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在邊關的城鎮短暫修養之後,鄭允浩帶著部分將士回京城,夕煙照晚,長風萬里,悠悠的馬蹄聲遠去。怕顛著傷口,軍醫特別吩咐要限制車速,並且要挑平坦的路穩穩地走。沿途經過各個州縣府衙,聽說睿王爺得勝還朝,少不得迎來送往,吃吃喝喝,鄭允浩雖然不願意,還是得出席,煩不勝煩。

金在中不喜歡那種場面,沒有跟著去,筵席未過半,已經被敬無數杯酒,加之不絕於耳的奉承話語,鄭允浩越發煩躁,索性找藉口離開。回到驛站,看到金在中沒有睡,就拖著他一起出去散步。

夜色漸濃,街道處處懸掛著紅紗燈籠,脂粉香味在空氣中微微飄散,端得多出幾分旖旎。車馬行人極多,酒樓裡面銀笙慢調,琵琶輕抹,賣著衣衫書畫水果點心的店鋪招攬生意的吆喝聲五花八門,聽著相當有趣。第一次發現,原來所謂紅塵的滋味竟然是這般美妙。金在中這麼說完,鄭允浩把他的手握得更緊,湊過來在他的臉頰落吻,促狹地笑道

「也不看看是誰陪著你?」

金在中低頭,腳步下意識加快,胸口被幾乎溢出來的柔情蜜意漲滿,鄭允浩近來對他常常好到令旁人側目的地步,當然自己很受用,不過大庭廣眾之下還是收斂些更妥當。遠處有雜耍藝人耍弄吞火皮影等把戲,金在中瞧著新鮮,想過去仔細看看,鄭允浩突然扶著他的肩膀,說道

「在中,我有點暈。」

金在中疑惑地轉頭,鄭允浩的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青紫,金在中頓時慌神,伸手欲扶,鄭允浩已經直挺挺倒下去,手腳微微抽動……

「是散華。」

隨行軍醫當中醫術最好的齊衍診斷之後語氣沉重,礫國王室的獨門密藥,據說這種毒發作的時候首先是眼睛會慢慢失明,然後皮膚漸漸變色潰爛,四肢無力,形同廢人,最後毒毀心脈,奪人性命。過程緩慢持續,讓中毒者充分領會到生命抽離心力交瘁的感覺,旁人心急如焚卻無法可循,只能眼睜睜看著重視的人離去。

聽完齊衍的解釋,金在中頓時感覺天旋地轉,喉間涌起腥鹹的味道,心跳仿佛瞬間停止。怎麼會這樣?僵硬地轉頭,僵硬地走到床邊,僵硬地撫摸著鄭允浩已經變成黑紫色的嘴唇,金在中張張口,卻發現連聲音被堵在唇舌之間,破碎開,刺痛肺腑。執子之手,與子攜老。這是你昨天對我說的話,怎麼可以今天就食言?

「這裡恐怕有奸細,為了以防萬一,我們最好現在就起程,早些到京城,王爺可能有救。」

齊衍安慰地說著,醫者皆知,散華之毒,無藥可解。抱著鄭允浩坐在車廂裡面,金在中在他的耳邊絮絮地說著,不管他能不能聽到,只是想告訴他,允浩,我會陪著你,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你。當初你帶我去打獵,我說過,共赴黃泉總好過獨留世間,你應該記得吧,所以,你不要丟下我。說著說著,金在中感覺有一隻手在輕輕地拭擦他的臉頰,視線迅速模糊,眼淚啪嗒啪嗒掉下去。

「不要哭,你哭起來好難看。」鄭允浩費力地抬手,只是微小的動作就已經累得他氣喘吁吁,

「你叫齊衍進來,我有話問他。」

金在中摸摸眼淚,掀起車簾把齊衍叫過來。鄭允浩現在動一動就渾身劇痛,只好靠在金在中懷裡,氣若游絲地問齊衍

「怎麼回事?」

「回王爺,卑職認為可能是奸細下毒,王爺於柳陽大敗礫國,他們自然懷恨在心,趁著宴會在酒水裡面下毒以泄憤也不是不可能。」齊衍冷靜地分析完,緩緩嘆一口氣,「只是卑職無能,解不了王爺的毒。」

