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難怪阿翔那個動作你一看就會做……可是你平常又那麼笨手笨腳……這太奇怪了!不會是裝的吧?」

 

「唉唷,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嘛。」

 

「熊掌咧。」金在中撇了撇嘴,忽然想起某事。「啊,那你那天打架怎麼會輸我?」

 

「我哪有輸你。」

 

「你被我壓倒啦!壓在下面動彈不得。」

 

鄭允浩低頭用手指撥著劍穗。「少得意,那是因為我捨不得打你。」

 

「捨……」捨不得打?

 

「我真要動手怎麼可能讓你壓得住。」沒意識到自己上一句話給對方帶來了無限聯想,鄭允浩扯著劍穗繼續叨念:「我捨不得打你啊!你沒發現嗎?結果你居然大剌剌地坐在我身上,罵我罵得那麼開心。標準的得了便宜還賣乖。」

 

「我也沒真的打你啊……」金在中訕訕地回嘴。

 

「也是啦。」鄭允浩笑著抬起頭,發現對方的臉色不太對勁。

 

「……看什麼看。」

 

「看你臉紅。」

 

「所以說看什麼看啊!有什麼好看,轉過去。去忙你的,快點。」

 

「好好好。」

 

鄭允浩依言移開了視線,假裝很忙碌地把長劍收起來、把茶几和沙發一一歸位。

 

為了準備明天的面試,鄭允浩練完劍之後,又坐回電腦前讀數據。金在中問他在讀些什麼,他笑著回答:「以前社團課做的筆記。」

 

很認真的樣子。金在中看了一會兒電視,又在和室裏趴著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朦朧中,聽見衣物磨擦的聲音。

 

「……」

 

腰間暖暖的,感覺到一點重量。金在中半撐開眼,看見鄭允浩半跪在一旁,手上正拎著毛毯往自己身上蓋。

 

「唔?允浩……現在幾點?」

 

「快兩點了。要不要回房間睡?」鄭允浩居高臨下的眼神很柔軟。

 

金在中搖搖頭。「不要,好懶。喔啊我還沒洗澡……可是好懶……」

 

「真的很懶。沒洗澡是沒關係啦,至少到床上睡吧,和室地板會冷。」

 

他的聲音刻意壓得低低的,生怕吵醒誰似的。可是自己已經醒了啊……濃濃的睡意一陣陣湧上,金在中又搖了搖頭。

 

「不要,我要睡這裏……」

 

「喂,真的會冷啦,氣象報導說半夜溫度會一路下降。」

 

「你也陪我睡這邊吧,吶,這樣就不冷了。」

 

半夢半醒的人有時跟醉漢很相似。金在中伸腳勾住鄭允浩的腰,企圖把他拖倒。他身上傳來清淡而溫暖的香皂氣味,應該是剛剛洗過澡。

 

鄭允浩眼明手快地抓住他腳踝。

 

「不行。」

 

「喔,不行就不行。」此刻的金在中完全像個醉漢了--即使他完全沒喝酒。

 

「好啦放手,讓我睡。讓我這個沒洗澡的一個人睡。」

 

「就說沒洗澡沒關係了,你聽不懂人話嗎?」鄭允浩苦笑。

 

「哼。」

 

貼在腳踝上的體溫比自己的高出許多。金在中胡亂踢了兩下就放棄掙扎,任憑對方抓著他的腳塞進被窩裏。

 

「真的要睡這裏?」

 

「……嗯。」

 

「好吧好吧,隨便你。」鄭允浩歎了口氣,起身離開。「反正我沒洗澡--」

 

「你是白癡。」

 

當鄭允浩從櫃子裏找出塵封已久的電暖器、把它搬進和室裏時,金在中已再度沉入夢鄉。他的臉本來就不易顯老,睡著時的表情比清醒時又更稚氣了幾分。明明是三十歲的人了……

把電暖器放在牆角,插上插頭,打開開關。鄭允浩蹲在電暖器旁,定定地看著碳素燈管由灰色轉變為橙色;感覺到了慢慢輻射開來的熱度,他才站起身子走出和室。跨過金在中腳邊時,他連一點餘光都不敢分過去。當初決定搬進來時,他的確刻意想在這裏重現那年夏天的那間和室。地板的材質、桌子的高度、矮櫃的位置、音響的顏色、光源的來向……一切都按照記憶中的畫面仔細安排。幾近完美的成果在金在中帶著當年那張水晶音樂的CD加入後真正變得完美,他卻偷偷在心裏恐慌了起來。佈置這間和室時,他作夢也沒想到有一天這個人會像這樣睡在這裏--還邀他一起睡。

