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就算鄭允浩很崇拜、很愛慕、很能忍受他爸的一切又怎樣?暴力依然是暴力,恐懼也仍然是恐懼──否則他又怎麼會想逃到自己這裏來。明天以後的事明天再說,金在中現在只希望能安然度過這一晚。然後一定要仔細盤問鄭允浩家裏的狀況,搞清楚他父親到底有什麼毛病。

 

「怎麼啦怎麼啦?一直走來走去,我眼睛都花了。」在第三次被弟弟擋住電視後,橫躺在沙發上按遙控器的金彥琪終於發覺異狀。

 

爸媽應該已經睡了,今晚沒什麼問題,但明天是星期日,早上有可能會打到照面。金在中沒讓父母知道打工的事。

 

「姊,等一下那個學生要來我們家,明天幫我圓一下謊,就說他是我同學的弟弟,因為忘記帶鑰匙所以……嘖,不對,那同學怎麼沒一起來……」

 

「哈哈哈,才不理你。」金彥琪蹺起腿。「你那學生幹嘛這麼晚來我們家?」

 

「他爸會打人,今天晚上喝了酒。」

 

聽見這句話,金彥琪蹺起的腿放了下來,表情瞬間變得嚴肅。「真的?」

 

「嗯。」金在中點點頭,又開始原地繞起圈圈,還一邊頻繁地抬頭看時鐘。

 

「怎麼這麼久……」

 

「打個電話去問問?」

 

「對喔。」

 

無暇思考「這麼晚打電話到別人家是否太失禮」的問題,金在中拿起電話撥了鄭允浩家裏的號碼,但響了很久都沒人接聽。

 

「沒人接。」

 

「會不會已經在路上了?還是……」

 

「啊,接了,喂?允……」

 

電話還是沒有人接。透過話筒傳入耳中的是一連串物品碰撞的巨響,還有聽起來很遙遠的呻吟聲,聽起來像是在叫「爸爸」。接著是石沉大海般的忙線音,嘟嘟嘟嘟地響得很空虛。

金在中全身血液近乎凍結,他放下電話抄起鑰匙,丟了句「我去找他」就想往門外沖。

 

「發生什麼事啦?」金彥琪連忙拉住他。

 

「不知道,我聽見他在慘叫……」金在中臉色整個發白。

 

「你等一下,我跟你一起去,等我一下。」

 

年長六歲的姊姊用雙掌按住他冰涼的臉頰用力揉了幾下,然後飛快地轉身回房;幾十秒後,金彥琪再度現身,原先的居家小熱褲換成了牛仔褲,手上還多了一樣東西。

 

「接著!走吧。」

 

她把電擊棒拋向呆站在客廳裏的金在中,後者連忙伸手接住。姊弟兩人一前一後地溜出家門,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快步奔跑。牢牢握著掌心裏那個黑色的塑膠製品,金在中腦裏亂到不能再亂。

 

鄭允浩怎麼了?為什麼不接電話?那串碰撞聲是怎回事?為什麼那樣呻吟?他爸爸對他做了什麼?或者,正在對他做什麼?各種思緒瘋狂地混在一起,金在中幾乎可以聽見它們互相絞纏的緊扭聲。下午三人對坐時,捧在手裏的溫熱茶香似乎還繞在鼻間。那個男人雖然有點

冷淡,但斯文客氣又優雅,讓他兒子在提起他時露出驕傲的笑容。現在自己正要用手裏這東西去對付那個男人──如果真有必要的話。

 

汗水一滴滴從發際流到額角,劃過金在中臉頰。

 

「慢點啦……慢點……」

 

繞過市場轉角,剛剛在家裏還顯得俐落萬分的金彥琪已開始上氣不接下氣;金在中沒空回頭,丟了句「加油快到了」,腳步反而跨得更大也更快。

 

「等等,你有……他們家……鑰……鑰匙嗎?」

 

「沒有。」

 

「那……那怎麼辦?你要怎麼……進去?」金彥琪愈落愈後面,喘氣聲也愈來愈痛苦。

 