「誰都知道散華無解,不怪你,下去吧。」鄭允浩口氣無奈,聽得金在中心口酸苦。

齊衍離開之後,鄭允浩繼續靠著金在中,有一種東西在他的眼睛裡面流淌,風吹起窗紗,隱約露出墨藍色的夜空,清冷的月光泛著水一樣濕潤的輕幽光澤。

「在中。」

鄭允浩突然開口,聲音如死水一般平靜,金在中低低地應聲,鄭允浩摸索著找到他的手指,緊緊地握著,直至天明,再無言語。

星夜兼程的趕路,終於在十天之後抵達京城,鄭清衡帶著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凱旋而歸的將士,金在中扶著鄭允浩坐起來,從窗口可以遠遠地望見城牆,巍巍矗立。馬車停,金在中給鄭允浩的嘴唇擦一點淡淡的胭脂,以免被旁人看出端倪,然後下車,恭敬地垂手站著,現在的鄭允浩不屬於他,屬於聖朝。

下車站穩,鄭允浩深深吸氣,他已經無法看清人的面孔,只能憑藉鄭清衡明黃色的龍袍確定位置。每一步都受刑般痛苦,頭昏昏沉沉,頭頂太陽明晃晃地懸著,盔甲被曬得好似蒸籠,汗水順著臉頰不斷地往下淌,但是必須保持笑容。

「臣參見吾皇。」

鄭清衡曾經特許鄭允浩見禮不用三呼萬歲,下跪,平常熟悉的動作如今做起來就好像遭受凌遲。鄭清衡似乎發覺鄭允浩的異樣,上前佯裝親昵地扶著他起身,低聲道

「你怎麼了?」

「我中了散華。」

鄭允浩的聲音抖得不成調,鄭清衡頓時感覺如墜冰窟。已經安排的宴會立刻取消,所有御醫被緊急召集到明華宮,得知鄭允浩中散華,眾人表情都有些慌張。散華,謂之散盡光華,就是讓中毒者受盡折磨之後急速死亡,鄭允浩常年習武,身體比較好,或許可以撐一年半載,但是期間形同活死人。思考良久,御醫院首座韓太醫斗膽跪下向始終站在床邊面無表情的鄭清衡低聲稟道

「皇上,恕老夫直言,散華無解,當前只有給王爺服用固元續命的藥,能拖一時是一時吧。」

鄭清衡臉色鐵青,指節壓得咯咯響,他知道韓太醫沒有說謊,只是這樣的事實令他如何接受,越發心煩意亂,鄭清衡揮揮手,喝退御醫,返身走回去,掀開透明的錦緞紗帳。鄭允浩醒著,然而眼睛完全沒有往昔的神採,仿佛矇著一層模糊的灰色,鄭清衡看著心尖都開始顫顫地疼,他慢慢坐到床邊,柔聲問

「允浩,覺得怎麼樣?」

鄭允浩吃力地搖搖頭,虛弱地笑道

「皇兄不要擔心,是我太大意,如果稍加小心些,或許就不會弄成現在這樣,父王要是知道,肯定說我給他丟臉。」

看著鄭允浩邊說邊劇烈地喘息,鄭清衡想到以後都要這般苟延殘喘似得活著,眼淚不偏不倚砸下來,沾濕被角。

「你,你先休息,不要想其他事。」

鄭清衡慌慌張張站起來,偏著頭,眼淚把臉頰洇濕的狼狽模樣,他不願意讓任何人看到。

「皇兄,請你讓在中進宮陪我。」

鄭允浩突然伸手扯著他的衣袖,哀求地說道。鄭清衡本來欲說些什麼,可是想到鄭允浩現在的情況,遂輕輕地點頭

「隨你吧。」

離開明華宮,鄭清衡直接前往太后居住的郁芳宮,照例制,武將得勝還朝必須舉行御宴,如今突然取消,太后已經明了恐怕有不尋常的事發生,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是鄭允浩性命垂危。聽完鄭清衡的話,太后猛得站起來,雲鬢間的鳳凰流珠在額際微微搖曳,半晌,她才費力地問道

「救不了?」

說話間,晨世子正好從外面跑進來,太后看到那張酷似鄭允浩的稚嫩臉孔,悲痛得不能自已,即刻哭起來。晨世子不明就裡,疑惑地看著鄭清衡,輕聲問道

「皇伯父?」

鄭清衡把晨世子拉過來抱著,深深嘆一口氣,強做笑顏道

「晨兒,皇伯父帶你去看你父王。」

三更天,夜黑如墨,突然暴雨傾盆,窗外啪啦的雨點打著琉璃瓦,金在中靜靜地坐在床邊,看著沉睡中的父子,心跳的聲音沉重而緩慢,敲得胸口幾乎要裂開。憑空響雷炸下來,晨世子驚醒,抬頭看到金在中蒼白憔悴的臉,小小的心竟然感覺無比凄涼。天際鳴雷如金鼓,他張張嘴,試圖說什麼,突然有些彆扭,之前父王當著金在中的面用近乎沙啞的聲音告訴他,以後你要叫在中爹爹。

