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你怎麼沒當員警啊。」鄭允浩又想起這個問題。

 

幾口啤酒下肚,先前不怎麼想碰觸的東西也好像比較容易說出口。金在中笑了笑:「考試考差了,反而沒那個膽子理直氣壯地反抗家裏。」

 

「唔,考差了啊……」

 

「考差了。」那真是人生中最大的挫折,少年人那種飛揚的銳氣居然可以因為幾個不如預期的數字就從此一蹶不振,回想起來也挺神奇的。金在中甩甩頭,覺得有點昏了。

 

「其實這樣也好,當員警多危險,你看起來挺虛弱的。」

 

「喂。我是因為沒當員警才虛弱,不是因為虛弱才沒當員警,你搞清楚。」

 

長年坐辦公桌的蒼白文員把快喝幹了的啤酒罐往桌上一頓,嚴正澄清。

 

「哈哈哈哈。」又那樣笑了。

 

「那你咧?」腦袋變熱又變鈍,先前不敢挑起的話題開始一個個脫口而出。

 

「這幾年都在幹嘛……去加油站打工的夢想有沒有完成啊?」

 

「沒有耶。」鄭允浩搖搖頭。

 

「那你也沒什麼立場指責我嘛。」

 

「我沒有指責你啊。」鄭允浩拿起酒瓶輕輕沾了下嘴唇,眼睛笑得有點彎。

 

「雖然沒有去加油站,不過我當過快遞員、賣場銷售員、臨時演員,打工經驗也算很豐富了。」

 

「等等等等,臨時演員?怎麼會去當臨時演員?」

 

「我大學參加話劇社,前年還有參加過業餘劇團的公演……有VCD,要不要看?」

 

「好啊好啊我要看。」

 

「我前妻就是那次公演的女主角。」

 

「呃……我眼睛好像有點花,忽然不想看了。」

 

「哈哈哈!」鄭允浩大笑出聲。「老師,你喝醉時真的很好笑。」

 

「我哪有醉,只是臉上在發熱而已。」

 

金在中放下啤酒罐,正想摸摸自己發燙的臉頰,手卻被握住了,按在桌面上。鄭允浩的手指冰冰涼涼的。

 

「老師,金在中老師……」鄭允浩整個人越過桌面,肩膀壓得低低地,臉上帶著令人發毛的詭異笑容。

 

「什什什什什麼事?」

 

「人無信就是畜牲,對吧?」

 

人無信就是畜牲。不過信守諾言的代價卻讓金在中累得連畜牲都不如。鄭允浩還惦記著金在中當年許下的那個諾言──如果他考上前三志願,暑假就陪他去加油站打工。後來發生了那樣的風波,別說什麼一起打工,就連見面聯絡都沒有機會;如今事過境遷,金在中早就忘了有這檔事。但鄭允浩沒忘,而且還很認真地要求他屢行諾言。

 

「我那時考進私校的成績足夠進第二志願喔。剪報和成績單留在老家,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話,我可以請我媽寄上來。」

 

所……所以呢?

 

「所以你要陪我去加油站打工。你自己說的。」

 

雖然當晚兩人都喝了點酒,但鄭允浩以行動證明他並不是在說醉話。隔天一早,他就拖著金在中到市郊省道旁的一家小加油站應徵假日工讀──

 

夏天的加油站總是缺人,就算這兩個來應徵的「工讀生」明顯超出平均年齡甚多,還是沒受什麼刁難就順利被錄用。

 

第一天上班時,假日負責領班的資深工讀生先是被兩個「新人」的年紀嚇了一跳,接著又因鄭允浩那令人難以置信的笨手笨腳而受到更大的驚嚇。金在中到現在都還記得在鄭允浩試圖拉長加油管、繞過車頂,為搞錯加油孔方向的客人加油時,領班所發出的那聲怒吼:「刮到車你要賠嗎──」

 

頭痛。假日班的上班時間是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半,每個禮拜六日兩天。前幾個禮拜還好,老實說再次手握油槍、站上加油島的感覺還滿令金在中懷念的。但日子一長,工作一忙,只能利用週末休息的上班族開始吃不消了。

 

雖說公路旁的加油站假日車流不多,但人手也因此不斷縮減;第一周還有六個人值班,到了第二周驟減成四人。現在一個月過去,值假日班的除了他們兩個固定班底,就只剩下那位十八歲的領班了。

 

這太荒謬了。金在中腦袋裏轉著從上周拖到這周還搞不定的海外訂單,曬得眼睛睜不開的日光和充滿鼻間的汽油味都讓他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早起很難過,太陽很曬,站久了腳很酸,還要盯著那個笨拙的傢伙別捅漏子──

