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舉人雇了輛馬車,囑咐車夫連夜趕路,翌日中午到了一山腳小村。兩人在村中草草用過午膳,啟程向山裡走去。及至入山,鄭允浩才發覺此山極高。饒是他這般習慣走山路的人,也需約不要兩個時辰方能登頂。已過去一夜,若再耽擱些時候,在中的境況恐怕更不妙……
鄭允浩暗忖著,眉頭不覺緊皺起來。一旁的朴舉人見了,搖了搖手中的摺扇,道
「鄭兄不要擔心,他們今夜才會動手。」
「你怎會曉得?」鄭允浩聞言驚訝道,繼而露了些猶疑「不要非你也參與此事……」
朴舉人輕咳一聲
「算是罷。」他頓了頓,補道「但……我不會害你。」
又是這句話。鄭允浩有些悵然,皆說不會害他,可又有幾人知道,他心中真正所願呢?
「鄭兄,」朴舉人喚道,「雖說現下是白日,但此事不宜拖延。」
說罷,他蹲下身,拾起地上的樹枝畫了一個圈。朴舉人先走進圈內,然後示意鄭允浩也進來。鄭允浩遲疑片刻,邁步走到他身邊。
「這是瞬移術。」見鄭允浩面有疑惑,朴舉人解釋道,又露了幾分苦笑「我三日內只能施一次,且範圍有限,不然昨夜就可直達。」
卻見鄭允浩直直盯著他,嚴肅道
「你究竟是何人?」
朴舉人微笑搖扇
「一介書生而已。」
聞言鄭允浩微微蹙眉,恰聽朴舉人繼續道
「你果然都已忘卻。」
「你說甚?」鄭允浩忙問道。
朴舉人緩緩搖頭
「前塵往事,何須再提。即使樣貌靈魂未變,卻也不再是原來那人。」
言及此,他的臉上閃過了些許落寞。嘆了口氣後,朴舉人道
「走罷,救人要緊。」
「……好。」鄭允浩應著,暫放下心中疑慮。
隨著朴舉人那低低念咒聲,圈內金光漸現,將兩人牢牢包圍。稍一失神,鄭允浩就發覺周遭景物已變。
「前方那屋舍就是,」朴舉人道「我只能送你至此,餘下的……由你自己解決。」
他說著,取下背上的劍遞給鄭允浩
「這劍你帶著,可助你一臂之力。」
鄭允浩伸手接過,突感一股氣自劍上竄入體內,沿經脈巡行,令他頓覺渾身有勁。他一愣,不自覺地抽出了劍。未料此劍陳舊不堪,甚而是木制。黑色的劍身上坑坑窪窪,切口不斷。像是隨地撿來一般。鄭允浩注視了會,剛要開口,正見朴舉人神情恍惚,似在回憶甚。
「先生?」
朴舉人回過神,立時抱拳道
「鄭兄,在下尚有要事,就此別過。」他放下手,低聲道「你保重。」
望著那離去背影,鄭允浩腦中忽閃過一些片段。他張了張口,不由喚道
「有天……」
朴舉人身形略一滯,卻是大步遠去了。鄭允浩突地蹲下,痛苦地扶住額頭。他感到那些片段愈發清晰,仿若剛剛發生。良久,鄭允浩站起身,臉上已是了然。朴有天,這名字他怎會忘卻,也難怪對方改換身世。卻又因那糾葛,不改容貌氣質。輕拂了幾遍劍,鄭允浩勾唇一笑。該去會一會故人了……
一隻符鳥啼叫著飛入院內,盤旋幾圈後,降到沈昌珉手上。凝神聽了片刻,沈昌珉表情微微一變。他抬手一揚,那符鳥霎時變回符紙,飄舞著落於地。沈昌珉快步走到一間屋前,輕輕叩門,待房內人應了聲,才推門而入。
「師父,一切均已備好。」沈昌珉躬下身道。
昏暗的居室內,那背對於他的人大笑起來,聲音嘶啞,極其難聽,如同被扼住脖子的禽類。
「朴有天還真把人送來了,虧他倆還是故交。」那人哼了一聲「不過,你是如何同他說的?」
沈昌珉恭敬答道
「並未多說,只因他欠我一個人情。」
「哈哈!」那人複又大笑「為師真是……越發賞識你了。」
「多謝師父。」
隨著悉索的衣料聲,那人起了身,冷然道
「太陽已落山,是時候了。」
