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二月在平靜中悄然而逝,接著是三月,首爾市春意盎然,這座城市的犯罪率也隨著天氣的變暖而呈現出上升的趨勢。一個六年級的男孩用偷來的手槍向學校的玻璃窗掃射,理由是「我討厭星期一「(because Monday sucks),一對夫妻在爭執中丈夫舉起棒球棍打斷了妻子的肋骨,月末的時候大約發生了六十四起交通事故,有一百五十名醉漢因為酒後鬥毆或者醉醺醺地在街上閒逛、惹是生非而遭到逮捕隨後又被釋放,偷竊、夜盜、入室搶劫、賣淫、吸毒、街頭械鬥……這座城市因為進入了春天而蠢蠢欲動。但並沒有什麼聳人聽聞的大案發生,至少,沒有什麼聳人聽聞的大案被報導。唯一稍稍能夠引起人們注意的報導是一名記者被發現在自己的車中吞槍自殺,他的妻子聲稱該記者因為掌握了什麼線索而曾遭到威脅。這篇報導也只佔據了一小塊篇幅,並且很快被人們所遺忘了。真正的大案是從來不會被報導的。

 

雲濤事務所又聘請了兩名助理,他們都是剛剛從法學院畢業的學生,主要負責一些取證和跑腿的工作。進入三月之後,他們又從臨時工登記處招聘了一名接待員和一名打字員。這間原本只有兩個人的事務所裡現在擠滿了辦公桌與檔櫃,各式各樣的當事人在這裡進進出出。時間在平淡的忙碌中悄然流逝。當金在中在工作的間隙偶爾抬起頭來,向窗外望去時,他發現常春藤的綠色已經覆蓋了辦公大樓的紅磚牆面,接近於鵝黃色的嫩綠被一種更為深沉的綠色所取代。已經是暮春了。

 

早在春天剛剛來臨時隱約的不安感已經消失了。他和鄭允浩仍然保持著一周或者兩周約會一次的相處模式。他們很少外出,大多數時候約會的地點是在那間小小的老式公寓裡,他們在飯後喝一點紅酒,邊看租來的錄影帶。他們都喜歡二十年代的默片。葛麗泰??嘉寶是他們共同喜愛的女演員,她有一種絕妙的希臘古典美的側影。因為年代久遠而變得模糊的黑白鏡頭在螢幕上靜靜流淌,他們手握著手坐在沙發上,間或交換一個吻,有時他們也在那張小小的布藝沙發上做愛。這間單身公寓因為兩個男人的存在而變得擁擠,有一次做愛後鄭允浩表示,在那件事結束之後,他希望能夠和金在中搬到大一點的地方一起生活。

 

在那件事結束之後……金在中並沒有問是哪件事。他們之間仍然保持著大學時代那種互不干涉對方私事的習慣。他能夠隱約感覺到某件事正佔據了鄭允浩的大量時間和精力,他往往坐在那裡就陷入了沉思之中。但是如果鄭允浩不想說的話,金在中不會提問。潛意識裡,金在中覺得自己對於天嶽的事知道得越少越好。而他們之間也仿佛有著某種默契,在格林伯格案之後,鄭允浩很少主動提起天嶽的事。

 

這種平靜的幸福令金在中放鬆了警惕。三月的最後一個週末,金在中在上午去了一趟事務所,他回來的時候,發現鄭允浩正在公寓的門口等他。

 

「抱歉,允浩,我不記得今天有約……」金在中說,鄭允浩靠在公寓的門上,像是等了有一會兒的樣子,「你應該打個電話……」

 

金在中說,有些歉意。

 

「我們事先沒有約好。我是突然來這兒的。」鄭允浩說,「我想見見你。」

 

他的臉上有一種悒鬱的表情。這有點反常。金在中心想。但是他無力思考,鄭允浩用力抱住了他,他們甚至來不及等門關上就擁吻在一起。鄭允浩將他推靠在門旁的牆壁上,他的手摸索著解開了他的皮帶,並且企圖將手指伸進去。