 

「住手!我來擦就好!」

 

同樣戒慎恐懼的領班一聲大喝,從柴油的加油島上一躍而起,飛快地沖向洗車機,夾手奪走鄭允浩手裏的抹布和刮水刀後,像趕蚊子一樣把他揮到旁邊去。這時間沒什麼車會來加油。領班認命地為客人擦車,鄭允浩腳步輕快地朝金在中走了過來。

 

「唷,怎麼這麼沒精神。」手拙的帥哥還是帥哥,笑容依然無比燦爛。

 

「像你這麼有精神才有鬼……」哪壺不開提哪壺,金在中揉揉額角,問道:「我一直很想問你,我坐辦公室的沒差,可是你當業務的可以每個週末都休假嗎?」

 

環境再怎麼不景氣,業務工作還是很競爭,像鄭允浩這麼悠閒地利用週末打工圓夢實在不合常理。

 

「週末休假是合理的福利吧。」見金在中一臉不相信,鄭允浩又補了一句。

 

「我要求的。」

 

「為什麼你有資格要求這種事?如果你業績很好,那週末應該更忙才對吧?」

 

鄭允浩目光開始遊移。「那家房仲公司是我繼父的朋友開的……我媽要我去那邊上班,我就要求週末一定要讓我休假,否則免談。」

 

原來如此。金在中笑道:「聽起來很任性你。」

 

「怎麼這樣說。」

 

「所以房仲其實不是你想做的工作?」金在中進一步問道。

 

「不是。」

 

「那你想做什麼?加油站工讀生?」

 

「也不是……」

 

鄭允浩微顯冷淡的態度讓金在中想起他以前有話悶著不想說時的彆扭模樣。

 

「唔。」悶了幾秒,他還是說出心裏話。「我以為你當房仲業務當得很愉快,那天在你公司看到你時,那樣子看起來很不錯啊,遊刃有餘。」

 

「我做什麼都會很不錯。」鄭允浩一改剛才猶疑的口吻,笑得很臭屁。

 

「還敢講,明明就笨手笨腳。」

 

「啊哈哈哈。」

 

其實金在中有個問題更想問。

 

在加油站打工,忙的時候會把人逼瘋,但不忙的時候又很無聊。鄭允浩手腳真的挺拙的,既不能勝任這種工作,那副閑閑懶懶的樣子更不像樂在其中。平時的業務工作也夠忙了,為什麼還要花時間做這種事?

 

「你啊,都不累的嗎……」他可是累到快倒了。

 

加油站旁的高架橋上不時有大型貨車轟隆轟隆地駛過。他含在嘴裏的嘀咕聲終究沒能傳進鄭允浩耳中。這是八月的倒數第二天,夏天似乎快要結束了。

 

「下班了下班了,明天見!」

 

五點一到,領班小弟正好結完帳。他一邊脫制服一邊沖去打卡,接著跨上機車呼嘯著絕塵而去,動作流暢迅速而確實,讓金在中瞬間覺得自己又老了好幾十歲。

 

「年輕人真有活力啊,他的週末是在下班後才開始吧……」

 

想到明天依然要起個大早來上工,金在中的頭就痛了起來。鄭允浩歪著頭打量他。

 

「很累嗎?」

 

金在中老實地點了點頭。「這禮拜工作忙,睡得不好。」

 

「那明天就一起蹺班吧,來我家看DVD。」

 

聽他說得很順口,金在中不由得心裏冒火。「不行,我們兩個都不在,阿翔一個人要怎麼辦?至少要留一個──不過留你的話他會更可憐──話說回來,當初是你拖我來打工的,怎麼老是慫恿我蹺班?」

 

「我怕你太累嘛。」鄭允浩笑得一臉討好。

 

怕我累的話就別再鬧下去了快點辭掉打工回復正常生活吧──金在中滿懷憂悶地盯著對方那張只曬黑了一點點的臉,最想說的話還是說不出口。

 

「今天住我家好了?」鄭允浩又提議。「我家離這裏比較近,明天我開車,你也可以在車上多睡一下。」

 

金在中沒怎麼多想就答應了。他現在只想馬上倒下來睡覺。

 

「老師,起來了,老師。」

 

「唔……」

 

肩膀被人按住輕輕搖晃著,耳邊傳來的是成年男人的嗓音,一聲聲叫著「老師」。金在中一度以為自己還在作夢。反復睜眼閉眼了好幾次,他才慢慢醒了過來。

 

「快起來,晚飯弄好了。」見他終於睜眼,鄭允浩轉身跑進廚房。

 

「……晚……」什麼?晚飯?