爹爹……在心底輕輕地念著,晨世子默默爬過去,和金在中並肩坐著,他害怕,可是不知道該怎麼辦。金在中伸手摟著晨世子的肩膀,讓他靠著自己的胸口。暖融融的體溫傳過來,晨世子越發難過,淚水撲簌撲簌,嗚嗚咽咽地說道

「我好怕,父王,父王會不會死?」

金在中搖頭,聲音幽幽渺渺,長長的睫毛輕輕顫抖,露出一點點脆弱

「不會,你父王不會有事,不會的。」

說著,他把晨世子摟得更緊,窗外,雨聲寒碎,風聲欲斷。夏雨風荷,菡萏香飄翠葉圓,鳴蟬倦,歇在楊柳梢頭,百花中,有蝴蝶入夢,湘簾竹半遮半掩,隱約可以看到素衣男子有些彎曲的腰背。陶甑裡面的糯米藕片和著燕窩熬煮,香甜的味道濃稠得像絲緞。

明華宮的宮姬們對那個清雅出塵的男子已經非常熟悉,接人待物都是溫柔和氣的人,照顧王爺的起居親歷親為。常常看到他扶著王爺出來散步,然後一起坐在紫藤花架下面休息,依偎的身影映著對面碧綠的池水,安安靜靜,遠遠地望過去,宛若天成。

晨世子每天下課之後就過來給鄭允浩請安,然後由金在中輔導他的功課,他私下叫金在中爹爹已經叫得非常順口。鄭允浩已經完全失明,每每金在中忙起來,他就默默地坐著,只是聽到聲音,已經覺得心滿意足。

皇太后此前曾經派人把金在中單獨叫過去,鄭允浩有些慌,急忙命人帶他過去,半途遇到金在中,就緊緊抓著他的手,長長地吁一口氣,問道

「皇伯母找你做什麼?」

金在中心疼,擦擦鄭允浩額角的汗,溫聲道

「沒什麼,就是找我聊聊。」

雖然說得輕鬆,其實情況艱險,太后本來就認為男子相戀違反人倫,然而顧忌鄭允浩的傷勢按兵不動,直至昭帝張貼皇榜廣召天下醫者,她覺著有希望,就突然把金在中叫過去。

踏進郁芳宮,金在中確實被眼前的陣仗嚇一跳,四妃九嬪簇擁著太后,儼然三堂會審的架勢,深深吸一口氣,他下跪請安,太后遲遲不說話,他只好繼續跪著。本來以為從男娼館出來的人應該都是滿臉狐媚氣,可是面前的男人穿著樸素,頭髮隨意輓著,看起來依然丰姿俊秀,於是太后不自然地輕聲咳嗽,端起茶盞,卻發現其他妃嬪亦是做著相同的動作。

想起自己的目的,太后逐一問起,金在中據實回答,鎮定自若的態度令太后頗讚賞,末了,讓他回明華宮。領路的太監遠遠地看到鄭允浩找過來,悄聲說道

「如果剛才太后問話你膽敢有半點隱瞞,毒酒可是準備著呢。」

從此,金在中沒有再踏出明華宮,宮姬們常常聽到裡面傳出弦音錚錚似流水,偶爾,和著斷斷續續的笛聲,嗚嗚咽咽地纏人。像往常一樣,喂鄭允浩吃完藕荷羹,金在中扶著他躺平,給他按摩腿腳,外面突然鬧哄哄,晨世子慌慌張張闖進來,臉哭得跟貓一般,說話都哆嗦