 

「等一下,」金在中的臉紅了,「讓我先洗個澡……」

 

他輕輕掙脫了鄭允浩的懷抱,向浴室走去。等他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發現鄭允浩已經坐在沙發上睡著了。他的眼睛底下有淡淡的黑暈,仿佛幾天幾夜沒有睡覺的樣子。金在中輕輕嘆了口氣,從臥室裡拿了一條薄毯替他蓋上。

 

大約兩個小時之後鄭允浩醒了過來,他看了看手錶,低聲罵了一句「該死」,然後他匆匆穿上外套,吻了吻金在中的臉頰

 

「抱歉,在中。」他說,「我必須離開,有一件事我必須親自解決。等我回來。」

 

金在中事後回想起來,鄭允浩匆匆消失在門後的背影有一種不祥的預兆。但是他當時並沒有察覺這一點。他只是覺得鄭允浩的情緒有點反常。他並不是那種率性而為的男人,甚至可以說鄭允浩的作風一絲不苟到有些刻板。他來得太突然了,離開得也太匆忙了。但當時這個念頭只是在金在中的腦海裡一閃而過。這一天天氣晴朗,午後陽光明媚,銀杏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給予周圍的景物一種寧靜祥和的氣氛。金在中在唱機裡面放上一張唱片,他有些懶洋洋地收拾著房間,將換下的衣服裝入洗衣袋中。下午有大把的空餘時間,他在開車去洗衣店的途中,決定去一下城北的墓地。他停下車,在路邊的花店裡買了一束白色的百合。他已經很久沒有去探望他的導師了。鄭允浩走出電梯,

 

「都準備好了嗎?」他問道。

 

「是的。」

 

跟在他身後的男子回答道。這名身穿黑色長風衣的男子名叫王刀,他身材非常高大,超過190的身高,在華裔中非常少見。實際上他只有四分之一的中國血統。他的眼珠是藍色的,深陷的眉骨和厚厚的嘴唇都顯露出他身上流淌著熱情血液。但是鄭允浩卻非常信任他。和天之翼一樣,他也是一名孤兒。鄭允浩在南部的街頭發現了他。他當時12歲,已經過了被福利院收養的年齡,他的一隻眼睛害了病,精神也有些失常,他甚至記不起自己的名字,卻對任何人都懷有惡狠狠的敵意。鄭允浩將他帶回了首爾市,讓人替他治病,安排他的生活,並且送他去了學校。六年之後他中學畢業,有人帶他去見鄭允浩。

 

「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繼續升學。」鄭允浩溫和地說。

 

但是他拒絕了

 

「我樂意為您效勞。」他說。因為緊張,他的聲音有些打顫。

 

鄭允浩挑了挑眉毛

 

「你知道我是什麼人?」他問道。

 

他不知道。但是他的本能告訴了他答案:「你是我的主人。」他說。為了表示他的決心,他以南部人特有的忠誠跪下來,吻了吻鄭允浩的鞋。

 

鄭允浩的表情嚴肅了起來

 

「你不必如此。」他說著,把他扶了起來,「你應該效忠的不是我,而是天嶽。」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天嶽這個名字,但他沒有發問,而是恭順地回答道「是。」鄭允浩把他送去了某個地方。在那裡他接受了類似特種部隊的訓練。三年後他回到首爾市,開始為天嶽辦事,並且很快得到重用。他接受鄭允浩的直接領導,並且只聽從他的命令。在鄭允浩的手下,他養成了從不提問,只管執行任務的習慣。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有踏進過天嶽位於河濱大道的辦公樓,這幢辦公樓中為天嶽辦事的人們也從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他屬於天岳完全見不得光的那一部分。存在於絕對的黑暗中的那一部分。他甚至不需要名字。

 

