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仲夏夜之夢的旋律從音箱裏流瀉而出,進行到副歌時,金在中忽然問道:

 

「這首歌在唱什麼?」

 

「唔……」鄭允浩回想了一下。「歌詞好像是……」

 

「什麼?」

 

鄭允浩微微皺著眉頭,一邊回想歌詞一邊把它譯成中文。「『給我Tequila般的吻,連骨頭都像要融化……』Tequila是什麼?酒?」

 

「龍舌蘭酒的樣子。」

 

「很烈嗎?」

 

「應該吧。」所以這是首很熱情的歌。

 

「『在閃耀的回憶消失那一刻前,你的身影只有我獨佔』。」鄭允浩繼續有一句沒一句的翻譯著記憶中的歌詞。「『最後再緊緊地抱住我,直到無法呼吸為止……再見了,我會一直愛著你,世上唯一的你』……中間記不得了……要上網查嗎?」

 

「不用了,你翻譯得好肉麻。」

 

「喂!歌詞本來就是這樣!」鄭允浩大聲抗議。

 

金在中撐起身,趴在音響前面研究播放功能。「曲調那麼熱情,結果居然是分離的歌。」

 

「分離也可以很熱情啊。」鄭允浩躺在原地用餘光瞟他。「你在找什麼?」

 

「再聽一次。」

 

「按鍵藏在面板下方,要用摸的──我來按啦,嘿咻……」

 

鄭允浩像只浮水的水獺一樣用背部在地板上挪移,努力伸長手臂去音響下方摸按鍵。金在中正要嘲笑他「你也太懶了」,卻突然被某樣東西勾去了視線。整個身體拉得長長的,加上在地上滾來滾去,鄭允浩的T恤下擺微微向上掀開,露出一截白皙的肚皮。

 

「靠!這是什麼!肚臍環?能摸嗎?」

 

金在中大呼小叫,嘴裏還在問,手就不客氣地伸過去了。鄭允浩一下子僵住。

 

「你怎麼會去穿這種東西?」直徑不到一公分的銀質臍環穿過肚臍的皮肉掛在那裏,不知為何有種很情色的感覺。金在中吞了吞口水。「好噁心……」嘴裏說噁心,但他的手指卻像在逗弄什麼可愛的小動物似地,一下一下輕輕撥動那個小小的銀環。

 

「你總是一邊問能不能摸一邊就自動摸上來。」鄭允浩苦笑。

 

「怎麼不穿在耳朵上?穿在這裏好悶騷,而且又沒人會看到。」就算指尖傳來千真萬確的金屬觸感,金在中還無法想像鄭允浩身上會有這種東西。

 

「你不就看到了。」

 

「所以才說悶騷……」金在中忽然笑了起來。「我記得你以前不敢洗肚臍,我還拿棉花棒幫你清。」

 

「對啊,造成我巨大的心理創傷。」

 

「哪有什麼心理創傷──」說到這裏,金在中忽然閉起嘴巴,飛快收回了手指。

 

鄭允浩拉好T恤坐了起來,臉上露出詭笑:「想起來了?性騷擾家庭教師。」

 

「少囉嗦,明明是你自己太敏感……」

 

回嘴的速度總是比腦袋動得快,「敏感」二字一出,金在中才真的敏感了起來。記憶被喚起的速度很驚人。金在中立刻回想起那次幫鄭允浩清肚臍時,他害怕到有點可笑的表情;也想起清理完畢之後他紅著臉縮成一團的樣子;當然更想起了自己在廁所門外聽見的那一聲極細極細的呻吟。

 

他還順便想起了之後的幾個夜裏那些不好意思啟齒的夢境。見金在中突然噤聲,鄭允浩也不說話,眨了幾下眼睛,一臉無辜地看著他──看得他莫名其妙開始臉紅耳熱。其實……其實沒有忘記。就算忘記了,也一下子就能想起來。金在中一直很明白,那年夏天的那兩個月裏,他的心思是如何偏執地繞著對方打轉。笑的樣子、哭的樣子、高興的樣子、寂寞的樣子、賭氣的樣子、委屈的樣子……如今都像翻書似地一頁頁重現。金在中這才驚覺當年那個有點彆扭的小鬼在自己心中有多重要。

 

「允浩……」

 

「什麼事?」鄭允浩微微一笑。

 

可是現在在眼前的是一個成年人。長得又高大又帥氣,笑容放肆得很合宜;有車子也有工作,收入應該很不錯;不但酒會喝,連咖哩都會煮了。金在中忽然急迫地想知道他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子的。

 

「允浩。」

 

「什麼事啦。」

 

「你還記得吳以蓉嗎?」金在中到大學畢業前都還常常在自家附近跟吳以蓉偶遇,零星從她那裏得知一些鄭允浩的消息。「她跟我說過,你後來搬到……」

 

「那是誰?」

 