 

那就像一直妄想著回到童年的老人有天醒來忽然看見母親帶著少女般的笑容來叫他起床,窗外明亮的日光、悅耳的鳥鳴和長滿青草的鄉間小徑,儘是魂牽夢縈的兒時風景--所以只有這個地方不行。他愈來愈無法忍耐與金在中在這間和室裏共處。

 

「我怎麼敢啊,叫我跟你一起睡在這……」

 

要是作了什麼奇怪的夢怎麼辦。

 

鄭允浩的面試很順利。星期日見過團長後就直接決定入團,隔兩天馬上加入了新戲公演的籌備會議。金在中原先抱持著樂見其成的態度,畢竟活到這個年紀,能在工作外有個能全心投入的興趣是很棒的事。但是鄭允浩迷上的不是只有「演戲」而已。除了一遍又一遍地讀劇本、一遍又一遍地練臺詞、一遍又一遍地改良並演練某幕戲中的劍舞之外,他還一遍又一遍地觀察他的對手,一遍又一遍地試圖引起對方注意。手上的帳目愈做愈零亂,金在中放下帳單,伸手揉了揉太陽穴。鄭允浩顯然又迷上某人了。他說那是個很年輕、很漂亮的男孩子。一開始金在中並不怎麼在意,因為物件是男性,他不認為交過女朋友甚至連婚都結過了的鄭允浩會突然對男人產生感情,畢竟生理上能否接受同性是無法用一時的熱情去自欺欺人的。

結果兩個禮拜前鄭允浩說他吻了對方。

 

「我偷吻了他一下,可是他反過來罵我,叫我在追求他之前先考慮未來的人生規劃,並且向親朋好友出櫃。」

 

「所以你現在是在跟我出櫃?」聽見他這麼說,金在中的頭立刻痛了起來。

 

他認為那個男孩說得有理。他必定是看出鄭允浩的追求只是像發熱病一樣的短暫症頭,才會用這種話堵他。但鄭允浩沒有被堵住,反而被激起了更強烈的──愛情。如果那能叫愛情的

話。

 

「向你出櫃也沒用啊,他又不喜歡我,唉。」

 

金在中還是無法判斷他這次是不是認真的,無法判斷這次發病到底是急性還是慢性,會不會持續下去。

 

「鄭允浩,你是同性戀嗎?或是雙性戀?」

 

「不知道啦。」

 

金在中記得自己當時歎了口氣,要壓抑住出拳的衝動還挺困難的。「你要好好想清楚啊,他一定也是希望你想清楚才會那麼說的。跟男人談戀愛不能那麼隨便就──」

 

說到這裏,金在中發現自己有語病。跟女人談戀愛難道就可以隨便嗎?不過鄭允浩沒發現。他抱著靠枕在沙發上扭動,完全一副為情所困的消沉樣。

 

「我才沒有隨便談戀愛,我一直很認真。」

 

「你一直都很隨便。」那副死樣子讓金在中愈看愈不順眼。

 

「哪有。」

 

「就有。不然哪會結婚三個月就離婚。還有上次交的那個也是兩個月就分手。」

 

「……」

 

大概是話說得太直了,最後兩人幾乎是不歡而散。

 

金在中倒不怎麼怕他生氣,反倒覺得自己早該這麼戳他才對。跌倒那麼多次都還得不到教訓的話,表示他傷得太輕微,不足以留下堪供警惕的疤痕。金在中現在很樂意拿起木棒親手打破他的頭。

 

「小金,帳目對好沒?」會計從OA隔板上方探出頭來。

 

「快好了,下班前給你。」

 

「快點喔,剩二十分鐘了。」

 

金在中朝她點點頭,收束心神,專心跟成堆的帳單奮鬥。十五分鐘後,他及時交出了那迭帳單。

 

「好了,都沒問題,支票可以開了。」

 

「謝謝。先祝你週末愉快啦,小金。」

 

週末愉快啊……金在中還在想要怎麼響應下午高中同學那通邀酒伴的電話時,手機就又響了起來。

 

「喂?」還是不去了吧。本來就不太愛喝酒,醉了更是麻煩。

 