「我馬上將人帶過去。」沈昌珉說罷,拱手告退了。
那人轉過身,抖抖衣襟走向門口。此時,餘暉透進室內,照出一張蒼老而乾癟的臉,正掛著陰鷙的笑。沈昌珉走至金在中所處房間,打開門,看到榻上薄被微隆,卻不見頭臉。想是那金在中曾醒過,將自己裹起了。他大步走近床榻,慾掀起被子,手突地頓住了。被褥下……好像無人。
沈昌珉暗道不妙,收回手想轉身去尋人,忽感後腦受了一下重擊,伴隨著瓷器碎裂聲。
「唔……」沈昌珉悶哼一聲,伸手摸向傷口,溫熱的血瞬間沾濕了手掌。他忍住痛楚回頭,瞥見一個身影倏地奪門而出。
沈昌珉低聲念了幾句咒,後腦傷口逐漸癒合。望著地上花瓶碎片,他眉峰一蹙,而後疾速追了出去。金在中飛快地奔出屋舍,才發現已不是原先那山林。但他只略一停頓,就繼續往前跑了。他知道自己身形奇快,且軀體不會疲乏,常人幾乎無法追上。但是……沈昌珉並非常人。
不消一刻,金在中就感到後面那人越離越近,帶著一身森冷氣息。金在中咬了咬牙,正思索著放手一搏,突望見不遠處有一熟悉身影。竟然是……允浩!
但他立刻面露苦笑,心道定是思念過度,看錯了罷。卻見前方那人一見他,慌忙奔過來。金在中這才稍感心安。未等他停下腳步,鄭允浩便伸出右手一把攬過他,臉朝前道
「昌珉,你似乎該向我解釋一下。」
「解釋?」後至的沈昌珉一挑眉「如你所知,如你所見。」
鄭允浩正欲開口,一身著寬大道袍的人疾步走來,一頭銀髮飄飛,面上佈滿溝壑。他站定後,扯起抹難看的笑
「好久不見……師。兄。」
最後那兩字似從牙間擠出,頗有些挫骨揚灰的意味。鄭允浩一怔,左手握了握那木劍,才覺腦中清明幾分。他彎了彎唇,道
「是啊,師弟……不,應該尊稱一聲青靈真人。」
那青靈真人聞言笑道
「師兄,你手執木劍,樣貌未改,倒是教我想起了從前。可是,」他略一頓,「你已不是前世的你,而我也不是當初的我。」
他舉起拂塵,直指向鄭允浩
「這一回,我不會讓你搶走在中。」
「分明是你強奪,」鄭允浩冷冷盯著他「我還未向你算前世的帳呢……」
金在中聽及此,心內驚詫萬分。看來他不僅和這青靈真人有感情糾葛,同鄭允浩前世也是……他此段記憶完全空白,但能從對話中推斷,兩人之間的仇恨是因他而起。只是鄭允浩前世那般強,怎會由得那青靈真人將他殺害並煉成殭屍?許是那人使了甚卑鄙手段罷。金在中想著,不由揪緊了鄭允浩的衣襟。鄭允浩察覺後,輕輕撫了撫他的背脊。
「胡言!一派胡言!」青靈真人大怒道,旋即又笑了「憑你現下之力,也只能逞口舌之快了。」
「呵,」鄭允浩也笑了「你那行將就木的殘軀,也撐不了多久。」
「哈哈哈哈!」青靈真人忽而狂笑起來「師兄,未雨綢繆……還是你教我的。」
鄭允浩略一愣,而後忙叫道
「昌珉小心——」
可惜為時已晚。沈昌珉被制住身形,渾身動彈不得,只一雙眼睛圓睜著,滿臉的不敢相信。
「師……父……」他硬從喉間發出兩個音,求救似地望著青靈真人。
「不必害怕,」青靈真人道「為師不過是想借你軀體一用。」
「是想強佔罷,」鄭允浩冷笑「數十年過去,你還是愛奪人所有。」
青靈真人面色一變,道
「是又如何?我費心教導他多年,該得到回報了。」他轉向沈昌珉「我本不願如此,要怪就怪樸有天多事,將那劍給了鄭允浩罷!」
正當青靈真人揚起拂塵,鄭允浩已似箭一般躥出,舉劍攻向了他。青靈真人迅速躲過,嘴裡喃喃念咒,兩人很快纏鬥到一起。金在中注視前方,心中擔憂不已。忽瞥見沈昌珉頹坐於地,模樣有些淒然。稍稍猶豫後,金在中走過去,輕聲道
「你……還好罷?」