 

空氣裏漂散著甜甜的香味。

 

「現在七點二十分,你睡了快兩個小時,還沒睡飽嗎?」

 

「我睡了那麼久啊……」原先睡眠不足的疲倦感已消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因為睡姿不良而引起的輕微腰酸。

金在中坐在沙發上發愣;剛才還蓋在身上的薄被子緩緩滑落到腰間。他的記憶在上車後五分鐘即告中斷,由車上移動到沙發上的過程也完全沒有印象。看來真的是太累了。

 

茶几上已經擺好兩副碗筷,碗裏也盛好了白飯。鄭允浩從廚房裏端出一個湯鍋,笑道:「我煮了雞肉咖哩。」

 

「謝謝,辛苦了,沒想到你會自己煮東西──這是什麼鬼!」

 

金在中探頭往鍋裏一看,毫無掩飾地叫出聲音來。咖哩很香,氣味偏甜,用的應該是日式的咖哩塊。洋蔥、馬鈴薯、胡蘿蔔、青椒、雞腿肉,該有的材料都不小氣,量很多而且切得很大塊──超值地大塊。

 

洋蔥像切開的柳丁一樣數得出共有六瓣;馬鈴薯應該放了兩顆,因為金在中光靠目測就有把握能把那七塊滾刀塊拼回完整的樣子;蘿蔔和青椒的尺寸當然也不遑多讓;至於雞腿則是毫無修飾地整支入鍋──

 

「這是給巨人吃的嗎?你會不會切得太豪邁了?雞腿好歹也斬個兩刀吧?」

 

「雞腿很滑啊。唉,你也知道我手很笨,能少切幾刀就少切幾刀,不然很危險。」

 

「是知道你手笨,但沒想到笨成這種地步……這能吃吧?唔,看起來可以……」金在中一邊叼念,一邊拿起湯匙伸進鍋中,把咖哩舀出來淋在白飯上。「唉唷,滾下來了。」

 

鄭允浩有點開心地看著他試圖接住從堆得尖尖的白飯上滾落的馬鈴薯的樣子。吃飽之後,鄭允浩坐在電腦桌前不知在忙些什麼。癱在沙發上看了一會兒電視,金在中又想睡了,拉長身子打了個呵欠。

 

鄭允浩回過頭,盯著他的臉:「真的這麼累?明天真的不蹺班?」

 

他回以一記冷眼。「我說過了不會蹺班。」

 

「那好吧。」鄭允浩識相地轉移話題。「要不要先洗澡?洗完就可以睡了。」

 

「等一下吧,剛吃飽不想動啦……」金在中慢吞吞地蹺起二郎腿。

 

「你好懶散。」

 

「少囉嗦,至少我不會動不動就想蹺班。」

 

此時,電視裏傳出汽車廣告的配樂。水晶音樂叮叮咚咚的獨特音質讓金在中陡然想起了某件事。

 

「允浩。」他一邊出聲叫喚,一邊拉過自己的包包向內翻找。「那張CD,我找到了。」

 

「嗯,什麼?」鄭允浩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對方把CD遞到他面前才恍然大悟。「你不是說弄丟了嗎?」

 

金在中第一次在真人臉上看到所謂的「眼睛一亮」。鄭允浩驚喜的笑容很真心,比他任何表情都好看。金在中莫名其妙地有點不自在。

 

「我上禮拜有回家一趟,想到就去找了一下。結果它跟一堆過期的面膜擠在倉庫深處,大概是我姊出嫁時封箱的,她借去就一直沒還我……壓了至少七八年吧,能找到我也覺得很神奇。」

 

「快來回味呀呀呀。」

 

鄭允浩立刻離開電腦前,拿著CD踏進和室。金在中跟在他身後。熟悉的音樂聲一起,那個夏天就彷佛又回來了一樣。兩個人很自然地東倒一個西歪一個,用隨處亂伸的手腳任意佔據和室地板。

 

「好擠。」金在中挪動左腳。

 

「以前那間比較寬。再說我們也長大了。」

 

「只有你長大吧。我那時就差不多這樣了。」

 

「對喔,你那時二十二歲了……」鄭允浩停頓了幾秒,低聲道:「二十二歲……好小耶。」

 

金在中閉著眼睛回道:「本來就還小啊,不過已經不會再長高了,唉。」

 

鄭允浩沒有再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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