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轉過來。」

 

頭痛蔓延到胸口了,看著鄭允浩緩緩轉過身,金在中知道這種頭暈眼花兼呼吸困難的感覺絕對不是因為傷風感冒。

 

鄭允浩白晢的背上交錯著深深淺淺的紅痕,有的已經淡了,有的還鮮豔欲滴得彷佛下一秒就要滲出血珠。

 

「怎麼會這樣啦……這是……」

 

他也許比自己少吃過很多苦、少經歷過很多事、少受過很多委曲,但眼前在他身上發生的暴力卻是自己從未親嘗過,也從來無從想像的東西。

 

「沒什麼啦,唉唷。」被硬扳過身的鄭允浩撥開他的手,飛快地拉開抽屜,找出兩件T恤,一件往自己頭上套,一件遞向金在中。「老師,這件給……」

 

「什麼叫『沒什麼』?你白癡啊?這樣還說沒什麼?」

 

金在中整個人好像快爆炸了;他氣急敗壞地跺了兩下腳,迎著鄭允浩莫名其妙的眼神,再次伸手扳住對方的肩膀,轉過身體,把那件已套到一半的T恤阻擋在對方脖子以上。

 

「看起來超慘的!會痛嗎?能摸嗎?」

 

看起來真的很痛很痛。金在中皺起眉頭,嘴裏還在問著手就不客氣地伸過去了。金在中下手很輕,但鄭允浩還是被摸得連連歎氣。

 

「很痛?」

 

「是癢啦……」鄭允浩一副想閃又不敢閃的樣子。「已經不太會痛了。」

 

「可是看起來還很嚴重。」

 

金在中左手掀著鄭允浩穿到一半的T恤,右手在他慘不忍睹的背上摸來摸去,小心翼翼地確認那些傷痕。

 

實際上真的沒有乍看之下那麼嚴重。指尖觸摸到的肌膚只有零星的微微起伏,摸不到什麼結痂或再癒合的疤痕──每一道傷痕都安穩地躺在薄薄的皮膚下,或輕或重的瘀傷交錯著詭異的豔色,沒有一道有曾經見血的跡象。

 

金在中忍不住又爆粗口。

 

「到底是誰打的?你爸?用什麼打的?」

 

「我不知道他用什麼打的,他叫我脫掉衣服面壁站好。」鄭允浩抓抓頭,只回答最後一個問題,等於證實了對方的猜測。

 

「你是木頭做的啊?被打成這樣是不會跑啊?」金在中忽然又生氣了。

 

「到底是什麼事情要把你打成這……」

 

罵到一半,他忽然閉上了嘴巴。鄭允浩一臉無辜地看著他。難怪……難怪這個人會為了「那種事」跟自己鬧彆扭。難怪他會擺了一下午的臭臉。難怪他會說「這種行為我無法接受」。難怪他會頂著雷聲沖出去淋雨。

 

面面相覷的兩人身上臉上頭髮上都還帶著外頭潮濕的雨水氣味。金在中想起剛剛在市場前大街上一把拉住鄭允浩時他朝自己望過來的樣子,眼前彷佛又看見了那些不斷沿著他臉頰滑落的雨珠、他那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他那副倔強又委屈的表情。

 

「那個……」金在中的心臟猛地又縮了一下,有點頭暈。「我沒有。」

 

「什麼東西?」鄭允浩呆呆地看著他。

 

「我沒有。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知道為什麼,金在中眼睛微微熱了起來,笨嘴笨舌地解釋著明明早已澄清了的誤會。

 

「本來就不是你害的。我爸最討厭我說謊。」鄭允浩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再次把T恤遞給他。「快點穿上吧,不然要感冒了。」

 

「……」

 

「老師,你嘴巴這樣開開合合的好像溺水的金魚。」

 

「金魚哪會溺水啊渾帳……」

 

回家之後,金在中一如往常地吃飯、看電視新聞、洗澡、溫書,然後上床睡覺。半開的窗戶外可以看見隔壁公寓裏的透出的夜燈光芒;姊姊看電視的微弱音量隔著門板傳進耳朵。安靜、黑暗而孤獨的時候,感官會特別敏銳。

 

下午下過的大雨帶走了不少暑氣,但裸露的四肢皮膚居然隱約還有浸泡在水裏的感覺。在床上呈大字型躺了幾十分鐘,金在中發現自己怎麼樣也睡不著。

 

「是因為喝了茶的關係嗎……」

 

他一直在想鄭允浩背上的傷。下午兩人擦幹了身體和頭髮,換上乾淨的T恤,一人泡一杯溫溫的咖啡,就坐回書房再度面對課本。也許是在看到傷痕時的情緒太過激動,冷靜下來後,

金在中反而無話可說。

 

其實他有很多想問的事和想說的話──你爸常這樣打你嗎?他看起來很溫和為什麼會做這種事?你怕不怕他?你媽媽也是因為這樣才離開他的嗎?還有別人知道他會這樣嗎?他不是反對體罰,自己在頑劣不堪的童年也吃了父母不少棍子,而且他必須承認那還挺有效的。但他在十歲之後就沒再挨過打了。他不覺得像鄭允浩這樣一個懂事的十七歲少年有必要因為一句無傷大雅的謊言承受這樣的處罰。不是打得重不重或是有沒有受傷的問題,而是處罰的方式。

那種方式太屈辱了。

 

在床上翻了個身,想像那個傢伙被下令脫掉上衣面壁受刑的情景,金在中難過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要打要罵要管教,都有相對之下比較合理的手段不是嗎?為什麼要用這種方

式?