沈昌珉並未理他,垂頭盯著地面。見他如此,金在中也不再多言,轉頭卻看到鄭允浩踉蹌了一步,劍脫手而出。同時腹部受擊,晃了晃身,終是支撐不住跪倒在地。
「允浩——」
金在中欲衝上前,卻被沈昌珉猛地拉住了。
「你……」金在中回頭看他,有些難以置信。
「哈哈,真是我的乖徒兒!」青靈真人撫掌大笑「你看好他,我馬上便能解決這……啊————」
突然,青靈真人捂住胸口,發出淒厲慘叫。
沈昌珉鬆開金在中,示意他站著別動。然後緩緩靠近青靈真人,開口道
「師父,錐心刺骨的感覺……如何?」
「你、你……甚時候……」青靈真人表情扭曲,蹲著身恨恨瞪他。
沈昌珉居高臨下地望他
「在你意欲作惡之時。」
「不可能!我怎會毫無感覺……」
「因這並非咒術,而是蠱術。」沈昌珉道,眼中閃過哀傷「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殺你,等同弑父。所以……」
他頓了頓
「我下了同生之蠱。你若死了,我亦會因反噬而亡。」
「哈哈哈……」青靈真人突然連笑數聲「沈昌珉,你這品性……真不該做我徒弟。」
沈昌珉閉了閉眼,睜開時雙眸已恢復清冷
「徒兒……送師父一程。」
說完,他拔出利劍,正要向那青靈真人刺去,卻被一黑色木劍生生截住。抬眼一望,居然是鄭允浩。沈昌珉不覺微怒道
「你這是作甚!」
鄭允浩看著他,輕輕道
「婆婆……會傷心。」
聽及此言,沈昌珉略一怔,繼而高聲道
「那便替我向她道聲歉罷,」他越過鄭允浩,語氣透著決然,「養育之恩,來世再報!」
鄭允浩轉身正想說話,卻看見沈昌珉臉色煞白。
「糟了……」
只見青靈真人臥倒於地,如同被抽幹了全身骨肉。仔細一觀才發現,那不過是幾件衣衫。他的軀體……不翼而飛。
「徒兒,沒想到罷,」一個聲音自兩人身後傳來「在你下蠱時,我那身軀早已亡,且離了魂便會消失,你大可不必憂心自己性命。」
鄭允浩一聽那聲音,完全殭住了。半晌他才有感知,艱難地回過了頭。初升的月下,只有金在中一人。
「對自身行煉屍之術,到底不如對他人,竟然會不時腐敗……」
那「金在中」厭惡地瞥了眼地上衣衫,又笑道
「還是這具最完美,皮膚真嫩喲……」
鄭允浩咬牙瞪他,拳頭捏得死緊。
「師兄,這下……你可分不開我們了……哈哈哈哈……」
「未必。」
鄭允浩愣了愣,遲疑地喚道
「在中?」
「允浩,用你那劍刺我的心口,」金在中滿臉焦急「快……啊!」
「在中!」
「我勸你不要亂來,」「金在中」幽幽開口「那劍好生厲害,能讓人形神俱滅,到時這美人可是一絲一毫都不剩啊。」
他笑了笑
「師兄,你捨得嗎?」
沈昌珉看見鄭允浩望他,不忍道
「他說的……是真的。」
「師兄,做個交易罷,」「金在中」露了個歡快笑容「讓我離開他身體,可以。不過要用你的身體換。」
鄭允浩盯著他,目光冰冷。
「這可是兩全之法,如此一來,我倆都能同他一起……」「金在中」邪笑道「你若同意,就將手上那劍放下。」
見鄭允浩沉默不語,「金在中」顯出些不耐「師兄,你得快點,我可保不准會對這軀體做些甚……」
「咚。」
木劍砰然落地。
「哈哈!師兄果真識時務!」
伴隨那聲大笑,鄭允浩感到有甚突地侵入體內,手腳口舌漸漸不聽使喚。
「到底是年輕的軀體好啊,嘖嘖……」
沈昌珉望著眼前景象,緊了緊手中的劍。他正思量著法子,卻瞥見那鄭允浩詭譎一笑,繼而拾起地上的劍,狠狠刺入自己心口……
「允浩——」
金在中甫一有意識,就望見鄭允浩拔劍自刎,於是慌忙跑上前。
