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見他這副模樣,金在中再也沉不住氣,直接伸手把他正要立起來的講義扳倒在桌上。

 

「我上次把那個女生弄哭了,你在氣這個吧?需要我向你或向她道歉嗎?」

 

鄭允浩這次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說啊!我完全沒問題喔!我可不像高中生小鬼一樣死愛面子拉不下臉。」

 

金在中咄咄逼人起來,完全看不出有絲毫道歉的意圖。

 

「雖然說考試迫在眉睫,不過也不必像那些根本沒經歷過大考的人那樣大驚小怪地說不準這個不准那個啦!該吃的該喝的該拉的該撒的都還是要做不是嗎?不然考完試就變人幹了。所以男女關係也不必看得那麼嚴重,年輕人的交往嘛也沒什麼,我上次只是被她那種目中無人的樣子弄得有點不爽而已,女孩子怎麼可以那麼不要臉,我是說不要連有別人在場都那麼放浪,我是說奔放……」

 

「不是……」鄭允浩微弱地否認,聲音聽起來近似呻吟。

 

滾滾而下的滔滔金水被硬生生截斷,金在中微微一愣。「不是?那你在氣什麼?」

 

「我……」他的目光飄移起來。「什麼都沒有。」

 

明明就有。什麼都沒有的話,從進門到現在的這種詭異氣氛難道只是自己的錯覺嗎?面對眼前這只滾成一團的小刺蝟,金在中伸手搔了搔後腦。今天下午特別悶熱。

 

「你想不想吃冰?我請你。」

 

鄭允浩搖搖頭。「我不想吃。」

 

「可是我想吃耶,好熱。」金在中哪里理他,自顧自地拍拍褲管站了起來。

 

「走啦,陪我去吃市場那家黑糖刨冰。」

 

見他起身,鄭允浩立刻跟著站了起來。「我去幫你買。」

 

「啊……咦?」

 

「我去買。」

 

不等金在中反應,他大步一跨,飛快地掠過對方身邊,跑出書房。窗外打了一個響雷。

 

「允浩!喂!你等一下!」慢了半拍才想到要追的金在中在書房門口一腳踩空,差點被和室和走廊地板間的高低差絆個狗吃屎。「快下雨了……不對,已經下下來了……鄭允浩!」

 

一連串響雷像裂帛般一路從天邊打到耳邊,劈哩啪啦的雨聲在瞬間喧嘩起來。少年單薄的身影就這樣甩上大門投入雨中。

 

「這傢伙神經病啊!」

 

金在中大驚失色,連忙放開門框,腳步滑溜地穿過光可鑒人的客廳地板,抄起靠在門邊的雨傘追了出去。

 

雨勢下得滂沱,即使撐著傘,噴濺的雨水也很快就弄濕了金在中的肩頭和褲管。金在中踩著涼鞋往市場方向跑,路上不時東張西望;沒跑多遠,就看見了鄭允浩的背影。

 

一把將他拉進傘下──老實說濕成這樣,有沒有傘也已經差不了多少,金在中劈頭罵了好幾句「神經病」「發什麼瘋」,這才發現眼前的少年正幽怨地瞪著自己。

 

瞪什麼?自己跑出來淋雨難道也要算是他害的?金在中耐住性子問道:「你怎麼了?」

 

「……」鄭允浩悶不吭聲地盯著他,雨水不斷沿著臉頰滑落。

 

又不講話!金在中快瘋了。如果不是鄭允浩臉上那些水痕看起來根本分不清楚是雨還是淚,他老早就一拳卯下去,哪里會在這種大雨中拉拉扯扯夾纏不清──又不是在拍偶像劇!

 

「我最後問你一次。你到──底──是在氣什麼?」

 

「……」

 

「說啊!到底是怎樣?」

 

「……我爸上禮拜打電話給你……他後來罵我,說我騙他……」

 

金在中呆住。「電話?上禮拜?」

 

聽到這裏,金在中才確定他指的是哪件事──告狀?有沒有搞錯?自己可是忍了又忍才沒拿那通電話的事向他邀功耶!現在他居然說這種話?

 

「你如果覺得我不對,起碼先跟我說,我會道歉……如果我有錯的話。」鄭允浩以微弱的音量持續抗議。「可是你跟我爸告狀,這種行為我無法接受……」

 

「受你個頭!」傘外下著大雨,傘內也下起了小雨。金在中憤憤地丟開那把沒用的傘,沒幾秒就跟眼前的少年一樣變成落湯雞。「搞清楚,你爸打來時我什麼都沒說,還幫你圓謊!你不感謝我就算了,說這什麼……鬼話。」

 

罵到一半,他忽然發現問題在哪裡了。濕得像個水鬼的鄭允浩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但臉上同樣流露出疑惑。

 

「你爸說,你告訴他我那天有事所以先回家,我就順著他的話承認了。」金在中彎腰撿起雨傘,皺著眉頭盯住鄭允浩遊移的視線,一字一字放慢說話的速度。

 

「我沒有跟他告狀。」

 

「……」

 