「父王,爹爹,有人,有人揭了皇榜,說他可以解父王的毒!」

說完,晨世子就跑出去,他急著想到御書房看看那位高人究竟是誰,竟然有能耐解御醫都解不了的毒。

第十九章

「就是你揭皇榜?」鄭清衡負手而立,眼眸掠過森冷寒光,「你可知道,若是救不了,就是欺君之罪。」

錦衣男子微笑,言語間盡是狂傲

「天地間沒有我救不了的人,單看我是否願意,我可以給王爺解毒,不過有條件。」

鄭清衡惱怒,臉色立刻陰沉如鐵石,他清楚鄭允浩的身體已經不能拖下去,好好的人如今被折磨得形銷骨立,而派出去追查下毒之人的密探無功而返,萬般無奈,最後只有貼皇榜重金求醫。可是數天沒有任何動靜,本來已經絕望,然而男子的出現令鄭清衡看到一線生機,只是他無法容忍這種要挾,區區平民,竟然膽敢和皇家講條件?微微蹙著眉尖,鄭清衡轉眼做無異狀,不動聲色道

「先說說你的條件。」

「王爺身邊有一個叫金在中的人,在下懇請皇上讓他參加明年的秋試。」男子低眉,依然微笑,乾淨如槐花。

鄭清衡驚愕,半晌回神,冷冷地問道

「你是金在中的什麼人?」

「在下凌千夜,他是在下的外甥。」凌千夜收斂笑意,抬眸正色道。

鄭清衡拂拂衣袖,優雅地轉身回到書桌後面坐定,抬頭注視凌千夜良久,唇角緩緩挑起一抹譏諷的笑

「外甥?當真這麼簡單嗎?凌千夜,你莫以為朕不知道,你的忘塵居號稱江南第一男館,當初允浩前腳把你的頭牌帶走,你後腳就跟著搬到京城,說你沒有其他居心,朕不信。」

凌千夜輕輕嘆一口氣,反問道

「皇上去年大赦天下是為何?在倫王之亂中被冤枉而抄家流放的公卿世族不在少數,就是不知道皇上可記得揚州金家?」

南文北武,江南自古多文人,揚州金家多年前可是響當當的家族,在朝廷效力的文官多數和金家都有或深或淺的交情,然而倫王之亂禍及金家,曾經聲明顯赫的家族頃刻覆滅。沉吟片刻,鄭清衡仿佛不經意地挑眉

「朕自然記得。」

「在中的娘就是金家小姐金雲衣,皇上既然已經為金家平反,那麼在中作為金家唯一的血脈,怎麼是出身賤籍?」

凌千夜挑釁般望著鄭清衡,淺淺的笑意在嘴角慢慢地漾開。鄭清衡眯著眼睛,臉色再度鐵青得可怕,但是他沒有動怒,只是用陰沉沉的聲音說道

「即便如此又如何?剛才你說金在中是你的外甥,那麼言下之意就是你也是金家的人,為何姓凌?讓自己的外甥做那等事,你這個舅舅真是古今第一人。」

凌千夜莞爾,慢條斯理地說道

「在下和金家的恩怨是在下的事,在中並不知情。」稍頓,他問道「王爺的命如今就掌握在皇上手中,您救還是不救?」

鄭清衡擰眉,猶豫片刻之後突然目光閃爍,說道

「允浩是朕的皇弟,朕當然要救他,想讓朕答應你的條件並非難事,不過你必須讓朕看到你的能力,否則,欺君之罪,你該知道什麼下場!」言罷,笑容清冷如月。

凌千夜暗自鬆一口氣,聲音揚起

「十天,十天之後我保證讓王爺的眼睛復明,相信到時候,皇上會做出最好的選擇。」

鄭清衡垂眸,巧妙掩蓋眼底的凜冽殺氣,內侍帶凌千夜離開之後,他起身走到御書房門口,負手靜靜地站著,身影似乎凝固在那裡一般。金在中萬萬沒有想到揭皇榜的人是凌千夜,看到他和晨世子一起回來,驚道

「你怎麼在這裡?」

「救人。」凌千夜懶得費口舌,直接進寢殿,快步走到床榻旁邊。鄭允浩感覺微風掠過,欲起身,被牢牢捏住手腕,他頓時有些慌亂,卻聽見熟悉的聲音嘲諷地說道「還好,死不了,就是麻煩些。」

「凌千夜?」鄭允浩恨恨道,「你怎麼在這裡?」

「喲,你們說話都是一樣口氣啊。」凌千夜揶揄地看看輕輕拍打鄭允浩的肩膀讓他放鬆的金在中,笑道「我可是專程來救你,散華沒什麼了不起,就是調理的時間比較長,少說也要一年。」