「昌珉,」鄭允浩倒於地,胸口被鮮血染紅「麻煩你等會……送在中回去……」
沈昌珉呆呆注視他,像是仍未回神。
「在中……」鄭允浩低聲喚道「抱歉……我……咳、咳……」
殷紅的血從他唇間湧出,沾濕了前襟。金在中死死按住他胸前傷口,臉上滿是淚水。
「不要哭,你不要哭……」鄭允浩似乎有些急,費力抬手想去抹,抬到一半卻……
重重垂下。他眼前,終是黑暗一片。
「唔!」
鄭允浩痛呼一聲,睜開了眼。他茫茫然掃視周遭,突地愣住了。這裡……竟是自家小屋。他不顧胸口痛楚,猛然坐起了身。細細察看許久,並未發現異狀。腦中思緒紛雜,似一團亂麻。他定了定神,開始慢慢厘清。
鄭允浩記得自己最後將劍插入胸口,想以此除去青靈真人。只是那劍能令人形神俱滅,為何他尚活著?不要非青靈真人未除,仍附在他身上?鄭允浩思及此,心下一涼。他凝神感知全身,未察覺任何不妥。難不成……在中……在中去哪了?
鄭允浩腦中忽閃過一駭人念頭,慌忙大聲喊道
「在中!在中!」
他一面喊,一面掙扎著下了榻,頗為費勁地向屋門移去。這時,門被推開了。鄭允浩抬頭,看到金在中正站在門口,呆呆地望著他。
「允浩……你終於醒了……」金在中哽聲道,眼眶有些泛紅。他平復了情緒,突又喝道「你怎下床了,快去躺好!」
卻見鄭允浩大步走向金在中,緊緊抱住了後者。金在中微微一怔,動了動身想避開他胸前傷口,未料被更緊地攬入了懷中。
「在中……在中……」
鄭允浩摟著他,只喃喃喚著他名字,彷如雛鳥一般。
「我在。」
金在中伸手撫著鄭允浩的頭髮,眸中隱隱浮起了些許陰鬱。待鄭允浩躺回榻上,金在中才將那日後來之事大致敘述了一遍。那日鄭允浩人事不醒後,青靈真人耗盡全力才脫出。也幸虧他離了鄭允浩軀體,加之氣數已盡,很快便被沈昌珉擊敗。鄭允浩的情況卻相當不妙。
沈昌珉的咒術對他毫無作用,只能看著血不斷湧出,軀體越發冰冷。正當金在中傷心慾絕之際,來了兩個熟人——朴有天和金俊秀。他倆似早已知曉一切,給鄭允浩餵下丹藥,並拔去了那劍。鄭允浩傷口的血緩緩止住,氣息也漸趨平穩。
看人已無大礙,樸有天及金俊秀就道別離去,金在中和沈昌珉則帶著鄭允浩回到了小屋。待安頓好,沈昌珉也告了辭,臨走時說此前冒犯並非本意,是因那青靈真人暗中監視,甚而祝福了他倆。
鄭允浩聽完坐起身,面上又驚又喜,低語道
「這實在太好……我不要不是在做夢罷?」
金在中不覺莞爾
「自然不是夢。」
「那你還陽之事……」鄭允浩略有些遲疑,看到金在中但笑不語,只伸出手摸向他臉頰。
相貼之處,竟有幾分溫涼。
「怎會如此?」鄭允浩吃驚不已,「不要非你已……」
金在中搖頭
「只是有了些溫度,其餘同原來一樣。」他頓了頓,「我也不知是何緣由。」
「定是我倆感動了上天。」鄭允浩笑道,「往後不用擔心摟著你會冷了。」
聞言金在中先是一愣,而後佯怒道
「鄭允浩!你竟敢嫌我!」
「不敢不敢……」鄭允浩忙道,繼而露了個爛漫笑容,「就算你是千年寒冰,我也會抱住……」
金在中聽罷,立時輕斥道
「油嘴滑舌。」面頰卻悄悄紅了。
見他那羞赧模樣,鄭允浩只覺心神蕩漾,攬過他正想親,腹內卻響起一陣咕咕聲。
「我、我去給你熬點粥!」金在中掙開他,大步離去了。
鄭允浩輕輕笑了笑,再次躺下。他閉上雙眼,只覺身心從未如此舒坦。
過了幾日,鄭允浩的傷竟好了七成,複元速度驚人。但精力仍是不濟,常常感到困乏,一昏睡便是一天。金在中見狀很是擔憂,卻也束手無策,只能按金俊秀留的方子抓藥來煎。鄭允浩其餘不懼,倒是有些懼這藥味。因此每每喝完藥,臉都會皺成一團。這時金在中便會剝顆糖塞他嘴裡,甚而湊上前親他,讓鄭允浩頓感喝藥成了一樁幸事。