「總之先過去再說!」

 

「喂……等……我……」

 

不必煩惱有沒有鑰匙的問題了,鄭允浩家的大門是半掩的。門裏透出的光線在夜色中挖出一塊狹長的黃色光洞,目標很顯眼。他加快腳步跑了過去。門外掉了一隻布鞋,門間卡著一個背包。

 

金在中滿腹狐疑地推開大門,踏進客廳,映入眼簾的慘狀讓他不由自主倒抽了口氣──平常總是整整齊齊、一塵不染的客廳如今滿地狼藉,看得見的和搬得動的家具及擺設幾乎全都掀翻在地上,電話也摔得支離破碎。

 

「……鄭……允浩?」

 

在戰壕般的地板上向前走了幾步,繞過玄關前的矮櫃,金在中這才看清楚正在發生的事。

 

剛才打電話來的少年就躺在翻倒的茶几旁邊,被他父親死死按著,掙扎的動作很微弱。男人毫不在意有外人闖入,整個人壓在鄭允浩身上,修長的十指卡在他頸間,嗓音帶著幾分喝醉時特有的渾濁,喃喃念著「不聽話就去死算了」。

 

金在中大驚失色,撲上去抓住男人的手腕,大聲叫道:「你在幹什麼!快放手!」

 

晚來一步的金彥琪撞進門之後也跟著大叫起來。

 

「金在中你白癡啊!不會用那個……唉唷!」

 

男人的力氣大得嚇人,被狠狠甩開的金在中一個踉蹌,跟氣急敗壞趕上來的姊姊撞成一團。

 

「快……快點!」見弟弟一副頭暈腦脹手忙腳亂的樣子,金彥琪彎腰撿起摔

 

落在地的電擊棒,用力塞進他手裏。

 

金在中拔開電擊棒的蓋子,按緊開關,鼓起勇氣再次沖向那個男人。電流在兩極間竄動的刺耳聲音彷佛是這個安靜夏夜裏唯一的聲響。如果有人用這種東西對付我的家人,我一定不會原諒他──極短暫的瞬間,金在中腦海裏閃過了這樣的念頭。可是不這麼做不行,不做的話,鄭允浩就要被他爸爸掐死了。

 

「去死,去死好了……」

 

「放手!」

被電擊棒狠狠戳中腰間,男人發出一聲奇怪的喊叫,抱著左腹倒向一旁;金在中趁勢又補了一腳,把他踹離鄭允浩身上。

 

「允浩?鄭允浩!喂!你還好吧?喂!」

 

威脅暫時解除,金在中彎身想要扶起鄭允浩,卻發現對方雙眼緊閉、面色慘白,不管他怎麼叫喊怎麼拍打都沒有反應。白皙的脖子上印著明顯的指印,從眼角到頰邊到鬢間都是濕濕的眼淚。見他這副模樣,半跪在他身邊的金在中頓時全身一僵,幾乎也要跟著窒息。

 

「還有沒有呼吸?心跳呢?」

 

金彥琪的聲音把他拉回了現實。他伸手在鄭允浩鼻間探了一下,接著一手捏住他鼻子、一手抬起他下巴,毫不猶豫地彎身往他自然張開的嘴裏吹氣。少年柔軟的嘴唇還有

溫度,金在中從上面嘗到了一點鹹鹹的味道。意識到那是什麼味道時,他差一點就要哭出來了。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剛才進門時他還在掙扎,他的手和臉頰都還很溫暖……不會有事的……

倒在地上的男人一時還爬不起來,不停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聲。

 

金彥琪打電話報了警。

 

四名年輕的員警很快就來到鄭家門口,已恢復呼吸的鄭允浩也在此時慢慢睜開了眼睛。

 

不知是因為心理的驚嚇還是因為生理的傷害,剛醒過來的鄭允浩眼神很迷離,似乎連近在咫尺的金在中的臉都無法辨認。他眨了幾下眼睛,張開嘴,動了動嘴唇。

 

「啊,有需要叫救護車嗎?」

 