他說得那麼肯定,金在中心如擂鼓,驚喜萬分,從前在忘塵居,有些性烈少年欲尋死,跳井撞牆服毒撞牆,無論傷勢多麼慘烈,凌千夜通通有辦法救回來。當時同情那些少年,覺得他實在可惡,現在卻視他為最後的希望,真是諷刺。

凌千夜無暇顧及金在中表情的微妙變化,匆匆寫一張藥方,吩咐內侍去取藥,然後朝鄭允浩拱手道

「王爺,我保證你的眼睛十天之後能復明,只是我用藥比較特殊,請多多擔待。」

當鄭允浩深刻體會到凌千夜所謂的「特殊」,他後悔不迭,喝藥本來平常,但是凌千夜的藥奇怪無比,入口苦得舌根都麻痺,其後味道轉而辣得人七竅生煙,稍稍緩一口氣,就是酸,酸得鼻腔幾乎無法通氣。每次喝完,鄭允浩都感覺生不如死,偏生凌千夜吩咐每天早中晚三次,金在中認真照做,無論鄭允浩怎麼哀求都未心軟。鄭允浩惱怒,耍性慪氣,金在中無奈,只好含著藥汁口對口地喂,終於體會到鄭允浩的痛苦,可是為了他的身體,只得哄著勸著。

夕暮斜影,照著宮城樓閣,兩三根青竹橫斜,風卷過繁花側畔,碧羅紗幾萼嫣然。金獸熏爐裡面燃著豆蔻紅檀,青煙裊裊暗香細,只是掩不住那股藥草味道,似苦還香。鄭允浩眼睛矇著紗布沉沉地睡著,面容難得安詳,修長的眉毛完全展開,嘴角甚至微微翹起,仿佛夢到什麼美好的事。金在中給他掖掖被角,靜靜凝視片刻,躡手躡腳走出去,到書房看書。明華宮是鄭允浩舊時居處,書房自然藏書豐富,大多數書冊都有他的眉批,飛揚不羈的字跡昭示著曾經的年少輕狂。金在中常常讀著讀著就想到從前的自己,同樣是學,眾人是為了功名前途,他卻是為了取悅客人,人後的傷心難過自然有,可是到人前,誰看得出掩藏在風流意態之下的苦痛?聞著淡淡的墨香,金在中幽幽嘆一口氣,把書放回去,允浩該吃藥呢。

十日之期轉瞬即逝,例行公事的朝議完畢,鄭清衡撒加回寢殿換衣服,匆匆就趕到明華宮。門口的象眼竹屏爬著薔薇、木香等花枝,將宛伸層曲的遊廊隔得遠近迷離,輕風過,花影扶疏搖動,隱約可以看到鄭允浩坐在觀景敞軒右側,垂落的荼蘼藤蔓如翠簾綴珠,巧妙擋著另外半邊敞軒。鄭清衡停步,思量半晌,命內侍喚一名宮姬過來,問起鄭允浩的情況,宮姬的回答令他欣喜萬分,當即說道

「叫凌千夜即刻進宮。」

鄭允浩眼睛恢復,心情自然比以前好許多,纏著金在中去敞軒觀景用膳,彼此笑笑鬧鬧,吃完已經臨近中午,鄭允浩就說道

「這樣正好,你陪我去御花園走走。」出敞軒,看到明黃色傘蓋以及密匝匝的內侍宮姬,他嘆一口氣,捏捏金在中的手,無奈地笑道「只有等下一次啦,皇兄速度真快,虧我特別吩咐先不要告訴他。」

楊柳枝頭的蟬鳴吵得蝴蝶不得安生,夏日沉鬱,人仿佛都倦怠,門外的侍從偷偷地打盹,房間裡面安靜得可怕,只有宮姬進出時候裙裾摩擦的聲響。跟著太監來到明華宮,凌千夜叩拜行禮之後緩緩起身,鎮定自若地望著鄭清衡,他在等,等鄭清衡先開口。