精神稍好時,鄭允浩想外出捕獵,未料才打開屋門,就被金在中趕了回去,說休養期間不得亂跑。現下的鄭允浩白日衣食無憂,夜裡美人在懷,皇帝的日子也不過如此。當然這並非他要求,是金在中硬要如此,還不准他推拒。
思及金在中先前都是被人伺候,如今卻要做著做那,鄭允浩就一陣心疼,暗想著定要快些恢復,好讓他不再操勞。可事與願違。這日鄭允浩突感頭暈難耐,兩眼一花便不省人事。待他醒來時,竟看到前襟有一灘黑血,應是自己所吐。
鄭允浩蹙了蹙眉,起身想換衣,瞥見金在中站在床尾望他,臉上滿是憂愁。
「我沒事。」鄭允浩慌忙道。
金在中也未作答,只示意他將髒衣遞來,然後就帶著走了。由於白日昏睡,鄭允浩深夜無甚倦意。他閉上眼默默數羊,忽感身旁的人輕輕下了床,打開屋門出去了。應是起夜罷。鄭允浩翻身慾睡去,腦中卻更為清醒。他踟躕片刻,終是披上外衣出了門。
此時已是八月下旬,夜風甚涼,鄭允浩一走出門就裹緊衣衫。他剛想往茅房走,卻瞧見不遠處有一道頎長身影。可不正是金在中。鄭允浩愣了愣,一想到夜間野獸橫行,便趕忙邁步跟了上去。未料金在中走得相當快,轉眼就消失在林間。鄭允浩又往前走了一陣,仍不見人影,便打算回屋睡覺。甫一轉身,卻聽見了人聲。
「嗯,很順利。」
鄭允浩腳下一頓,這好像是金在中的聲音。他立刻回身,循聲走了幾步,果真瞥見了金在中。
「不會,您過慮了。」
又是一句,但依然是金在中說的。奇怪,怎聽不見另一人聲音……鄭允浩暗忖著探出頭,正見一物撲棱了幾下。是一隻符鳥。金在中在同一只符鳥對話。難道青靈真人尚且活著?現下的在中就是……
鄭允浩心下一沉,又覺得不對,若青靈真人占了在中身體,那他又是在同誰交談?
「沒想到青靈還活著,不過也多虧了他。」
「哼,罪有應得。」
聽及此言,鄭允浩有些愣怔。這下能確信是在中無疑了,可為何反而更感不安呢……這語調,太過陌生。他忽想起醒來時金在中所述,初時未覺不妥,現在一想卻疑團重重。一切太過完滿,顯得不甚真實。他當時也曾想過,但因內心欣喜就忽略了。似乎都是金在中一人之言啊……
思及此,鄭允浩慌忙搖頭,他怎可懷疑在中?即使在中有隱瞞之事,也定是為他好。鄭允浩想著便轉過身,剛邁動腳步就聽金在中又開了口。
「相處這麼久,他早對我毫無防心。」
鄭允浩心下咯噔一響,不覺停了腳步。
「可笑,我恨他都來不及,怎會喜歡……」
餘下的話鄭允浩早已聽不清。他只覺耳邊轟鳴,渾身涼透。良久,他才反應過來,頭腦突地一陣眩暈,身體倒向了旁邊樹幹,發出巨大響聲。
「誰在那?」金在中厲聲道。
鄭允浩站直身,走出了樹叢
「是我。」
「允浩?」金在中看到他相當詫異「你怎在這……我們快回去,可不要要著了涼。」
說著就伸出手欲挽他。鄭允浩身形未動,只低聲道
「我都聽見了。」
話音落下,金在中的手一滯,而後慢慢收回。
「是嗎……」金在中淡淡笑了,「恰巧我也累了,不想裝了。」
「……誒?」
「鄭允浩,你該償還我了。」
隨著那冰冷話語,鄭允浩眼前一黑,立刻失了意識。
等鄭允浩有知覺時,只感全身無力,且肚腹有些沉。他費力張開眼,發覺自己已躺回榻上。而金在中正跨坐在他腹部,恨恨地瞪著他。
「在中……」鄭允浩喚道,聲音沙啞而微弱。
豈料金在中竟給了他一拳,道
「別那樣喊我,你不配。」
鄭允浩被打得偏過頭,臉上俱是難以置信。
