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在中見鄭允浩及至吃完仍一言不發,不覺有些詫異。從前那些有幸嘗到他手藝的人,哪一個不是讚不絕口?雖說此番處處受限,但也算中上乘,這鄭允浩怎就……如此想著,金在中開了口

 

「這菜如何?」

 

「嗯……」

 

「你倒是說呀!」

 

鄭允浩見他急了,忙道

 

「好極,好極……」

 

「那是自然,」金在中立刻臉露得色「我可是得我四姐真傳,她是江南名廚,當今聖上都曾親自前來品嘗她手藝!」

 

「呵,那我真是榮幸之至,」鄭允浩輕笑,而後略有些好奇「四姐?你上面姐姐真不少……」

 

「有八個呢!」金在中言及此,霎時苦了臉「個個如花似玉,知書達理,身懷一技之長,卻皆慾將絕技傳與我,真是累煞我也!」

 

鄭允浩聽罷莞爾

 

「那你可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原以為金在中會繼續得意,未料他竟謙虛道

 

「略知一二。」

 

「不要非……更擅長女紅?」

 

「你說甚!」金在中一聽騰地站起,怒道「竟敢取笑我,看我不掐死你!」

 

語畢他伸臂襲向鄭允浩。鄭允浩見狀忙起身逃開,故作驚懼道

 

「大俠饒命!」

 

話雖如此,他面上卻滿是笑意。金在中見了氣竟消去大半,但依然繃著臉,順勢喝道

 

「賊人!往哪跑!」

 

兩人剛及弱冠,到底還是少年心性,這般鬧騰了一番,不覺已至夜深。鄭允浩將桌上碗盤收拾好,望見金在中已躺倒於榻,似是累極。鄭允浩不禁憶起初識,那時覺得這少爺真不好伺候,現下卻道他只是驕縱慣了,其實本性純良,且知恩報德。思及他特意做的菜肴,鄭允浩只覺心情越發愉悅,差點哼起小曲。

 

再看金在中,不知何時起了身,正望著窗外發愣。鄭允浩一尋思,料想他方才提到親人,定是念家了。多日來他因體質緣故不曾下山,除鄭允浩外未見過別人,委實寂寞,不如……

 

「在中,明日想去村中走走麼?」鄭允浩開了口,見金在中回頭便繼續道:「雖不似城鎮那般繁華,但也別有一番風情。」

 

金在中望了他片刻,微笑道:「好。」

 

之後,鄭允浩滿懷期望地入睡,卻不知翌日清晨就生了變故。

 

第二日鄭允浩起床洗漱完,正慾喚醒金在中,突覺其面色尤為青白,似是……他心下一顫,輕晃金在中的肩,果然毫無回應。

 

卻是又成了屍身。

 

鄭允浩頓感失落萬分,暗道昨日竟只是前夜力氣未盡,還以為他已能若常人一般呢。至下回十五尚餘一月,當真難熬。深深一嘆息,鄭允浩草草理了理行頭,懊喪出門。

 

其後又過半月。初時鄭允浩只覺度日如年,至六月底倒不甚在意。他仍舊同先前那般過活,只心裡多了個記掛,每日總無意早些歸去,仿若有人在家等候。七月頭一天,正是入村之日。鄭允浩賣完皮子在村中閒逛,望見幾個姑娘圍坐在樹下做活,細看卻並非若往常一樣做著女紅,而是將豆類浸入裝水的碗中,或在木板上敷土。她們一面弄著,一面私語,似乎還提到了鄭允浩及朴舉人。

 

鄭允浩觀了片刻,方反應她們是在泡巧,為的是等初七那日剪芽做湯。不覺竟已時近七夕,但這是姑娘乞巧的節日,鄭允浩身為男子自不上心,只是煩惱要如何婉拒那些好意。鄉野山村民風開放,姑娘們俱是大膽示愛,比如贈意中人手工織物。不似大城鎮那些千金小姐,嬌貴矜持,久居深閨。據說她們一年只得幾日出門,七夕即是其一。