「要啊當然要,我剛剛報案不是有說了嗎?」

 

「這是他爸爸?啊他怎麼了?」

 

「電擊棒啦……小心!」

 

員警和金彥琪的對話聲太吵了。金在中伏低身子,把耳朵湊近鄭允浩唇邊。

 

少年用沙啞不堪的聲音說出的是:「我爸呢」。

 

當金在中清楚地聽見這三個字時,眼淚不知為何瘋狂地湧了出來。

 

「你爸他……沒事……」

 

他果然做了無法挽回的事。即使他非這麼做不可。

 

初秋的太陽即使接近黃昏也嫌毒辣,才走了幾分鐘路,就曬得金在中後頸火辣辣地泛痛。他懶洋洋地踅到豆花攤前,盯著玻璃櫃裏的配料,開口點東西。

 

「一個綜合豆花外帶,我要加……嗯,紅豆、芋圓……」

 

「喂。」

 

「還有仙草。」太陽怎麼那麼大。金在中瞇起眼睛,低頭閃避刺眼的陽光。

 

「喂。」

 

「冰麻煩剉多一點,路上很熱。」

 

「喂!」站在攤位裏的人不耐煩了,直接用湯匙「當當當」地敲響放配料的鋼盆,強迫金在中抬起頭正視她。

 

可愛的少女一手叉腰,一手拿著還在滴水的大湯匙,橫眉豎目地瞪過來。

 

「你怎麼這樣?我在跟你打招呼耶。」

 

「啊,妳是那個……」

 

那個,那天跑到鄭允浩家裏噁心巴啦黏來黏去結果被自己罵哭的沒禮貌小女生。

 

金在中有點困擾地抓了抓臉。

 

顧攤的少女正是吳以蓉。她看起來倒是不太在意先前跟金在中的過節,俐落地拿起紙碗,一匙一匙添進配料。

 

「紅豆、芋圓……綠豆?」

 

「仙草,不是綠豆。」

 

裝完配料之後舀進豆花,接著盛上滿滿一碗刨冰;吳以蓉手滑了兩三次才成功壓好蓋子。見她細心地把溢出碗面的糖水擦乾淨才將豆花裝袋,金在中心裏不知怎地有種怪怪的感覺。

 

「好了,一百塊(韓幣)。」她把提袋遞了過來。

 

「謝謝。」金在中一手交錢一手取貨。「我常來這裏買豆花,沒想到是你家開的……怎麼都沒看過你顧攤啊。」

 

「那是你頭低低的沒在看,我常常來幫忙,看過你八百次了。你……上研究所了?好玩嗎?」

 

她歪著頭打量他。

 

「還好,妳也上大學了啊。」她肆無忌憚的眼神一如初次見面時一樣,但金在中此時已絲毫不覺反感了。看著她身上那件顯眼的深色制服,他自言自語般地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的確沒什麼了不起。」

 

吳以蓉臉上一紅,眼神亂飄了一陣子才勉強拉回來。她轉移話題:「喂,你有跟鄭允浩聯絡嗎?」

 

金在中頓了一下,回道:「有通幾封信。」

 

「是喔。」她伸手撥了撥被汗水貼在頰邊的發絲。「我也有寫卡片給他,可是他寧願密密麻麻地寫好幾張信紙,也不給我電話號碼──他都寫什麼給你?他有打過電話給你嗎?」

 

「他沒打過電話啦,而且都些寫打屁的無聊便條紙給我,沒有一封超過兩百字,每次收到我都想退件。」

 

「那他有跟你說他現在在做什麼嗎?」

 

金在中搖了搖頭。其實第一封回信時有問過,但鄭允浩再來信時並沒有回答。

 

吳以蓉秀氣的唇角微微卷起。「他沒參加考試,跑去念私立學校了。他說學費很貴,可是沒說念的是哪間學校。」

 

「這樣啊。」

 

「不過他有說那間學校很難考,錄取成績跟第一志願差不多。」

 

「原來如此。」

 

