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1》
秒針滴答滴答滴答，允浩啊，我賭下一秒，你就會醒來。
3，2，1……
小孩子的遊戲在大人看來總是無聊得令人心煩，就像我現在無法理解為什麼那時候執著于跟鄭允浩玩那些賭時間的把戲。
「呐，在中啊，你信不信，再過30秒，我老爸一定會叫我們開飯？」
「不是吧……這麼准？」
「不信來賭賭啊！」
「切，賭就賭！賭什麼？」
「恩……就賭明天的午飯！」
「好啊，30秒倒數計時！30，29，28……哈哈，3，2，1……」
「小浩啊，叫在中一起過來吃飯啊！」
就是這樣，沒有一次不奉陪他玩這種沒營養的低智商遊戲，卻又沒有一次不是輸得徹頭徹尾。
「喂！今天要13分鐘內開到學校啊！超時的話，午飯就要隨我挑啊！」我憤憤地摟著同齡男生的腰，對他明顯比自己的寬厚的後背很不滿。
「這樣很不公平誒！昨天還是15分鐘呢！你分明是難為我嘛！」
「怎麼會！我對你有信心啊飆、車、王！」我惡意地捏了捏他的肚子，臭小子身上一點兒肥肉都沒有，硬邦邦地硌人。
可是我還是失算了。
「5，4，3……」車子在減速。
「2，1……」
刺耳的刹車聲傳來，車身傾斜，鄭允浩單腳點地，雙手拍了拍我在最後一秒收緊的雙臂，「你又輸了。」
「搞什麼嘛……」我咬牙卸下頭盔，拿那鐵玩意兒用力砸了鄭允浩一下，「喂！你是不是耍我？！你昨天故意開慢車對不對？！」
「少廢話！願賭服輸！我要吃豆沙包！」
可惡的傢伙……就知道吃！早晚吃成豆包臉！我一邊在心裡碎碎念，一邊往學校門口的小攤位走。
可顯然，我的詛咒沒有應驗。上了高中後，那傢伙連初中時消不下去的嬰兒肥都沒有了，巴掌大的臉越發精緻，身高也猛地竄起，竟比我高出了半頭多。
我心急火燎地看著鏡子，裡面映射出有別於其他男性的清麗面孔，不正常的膚色，柔和的眸子，拇指和食指鉗住自己的手腕，也不過盈盈一握。心裡焦急地想要趕上那個傢伙，卻不知不覺中被落下這麼遠了。正顧影自憐唉聲歎氣，忽然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看著他也是自慚形穢，索性不回頭了
「找我幹嘛？」
「在中！你知不知道學校旁邊開了一個網吧？」那傢伙興奮的聲音聽著真煩心。
我沒好氣地回答
「知道，怎麼了？」
「我們一起去玩兒吧！」
「不去。」
「去吧去吧！」
「不去！」
「那我們打賭！」
「不要。」反正都是個輸。
「嘖嘖，今天才知道原來你這麼輸不起……」那傢伙一臉厭棄地站起身，傲慢地往門外走。
「賭就賭！」我就不信這麼多年我這只瞎貓還碰不著一隻死耗子了？！
那傢伙眼珠子轉了一圈，我心裡不由一哆嗦。
「這樣吧！就賭20秒鐘後你家的電話會響，響兩聲後會自動掛下。」
「這你要是還能贏就邪了門了！」我不服氣地嘟囔著，看著牆壁上的秒針，「20，19，18……3，2，1……」
念著最後一秒的時候，三個指標剛好重合，中午12點整，電話鈴聲在此刻詭異地響起，「鈴……鈴……」響了兩聲後兀自掛斷。
心臟的邊緣像被一隻小毛毛蟲啃噬了一圈，胳膊上連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戰戰兢兢地看著鄭允浩
「怎、怎麼回事？」
「哦，剛才居委會通知維修線路，12點的時候給每家打電話看信號好不好。」
鄭允浩叼著棒棒糖裝無辜，真是恨得人牙癢癢啊！就這樣，被他連哄帶騙地拖到黑漆漆的電腦螢幕前，我茫然地點擊著上面花花綠綠的圖示，偏過頭看鄭允浩，他也同樣一臉茫然。
「嗷嗷……」
身旁傳來一陣壓抑的叫囂，我跟鄭允浩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看了過去。臉上的灼熱是瞬間攀爬上來的，螢幕上女人白皙豐滿的胸部裸露在外，五官扭曲表情糾結，放蕩縱情的呻吟聲自擱置在電腦桌上的耳麥中傾瀉出來。
「在中你……」鄭允浩只說了三個字便斷了下文，我好奇地轉回頭，卻瞬間瞪圓了雙眼——自己面前的螢幕上扭動的兩個軀體儼然具備所有的男性特徵，輾轉地調換角度擁吻著……
這是……慌亂中點了右上角的紅叉，可同性間難以界定的性愛卻在腦中紮了根。
恍惚地想著綴滿汗液的堅實背肌，那人一回頭明晃晃地衝著我笑，卻是……卻是鄭允浩的臉。
「啊……」午夜驚叫著清醒過來，看著手上一片狼藉，空蕩蕩的房間裡飄散著少年青澀的味道。我抱住膝蓋，寂寞地哭。