 

村中自初六起就陸續有姑娘結伴包下驢車早早前去鎮上候著待初七夜裡去拜織女以乞巧,並求稱心姻緣。同去的還有些男子,大多是年紀輕的。一來可顧她們周全,二來能親近心上人,或是偷偷瞅一眼城裡姑娘,也有極少數是去拜魁神求高中。

 

而鄭允浩是不願湊這熱鬧的。往年七夕確有人邀他同去,但他皆推拒了,今年亦將如此。可總拒絕他又覺著不好,因此這幾日,還是能躲則躲罷。

 

這般忖著,鄭允浩便轉了身,才走出幾步卻撞見朴舉人。

 

「鄭兄,好巧!」朴舉人滿面春風,這回手上倒未拿摺扇,而是提了些零碎物什。

 

「先生。」鄭允浩作了個揖。

 

「我正想找你呢,」朴舉人嘴角微揚,「初七可有空?」

 

鄭允浩一愣,繼而苦笑,「若是去鎮上就免了。」

 

朴舉人聞言咂嘴,搖頭道:「鄭兄此舉實屬不義。」見鄭允浩一臉費解,他接著道:「將近一月都不吐露心儀何人,甚而七夕也不願帶人出來,枉我將你當兄弟。」

 

「這……我、我……並無甚……心儀之人。」鄭允浩急忙辯解,愈至後聲音愈小。

 

朴舉人全當他是托詞,撫撫下頜道:「鄭兄,我真是越發好奇哪家姑娘讓你這般藏著,據我連日觀察,似乎並非本村人士啊……」

 

還並非姑娘。鄭允浩暗道,突地心內一驚,而後神思有些恍惚。

 

「鄭兄?鄭兄?」朴舉人喚了數聲,無奈道:「總之我已和你說了,望你攜那姑娘同來,」他忽伸手拍了拍鄭允浩肩膀,寬慰道:「放心,我對女子無甚念想。」說罷,他便告辭

離去。

 

待朴舉人走遠,鄭允浩方回了神。細想朴舉人此前所言,他複一驚,卻未想疏遠。當朝南風興盛,達官顯貴豢養孌童,士人才子互贈信物,連當今聖上也曾冊封男子為妃。這裡雖為山村,但村人淳樸寬容,對此倒也無太大偏見。

 

何況自己……鄭允浩似是想起甚,面上微微發紅。他慌忙用力搖頭,而後快步走了。

 

傍晚回到小屋時,鄭允浩翻出壓在褥下的那對朱紅小魚,置於掌中注視良久。默嘆一聲後,他又放回。目光移至榻上所臥之人,心下又是一嘆。七夕佳節,有情人相約,終是與他無關。到初六那日入村,同朴舉人說清楚罷。鄭允浩打定主意,洗漱脫衣,早早上了榻。這夜是朔月,四下漆黑如墨。鄭允浩闔著眼昏昏慾睡,突地陰風拂過,吹得他身上一涼。茫茫然睜眼,竟發現自己站於屋外。

 

鄭允浩先是一詫,不自覺地用手掐腿,一陣微弱痛感傳來。再舉頭望天,夜空星光點點,卻是無月。似乎並非做夢,可……可他方才明明躺在榻上!鄭允浩尋思著,正慾轉身入屋,卻見方圓數裡均為荒野,半人高的草叢隨風擺動,間雜零星樹木。這景致竟是全然陌生。

 

驚詫間,他突聞陣陣笑語,忙轉了頭極力尋找,繼而訝然頓住。前方某處不知何時出現了石制桌椅,有兩人相對而坐,周圍卻一片亮堂。那面對鄭允浩之人,赫然是金在中。而背對之人,從其身形裝束看,應是名青年男子。

 