現在他們正向鄭允浩的辦公室走去。男子非常小心地控制著自己的步伐,讓自己走在鄭允浩的身後。

 

「兩小時前已經和確定了談判的地點,」他邊走邊向鄭允浩報告道,「是C區大街的落日酒店,酒店結構圖和地形圖已經傳真過來。鬼隱保證經天子本人會親自到場,因此他也要求您親自到場。」

 

鄭允浩點了點頭。經天子是Z社的社長,也是謀殺負平生的兇手。六個月前,那起偽裝成意外車禍的謀殺便是出自經天子的命令。這個首爾市最大的犯罪集團的頭目非常謹慎,在他與實際執行犯罪活動的幹部之間,至少隔了三層人員,經天子始終處於幕後,即使警方介入也不可能追查到他的身上。他很少在公眾場合出現,身邊至少有兩名保鏢,他們在他上廁所的時候,就站在廁所隔間的門外等候。要殺死經天子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這次談判卻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

 

鄭允浩走進辦公室,那名漂亮的金髮秘書立刻將傳真過來的圖紙遞給了他。她看到鄭允浩身後那位身穿黑色長風衣的男子。那雙機械一般無機質的藍眼睛令她打了一個寒戰。

 

「落日酒店所在的C區是中立地區,我們和Z社都不可能安排太多的人手在那裡,大規模的衝突是不可能的,但是為了安全起見,我還是佈置了一些人手。」

 

那名叫做王刀的男子向鄭允浩解釋道。圖紙上已經畫好了參與這次狙擊的人員分佈情況,以紅色的圓點標出經天子所在的位置。

 

「把屋頂上這兩個狙擊手去掉。」鄭允浩說,「經天子同樣會想到事先佔據酒店附近的制高點這一點,不要打草驚蛇。」

 

在格林伯格一案結束後的這兩個月以來,鄭允浩通過各種手段,一直在向Z社施加壓力,終於使經天子答應坐到談判桌前來,要求是由Z社決定談判的時間和地點。鄭允浩答應了。時間是今晚的七點。他們原本應該在談判前的最後一刻才被告之談判的地點,如果鬼隱沒有答應與天嶽合作的話。

 

「談判的地點是在落日酒店的這間包廂裡,在走廊的盡頭」男子在圖紙上指出包廂的位置,「一共只有四個人能夠進入這個包廂,您、我、鬼隱和經天子。」

 

「鬼隱會安排經天子坐在這個位置上」他用筆在面朝包廂門口的座位上打了個圈,「您坐在他的對面,我就坐在您的下手。」

 

「按照約定,鬼隱會在槍上裝好消聲器,用膠帶固定在我的坐椅下方,經天子也許會掀起桌布,但他不會小心到把每張椅子翻過來檢查一遍。」

 

「在談判的中途,鬼隱會藉口上洗手間離開包廂,這個時候就是我們動手的時機。」

 

「一切都已經按照您的吩咐佈置好了。」

 

鄭允浩點了點頭,對男子的執行力表示了無聲的贊許。男子的臉上仍然面無表情,但是眼睛裡卻流露出喜色,但只是一瞬間,他有些猶豫地看著鄭允浩,欲言又止。

 

「還有什麼問題,說出來。」

 

鄭允浩說。男子沉默了一會兒,他已經習慣於執行鄭允浩的命令,從不質疑,但是現在,他卻對這個近乎完美的暗殺計畫感到不安。這是一種無法言傳的微妙感覺,來自黑暗中的本能使他察覺到危險,他必須提醒鄭允浩。

 

「我不相信鬼隱這個人。」

 

他終於開口說道。鄭允浩皺起了眉頭。鬼隱是這個計畫中相當重要的一環。他是經天子的副手,相當於Z社的二頭目,在組織中有非常高的地位。他與被稱為陰陽師的Z社前任社長關係密切,可以說是經天子的前輩。但是由於某種不為外人所知的原因,在陰陽師死後繼任社長的是經天子,而不是鬼隱。

