吐著自己名字的嫩紅雙唇,鄭允浩心下一動,又深深吻了上去。兩人又逛了一會,買下些零碎東西,便尋了家客棧落腳。由於正逢賞荷時節和七夕之夜,客棧只餘一間上房。所幸裡面床鋪極大,睡兩人還綽綽有餘。稍事休息後,兩人分別去洗漱。待鄭允浩回房時,看見金在中正站在窗邊出神。聽見腳步聲,金在中轉過了頭,臉上帶著些許憂傷及期盼。
「允浩,我想去嫇州。」
鄭允浩先是一愣,而後想起嫇州是江南名城,恍然道
「你家在那?」
「嗯,我想回去看看,」金在中道「現下我白日也可正常行動,且那惡徒見我失蹤,極可能對我家人不利。我不能再任他胡作非為,所以……」
他說著,眼眶開始泛紅。見狀鄭允浩忙道
「你不要急,明日一早咱先回去,打點完行裝就出發去嫇州,可好?」
「好。」金在中點了點頭,勉強擠出一絲笑。
鄭允浩看著心疼萬分,趕忙走過去輕輕攬住他。金在中身子一顫,猶豫片刻後,伸臂摟住了鄭允浩。七月初七夜,月色撩人。一雙璧人靜靜相擁,竟是如畫一般。
翌日一回到小屋,鄭允浩就急急備好一切,然後同金在中再次到達千芙鎮。兩人在街上轉了一圈,找了幾個人,終於雇了一輛馬車啟程前往嫇州。嫇州距千芙鎮大約五天車程。馬車自初八傍晚出發,一路飛馳,途中甚少休息,十三日清晨便至嫇州郊外。金在中打著哈欠,伸手撩起了簾子。只見外面旭日初升,染得天際一片瑰麗。路旁草木興盛,野花間綴,偶有蜂蝶飛過,一派盎然之景。
晨間的風帶著絲絲寒意,讓人瞬間清醒。金在中迎風前望,在薄霧中依稀看到了一座高大城門。馬車又向前駛了幾裡,城門愈加清晰。漸漸地,「嫇州」二字映入眼中。
「到了……」金在中喜道,不由推了推一旁的鄭允浩「允浩,到了!」
鄭允浩揉揉眼看向外面,微微一笑,道
「嗯,恭喜回家。」
「呵呵,待回到家裡,我請你吃嫇州菜,遊嫇州河……再帶你見識一下嫇州最大的酒樓、賭坊……」
望著金在中那興奮模樣,鄭允浩淺笑著,眼底滿是寵溺。半個時辰後,兩人終於下了馬車,站在了嫇州繁華的街上。嫇,美好。嫇州,美好之地。相傳天帝有一女喚作嫇,姿容秀麗,溫柔似水。天帝便讓她管轄此地,且以其名作為地名。嫇州有三多,一為美食,二為流水,三為才俊。若是到嫇州一遊,定要在嫇州河上的酒樓中,同當地才子吟詩作對,一較高下,才不虛此行。
鄭允浩少時隨父母去過都城翎都,卻是首次來到嫇州。這裡粉牆黛瓦,石橋流水,仿若一幅寓意深遠的水墨畫。較之翎都,嫇州少了一分富麗;較千芙鎮,又多了一分積澱。不溫不火,恰到好處。由於是初回前來,鄭允浩有些新奇地掃視四周。觀了一會,遲遲不見身旁之人有所動作。他疑惑地轉頭望去,發現金在中已不復初時那般激動,而是微張著口,怔怔瞪視街道。
「在中?」鄭允浩試探著喚了聲。
卻依然未動。
「在中!」鄭允浩提高了音量。
金在中這才回過神,定定望向他,眸中閃著幾分驚懼。他動了動唇,哽聲道
「允浩,我不認得這裡了。」
鄭允浩一聽滯了片刻,道
「怎會如此……不要非你連家在哪也不記得?」
金在中搖了搖頭
「並非不記得,是不認得。」
聽他這樣說,鄭允浩只覺如墜雲霧。
「這裡……變化太大。」金在中繼續道。
「你離去那麼久,有變化也是常事。」鄭允浩忙寬慰道,卻見他不住搖頭。
「才數月不會變化甚巨,」金在中尋思著,繼而似是想起了甚,問道「允浩……今年……是甚年?」
「毓帝五年。」
話音剛落,金在中立時睜大了眼,一臉難以置信
「你……誆我罷?」
「自然不會。」
金在中突地笑了,眼裡卻只餘哀傷
「若我說……我不曉得毓帝,你作何感想?」見鄭允浩有些困惑,他又道「我死的那一年,是樞帝在位。」
「啊!」鄭允浩不由驚叫一聲「那是皇祖……」
「呵,果然如此……」金在中依然笑著,哀傷卻更濃「原來竟已經……」
「咚。」
「爺爺!」
兩人聽到聲響連忙回頭,見一古稀老人立於面前,拐杖落在腳邊。他身旁有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子,看模樣不超過二十。那老人盯著金在中,驚訝得張大了嘴。
「你、你……」他嘴唇不停哆嗦,卻吐不出完整語句。
正當金在中慾開口,那老人終於說出了話