鄭允浩開口慾喚,只覺喉間阻塞,聲音不得出。邁步慾向前,但怎麼也無法接近。他心下焦急不已,正瞧見那男子對金在中說了甚,惹得金在中輕笑不止,臉上帶著些許羞赧。那神情,那笑容,卻是從未在自己面前露過。鄭允浩只覺胸中霎時酸澀難抑,似呷了醋般。他直直瞪視那場景,心道:若是在中也能對我這般,該多好……

 

眼前突地濃霧繚繞,待鄭允浩看清四周時,發現自己已坐石凳。而金在中手臂環住他脖頸,整個人竟是坐在他腿上。鄭允浩一驚,細看腿上之人,表情瞬間呆滯。只見金在中衣衫半敞,雙眸含笑,白嫩的臉頰染著薄紅,像是上了胭脂。

 

「在、在中!」鄭允浩臉面登時通紅,慾推開他,卻被他纏得更緊。

 

「噓」金在中輕聲道,潤澤的唇間吐氣如蘭,「親我。」

 

鄭允浩聽罷傻了眼,殭著身一動不動。金在中彎眸一笑,攬緊鄭允浩的脖子,貼上了他的唇。相貼之處竟不再冰冷,而是溫熱濕潤,還有那略微急促的氣息。鄭允浩不禁閉上眼,雙臂摟住金在中細腰,手竟不由自主地解其腰帶。金在中非但未掙扎,反癱在鄭允浩懷中任他擺弄。

 

「在中……」

 

鄭允浩一面低喃,一面親吻,神智逐漸迷失,只覺沉醉不已……

 

「咚。」

 

隨著一聲巨響,鄭允浩頓感後背巨痛,身下觸感堅硬。他睜眼一看,發現自己竟掉下了床。鄭允浩撫著後腦起身,身形突一滯。濕濡感自褻褲隱隱傳來,像是了精。他伸手摸向那處,果是如此。怔忡片刻後,鄭允浩趕忙跳起翻出乾淨衣物換上,再拿過髒褲出去清洗。

 

雖然此於男子是尋常之事,鄭允浩也並非頭一回,但他竟做了那種夢,且夢中之人還是……回屋一瞥榻上那人,鄭允浩不覺憶起夢中場景,面上又是一陣燙。他忙用力捶頭,去潑了幾把冷水方平靜。幸好只是夢,不然又要教他生氣了。鄭允浩暗想,同時有點氣自己,怎就消不去那齷齪心思?

 

經過這些時日相處,加之村人提點,鄭允浩大抵明白自己心意,但明白又能如何。若是表露,只會徒增厭惡罷了。兩人關係總算好了些,他可不想因此破壞。再者,金在中了卻心事後便會離去,同他再無瓜葛……陣陣苦澀盈上心尖,彌散開來,直溢滿整個胸口。最後若能助他……也足矣。鄭允浩嘆息著,出屋去了。

 

自那日起,鄭允浩開始席地而睡,床則讓與金在中。初時他覺得地面太硬,且易碰撞桌腳,後漸漸習慣。入了七月,夜裡不再炎熱難熬,睡地倒是正好。他會如此也是為斷了那念頭,不想在入夢時真做出些甚。這辦法果然奏效,接連數日鄭允浩都未再做那種夢,只是屋中生了些許怪異。

 

每日出門前小屋擺設齊整,但至鄭允浩歸來時,地上總散落著些東西。收拾好後,第二日亦如此。鄭允浩起先懷疑有鳥獸入內,卻尋不到任何蹤跡。他仔細一想,最終將目光落於榻上,自是毫無異狀。初六這日,鄭允浩如常出門,邁入山林,但在附近走了一陣又悄悄折回。他先貼在門上細聽裡面響動,只有寂靜。正猶豫是否開門,突聽得屋內聲響不斷。鄭允浩心裡一嚇忙推門而入,只見桌椅傾倒,滿地雜亂,較前幾日更為過分。鄭允浩狀似無意地掃了眼床,見那被子異常隆起,登時了然。

 