 

他們是在今年二月在南部處理格林伯格公司一案時,無意中發現鬼隱與NEK工程私有公司私下接觸,將原本屬於Z社的生意轉交給NEK,從中營利。鄭允浩立刻意識到他可以利用這一點促成鬼隱與天嶽合作。這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他對作為自己的晚輩卻佔據了社長位置的經天子心懷嫉恨,但是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即使連一向小心謹慎的經天子最終也不得不信任他。他答應與鄭允浩合作,除掉經天子,條件是在他繼任社長之後,天嶽暫停一切針對Z社的動作,作為回報,Z社將退出南部的武器市場。鄭允浩在心裡盤算著,將整個計畫從頭到尾推算了一遍。他想不出有什麼破綻。鬼隱是這個計畫中最薄弱的一環。為了利益,毫不猶豫地出賣自己同伴的人的確不值得信任。但是同樣是為了利益,鬼隱沒有理由背叛他與天嶽的盟約。與天嶽合作,殺死經天子,取而代之,是使利益最大化的最快途徑。這是一次互利互惠的合作,鬼隱沒有理由出賣他,而且他也沒有辦法出賣他。如果他向經天子透露了這個計畫,就等於暴露了自己的背叛。鄭允浩再三沉吟著

 

「你多慮了。」他最後微笑了一下,向男子說道。

 

男子緊閉著嘴。他可以不相信鬼隱,但是他不能不相信他的主人的判斷。

 

「什麼時候出發?」他問道。

 

「去樓下的停車場等我。」鄭允浩說,他有些疲倦地從辦公桌前站起來,向外走去。

 

第二十章

 

下午五點三十分,金在中把車停在墓地的對面,穿過馬路向墓地的大鐵門走去。墓地散落在幾座起伏的山頭上,午後寧靜的草坡上,可以看到松鼠、兔子之類的小動物,一隻土撥鼠豎起前肢,用褐色的小鼻子嗅了嗅他的鞋子,笨拙地從他的腳背上爬了過去。他的導師,莫長鋏律師簡樸的墳墓就位於此處的城市公墓的一角。在那塊普普通通的大理石墓碑上,用拉丁文鐫刻的墓誌銘寫道

 

「他正在攪亂天堂的法庭,正如他在塵世所做的那樣。」

 

這句玩笑出自於法庭上那句著名的拉丁座右銘「為了公正,不惜讓天堂塌陷」金在中蹲下身去,用手撫去墓碑上的灰塵。他的導師是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他曾經是東北鐵路公司的最高法律顧問。這是一個龐大的公司帝國,資本額幾乎占了全國財富的十分之一。最高法律顧問相當於副總裁的位置,這是一個名利雙收的職務。但是在1988年的鎮壓鐵路工會運動中,莫長鋏律師決定為鐵路工會辯護,並且辭去了東北鐵路公司最高法律顧問一職。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他毫無勝算,當時的報紙寫道「唐吉柯德也只不過是攻擊風車而已,他卻企圖沖進一個全力急駛的高馬力火車頭。」但是他的確贏得了官司。

 

「我的委託人是四萬一千名鐵路工人。」他說,「法律的最大職責,就是用各種辦法保護個人不受公司或其他組織的傷害。」他在法學院擔任教授的期間,也是如此教導著他的學生。

 

金在中輕輕地將那束白色的百合放在墓碑前。莫長鋏不僅是他的導師,也是他的父親,他的長輩,他的朋友。他在他最困難的時候給予他鼓勵,資助他讀完法學院的課程,指點他成為一名律師。在格林伯格一案之前,金在中一直對導師的話深信不疑。他努力使自己符合導師的期望,希望用自己的律師執照,使這個社會有所改善。但是現在,他對這一點產生了懷疑。

 