「凌千夜,朕把你叫過來就是為了當著他們的面把話說清楚。」

鄭清衡說話的時候眼睛卻是望著鄭允浩,神情間是溫柔的疼惜

「他是朕最疼的弟弟,如今的情況,確實只有你能救他,所以,朕答應你的條件,讓金在中參加明年的秋試。」

話音落,鄭清衡抿一口香茶,抬頭,果然看到金在中驚得目瞪口呆,拼命抓著鄭允浩的手。

「謝皇上恩典,凌某自當盡全力為王爺解毒。」凌千夜拱手道,眉梢微微揚起。

「這是怎麼回事?」鄭允浩聽得莫名其妙,隱約有些慌亂,手心滲出細密的薄汗。

鄭清衡指指凌千夜,冷冷地說道

「你問他吧。」

凌千夜微笑道

「在下給王爺解毒的條件就是讓金在中參加明年的秋試。」

鄭允浩皺眉,以他對鄭清衡的了解,事情絕對不會這麼輕易就了結。果然,鄭清衡閒適地端著茶盞,目光在金在中周身轉幾圈之後,不緊不慢地開口

「凌千夜,朕已經給金在中機會,不過,他若是進不了頭甲前三名,就永遠不得和允浩見面!」

凌千夜愣住,沒有料到鄭清衡會這麼說,不過他的反應極快,立刻接道

「毒在下一定會解,至於他考得上考不上,與在下無關。」

言畢,卻暗中朝金在中使眼色。金在中泥胎木塑一般地呆坐著,神色黯然,心情更是極其複雜,慌亂得身體都微微顫抖。鄭允浩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背,朝鄭清衡說道

「皇兄,既然你這麼說,我倒是有話想問問,若是在中考中,皇兄會不會因為他的身份把他除名?」

按照聖朝律法,殿試前三名由禮部官員選定之後交由皇帝過目,無誤則對外宣布,鄭清衡本來就不喜歡鄭允浩留著金在中,他這麼說,金在中哪裡有勝算。鄭清衡聞言,輕輕笑道

「朕豈是那種言而無信之人?他若考得上,該有的一樣不會少。」

「皇兄這麼說,臣弟就安心。」鄭允浩說罷,轉頭看著金在中,眼神認真而充滿柔情,看得金在中心口酸楚,眼圈都微微泛紅,知道他的忐忑,鄭允浩拍拍他的臉,輕聲道「我在承德殿等你。」

一字一字,有如雷擊,金在中望著鄭允浩的眼睛,感受到鼓勵與信任,他緩緩起身,跪地,高聲道

「謝皇上恩典!」

再抬頭,已經完全沒有剛才的失魂落魄,代之堅毅與沉穩,細細看他的眼神,清冽而冷靜。

完結章鄭允浩被鄭清衡安排到京城郊野的皇家別苑休養,並且明令禁止他和金在中見面,眾人都以為睿王爺恐怕要鬧,他的反應異常平淡,只是委託凌千夜把明華宮藏書閣之中於金在中有用的書全部送過去,裡面夾著一封信,詳細寫著種種應該注意的問題,最後以「鵲橋仙」結束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金在中拿著信自言自語,嫣兒耳朵尖,從門口探頭進來笑道「公子,趕快看書吧,你得學古人頭懸梁錐刺股。」

金在中無奈地揉揉額角,說道

「臭丫頭,我應該找一戶人家把你嫁出去。」

嫣兒笑嘻嘻跑遠,金在中把信收起來,開始看書,窗外潤雨梳弄著芭蕉,滴滴瀝瀝。鄭清衡允許他在京城考試,除了免卻舟車勞頓之苦,更多則是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流言蜚語,如果回揚州,以他在當地的名聲,不知道要生出多少事端。

凌千夜弄來一些奇奇怪怪的花草,每日熬煮成湯藥替鄭允浩調養,傍晚在別苑的浴池溶入特殊的藥劑,讓他浸泡一個時辰。如此數天,鄭允浩漸漸有起色,閒暇時間,他常常和凌千夜聊些趣聞軼事,只是最後話題往往變成金在中。了解越多,鄭允浩越發疼惜金在中,若是自己落到他那般田地,背負著那麼重那麼沉的期望,哪裡有能耐活到現在。

新年,鄭允浩回皇宮守歲,已經深夜,爆竹聲依然不絕於耳,晨世子玩得累,早早就入睡。熏籠裡面炭火燒得暖暖的,飲著鄭清衡差人送過來的酒,鄭允浩想起去年冬天,自己可是在戰場拼得要死要活……想著想著,思路開始偏,漸漸偏到金在中意亂情迷時候攝人心魄的表情,開始渾身不對勁,只好罵自己,強自壓製越發高漲的慾火。