「你竟然獨獨忘了我這段,好狠心哪。」金在中幽幽道「沒事,我會讓你慢慢記起……你是怎樣害我的。」
聞言鄭允浩驚呆了,半晌才艱澀開口
「我……害……你?」
「對,」金在中咬牙道「當年將我殺害並煉成殭屍的人……是你!」
話音剛落,鄭允浩只覺五雷轟頂。他微張著口,發不出任何聲音。金在中冷笑一聲,繼續道
「那年我同你倆相識,因年齡相仿很快便情同手足。後來一次醉酒,青靈向我表露了心意。我雖厭惡男子示愛,但也不想傷害他,就安撫似地抱了他一下,正巧被你看見了。」
「你暴跳如雷,說青靈敗壞師門,要帶他回去受罰,我自然是替他求情……記得你當時說了甚麼?」金在中望著他,一字一句頓道「你道我倆有辱人倫,天理難容。」
鄭允浩聽罷,臉色略有些發白。
「呵,我不好男風,自然也同意你這句。只是不曾想,說出那樣話的你後來卻……」金在中嗤道,「你將青靈遣走後,竟開始對我糾纏不休,甚至偷潛入我房間,想……」
先前聽至此段,鄭允浩總恨不能殺了那人。現在卻得知,那喪心病狂的惡徒竟是自己。胸口突湧起陣陣徹痛,無可抑止。他奮力抬臂,顫抖著拉住金在中的手。然而金在中不像先前那樣任他握住,而是狠狠甩開,神情決絕。鄭允浩收回手,面上浮起些酸楚。
「見我一直不從,你竟殺了我,並花費多年將我煉成殭屍。之後,你被青靈設計陷害,身受重傷,不久便死於天譴。而我逃過一劫,就尋了處深山長眠。十數年後青靈找到我,竟變得狠戾暴躁,就似當初的你。我因躲避他,不慎從山崖掉落。待我恢復意識,記憶已混亂而殘缺,直到青靈死後才逐漸想起這些。」
「再之後,我遇上了現世的你……」金在中長嘆一聲「真是造化弄人。」
鄭允浩凝視他,一言不發。而金在中也未再說話,目光瞟向遠方,一臉若有所思。一時間,四下靜極。
「呵,」金在中出了聲,眸中含著幾分譏誚,「真可笑,我竟逐漸對你……」
他搖了搖頭,似是自語道
「明明音容未改,魂魄不變,為何你卻如此……如此溫柔……」
「因為我不是他,」鄭允浩輕輕答道「不會那般傷你,害你;只會寵你,愛你。」
金在中一瞬間有些怔忡,但隨即又怒道
「你休想以此推脫! 」
「我並非想推脫,只是……」鄭允浩頓了頓「若是我,寧可傷自己……也不願傷你。」
金在中身形一滯。他想起那日與青靈真人對戰,鄭允浩就是這般傻……
「在中,」鄭允浩遲疑地喚了聲,見金在中未動,才接著道「我前世確實欠你太多,所以……儘管下手罷。」
語畢,他闔上了眼。
「說得真好,害我險些動搖了」金在中輕哼,「既如此,我不再客氣。」
他略一頓,恨聲道
「我要吸盡你精氣,讓你痛苦而亡。而我,就可還陽。」
「如此……甚好。」
鄭允浩笑了笑,忽聽得一陣衣料的悉索聲。他愣了一會,才睜開眼望去,看到身上的金在中只脫剩了一件裡衣。難不成是要……倒還真如朴有天所說,只是現下氣氛實在不宜做這事啊……鄭允浩暗自苦笑,感到金在中的手摸到他下腹,猶豫許久才扯下他褲子,伸手握住了腿間那物。
由於金在中不善此道,且鄭允浩無甚情慾,那物半晌都無動靜。見對方開始著急,鄭允浩嘆了口氣,
「在中,我來罷。」
說著,他猛地伸臂摟緊金在中,翻身牢牢壓住。金在中瞪大雙眼,滿臉訝異
「你怎會有氣力……唔……」
鄭允浩重重吮了吮他的唇,道
「春宵苦短,可不要浪費了。」
倏地睜開眼,鄭允浩望見了屋頂橫樑。他坐起身,發現天已大亮,而自己還活著。耳邊仍迴響著金在中的話語,身上還飄蕩著金在中的氣息。只是人又不知去向。鄭允浩掃了一眼床榻,又環視四周,突湧起一陣前所未有的不安。他跳下床穿好衣衫,越想越覺不對。