「他現在跟媽媽住一起,好象不是很習慣的樣子,因為還有別人在……對了,因為他媽媽快要再婚了,再婚的物件也有小孩。」

 

「嗯嗯嗯。」

 

「那天半夜救護車響得那麼大聲,連我家都聽到了。我以為會上新聞,結果沒有。」吳以蓉又歪了歪頭,看來這是她的習慣動作。「不知道他爸爸後來怎樣了。」

 

金在中輕哼了一聲。「對啊,誰知道。」

 

說到這裏,吳以蓉終於察覺到對方對這個話題其實沒什麼興趣。她盯著金在中的臉。

 

「怎麼了嗎?」

 

「沒什麼,我要回去了,冰都快化了。拜啦。」

 

「喂!」見他沒誠意地揮了揮手就轉身離開,吳以蓉急得跳腳,高聲喊道:「喂,你──」

 

金在中腳步加快,一下子走得老遠,裝作沒聽見她下面問的那句「你叫什麼名字」。

 

那棟漂亮的新房子不知何時換了主人,據說新住戶是個三代同堂的小家庭。這樣才正常吧!那麼大的房子如果像先前那樣只住父子兩人,實在太浪費了。三步並作兩步地回到家,金在中走進自己房裏,豆花往桌上一放,拉開抽屜,把壓在原文書下面的七八個信封翻了出來。

他其實有點生氣,也有一點難過。

 

不管是念了難考的私立學校、跟媽媽住在一起不習慣,還是媽媽快要再婚、再婚的物件有小孩……吳以蓉說的那些有關鄭允浩的事情他都聽所未聽、聞所未聞,沒有半點概念。金在中把那七八封信一一抽出來。鄭允浩用的「信紙」大部分都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片,字跡一如記憶中那般工整,但寫在上頭的字總是只有寥寥數語。這些不到巴掌大的紙片根本不能算是信吧。不管質和量都跟吳以蓉說的「密密麻麻寫好幾張信紙」不能相比。他也只回過第一封信而已──

 

老師,我已經沒問題了,謝謝你的照顧和幫忙。很可惜不能一起去加油站打工了。其實我一直記得你答應我的這件事,而且很期待。不過沒關系,我問過媽媽了,她很鼓勵我有機會多出去打工。我想去加油站打工,最好是公路旁或是休息站的那種。我喜歡待在沒有屋頂的地方。老師,最近好嗎?我昨天晚上不小心在沙發上睡著了,竟然一覺到天亮,醒來時背很痛。這讓我想起小時候的事。我小時候也常常在沙發上睡著,我爸都會背我回房間。其實每次被他背起來時我都已經醒了,不過我會裝作還沒醒的樣子,讓他把我背回房間,把我放到床上,幫我蓋被子。老師,新學校外面有一排七裏香,我想摘可是摘不下來,它的花很脆弱,只要一碰就會掉了。我現在才知道為什麼以前住在老家時,爸爸出門散步會帶一把小剪刀。因為我們老家轉出去那條路邊也有一大排七裏香。老師,今天下午突然下大雨了,一下就下個不停。我常常覺得我爸很有學問,可是有時候又會很懷疑他是不是真的那麼有學問。他很喜歡下雨天,不管什麼季節下的雨,他都會很欣賞地站到窗邊,然後說一句「春風好雨」。笑死人,又不是每天都是春天,每場雨都是好雨。像今天就打雷打得吵死人,滿地都是泥巴。

 

老師老師老師,我爸我爸我爸。金在中暴躁地把那些小紙片塞回信封裏,再一掌把它們全部掃回抽屜中。他到底想怎樣?這樣的內容是要自己怎麼回信、怎麼反應?收到第一封信時,金在中其實是很開心的。他仔細地寫了長長的回信,告訴鄭允浩自己上了哪個科系,跟他分享點滴;也問他最近的情況如何,跟他說有事沒事都可以打電話來找他。

 

但鄭允浩接下來的信件內容像是他從沒收到過回信似的,寫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他像是借著書寫這些簡短的文字,不斷回憶他爸爸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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