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在幸福天堂

《二》

「今天我們教室黑板上的倒數數字跌破五十了。」 

一樣是完成進度後的休息時間，鄭允浩拿出英文課本，準備讓進度超前。

「還早得很吶，等跌破十的時候，你們走路都會飄起來。」進度超前至少三天的金在中翻著自己的物理講義，一副令人生厭的老鳥口吻。 

「你也是考生，怎麼都不會緊張？考研究所應該比較難吧？」

「我很緊張啊，你沒看我這麼用功，多學著點。」哼哼傻小子，立足點的不同造就心態的不同，這個社會將來會教給你的。

 「看不出來……」鄭允浩一臉無聊地往桌上趴，試圖用吹氣的方式讓課本翻頁。

書房裏流瀉著輕盈的水晶音樂，曲目是松任穀由實的「仲夏夜之夢」；CD是金在中帶來的。

他第一次注意到那套豪華的音響設備之後就常常帶CD過來聽，美其名是「寧靜優雅的音樂有助記憶」，實際上他連槍與玫瑰的專輯都拿來放過，果然魄力逼人啊不愧是高級音響。

除了第一次拿到薪水時那種心虛的感覺不太好受之外，金在中非常熱愛目前的工作，也很敬業地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儘量滿足雇主的要求。每週幾個小時盯他讀書就不必提了，他還配合模擬考幫他調整讀書進度，搜集考古題和英文雜誌的文章，提供國際新聞和時事剪報……一個多月過去，金在中深深覺得自己擔得起這份高薪。

A man is not old as long as he is seeking something. A man is not

old until regrets take the place of dreams. 

鄭允浩盯著課本上老師追加的例句。冷氣開著二十八度，對精力充沛的男孩子來說還是太過溫吞。聚積在發間的汗水濡濕了發根，卻遲遲滴不下來。

 「啊唷。」

 微涼的礦泉水瓶冷不防壓上鄭允浩頰邊，瓶身上凝結的水珠一下子就沾濕了半張臉，還順勢向下滴落到課本上，在那個例句中間暈染出兩朵藍色小花。他連忙伸指捺去那幾滴水珠。

 「喝點水吧，你一直流汗。」

 「……不能把冷氣開強一點嗎……你也在流汗。」鄭允浩旋開瓶蓋，仰頭灌了一大口礦泉水。

 「不行，都還沒半小時咧。」同樣滿頭大汗的金在中抬手看表，搖了搖頭。「二十八度你就受不了，下次我要把冷氣整個關掉。」

 「何必這樣──」

 「考場沒有冷氣。」

 「……」鄭允浩扁了扁嘴不再回話，低下頭繼續盯著那個句子瞧。沒隔多久，他又抬起臉，開口叫道：「老師。」

 「幹嘛。」即使每週都要聽個一兩次，「老師」這個稱呼還是讓金在中聽了就想立正。

 「你的夢想是什麼？」

 金在中不假思索地回道：「唸研究所。」

 「這不算啦！」

金在中闔上講義，一手撐住腮幫，準備好跟他抬杠。「為什麼不算？這樣不算的話要怎樣才算？」

 「眼前辦得到的事不算夢想。」鄭允浩一臉正經。「夢想應該距離現在很遠很遠，遠到說出來有點好笑，但卻又不是絕對做不到。」

 「……」哪裡學來的文藝腔啊。金在中笑瞇瞇地望向他。「那你說說看，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想去加油站打工。」

 金在中一愣。「打工？加油站？」

 「嗯，我從來沒有打工過，很想試試看。」鄭允浩點點頭。「像是高速公路休息站的加油站，觀光區，廿四小時都會有很多車經過的那種……」

 「哈哈哈哈哈！」聽了他的夢想，金在中先是笑了幾聲，接著又酸溜溜地說道：「這算哪門子夢想，我每到寒暑假都得去打工，加油站很操的……靠，可惡，你這個有錢人，聽了真不爽。」

 但仔細想想，對這個嬌貴的少爺來說，也許「到加油站打工」真的是件遙遠的事。而且這個目標說出來挺好笑，倒也符合他剛剛對「夢想」二字下的浪漫定義。

 鄭允浩被笑得紅了臉，不過沒有生氣。「我說完了，換你。」

 「我啊……」見他臉紅，金在中莫名其妙地有些不自在。「我的夢想是……是……當員警。」

 靠，說出來真的有點好笑。

 鄭允浩果然笑了，他用力一拍桌子，罵道：「想當員警還上什麼研究所！浪費時間！浪費名額！可惡，你這個大學生，聽了真讓人不爽！」

 「你自己說夢想是遙遠的。」金在中抓抓頭。「反正條條大路通羅馬，又何必鎖定最近的那一條。」

 「噢。」聽見他這麼說，鄭允浩若有所思地收起了笑容。「你為什麼想當警察？」

 「因為我爸有次被小混混搶劫，報案時員警卻吃案……還有我媽以前開的理容院被勒索過保護費。」金在中皺起眉。「員警應該要保護人民才對吧？所以我想當員警。真的會保護人民的那一種。」

 「原來如此……」

 這個夢想真的是夢想，金在中從來沒有對人講過。也許是第一次透露這件事讓他有點興奮，也可能是桌子對面那個少年的目光太過清澈也太過專注，讓他不由自主多說了點。

 「我沒有被欺負過，可是這世界上很多人只是因為個性比較軟、身體比較弱，或是其他奇奇怪怪的原因而被別人欺負……這太不公平了。我常常想，要怎樣才能改善這種事情；我姊說改變風氣要上行下效，叫我去搞政治，可是我對政治又沒興趣。再說，就算有了好的法令，沒有人執行也不行吧？」

 「……」鄭允浩漂亮的眼睛眨了幾下，沒有再搭腔。

 金在中這才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他略嫌粗魯地翻開剛剛才被自己闔上的講義。

 「好啦！可以了吧！快點讀你的書……還是要我出題目？」

 「不要！我不要寫你出的題目，一題要寫一個下午。」鄭允浩眼明手快地把對方伸手可及的所有紙筆全都撈到自己這邊來，嘴裏繼續著同一個話題。「你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可是既然有最近的那條，為什麼還要繞路？」

 「因為我媽啦。」金在中一臉無可奈何。「她不知為什麼覺得我天生是要讀首爾大學的料，沒上首爾大學的話她會很傷心。我努力考上首爾大學，就算圓了她的夢想，給她交代囉。」

 「唔……那也真辛苦。」

 說到自己的母親，金在中忽然意識到某件事。「對了，我好像沒看過你媽媽，她很忙嗎？」

 總是打理得乾乾淨淨的屋裏不像沒有女主人的樣子，但他一次也沒見過鄭允浩的母親。

 「我也不知道，大概很忙吧。」鄭允浩微微撇開臉。

 聽見他這麼回答，還沒歷練到明白什麼叫「察言觀色」的十七歲少年立刻追問：「為什麼不知道？那是你媽耶！」

 「我們又沒住一起。」鄭允浩答得更冷淡，明顯不想再多說。

 看見那張原就帶點倨傲的臉龐露出從未見過的拒絕神色，金在中神經再大條也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話。

 新聞有報過，這年頭單親家庭是愈來愈多了。

難怪他爸爸盯他盯得這麼嚴，肯花大錢幫他找伴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