回別苑繼續休養,鄭允浩對凌千夜卻沒有好臉色,言談間總是不經意地流露出幾分厭惡。凌千夜猜想他恐怕是知道自己和金在中的關係,趁著送藥問道

「王爺若是有什麼事想知道在下儘管問,這樣掖著藏著,你不舒服,我也不痛快。」

鄭允浩狠狠瞪他

「你當真是在中的舅舅?」

凌千夜微笑

「王爺可是聽皇上說的?不錯,我是他舅舅。」

鄭允浩更加惱怒,恨不得把面前這個總是笑吟吟的男人扒皮抽筋,凌千夜非但沒有露出惶恐神色,反而悠悠道

「但是我有苦衷,等我聽聞金家出事,在中已經八歲,他當時本來要被送進另一家男館,我是為了保住他才開起忘塵居。」

凌千夜感慨地說著,雖然表情真切,鄭允浩對他的話仍然半信半疑。

「我答應雲衣讓金在中出人頭地,所以士人六藝,禮樂射御書數,我全部教給他。為了讓他有機會進京城,我一直等,果然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等到王爺出現。我第一次見到王爺就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我讓他接近你,甚至……把他賣給你,之後的事,王爺應該都清楚吧。」

「你為什麼瞞著他這麼多年?」

鄭允浩對凌千夜的行為越發難以理解,明明非常關心,卻總是裝做冷情冷性,為何?

「那是我的私事。來,王爺,喝藥吧。」凌千夜詭異地笑道「想來行房肯定是王爺在上面,所以我專門加一些固本培元的藥,對你的身體有好處。」

端著碗,鄭允浩臉色青紅交錯,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如此丟臉。八月會試,金在中和眾考生都經過極其嚴格的搜檢方入場,聽得大門、龍門及號房鎖鏈倉啷的依次落鎖,聲響沉悶,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場面,手心多平白冒出一層細汗。九日、十二日、十五日,會試完全結束之後,其他考生想著放鬆,相約去酒樓或者妓館,三三兩兩地結伴離開,金在中身心疲憊,離開貢院慢慢前行,遠遠地望見嫣兒在路口焦急張望,遂笑著走過去,說道

「跑這裡幹什麼?」

「公子怎樣?」嫣兒異常緊張,金在中沒好氣地敲敲她的頭,「說得輕巧,我倒是有些擔心。」

嫣兒頓時急得不得了,連忙說道

「公子你不能灰心啊,你要進頭甲的。」

「我知道我知道,先不要說這些好不好,我累。」

金在中頭昏腦脹,回到住處倒頭就睡,迷迷糊糊中,感覺一隻冰涼的手伸進衣服在腰側輕輕摩挲,他立時清醒,眼睛睜開的瞬間卻徹底愣住,床邊笑吟吟的人,不是睿王爺是誰?

「你……」金在中驚喜交加,鄭允浩俯身吻他,慢慢道「柳昭儀前天生了皇子,皇兄現在忙得要死,哪有時間管我,我就出來找你,想我嗎?」

說話間,已經將金在中的衣帶解開,聲音包含著許多引誘的意味。金在中被撩撥得臉紅氣喘,眼睛迅速浮起一層水霧,頗似含情的模樣。鄭允浩更加溫柔地撫弄,在情事方面他素來溫柔,對金在中又是真心疼惜,此次更是極其小心,等金在中許久沒有經歷歡愛的身體漸漸適應,才扶著他的腰慢慢進入。

等雲收雨散,已經是掌燈時分,嫣兒去酒樓買酒菜帶回來,看到金在中有些不自然的神情,就取笑道

「公子不要不好意思啦,以前你和王爺在一起的時候我可是在外面伺候,什麼不知道。」

金在中被堵得無話可說,只好尷尬地低頭吃菜,卻聽到鄭允浩在耳邊低聲笑道

「這丫頭越來越無法無天,你管得住她嗎?」

夜深,清涼的風自煙碧紗窗透進來,金在中被細細的蟲鳴吵得無法入睡,來來回回輾轉反側,睜眼看著柳梢頭的微月,分外晃眼。鄭允浩起身看著他,輕聲道

「怎麼了?」金在中皺眉道「我覺得我考得不好,你看,參加考試的就有兩百多人,只取前二十名。」

鄭允浩撲哧笑起來,捏捏他的臉

「試卷都謄寫糊名,多想何益,再說,你是不是在意皇兄的話?你就是考不中也不要緊,我有的是辦法和你在一起,別慌。」

鄭允浩連連安慰,金在中心情總算舒坦一些,鄭允浩躺在旁邊溫柔地看著他,等他睡熟之後吻吻他的額頭,躡手躡腳爬起來穿衣服,他必須趕在天亮之前回別苑。

發榜日,金在中早早跑出去看榜,貢院前面熙熙攘攘,欣喜若狂者有之,頹然如秋蠅者有之,眾生百相。他擠進去,看到自己被取為第五名,頓時感覺如釋重負,至少,已經獲得參加殿試的資格,距離鄭允浩,則更近一步。