瘋狂的大雨迅速抽散空氣中的熱度,鄭允浩沉默了半晌,好像開始覺得冷了,滴著水的瀏海微微顫抖。再這樣淋下去不行,雨愈下愈大,路人也在看了。金在中拉著鄭允浩,躲到

一旁水果攤的雨棚下。

 

「你是怎麼跟你爸說的?」

 

「我跟他說……說你那天有事沒來。」鄭允浩小聲地囁嚅。

 

「沒來」跟「先離開」。原來是這樣。

 

金在中覺得整件事非常荒謬。他深深吸了口氣,做出結論。「我們被你爸擺了一道,傻子。」

 

「啊……對……是這樣。」

 

鄭允浩似乎也想通了,整個人忽然沒了氣勢,看起來很沮喪。他那原就偏白的臉龐在雨水浸潤下竟顯得有點透明。

 

又來了──金在中皺起眉。忘記上次有這種感覺是為什麼或什麼時候了,但眼前的少年緊抿雙唇垂頭喪氣的模樣確實不止一次讓他生起近乎憐惜的情緒。覺得他很弱小,覺得他很可憐,覺得他什麼都不知道,覺得好像誰都可以輕易地欺騙他、傷害他──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好啦,那沒事了吧?總而言之我沒有背叛你。」

 

「嗯。」頭還是低低的。

 

金在中抬起右手,往鄭允浩頭上重重打了一下,並在他愕然抬頭的同時毫不留情地打了第二下和第三下。

 

「臭小子!就為了這種事,你擺了一下午的死人臉給我看,還害我陪你淋雨!快給我道歉!跪下來道歉!」

 

被打到第五下時鄭允浩才想起要閃躲。他一邊伸手抵擋金在中的攻擊,一邊怯怯地縮著脖子,說了聲「對不起」。

 

金在中停止毆打的動作,笑瞇瞇地回道:「嗯嗯算了,我心胸寬大,原諒你。」

 

「什麼啊。」看見他笑,鄭允浩也跟著笑了。

 

好吧好吧,笑了就好了。金在中松了口氣,伸手勾住鄭允浩濕答答的肩膀──溫溫黏黏的觸感實在挺討厭的,但他還是開心地貼了上去。

 

「沒事就好了,回去吧,再吹到風會感冒的。」

 

「咦,你不是要吃冰。」

 

「哪還吃得下去,鼻水都快流出來了。」

 

金在中「啪」地重新撐起傘,甩了甩傘裏的水,拉著鄭允浩往回走。兩個男生勾肩搭背地擠在一把傘下,舉步維艱地在大雨中踏水而行,畫面溫馨得有點別扭。

 

「老師,不必撐傘了啦,反正都濕成這樣了。」

 

「少囉嗦,我又沒你那麼濕,至少讓我保住我的內褲。」

 

「……你好下流。」

 

「下流的是你的腦袋。」

 

不甚平整的路面上積起了淺淺的水漥。兩個少年擠在傘下,歪歪扭扭地閃避著那些大大小小的坑洞,避無可避時就乾脆用力踩下去,讓水噴得高高的──

 

「老師。」

 

「嗯?」

 

「我上次有跟吳以蓉說,叫她不要再來我家了。」

 

「哼……那是你的事。」

 

金在中嘴裏說得事不關己,腳步卻突然變得輕盈起來。回到屋裏之後,金在中立刻不顧形象地把T恤脫了下來。

 

「你等一下,我去找衣服借你。」

 

「你自己先換衣服吧,淋那麼濕。我沒關係啦……哈啾!」

 

「哈哈哈。」鄭允浩一邊往自己房間走去,一邊也脫下濕透的上衣。

 

「哈什麼哈……」

 

金在中揉著鼻子,目送他線條纖細的裸背──接著臉色大變地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後擠進他房間,還不忘順手把門給關上。

 

「你……你……」擅闖香閨的賊人居然激動得一時說不出話。

 

「什什什什麼?」鄭允浩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雙手護胸:「你幹嘛跟進來?」

 

「你的背。」

 

原先還娘兮兮地貼著牆壁抵抗侵犯的鄭允浩一聽見這三個字就全身僵住,臉色也由亮白變成死白。

 

金在中艱困地吞了一口口水,伸手扳住對方赤裸的肩膀,不知為何暴跳起來。

 

「你的背怎麼了?為什麼會那樣?那是怎麼回事?轉過來……轉過來啊你!」

 

「那個……還沒消嗎……已經好幾天了,我以為……」

 

「你在說什麼鬼……這是怎麼弄的!」金在中的頭嗡嗡嗡嗡地痛了起來。

 

鄭允浩家挺有錢的。他家不但很大,擺設裝潢也蠻考究;他爸爸出手又那麼大方──金在中一直覺得這個白白嫩嫩的少年絕對比自己少吃過很多苦、少經歷過很多事、少受過很多委曲。

他也被教得很好,雖然多少有點死小鬼的驕氣,但愈相處會愈覺得他是個懂事的小孩。

 

金在中常想,他只是偶爾寂寞了點,畢竟沒有母親也沒有兄弟姊妹,但他未來的人生一定也是一路順遂,不會遇到什麼太大的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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