是的，那個夢裡，流汗的是鄭允浩，流淚的是我。我醒來，恐慌，迷亂，只因深知——我失去了自己。
鄭允浩真的吻向我的時候，是毫無浪漫可言的。不是纏綿地輕吻，而是困獸的撕咬。對此，我無能為力，我不動不說話，張著嘴巴任他肆虐，甚至在他離開我的嘴唇那刻，我以為我已經血肉模糊了的。
疼……不曾有異物進入的部位未經潤澤而被生生撕裂，熱流蜿蜒而下，滲進單調條紋的床單中。
「60，59，58……3，2，1……」
我在心裡與自己賭著秒針，我等待他將律動停止下來，可我忘了，從小到大，我根本沒有贏過的。秒針的終止，只是陷入另一輪的惡性循環罷了。
「60，59，58……3，2，1……60，59……」
允浩啊，我終究贏不了你，也贏不了自己。我從未想過會與鄭允浩再次相逢，可真正見到的瞬間，也不過輕描淡寫而已。為什麼要不告而別？
當年那樣哀怨的問題已經問不出口了，只是隨著他跨上機車絕塵而去後，鏡框之後滾下一道燙人淚痕——回來了，就別再離開。
幾年間，我不知道如果解釋跟鄭允浩的關係，說是床伴的話，我似乎有些太過專一了。可他戲謔的眼神、輕蔑的態度，又讓我怎麼將簡簡單單一個「愛」字說出口？
而挫敗感十足的是——確實是愛啊……
冷漠也好，鄙夷也好，都是愛啊……
愛得卑微了，愛得不敢承認了，可這都是愛啊……
但這些話，也只能對著清晨他離去後的微涼空氣說。
我說，鄭允浩，你知道嗎？我為你賭了秒針，3，2，秒針永遠定格在數字2，只要它不動，我就不說——愛你。
「我在意……」
鄭允浩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看到心底那根僵化已久的秒針掙扎地動了一下。我在意。他說。
3，2，1……我又輸了，因為我沒有瀟灑地說我不在意，只能鴕鳥一般將頭紮進被窩，躲避著他一聲接一聲的嘆息。其實允浩啊，我也在意的。
讓我如何不在意呢？茫茫天地間，我看到的，也僅一個鄭允浩而已。儘管沒有說破，但我跟鄭允浩確實開始了類似「情侶模式」的交往，日子像是回到了初中的時候，那時他剛剛湊錢買了一輛破車，日日風風火火地接我上下學。
我緊擁著他的腰，聽耳畔呼嘯而過的風聲，輕輕對著他的後背說，3，2，1，鄭允浩，我愛你。愛語捲入了流風之中，而我的愛人，卻載著我挑戰速度的極限、乘風破浪。
在我自以為是地沉浸在所謂的愛情中時，竟沒有想到我深愛之人正用生命在那條危險的長路上賭著我們的未來。我不敢想像最後一秒他以何種心情露出安心的微笑，不敢想像最後一秒他以何種姿態飛離賽道，不敢想像最後一秒他滿腦子想的竟是——欠我金在中一句、我愛你。
他說，在中，這輩子，我還不起，下輩子，你要愛我，讓我有機會說愛你。
我說，去你媽的鄭允浩！我金在中沒下輩子，就算有下輩子，我他媽也不當同性戀！所以你要說，就現在跟我說……
你聽著了嗎？你要說，就現在跟我說……我摸著他的臉，難得安靜的表情。想想竟認識了快二十年了，聽起來似乎是個很強大的數字呢……
吃喝拉撒睡，該一起做的都做過了，可卻沒有做到——相守。無奈輕笑，俯身親吻他的睫毛，
「允呐，我數100個數，然後你就睜開眼睛好不好……100，99，98……」
每天都在做的事，重複著賭著秒針，重複著失敗。
「3，2，1……」
紅了眼眶，掉了眼淚，埋在他的頸窩靜默，再抬起頭時臉上掛著溫柔的笑——允呐，我會等著，今天過去了，還有明天，只要你沒有放棄，我就永遠守著你。
守著你，彌補我那麼多年的空缺。
守著你，為了那麼多年來你始終為我留下的空缺。
守著你，因為秒針不會停下來，像我們的愛情，一天一天，周而復始。
賭著秒針，如同賭著世界末日。
又是明媚一日，陽光打在病床上那張英氣的面孔上。
我們的遊戲再度開始了。
「允呐，我數100個數，然後你就睜開眼睛好不好……100，99，98……」
沒關係的，還有明天，我這輩子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跟你耗。我心不在焉地安慰自己說。
「3，2，1……」
「在中啊……」
蒼白微弱的聲音自薄唇中發出，暫態連眼淚都僵硬在眼眶中，我怔怔地望著他的嘴唇，聽到他再度發出不甚清晰的聲音——
他說，在中啊，這次你贏了。
他說，在中啊，還好來得及，在這輩子，親口說了句，我愛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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