「法律的最大職責,就是用各種辦法保護個人不受公司或其他組織的傷害。」

 

在墓碑的上方,有一棵高大的松樹的樹冠正在風中沙沙作響。春天已臨近尾聲,午後的夕陽寧靜地照在草坡上,一隻松鼠從樹梢上探出頭來,又匆匆忙忙地跳了回去,仿佛它有重要的事情。也許它確有要事。金在中輕輕地笑了起來。

 

「也許您是對的。」他低語道,「但是也許是我們太過高傲,過分誇大了自己的職責。也許法律和正義之間並沒有什麼關係。法律只不過是解決糾紛的方法而已。」

 

他又在墓前站了一會兒,聆聽著松樹在風中的沙沙聲。然後他轉過身,準備離開。正在這個時候,他外套口袋中的手機響了起來,電子合成的鈴聲在這片寧靜的墓地聽起來格外刺耳。

 

「金在中。」他接起電話,對方聲音急促,語速飛快,「鄭允浩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沈昌珉?是你嗎?」他問道,努力分辨出對方的聲音。

 

「你讓鄭允浩立刻停止他對Z社的一切行動。他的手機關閉了,我聯繫不上他。」

 

「什麼?」他還沒有回過神來,「但是格林伯格公司一案已經解決了。」

 

他聽到電話那端沈昌珉深吸了一口氣

 

「不,不是南部的事,是今晚,就在本市。」

 

「有個名叫鬼隱的傢夥向員警通風報信,我恰好聽說了這件事。」

 

「今晚七點,鄭允浩會和Z社在本市的某處進行談判,對經天子下手。員警已經開始對他進行監控。」

 

「讓鄭允浩立刻取消談判,現在,馬上。」

 

金在中看了一眼手錶,五點五十五分。他掛掉電話,飛奔起來。鄭允浩站在三十四樓的窗前,凝視著逐漸降臨首爾市的夜晚。從玻璃窗上反射出他身後的辦公室,原本擺滿了卷宗的書架和檔櫃已經撤去,沒有被太陽照射到的牆壁露出較深的顏色,整個辦公室顯得大而空蕩。一隻電子石英鐘慢慢地走著,在經過六點時發出短促的報時聲。

 

刻有負平生名字的銘牌還擺在桌上的一角。鄭允浩走過去,他在寬大的辦公桌前坐下,把那塊冰冷的銅牌拿在手裡,反復摩娑著。

 

「平生……」他嘆息道。

 

埋葬死者,忘記仇恨,是他所生存的世界裡最基本的原則,生意只是生意。復仇是原始的、無意義的行為,對死者毫無幫助,對現實於事無補,只是生者求得自我寬慰的一種方式。鄭允浩對此非常瞭解。但是他無法放棄復仇的念頭鄭允浩握緊了手中的銅牌。如果就此忘記仇恨,忘記平生的死,他將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平生,我很抱歉……」

 

他閉上眼睛,喃喃說道。

 

「你離開之後的那幾個月裡,我想我會一直生活在對你的懷念之中,我會一直愛你,即使死亡也無法改變這一點。我一直是那樣認為的。但是我錯了,平生,我已經沒有資格再說愛你了,我愛上了在中……我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等我意識到的時候,這一切已經發生了。抱歉,平生,我不想這樣…………我已經無法再愛你了。」

 

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負平生淡藍色的身影,他一如既往地凝視著他,沉默地微笑著。鄭允浩苦笑了一下。

 

「我想對你說,你會祝福我和在中的吧,平生……但是我知道我沒有資格。我甚至沒有資格請求你的原諒。但是我不會忘記你,平生,我也沒有忘記仇恨。要抹去一個人曾經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痕跡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啊,平生……因為遺忘本就是人類出於自我防禦的一種本能。在強大的現實面前,忘記是一般人所能做的唯一的事。但是我選擇不忘記。也許復仇對你來說是毫無意義的,平生。但是我無法容忍自己如同一般人那樣軟弱,我無法容忍自己在面對你的死亡之後心安理得地愛上另一個人,追求另一種幸福,我無法容忍自己忘記仇恨,逃避責任,漠視這一切。我無法容忍這樣的自己。」我愛在中。相信我們在一起會得到幸福。我會為此努力。但是在那之前,我必須完成自己所負有的責任。]