彼時,鄭允浩完全康復,回京城供職,鄭清衡和他說起秋試結果的時候正好在御花園,他頗得意地抖開摺扇,意態風流圓轉,對著燦金桂花笑道

「皇兄,他可是我喜歡的人。」

鄭清衡沉默片刻,淡淡道

「我還是那句話,他考得上,該他的就一樣不會少。」

鄭允浩依舊微笑,抬頭看著遼遠晴空,說道

「我信他。」

入春,綠柳才黃半未勻,日出之後陽光淡淡,落在青石板,像初春的白花,纖細而溫柔,兩三隻雀鳥棲枝頭,怯怯地婉轉幾聲,啼道春好。金在中隨著眾考生進宮來到承德殿,列隊跪受之後各自入座答題,殿試內容是經史時務策,考試結束未能完卷者,則列入三甲之末。人人屏氣凝神,縱使考生眾多,寬廣的承德殿卻悄然無聲,金在中研磨起筆,定心回答。

三天之後,禮部閱卷完畢,將名冊送請鄭清衡過目,鄭清衡看完之後立刻宣召睿親王進宮。悠悠踱進御書房,看到鄭清衡在批閱奏摺,鄭允浩就坐著一邊品茶一邊問

「皇兄急召我什麼事?」

鄭清衡皺皺眉,示意宮姬把名冊遞過去,說道

「看看吧,這是禮部剛剛送來的名冊。」

聞言,鄭允浩深深吸一口氣,竭力平息瞬間加速的心跳,緩緩翻開名冊,他抬頭笑道

「多謝皇兄。」

民間說人生幸事,金榜題名就是其一。文進士榜掛左門,武進士之榜掛右門,揭曉名次的布告由皇帝親點,黃紙貼城牆,百姓最關注頭甲。狀元和榜眼是之前就在京城傳得轟轟烈烈的人物,只是新探花的名字非常陌生,金在中,從來沒有聽說。翌日,新科進士覲見皇帝百官,在稱頌聲中叩拜謝恩,起身,金在中望著站在御座下面的男人,兩兩相望,彼此目光皆是如水溫存,剎時感覺心如鹿撞。下朝之後,新進士們在殿外相互寒暄打聽,等著瓊林苑的御宴,金在中刻意避開人群站著,暖暖的陽光照著他的臉,更襯得眉目清俊氣度悠然,同榜高中的幾位進士走過來欲和他搭話,一名內侍跑過來躬身道

「金公子,請隨我來。」

再次回到明華宮,垂柳碧絛,繁花深處,果然有一道卓然挺拔的身影,金在中跑過去,發瘋一般緊緊地抱著鄭允浩,胸膛幾乎被強烈的幸福感漲破,他不斷喃喃道

「允浩允浩,我沒有負你。」

鄭允浩環著金在中的肩膀,在他的耳邊低聲道

「我說過吧,不管結果如何,我都會陪著你。」

說罷,他捧著金在中的臉,貪婪地渴求著熟悉的溫度氣息,廝磨溫存。申時三刻,瓊林苑御宴,笙簫絲竹輕軟流長,酒斛闌珊交錯,待到宴飲結束,已經是深夜,金在中跟隨其他進士出朱雀門,遠處停著一輛華麗馬車,趕車的少年正是鄭允浩的侍從靜書。

等眾人散開,金在中奔過去,月色映照著車簾,深紅的顏色看起來倒是極其嫵媚。挑簾入車廂,立刻被緊緊地抱著,金在中愜意地靠著鄭允浩的肩膀,聽著清脆馬蹄聲,他突然想起多年前娘親為他求到的那支上上籤

「錦上添花色愈鮮,運來祿馬喜雙全;時人莫恨功名晚,一舉登科四海傳。」

曾經以為那是對自己莫大的諷刺,未料如今卻成真,而且他找到可以相伴終生的人。握著鄭允浩的手,金在中柔聲問

「去哪裡?」

鄭允浩微笑,把他摟得更緊,在他的耳邊輕聲道

「我們回家。」

-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曉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