「在中,你這是何故?」鄭允浩開口道,榻上之人卻不應答。

 

鄭允浩面露無奈,走至榻前慾掀被,卻見金在中猛地起身,抬手就是一拳。鄭允浩一愣,呆站著未動,左頰生生挨了拳,微腫了一塊。

 

「你、你怎不躲!」金在中見狀竟滿臉慌亂,著急道「疼不?」

 

鄭允浩搖頭,心內不由苦笑,暗道這少爺心思真難懂,怎打人還問是否疼。他撫撫臉,忽有些驚訝

 

「你能動了?」

 

「是、是啊。」金在中局促道。

 

「怎不告與我……」

 

「你還說!」金在中突地怒道「明明說過不再犯,初一那夜卻、卻……偷親我!」

 

鄭允浩心下更驚

 

「初一你便能動?」

 

「也不是,只能動幾下……但足以將你擠下去!」金在中嘟噥著「還睡地上躲我,以為我沒,哼,教你睡不成……」

 

原來金在中是因這緣由才那樣,但此回真冤枉了鄭允浩。親他全因做夢無法自持,席地而睡則是為斷念想,然而金在中卻一併誤會了。雖如此,鄭允浩也未辯解,只是垂眼道

 

「絕無下回了。」

 

讓他這般誤會也好,可徹底切斷自己那不切實的心思。只是胸口壓抑,難以透氣。少頃,鄭允浩突覺左臉一涼,抬眼就見金在中那雙幽深黑眸,裡面竟含了幾分擔憂。

 

「很疼?」金在中滑動手掌,「看你怪難過的……」

 

鄭允浩嘴唇囁嚅,終是一勾,道

 

「不疼。」

 

「我、我曉得你不是有意」金在中開口道,面上微赧,「所以你……你不要躲我了,上床睡罷……我不擠你。」

 

鄭允浩怔了半晌,諾了一聲後,四下又是靜極。兩人相顧無言,很是尷尬。忽而鄭允浩眸光一閃,語調略驚

 

「你腰上掛的那魚……」

 

金在中一聽,身子倏地後靠,手按住腰間道

 

「我尋到的就該歸我!」

 

鄭允浩聞言卻笑了

 

「本就是送你的,只是一直……」他頓了一會,道「你在哪尋到的?」

 

「地上。」

 

「這魚有兩條。」

 

鄭允浩說著便蹲下身,細細找了一陣,在床底摸出另一條遞與金在中。未料金在中卻沒接,

 

「我有一條就夠了,你留著罷。」

 

「好。」鄭允浩未再說甚,收起魚轉身道「我出門去。」

 

「且慢!」金在中高喊一聲,繼而支吾道「明日、明日能否帶我去……走走?」

 

見鄭允浩不說話,他又道

 

「我覺得身子越發有勁,白日皆可動,應該不會再……」望著他那猶疑模樣,鄭允浩只覺胸內壓抑頓消,笑道「這回……你即便不醒,我也要帶你出去。」

 

金在中回望他,認真地點了點頭。

 

初七天方亮,鄭允浩隱約聽見些許走動聲。睜眼一看,金在中已在梳洗。他不覺鬆了口氣,起身下了榻。用完早膳後兩人立即啟程,一路疾行,辰時剛過便已至村口。進了村,鄭允浩竟瞧見一輛馬車停在樹下,而朴舉人正立於一旁。他同朴舉人打了招呼,後者笑著回禮,在看到金在中時微微一怔。

 

「這位是……」朴舉人面上有些驚訝。

 

「是我朋友。」鄭允浩忙道。

 

朴舉人聞言輕搖扇

 

「倒是從未見過,不像是村中人士哪……」

 

他意味深長地瞟了眼鄭允浩,卻未再多言,只是和金在中互通了姓名。一番寒暄之後,朴舉人突問道

 

「鄭兄,可想去鎮上逛逛?」

 

「不必,我們……」鄭允浩話未說完,卻聽金在中開了口。

 