 

如果這是那男人平常慣用的「教育手法」,那絕對不能放任事情繼續下去。伴讀時間快要結束時,金在中好不容易整理好腦裏混亂的念頭,朝桌子對面叫了聲「允浩」。鄭允浩立刻抬起頭。

 

「什麼事?」

 

「你爸……」

 

不巧還有更不巧,說曹操曹操就到。金在中話都還沒開始講,就聽見了大門打開複又關上的聲音,鄭允浩的爸爸回來了。

 

接著是放下車鑰匙的聲音、打開鞋櫃的聲音、室內拖鞋踩著有點急促的步伐往書房接近的聲音。隨著門把慢慢轉動,金在中渾身僵硬、如臨大敵,整個人戒備起來。

 

「唉……」

 

回想起下午那種連手腳都發軟的緊張感,金在中一邊歎氣一邊又翻了個身。窗外不知什麼地方響起了一片念經似的蛙鳴聲。

 

書房的門打開之後,站在門邊的依然是那個微顯淡漠卻又溫和有禮的男人。他並沒有因為自己目睹了鄭允浩背上的慘狀而變身成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

 

「爸,你回來了,今天好早。」

 

「對啊,我帶了很好的茶,想請金老師也喝喝看。」

 

男人手上提著一個紙袋,微笑著走進書房,屈膝跪上架高的和室地板,像日本女性一樣用手撐住地板,維持著跪坐的姿勢輕巧地挪近桌邊。

 

鄭允浩學著他父親以手撐地,盤著雙腿移向角落的櫃子,打開櫃門取出茶具和電壺。金在中無言地看著這兩人。斜斜的夕陽把原木地板染成深深的橘紅色,他第一次察覺到這對父子是如此驚人地優雅、驚人地美麗並且驚人地相像。

 

「你們準備考試辛苦了,來喝個茶聊聊天,休息一下。」

 

熱水在壺上澆過又蒸幹,男人熟練地提高手腕,淡綠色的茶水由壺嘴到杯口拉出一道纖細的弧線。三個人三杯茶。男人的心情似乎很不錯,和兩個少年進行了簡短的談話。他問鄭允浩功課準備得怎麼樣;又問金在中打算讀什麼科系、有沒有喜歡的學校。在聽見考生的標準答案後,他笑著說了句「你這麼聰明,應該自己會想才對吧」。

 

回想起男人說話時的嗓音、露出笑容時那雙彎起的眼睛,金在中又煩躁地翻了個身。後來,奉了「送老師回家」的父命,鄭允浩陪金在中走回家。原本七、八分鐘的路程,兩人一起走就會拖長到十幾分鐘。在並肩回家的路上,鄭允浩一反下午的低落情緒,臉上一直帶著笑,話多到近乎亢奮的程度。

 

「我爸會說那句話,一定是看穿你不是真的讀首爾大學法律系。」說到這裏時,他不著痕跡地揚了揚下巴。「我爸很會看人哦。」

 

那張容光煥發的臉龐令金在中差點忘記他背上還留著那些可怕的傷痕。很矛盾,愈想愈睡不著覺。

 

但那也許那就是他們家的相處方式,也許鄭允浩能夠接受並且適應他父親的管教,也許在這樣的模式下仍能建立深厚的父子親情。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鄭允浩怎麼會因為跟爸爸一起喝個茶就顯得那麼開心。不能再想了,再怎麼想也是他家的事……窗外的蛙鳴聲突然變大,金在中翻身躺平,試著把腦袋放空。這時,門口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在中,你睡了嗎?」

 

「還沒。」

 

聽見他的回答,房門被打開了一半,金彥琪從門邊探頭,問道:「有電話,你那個家教學生打的……他怪怪的。你要不要接?」

 

「要,我去接。」

 

怪怪的?什麼地方怪怪的?這麼晚打來做什麼?金在中立刻掀開涼被跳下床,趿著拖鞋尾隨在姊姊身後,走到茶几旁邊接起電話。

 

「喂?」

 

「喂……老師嗎?」話筒裏傳來的聲音壓得很小聲,不豎起耳朵的話幾乎聽不見。

 

「是啊我是,你怎麼了?有什麼事?」

 

鄭允浩停頓了幾秒。

 

「老師,我爸他……晚上出去喝了酒,現在……我有點怕……我的房間不能鎖……」

 

鄭允浩微弱的音量和電話那頭異常的死寂讓金在中悚然一驚。「你還好吧?你爸人呢?」

 

「他在他房間,不過好像還沒睡。」少年的聲音抖抖索索的,很不穩定。「老師,我可不可以去找你?讓我待到天亮就好了。」

 

「好啊,你馬上過來,什麼都不必帶,快點……還是我去接你?」

 

那漣漪般的顫抖彷佛會傳染一般,金在中倒吞了口口水,發現自己拿著話筒的手跟傳進耳裏的聲音一樣以相同的頻率微微抖了起來。

 

「不用,我現在就過去,謝謝老師……」

 

「嗯嗯,你快點,我等你過來。」

 

掛掉電話之後,金在中開始在客廳裏走來走去,滿腦子都是鄭允浩背上的那些傷。什麼亢奮的情緒、容光煥發的笑臉、深厚的父子親情……統統都是屁話,都是自己不想被牽涉進麻煩事的自我安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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