「小九……你是小九!不會錯的,不會錯的……」他又轉向年輕男子道「俊秀,這就是你舅公,你失蹤了四十年的舅公……」
甫一說完,其餘人俱是一驚。金在中打量了老人好幾眼,才遲疑道
「五……姐……夫?」
未等老人答話,那年輕男子先笑了,道
「爺爺,您糊塗了罷。若舅公在世也要六十了,這位公子如此年輕,怎可能是舅公?」
老人一愣,臉上露出些許迷茫,但很快肯定道
「是小九,一模一樣……小九,你終於回來了,終於回來了……」
男子見狀蹙蹙眉,面向兩人道
「二位抱歉,我家爺爺年歲大了,頭腦不甚清楚,應是認錯人了。」
「你家可是城東金家?」金在中突問道。
男子聞言略有些驚訝
「是,看你們像從外地來,怎會曉得……」
「那不錯,我確實是你舅公。」金在中微笑道「俊秀,你應是姓金罷。五姐夫是入贅,且只有一個兒子。我走的那年你爹才五歲,你笑起來很像他……」
「公子不要說笑了。這些若有心去打聽,也非難事。」金俊秀打斷他,表情微微變冷。
「我曉得你不信,但此事說來話長,」金在中頓了頓,「可否帶我倆回府詳述?」
金俊秀正要拒絕,卻聽一旁的老人連聲道
「好,好。」
「爺爺,這兩人來歷不明,怎能……」金俊秀急道。他到底年歲不大,一著急就露了幾分稚氣。
老人擺手道
「不要說了,況且家裡也無甚讓人垂涎的。」
金俊秀一聽此話咬了咬唇,而後專心走路,閉口不再言語。金在中走在兩人身後,將那番對話聽得分明。他略一猶豫,終是開了口
「五姐夫,家裡……不要不是生了甚變故罷?」
老人聽罷停下腳步,長籲一聲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哪。」見金在中面露驚疑,他又道「待回去,你便知曉了。」
聞及此,金在中心內咯噔一響,隱隱浮起了些不安。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的鄭允浩見了,立刻握住他的手。絲絲暖意暫態傳來,還間雜著許多情感,竟讓他的心緩緩平靜。金在中不由望向鄭允浩,只覺得這一握勝過千言萬語。
走了約不要半個時辰,終於望見了金府。仍是記憶中那般寬大,卻不復恢弘。朱紅大門落了漆,匾額的題字也已斑駁,圍牆縫隙裡長滿青苔,整座宅邸像是經久未修。院內一片死寂,聞不得半點聲響。金俊秀上前打開門,又返回來攙扶老人。老人走了幾步,回頭示意兩人跟上。金在中在門外站了片刻,而後像是狠下心似地邁步跨入。雖想過其內景象,但親眼見到,仍覺觸目驚心。
院內荒蕪破敗,泥石遍地,雜草叢生,假山已被搬走,池間漂滿浮萍。雕樑畫棟的房屋早失了光華,饒是陽光也添不上半分色彩。金在中怔怔注視前方,心底一片哀涼。這時,一個拐著包袱的婦人神色慌張地從灶間走出,看到眾人後一愣,繼而駭道
「太、太老爺,少爺,你們……回來了啊……」
「貴嫂,你這是……」金俊秀望著婦人,悵然道「要走嗎?」
那貴嫂一聽嗵地跪下,忙不迭磕頭謝罪。
「你走罷,」金俊秀揚手道「總比在這挨餓好。」
「多謝少爺,多謝少爺……」貴嫂聞言如蒙大赦,又磕了幾下頭,就拐著包袱匆匆離去了。
「最後一個也走了。」老人嘆息,忽身形一晃,差點跌倒。
金俊秀見狀著急道
「爺爺,我扶您回屋歇息。」他又瞟了金在中和鄭允浩一眼「二位請稍候。」
待他走後,金在中開了口
「想不到金家……也有這樣一天。」
那冰冷語氣襯著此刻荒涼場景,真真是悲極。
「在中……」鄭允浩低喚道,面上露出些擔憂。
「那邊原本擺著許多石椅,入夏後我們便在那相聚乘涼,說說笑笑,」金在中的視線投向遠處,「如今,物已撤,人亦散。」
他停了一會,又道
「爹,娘,姐姐,姐夫,還未曾謀面的外甥,孫輩……誰都不在。」
隨著那微顫尾音的落下,鄭允浩再次握住他的手,堅定道
「我在。」
金在中聽罷倏地轉頭望他,黑眸中溢著淡淡水汽。
「有我在你身邊。」鄭允浩柔聲補道。
金在中凝視他,正慾答話,卻聽到一陣腳步聲。他忙回了頭,見是金俊秀。
「二位請隨我來。」金俊秀似乎不願多說,一說完轉身便走。
兩人跟著他進了主屋,在尚算整潔的客廳內坐下。
「捨下窮酸,只拿得出這茶葉,望二位見諒。」金俊秀取出一茶罐正要倒,卻被金在中攔住。