「這附近是甚麼鎮?」

 

「千芙鎮。」

 

金在中一聽登時露出幾分喜色,高聲道

 

「我要去!」

 

朴舉人笑笑,合上扇指了指旁邊那馬車

 

「正巧這輛尚有空餘,一起走罷。」

 

「好。」金在中正上車,卻見馬車簾子被一隻玉手撩起,隨後一年輕女子探出頭道「先生,可叫滿人了?」

 

鄭允浩一看,竟是鄉紳家的小姐,依稀記得姓蘇。難怪雇的是馬車,而非驢車。這蘇小姐雖居於鄉間,穿衣打扮卻相當華貴,怕是鎮上那些普通人家也不及她。望到鄭允浩她先是一驚,而後喜道

 

「鄭大哥也同去?真是好極。」

 

鄭允浩回以淺笑,正要答話卻見金在中大步跨上車,坐上了車夫的位置。見此情景其餘人俱是一愣,朴舉人輕咳幾聲,回答蘇小姐道

 

「人滿了。」他又望向鄭允浩,「那車夫一會便到,我們先上車罷。」

 

鄭允浩原先想推拒,但遇這情形也只能去鎮上一遊了。他上了車,並未隨朴舉人進入廂內,而是在金在中身旁坐下。

 

「你怎不進去?」金在中涼涼道,臉朝著前方,看也不看他。

 

「廂裡悶,外頭舒服。」鄭允浩方說完,就聽金在中輕哼一聲,繼而不再言語。

 

沉默間,車夫小跑著過來了,兩人便走進廂內。裡面除蘇小姐和朴舉人外,還有一秀麗女子,衣著不算豔麗,氣質卻很是過人。她沖兩人嫣然一笑,就將目光轉向別處。幾人交談了一陣,鄭允浩才知曉這女子姓殷,家在千芙鎮。同蘇小姐從小就認識,感情甚篤。自兩人及笄後,每年臨近七夕殷小姐都會雇馬車入村,接蘇小姐一同去鎮上過節。

 

一路上,朴舉人和蘇小姐相談甚歡,鄭允浩只偶爾應幾句,殷小姐一直默不作聲。而金在中似是相當不適,背靠著廂壁,眸子半開半闔。待車一顛,忽地閉上了。鄭允浩見了忙拉過他,低聲喚道

 

「在中,在中。」

 

他急急喚著,擔憂金在中再變回屍身。幸而金在中很快睜開眼,虛弱道

 

「沒事……」

 

鄭允浩聽罷心下一,然後見金在中湊過來,附在他耳邊一字一句頓道

 

「我若力氣盡了,你定要照看好這身子。」

 

「那是自然。」鄭允浩轉頭輕笑,伸出手替他拂順了額前亂髮。

 

「金公子可是覺得不適?」坐於兩人對面的殷小姐突然出聲。

 

金在中看了看她,禮貌道

 

「無礙,多謝小姐。」

 

「可你氣色不太好,」殷小姐解下腰間一物遞與他「我這香囊具醒神定心、消疲解乏之效,若不嫌棄就試試罷。」

 

金在中本想推辭,卻突聞到一股宜人清香,全身竟慢慢有了力。他不覺接過香囊,細細看了起來。見他面上漸露訝色,殷小姐笑著繼續道

 

「我家是做這生意的,金公子如有興趣,待會可隨我去看一看。」

 

「哎呀,」蘇小姐驚叫一聲,言語間帶了些揶揄「難得見你對外人如此上心,不要不是看上了罷?」

 

「休要胡說!」殷小姐立時輕喝,卻生生紅了一張俏臉。

 

鄭允浩見她這模樣,自然明白了她的心思。再看金在中仍拿著香囊,胸中頓時湧起些複雜情緒。

 

「鄭大哥,」蘇小姐開口喚他「他二人去看香囊,你可要先隨我們逛廟會?」

 