「吳以蓉啊!你國中同學不是嗎?你搬走之後還跟她通過信……」鄭允浩的反應讓金在中嚇了一跳。

 

「通信?沒有吧?我不記得了。」

 

「……」金在中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不行,想不起來,放棄。」鄭允浩陪起笑臉。「這個人很重要嗎?」

 

「也──也沒什麼重要的。」

 

「那就不傷腦筋囉!」鄭允浩慢吞吞地站起身,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該准備睡覺了,明天還要上工。我先去洗澡,你在我後面剛好不必等水熱。」

 

金在中也只能點頭,悶悶地看著他走出和室。音樂不知何時播完了。樂聲一停,浴室裏的水聲就顯得格外清楚。金在中呆坐在和室裏,回想剛才鄭允浩皺眉苦思的模樣──他看起來像是在努力思考,但卻顯得極為淡漠。他不想談。一丁點都不想。

 

「唉。」

 

在重逢後,兩人相處得很愉快,金在中幾乎以為可以把斷了聯絡的理由拋諸腦後。但看來鄭允浩並沒有忘記。於是他又想起那幾封信。當時無法排遣的情緒,現在仍然無法排遣。

 

「所以說……這傢伙……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正當金在中抱頭煩惱的時候,原先持續不斷的水聲戛然停止。

 

「幫我拿一下香皂好嗎?剛好用完了。」

 

鄭允浩的頭伴隨著蒸騰的霧氣從浴室門邊探了出來。

 

金在中連忙起身踏出和室。「好。放在哪里?」

 

「電視旁邊櫃子的抽屜裏……哈啾!」

 

打了個噴嚏後,鄭允浩揉揉鼻子,再度縮回浴室;金在中依言走到電視旁邊。

 

「怎麼會有人把香皂放在電腦桌裏啊。」

 

拉開第一個抽屜,裏面放滿了備份光碟。拉開第二個抽屜,裏面全都是大大小小的轉蛋。金在中笑了笑,拉開最後一個抽屜。相較於前兩個抽屜,這個抽屜顯得空蕩蕩的。裏面只有四、五個信封,還有一迭大鈔。年代久遠的信封每一個的邊緣都泛黃,郵戳上的日期是十一年前的夏天;大鈔正面印著微笑的元首,這樣的舊鈔早已不在市面上流通。舊信件和舊鈔票。這些東西明明很普通,卻像蛇發女妖的頭顱般讓金在中剎那間化成石像,無法動彈。怎麼會……這個樣子……看著信封上那些熟悉的字跡,他微微發起抖,聯手都不敢伸。

 

「老師,你找到沒……」

 

金在中抬起頭,惶然地望向聲音來處,卻正好對上鄭允浩眼神變化的瞬間。由溫和變為冷漠,由親昵變為疏離,由柔軟變為僵硬--的那一瞬間。

 

「我……找不到……」

 

「不是那裏啦,我剛剛是說『櫃子』不是說『桌子』吧。」鄭允浩笑道:「快點,我沖水沖到快脫皮了。」

 

「好……」

 

金在中立刻關上抽屜,從電視另一側的直立櫃裏找出香皂,交到鄭允浩手裏。

 

「謝啦。」

 

鄭允浩接過香皂,帶著笑閃回了浴室。金在中腦裏一片空白,只注意到對方的發梢上不斷有水珠向下滴落。兩個人各自懷著心事,除了瑣碎的「你要穿什麼睡覺」、「我習慣睡靠牆那

一邊」、「鬧鐘要調幾點」之外,這一夜再也沒有任何對話。熄燈之後,平躺在鄭允浩身邊,金在中閉著眼睛等了很久很久才得以入眠。

 

八點上班。鬧鐘在七點二十分發出巨響。睡眼惺忪的金在中伸手橫過鄭允浩身上,摸了半天才找到鬧鐘按掉。從窗簾外透進的光線灰濛濛的,今天似乎不是好天氣。鐵青著臉坐起身,最先意識到的生理感受是擂鼓般的頭痛。非常非常痛。除了睡眠不足外,昨晚不斷被詭異的夢境驚醒,更讓金在中疲憊不堪。

 

他一會兒夢到成年的自己拿著藥膏為十七歲的鄭允浩傷痕累累的背部上藥;一會兒又夢到現在的鄭允浩把二十二歲的自己掄到牆上,大罵「你為什麼要挖我的肚臍」。但在每次驚醒前,折磨著金在中的總是同一個畫面--零星反復、不成夢境,卻又異常清晰的畫面--十七歲的鄭允浩抱著膝蓋,縮在那個陽光普照的和室角落,抽動著肩膀,無聲地哭泣。

 

低頭看著鄭允浩仍然熟睡的側臉,金在中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他很想找個點來懊恨懺悔一下,但想了半天,還是找不到那個點。如果一切都重來,他仍然會做同樣的事──仍然會在發現鄭允浩受到家暴時,想盡辦法把他拉離那個危險的父親身邊。所以會被怨恨也是無法改變的宿命。