 

 

他睜開眼睛,凝視著手中的銅牌,露出了一絲冷酷的意味。

 

「那個謀殺你的人,將要付出血的代價。就在今晚。」

 

鄭允浩將手中的銅牌放進抽屜裡,從辦公桌前站起身來。他看了一眼手錶,六點二十五分。

他向停車場走去。金在中將手機握在手裡,他飛快地跑出墓園。有一會兒他忘記了自己是開車來的,他沿著公路跑了幾步才想起這一點,又折回來取車。拿出車鑰匙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

 

「冷靜。」他對自己說,「冷靜。」

 

他發動了GPS,將車開上公路,左手的拇指始終按在呼出鍵上,一遍又一遍地播打鄭允浩的號碼,他的手機始終處於關閉狀態。金在中將手機扔到一遍,夜幕已經漸漸降臨,夜色朦朧的公路開闊,空無一人,他這才發現周圍靜得可怕,他好像行駛在一場噩夢之中。經過鄭允浩的寓所的時候他停下了車。寓所的窗戶緊閉,沒有燈光透出,門口也沒有停著車。金在中意識到這個時候鄭允浩不可能在家。但是他還是下車確認了一遍。鄭允浩的確不在他的寓所。

 

他坐回車裡,過了一會兒他才發現自己正在無意識地咬著指甲,他抓過手機,撥通了沈昌珉的電話

 

「告訴我天嶽的地址。」

 

他說

 

「快點。」

 

他一邊開車一邊潦草地在手背上記下地址,不等沈昌珉說完便掛斷了電話。他記得這個位址就在河濱大道的附近,如果從高速公路走的話,他能夠在半小時之內趕到。他猛地掉頭,一輛跟在他後面的野馬牌轎車發出刺耳的刹車聲,他不顧交通規則逆向行駛,直接開上了高速公路。那輛菲亞特從來沒有開到過130碼,他聽到發動機的轟鳴聲,車輪仿佛離開了地面一般,車身在劇烈地震動著,在超過一輛加長型勞斯萊斯時他碰掉了對方的車燈

 

「糟糕。」他心想,但是他連頭也不回,繼續往前開去,這點小事還是留給保險公司去操心吧。

 

他直接將車停在了門口,從車裡下來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襯衫已經完全汗濕了。那是一幢由相互嵌在一起的幾座方塊建築物組成的現代主義風格的建築,混凝土入口處的上方用黑色的粗體字母寫著。但哪裡也看不見天嶽的名稱。他跨進門廳,目光四下搜尋著,門廳一側放著幾棵盆栽樹木,另一側坐著一名漂亮的接待員。她帶著一副帶有對講機的耳機,一根細細的電線彎彎曲曲地繞在下頦邊,離她的嘴唇不過幾英寸。在她身後的牆上,他看到了天嶽集團的銅牌。金在中鬆了一口氣,他沒有找錯地方。

 

「我找鄭允浩。」

 

他顧不得禮貌,直接對接待員說道。她摘下耳機,迷惑地眨了眨眼睛,看來她根本不知道鄭允浩的名字

 

「總裁辦公室在哪裡?」

 

他換了一個問題,邊用眼角的餘光看了一眼手錶,六點三十分,也許鄭允浩還沒離開,也許他還來得及。

 

「三十四樓。」那位姑娘這才回過神來,露出公式化的笑容,「請問您是否有預約……」

 