「不必。」

 

這句卻不是鄭允浩回答的,而是金在中。

 

「我倆還有要事。」金在中說罷,將香囊還與殷小姐。

 

一旁的朴舉人微微搖頭,伸手撩起窗櫺上的竹簾,閑閑道

 

「快到鄰村了。」

 

在鄰村稍事休整後,馬車再次啟程。此後一路快馬加鞭,幾乎未再停留。到太陽略偏西時,他們進入了千芙鎮。千芙鎮景若其名。每年一入夏,各色荷花競相盛開,不下千株。常引得遊人特意前來,只為觀一眼那出水芙蓉。由於還未至傍晚,湖中荷花依然綻放,擠擠挨挨遍佈一池。以瑩白為主,間綴點點粉色。風一吹,當真是冰肌玉骨,搖曳生姿。

 

金在中望著那景色,臉上露出了幾分怔忡。馬車又行了一陣,終於停下。金在中下了車,未等其餘人說話,就匆匆告辭離去。鄭允浩見狀也立刻同他們道了別,快步追上前去。

 

「怎地走這麼急?」

 

金在中腳步一頓,轉身道

 

「你若計較就同他們去逛罷!這裡我熟得很,難道還要你陪?」

 

聽他這麼一說,鄭允浩有些驚訝

 

「不要非你家……」

 

「我出生在這,八歲時隨家人遷居。」金在中簡短說完又轉身前行,不再理會身後之人。

 

他走出數丈,卻不聞背後有聲。忍不住回頭去望,竟發現鄭允浩已失了蹤影。金在中只覺本已壓下的火氣複竄起,同時還有些委屈。那混人答應要帶自己走走,現下卻……也罷,隨他去風流快活!金在中鼻中不屑地一哼,抬腳要走卻被人扯了扯衣袖。 轉頭一看,正是那鄭允浩。

 

「餓了?」鄭允浩左手攥了個紙包,右手抹了幾下額上汗珠。見金在中不語,他又道「我買了些巧果,難得七夕吃點罷。」

 

金在中橫了他一眼,冷冷道

 

「我說過我不需進食。」

 

「啊,我不是有意……」鄭允浩將紙包塞好,抓了抓頭,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你吃罷。」金在中語畢,拂了拂袖又想走,一旁的鄭允浩突然開口。

 

「那、那你能嘗味道?」他見金在中點頭,咧嘴道「你且等著,我馬上就來。」

 

金在中面露輕蔑,卻也未趁機離開。少頃,鄭允浩舉了個蜂蜜色的玩意往這跑來。待他靠近時,金在中才看清那是個糖人,做的是一隻偷食的耗子,確是鼠頭鼠腦,活靈活現。

 

「現成的這個最好,」鄭允浩笑著將糖人遞向他「不能吃就舔舔罷,要不多難受……」

 

盯了那糖人片刻,金在中終是接過了。他伸舌輕舔一口,蹙眉道

 

「甜死了。」

 

「咦?那……就拿著玩罷。」

 

金在中一聽,猛地將手中糖人扔給鄭允浩

 

「我可不是孩童!」

 

鄭允浩慌忙接住,抬頭就見金在中遠去身影。他暗暗嘆氣,拿著糖人跟了上去。兩人便這樣一前一後地走,越往前街道越熱鬧,原來是走入了廟會中。此廟會是鎮上最大的寺院千福寺所辦,其寺名取自鎮名,「福」與「芙」同音,更有祝福之意。雖說千芙鎮不大,千福寺卻名聲遠揚。因此除正月初一、十五外,每月初七至初九也舉辦廟會,規模並不比城中小。

 

千福寺的廟會一般自辰時開始,到亥時方休。從寺院門口延伸數裡,人潮如織,熱鬧非凡。路中戲班搭台演劇,藝團舞獅助興;道旁商販擺攤叫賣,店鋪搭棚迎客。金在中走在人群中,只覺摩肩擦踵,擁擠難耐。眼前人山人海,耳邊嘈雜吵鬧,真是教他心煩不已。