 

搞不好打工的事根本不是為了圓夢。「也許只是故意要整我……哈哈哈。」

 

「你在笑什麼?」

 

「呃啊?」眼前的睡臉突然蘇醒。見對方睜著一雙疑惑的眼睛,金在中連忙胡亂搖手。「沒有沒有,我沒有在笑……」

 

「幾點了?」鄭允浩一邊揉眼睛一邊坐起身,拿起床頭櫃上的鬧鐘。「七點三十五?你怎麼沒叫我?」

 

「我也才剛起來……」

 

「再不快點會遲到喔!」掀開涼被,鄭允浩俐落地翻身下床,回頭對金在中笑道:「我還想買早餐去吃,快快快。」

 

他沒有在哭,他在笑。笑得一如往常,說話的口氣也很一般。他昨天明明看見自己打開了那個抽屜,但他今天卻選擇裝作沒那回事。金在中鬱悶到了極點。

 

「快點快點唷!」鄭允浩輕快的聲音從浴室方向傳來。

 

於是──於是他和他之間的禁忌愈來愈多。十年前的事埋起來了。昨晚的事也埋了起來。但即使兩個人都刻意絕口不提,它們也依舊存在那裏,不曾消失過。人和人之間怎麼能有那麼多不能提的事情?那年的記憶還刻在腦海裏,證據也都還留在那個抽屜裏。到底要怎麼毫無芥蒂地相處下去?

 

「你在想什麼啦……渾蛋……」

 

兩人一出門,天上就下起不大不小的雨來。鄭允浩開車時似乎習慣聽愛樂。金在中癱在副駕駛座,頭痛依舊在持續。悠揚的樂聲和窗外的雨聲在他耳中交雜成一片沒有起伏的雜音,害他沒幾分鐘就開始兩眼發直。

 

「你怎麼了?臉好臭。」鄭允浩發現他的異狀。

 

「沒有啊,沒事。」

 

「睡不好嗎?我睡相應該很OK吧?也不會打呼或說夢話吧?不是我自誇,跟我一起睡過覺的人沒一個抱怨過,每個人都說在我身邊好夢連連,一覺到天亮。」

 

說得一副閱人無數的驕傲樣。

 

「是啊你睡相很好,不會打呼也沒有說夢話。」

 

他就像平常一樣說笑,說出來的笑話也像平常一樣無聊。這反而讓金在中更形鬱悶,連假笑都扯不出一個。討厭的話就直接說討厭,又何必這麼麻煩地拖著他演這出久別重逢的友情大

戲?每個星期都跟討厭的人耗在一起不嫌煩嗎?

 

「我昨天中午看到阿翔在休息室練舞耶。」

 

「喔。」

 

「他在做一個背朝下的動作時摔倒了,我笑出聲音被他發現,結果他用一瓶鮮奶賄賂我,叫我不要說出去。」

「這樣啊。」

 

「你沒看他昨天下午都不敢罵我,我一靠近你他就開始緊張,很好笑。」

 

「是喔。」

 

「……這位先生,你態度很差喔!」

 

「沒那回事,你想太多了。」

 

金在中還是懶懶地隨便答腔,連眼皮都沒抬。鄭允浩的臉色終於沉了下來。結果兩人直到抵達加油站為止,都沒有再說半句話。打完卡換上制服,鄭允浩和金在中一個東邊一個西邊,左右離得老遠,站在中央加油島的領班阿翔頓時感到自己身處兩軍中線,氣氛緊繃得不得了。

怎麼回事?他們不是一起混的嗎?昨天下班前看起來也還好好的啊?最糟的是他們一個站在機車加油島,一個站在柴油車加油島──假日早上這兩邊幾乎沒什麼生意,結果所有車子都往自己這裏開過來了。

 

「以私害公太可惡……」最可惡的是他這個資深領班居然沒有膽子去跟那兩尊面如嚴霜的大魔神講話。

 

年齡差距造成的代溝大部分時間可以用專業的態度克服,但他畢竟是個凡人啊!倒是鄭允浩自己跑了過來,滿臉笑容地往阿翔肩上一勾。

 

「你這邊好多車,我幫你打發票吧。」

 

「謝、謝謝……」

 

只要不碰到加油槍,鄭允浩的破壞力還不算太大。聽見他敲打收銀機的聲音,阿翔總算松了口氣。堵在中央加油島上的車陣慢慢散去了。

 

「阿翔,你昨天在休息室做的那個動作……」

 

「什什什什麼?怎樣?」想起昨天一屁股摔在地上的糗態,阿翔的耳朵馬上熱了起來。「那個很基本啦,不過我才剛開始學……」

 

鄭允浩朝他笑了笑,微微屈膝,身體向後仰,右手抵住地面。

 

「是不是……這樣?」他一邊問,一邊向上踢起雙腳,整個身體朝右翻轉,順勢改以左手支撐,雙腳接著輕輕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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