「喂,是我。你今天要來嗎?」

 

是鄭允浩。他的聲音聽起來還滿開心的。看來兩個禮拜沒見面就足夠讓他氣消了。

 

金在中笑著問道:「你不是要排戲嗎?」

 

「那是明天的事,跟今天沒有關係。你沒別的約吧?來我家啦,店長給我一盒雪花牛肉片,我們來弄鐵板燒。」

 

「鐵板燒?」

 

「我家有鐵板烤盤,今天正式啟用。對了,冰箱裏只有可樂,你會想喝啤酒嗎?要喝的話我去買。」

 

「不用不用,有可樂就好了……」

 

這麼一回答就落入了對方「理所當然」的圈套裏。掛掉電話後,金在中一邊搖頭一邊收拾桌面,接著起身穿上外套,離開了公司。

 

週末下班的路上總是塞車。當金在中抵達鄭允浩住處時,他已經把食物和工具都準備好了。看著桌上那個只比甜甜圈大不了多少的迷你鐵板,金在中忍不住想笑。

 

「好啦!可以開始弄了。」

 

鄭允浩小心翼翼地往早就預熱好的鐵板上抹牛油,再放上牛肉片。油水遇熱後冒出連串悅耳的滋滋聲響。

 

「你的鐵板好小一個,像玩具。」金在中好奇地湊過去看。

 

「兩個人剛剛好,很甜蜜吧?」

 

甜蜜嗎?像這樣頭碰著頭一起等東西吃的確是挺甜蜜的。

看著鄭允浩近在咫尺的笑臉,一股不知打哪來的反抗心油然而生,金在中不由自主又想戳他了。

 

「那怎麼不留著招待你那位?跟我分享不是太浪費了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鄭允浩的表情瞬間黯了一下。見他神情轉變,金在中馬上就後悔了。

 

「那個,對不起,我……」

 

「幹嘛道歉。」鄭允浩振作得很快。他把鐵板上的肉片移到盤子裏,重新放上生肉。「可以吃了,灑點鹽。會不會太淡?」

 

「不會,這樣很好吃。」

 

「其實,既然你提到了,那個……我上個禮拜跟他一起做戲服,做到後來肚子餓就叫了義大利麵,吃到一半他就哭了,我們後來又繼續縫,那個耳朵和長袍……」

 

「嗄?麵?耳朵?」隔了兩星期的進度報告讓金在中聽得一頭霧水。

 

「沒有,沒什麼。」鄭允浩也很苦惱,似乎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

 

總之是……不順利吧。

 

「嗯,唔唔。」太過集中精神在推敲對方臉色和話語中的含意,金在中嘴裏嚼著高級牛肉卻絲亳食不知味。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對我印象好像變好了,可是有時又很冷淡……」

 

鐵板上正在受刑的肉片被翻來翻去擠壓了不知幾遍。很好,就這樣,儘量煩惱吧。反正不管結果如何,此刻的熱情都會隨著時間迅速冷卻,變成隨手就可以丟掉的東西。記著上次差點吵起來的經驗,金在中把風涼話咬死在嘴裏,揀一些不怎麼挑釁的話來說:「不要煩惱那麼多啦,真的不行就不行,我還是會安慰你的。」

 

「『不行』這種字眼別亂用,男人對這個很敏感。」鄭允浩悶悶地回嘴。

 

鐵板爐火力全開,金在中面前的肉片不斷增加。

 

發現這人似乎正在化鬱悶的情緒為餵食的動力,金在中連忙喊停。

 

「夠了夠了,你自己都沒吃。」

 

「啊,對喔。」

 

一經提醒,鄭允浩這才開始動筷進食。金在中順理成章地接管了鐵板和肉片。

 

「吶,允浩。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真的把那人追到手了,接下來要怎麼辦?」

 

「追到的話就交往囉。」

 

「我的意思是,他是男人,你們在一起之後要怎麼規劃未來?你要怎麼跟家人說這件事?還有,你們的年紀也差很多,他還是學生,畢業後還要當兵……總之未來的變數會很大吧?你都先想好了嗎?」

 

「為什麼要先想?」

 

鄭允浩的答復讓金在中直想一拳往他坦蕩蕩的臉上揍下去。

 

「當然要先想啊!你決定走上的是一條艱辛的路,這個社會不是那麼寬容的!