 

現下這般人多,他想走也走不快。金在中又擠了一陣,無奈避到路邊,打算等人略少時再走。金在中放眼望向街道,發現鄭允浩早已不見,想來是被人潮沖散了。這樣也好,免得束手束腳。他雖這麼想,目光卻一直盯著往來行人。盯了許久也未見所念之人,金在中撇撇嘴,忽瞧見一攤販在賣手工小物,各式各樣,琳琅滿目。但金在中只注意到一件東西,即是一對雞蛋大的朱紅小魚。乍看同他腰間掛的一樣,細察又有少許差異。

 

這小魚數量不多,銷路頗佳。不知何故買主皆為青年男女,像是有甚寓意。金在中在旁觀著不禁略微疑惑,本想上前去問,卻聽那小販大聲吆喝了起來。

 

「最後一對朱紅鯉魚,買下喜結連理囉!」

 

原來是這含義。朱紅表喜,理鯉音近,一對相結,心意相連。金在中想著,手不覺摸向腰間,待觸到那魚時又移開。明明是木頭做的,他卻覺著有些燙手,連帶面上也熱了。金在中一向厭惡男子示好,若是先前他定將這魚毀壞,如今卻握在手裡,遲遲未有動作。時已是黃昏,街上行人漸少,但仍不見鄭允浩。

 

怪了,他怎還未出現,是不識路還是……思至此金在中竟心生焦急,忙邁動腳步往路中走去,不想卻撞到了人。他穩了穩身子正要道歉,突然愣住了。面前是一個手執拂塵的青年道士,紫衣白袍,容貌清俊,只是面無表情。他掃了一眼金在中,眉頭微皺。

 

「你……」

 

金在中忽想起他已非人,雖未做過惡事,但留於世即屬逆天。看這道士神情不善,不要不是要教他魂飛魄散罷?金在中心下一寒,立即退開數步,與其遙遙相對。

 

「在中!」

 

一聲喊叫突響起,金在中回頭見是鄭允浩,臉上頓露笑意。正忖著等他過來同那道士細說,卻發現那道士已不知去向,連背影都未留。

 

「可、可讓我找著你了……」鄭允浩氣喘吁吁地停下,待平穩些才道「方才有事耽擱了,抱歉。」

 

金在中看到他內心歡喜,卻繃著臉催道

 

「既來了就快帶我逛,天要黑了。」

 

「好啊。」鄭允浩望著他,淡淡地笑了。

 

兩人再次啟程,這回卻是並肩而行。殊不知身後一暗角中,正有人面色陰沉地盯著他們。

 

用膳時辰過後,街上再度人聲鼎沸。因已入了夜,小攤商鋪旁都點起了燈,零零星星,綿延幾裡。這一夜,天上繁星密佈,銀河璀璨,牛郎織女鵲橋相會;地上燈火閃爍,廟會繁華,有情之人相攜而行。晚間的千芙鎮較白日少了幾許喧囂,多了幾許幽遠。漫步於岸堤,雖池中荷花已閉,但那月下荷塘仍獨具風情。沿岸走了一會,金在中突然停下腳步,仰頭望向天際,欣喜道

 

「焰火!」

 

鄭允浩投去視線,見夜空中朵朵煙花綻放,五彩繽紛,斑斕奪目。只一瞬而逝,卻足以令人回味良久。

 

「從前要進城才可觀焰火,而今鎮上竟也有,」金在中感慨「一切幾乎都變了。唯一留有原來風貌的,興許就是這裡罷。」

 

話音剛落,夜風輕拂而過,吹皺一池碧水,驚動數叢蓮葉。整個水面月光盡染,像是披了一層紗衣。四下一片寂靜,只偶爾響起幾聲蟲鳴蛙叫,仿若與那熱鬧街道相隔絕。

 

「這裡很美。」鄭允浩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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