「怎地,不要非公子嫌棄?」金俊秀斜乜向他,語氣不善。
金在中緩緩搖頭,道
「我記得五姐夫愛茶,還是留給他罷,我倆喝水就可以了。」
金俊秀一愣,嘴唇動了動卻未言語。他最終收起茶罐,泡了兩杯熱水。
「俊秀,」金在中喚了一聲,神情有些遲疑「家中其他人……」
「長輩幾乎都已去世,小輩離家闖蕩,數年也不歸來一回。」金俊秀涼涼道「近十年來家中生意每況愈下,又無人肯施援手,漸漸就如此了。」
金在中聞及此心中不覺一痛。雖早已料到此結果,可一旦被證實,胸口仍湧起了抑不住的哀慟。四十年,大半人生,於他卻是一夢而過。睜眼醒來,已是滄海桑田。熟悉的一切皆已消逝,連唯餘的記憶也不甚清晰。
「公子?公子?」金俊秀見他呆怔著不說話,忙喚了幾聲。
金在中卻置若罔聞,半晌才看向他,啟唇道
「不是要說我的事嗎……呵,竟已過了四十年……」
他乾笑了一聲,雙眸開始迷離,似是在回憶。但鄭允浩發覺他那握著茶杯的手,正微微顫著。
「追溯源頭,要從我十九歲那年說起……」
金在中所敘述的前事,鄭允浩皆已知曉,但聽到細節時仍感憤怒。
「總之,若不是身邊這位鄭允浩公子,我怕是已經……」金在中轉頭望向鄭允浩,輕聲道「允浩,謝謝你。」
鄭允浩見他神色恢復如常,心裡鬆了口氣。他沖金在中笑笑,桌底下兩人的手隨之交纏到一起。聽完金在中所言之事,金俊秀低著頭不作聲,似是在思索。
「若你不信,我能證明。」金在中說著,突捉起金俊秀的手放到自己胸口,「如何?」
卻見那金俊秀臉色一赧,使勁掙開了他,道
「我並非不信,只是還需細想。」
金俊秀頓了頓,拱手道
「兩位公子,捨下雖頹敗,但空房甚多,被褥齊全,若不嫌棄就在此住幾日罷,」他垂下眼,聲音低了下去「這也是爺爺的心願。」
聞言金在中先看了一眼鄭允浩,而後點頭道
「叨擾了。」
這三人到底年齡相仿,又說了一會話後,氣氛逐漸融洽。突然,鄭允浩提議道
「俊秀,不要喚我公子了,我就長你一兩年,若願意便喊哥罷。」
「那……允浩哥?」金俊秀順勢喊道,再看看旁邊盯著他看的金在中,良久竟喚出了一聲「舅公……」
金在中一聽立刻笑了,贊道
「喊得好!」繼而得意地看向鄭允浩,「允浩,依這輩分,你應當叫我聲爺爺。」
「呵。」
鄭允浩輕笑,湊到金在中耳邊低聲說了甚,然後就見金在中耳根通紅,別過臉不再理會他。見兩人如此,金俊秀有些詫異,但很快又勾起笑,道
「時候不早了,我去準備午膳,失陪。」
「我同你一起去,」金在中忙道「興許能幫些忙。」
「我也去。」
金俊秀掃了兩人幾眼,微笑道
「多謝。」
兩人就這樣在金府中度過了一日,其間幫了不少忙,也從老人口中知曉了金家四十年來的事。俗話說富不過三代,家道中落並不少見。可奇就奇在,金家是自某一日起連遭橫禍,從此一蹶不振。金在中聽聞此言,心道不要非是那惡徒下了甚毒咒,才使自家落到這般境地,卻不知他現下是否在世……
思緒紛雜間,金在中不由走入了庭院。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站在原先擺放石桌的地方。此時已入了夜。十三日的月亮已近似望月,正孤零零掛於天邊,灑下皎潔光輝。照著地上那些碎石泥沙,更添淒清。原以為自己已釋懷,但獨自一人時,還是……往日親朋相聚的情景如雲煙一般浮現,刺得金在中心口徹痛,眼眶灼熱。
「咚。」一聲輕響。
金在中循聲望去,見是腰間的朱紅小魚落到了地上。他俯下身拾起,用手擦去塵土。想到送這魚的人,金在中不覺勾起了唇角。不管如何,我還有他……這時,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接近,還未等金在中回頭,就被擁入了一個溫暖的懷中。
「……允浩?」
「在中,難過的話,就哭出來罷……」鄭允浩緊摟著他,在他耳邊低語。
方才鄭允浩一進院內,就見金在中呆站在月下,單薄的背影透著孤寂和憂傷,讓他只覺心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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