 

先別說家人是不是能諒解,朋友間的觀感也必須……」

 

「朋友包括你嗎?我必須取得你的諒解嗎?」

 

金在中一愣,反射性地用力搖頭。「……不……不必。」

 

「那就好啦,你剛才還說不行的話會安慰我呢。」鄭允浩說到這裏終於笑了出來。「家人嘛,其實也不是那麼關心我的感情狀況,偶爾見面聊不到那麼多的。」

 

「……那未來的事……」

 

「未來的事當然留到未來再打算。」鄭允浩低頭撥著盤子裏的肉片。

 

金在中皺起了眉。「鄭允浩,我認真地問你一次,你不要生氣。」

 

「請說,我不會生氣。」

 

「你以前談過的戀愛──包括結婚那一次,也都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去談的嗎?在決定交往

前,你都不曾考慮過未來,就這樣憑著一股熱情勇往直前?」

 

「唔……你這種問法太沒品了。我要是回答『對』的話,豈不是直接承認『是的我就是個衝動行事的傻瓜』?」

 

「……」有那麼明顯嗎?金在中小小反省了起來。

 

「其實我常常想,你心腸那麼軟,又容易想太多,沒當員警也好。」鄭允浩忽然天外飛來一筆。

 

「呃。」

 

金在中一時無法接上話題,只聽對方接著又說:

 

「這是我們的個性差異吧,你看我這點不順眼,其實我看你那點也挺不順眼的。」

 

「喂喂……」這是在找架吵嗎?

 

「我很感謝你試圖瞭解我,所以我也儘量想讓你瞭解我。」鄭允浩一臉誠懇地說道:「總之這是我的處世風格。我這人很膽小的,想太多的話,會什麼都不敢做。」

 

「可是……」

 

可是你每次勇往直前的結局總是無疾而終。被你留下來的人又該怎麼辦。

 

「你多久沒回家了?老媽說她都快忘了你的臉。」

 

面對姊姊的質問,金在中目光往旁邊飄,訕訕地笑道:「也沒多久啊,過年我有回去……」

 

「還敢說過年,現在都快四月了。」金彥琪往桌上作勢一拍,但臉上表情不怎麼生氣。「說真的,你在忙什麼嗎?」

 

「也沒有……」金在中頓了頓。「姊,我一回家,老媽就會一直問我什麼時候要交新的女朋友、有沒有物件、不然就幫我介紹什麼的,也不管是不是有客人在,弄得我很尷尬。」

 

金彥琪聞言歎了口氣。「也是,她愈老愈會念.說不定就是故意挑有客人時才跟你說這些。」

 

「一點也沒錯。」畢竟是同胞姊弟,對自家母親大人的行徑很有共識。

 

「不過也難怪她擔心啦,聽到你跟靖娟分手,我真的嚇了一跳。」金彥琪猛往面前的咖啡杯里加糖。「交往那麼久了,我一直以為你會跟她結婚。」

 

聽見前女友的名字,金在中很意外自己如此平靜。他苦笑道:「我也這麼以為啊。結果她說她是不婚主義者,死都不結婚。」

 

「那……現在還好吧?」她的意思是「可以談了嗎」--雖然她先開始談了。

 

「嗯,沒事了。」算一算也已經是半年前的事。

 

金彥琪笑得有點鬼祟。「其實我不太喜歡她,總覺得你如果跟她結婚,搞不好連年夜飯都得在她家吃。」

 

「她是比較自我中心一點。」

 

「豈只一點。」金彥琪哼了一聲,顯然積怨甚深。「那,你有什麼打算?三十二歲了你的未來計畫!鏘鏘!」

 

姊弟兩人今天相約吃飯的名目就是「恭賀金先生在中三十二大壽紀念餐會」。

 

「什麼未來計畫?就現在這樣囉。」

 

「比如說下一個物件啊!有在追哪個女孩子嗎?」

 

金在中盯著她的臉。「難怪人家說選太太要看岳母,妳嫁人之後就跟老媽愈來愈像。」

 

「亂講亂講!我才不是囉嗦的歐巴桑。」金彥琪花容失色,頭手一齊亂搖。「那怎麼還問這種白目問題。」

 

「好啦,不講就不講……沒想到你這麼死心眼。」她半個身子向前探:「話說回來,你們公司那麼大,沒有未婚的女同事嗎?或是聯誼什麼的。」

 

上一句才說不講,下一句卻仍是相同的話題……金在中撇了撇嘴,壓根不想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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