金在中說要吸盡他精氣以還陽,為何他卻活著,而且……鄭允浩摸了摸胸口,那傷只一夜竟已痊癒。他現下神清氣爽,渾身有力,甚而較之前更好。難道……鄭允浩腦中掠過一個念頭,慌忙奔出了門。這回他只尋了片刻,就在大樹下瞥見了一角嫩綠衣衫。
鄭允浩不禁鬆了口氣,邁步走上前
「原來你在這,我還以為……」他突地住口,露出了難以相信的表情。
「在中,你躲起來了罷,」鄭允浩扯起笑「你想看我擔心是嗎……」
卻只聞樹木沙沙作響。鄭允浩站了良久,才一步一步地走到樹下。茂密的青草間,只有一件嫩綠衣衫,以及一條朱紅小魚。沒有金在中。沒有他愛到仿若融入骨血的金在中。鄭允浩直直盯著樹下,思緒紛亂。
他憶起朴有天道,兩相交合亦能輸精氣;他憶起青靈真人道,殭屍一旦魂魄離體,軀體將不存;他憶起昨日,他吐了一灘黑血,然後當日深夜,發生了這一切……他又依稀憶起金在中最後哽咽道——允浩,再見……原來……如此。
「在中,你為何……」
為何要這樣待一個……曾傷你至深的人?若這是你的愛,我寧願你恨,至少……你現下能同常人一般活著。鄭允浩木然蹲下身,抱起那兩樣東西,仿佛抱起了金在中。這般的滿懷柔情,這般的小心翼翼。
「可不要要弄髒了,不然在中回來會生氣。」
鄭允浩喃喃道,低頭微微笑著。只是臉上……早已淚水縱橫。
尾聲
又是朔月之時,鄭允浩左手提著燈籠,疾步行於山間。雖已是初夏,但山林間仍寒氣逼人。興許是惦記那次相遇,每逢五月初一,鄭允浩都會挨到夜幕降臨才往山上走。如今已是第四年。
這期間沈昌珉拜訪過他,若談及金在中,常常嘆氣不語,朴有天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只有金俊秀會寬慰他,說他倆定能再見鄭允浩雖也如此認為,但現下只過去三年多,若金在中當時立即轉世,好像……也才三歲。先前金在中長他四十年,以後卻是他年長二十歲了……這下定會被嫌了。
思及此,鄭允浩不覺莞爾。他行了幾步,突聽見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應就在附近雜草間。這場景令鄭允浩有些恍惚,仿佛時光倒轉,回到了二十歲那年。但這回他未聞人聲,只聽得幾聲狼嚎。鄭允浩腳步一頓,看到一野狼從草間迅速躥出,一雙碧眸閃著瑩瑩寒光。
見狀鄭允浩不禁又想起過去。但他立時回神,緊緊盯住那野狼,思忖著何時出擊。未料那野狼盯了他片刻,竟躥入草叢,刷地一聲不見了蹤影。鄭允浩轉身正欲走,卻瞥見草間臥著一人,一襲白衣……可惜看不清面容。
突然想起這張p圖
但僅是如此,鄭允浩就驚愕不已。他深吸了口氣,一步一步緩緩接近那人。待鄭允浩站定,剛要蹲下察看時,那白衣人倏地起了身,緊緊地摟住他。胸膛相貼處,兩人的心跳交融。鄭允浩愣了愣,正要推開那人,卻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
「允浩,我好想你。」
竟是金在中。鄭允浩身形一滯,聯想起那三人近年的舉動,突然明白了甚。他偏頭吻了吻金在中如玉的臉頰,輕笑道
「我也是。」
這正是——千里追尋前世債,山間終得今生情。百般糾纏恨與愛,不若月下一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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