金在中不等她說完,已經往門廳後的電梯間跑去。一共有三架電梯,一架停在地下3層,另外兩架分別停在 12樓和31樓。他快速將三架電梯的上升按鈕全部按亮了。等待的時間如此漫長,他幾乎要掉頭往秘密頻道的樓梯跑去,但是隨即意識到這是毫無意義的行為,並不能真正為他爭取到多少時間。電梯的指示燈緩緩地移動著,金在中瞥見坐在接待處前的那個姑娘正通過耳機在說著什麼,有兩名身穿黑色西服的男人在朝他的方向走來,他們的腳步越來越快。正在這個時候,電梯發出叮的一聲輕響,門打開了,金在中迅速走進電梯,那兩名男人只差一步就抓住了他,其中一名想要伸手抓住電梯門,他立刻按下了關門的按鈕

 

「抱歉,我有急事。」他透過隨即合攏的門縫對那位被夾到手的男人說道。

 

鄭允浩坐在車後座上,看著窗外長長的車流。渡過運河大橋就是C區了。他們現在被堵在了路上。也許要遲到幾分鐘了,鄭允浩心想,這會讓經天子感到不安,他會開始疑神疑鬼,不過也好,從另一方面來說,他會考慮天嶽是否在故作姿態,他會重新考慮這次談判的籌碼。這是一件好事。按照慣性思維,策劃謀殺的人應該早早到場佈置好一切,而絕不會遲到。經天子也會被慣性思維所蒙蔽,從而放鬆警惕。

 

鄭允浩將頭靠在車後座的靠墊上,將整個行動的方方面面從頭到尾推想了一遍。董事會在關於Z社的事務上給予他全權處理的權力,並且允許他的「必要的時刻」採取「適當的行動」。排除個人感情的因素,幹掉經天子對於天嶽將來的發展也是有必要的。作為近年來成長起來的新勢力,不僅僅是南部的武器市場,還有其他許多被Z社所壟斷的行當,天嶽都想要涉足。

 

必須要清除舊的勢力,新的勢力才能獲得發展的空間。當然,鄭允浩並非認為鬼隱比經天子要容易對付。但是一方面,鬼隱有把柄在他的手裡,他可以控制他,至少在短時間內是如此;另一方面,Z社內部勢力更替勢必會造成一段時間的混亂,趁著這段時間,天嶽可以一口氣吃下南部的市場,甚至在本市的許多業務上也可以有所行動。因此這次行動的風險雖然是巨大的,但是一旦成功,天嶽所獲得的利益也將是巨大的。

 

那名叫做王刀的男子坐在駕駛座上,他一直在警惕地望著後視鏡

 

「前方的路口有兩輛警車,三分鐘之前,有另一輛警車開過。」

 

「這不對勁」他說,「太多員警了。」

 

「只是巧合罷了。」

 

鄭允浩說。這次談判是秘密的,鬼隱不可能向員警通風報信。絕不招惹員警,這是黑道上的慣例。如果有人破壞了這一不成文的約定,他將成為眾矢之的,不僅自己的組織不會放過他,其他的組織也會群起而攻之。

 

「也許前方發生了交通事故」鄭允浩說,「我們正在堵車。」

 

「在我們身後還有一輛灰色的轎車,它已經跟了我們兩條街了」男子說道,「我懷疑它是警車偽裝的。」

 

「甩掉它。」鄭允浩簡短地說。

 

他們在下一個路口突然轉彎,拐上了一條小路,大約繞過三個街口之後,從後視鏡裡已經看不到那輛灰色的轎車了。前方道路漸漸通暢起來,在漆黑的路面上,淅淅瀝瀝的小雨正在落下來。鄭允浩透過雨幕向外望去,佇立在運河邊的鐘樓的時針正緩慢地向七點移動著。

 

電梯停在了34樓,這一層非常安靜,灰色的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金在中走出電梯,他的右手是一間大會議室,左邊靠牆有一排隔成小間的辦公室,門都是關著的,門上沒有銘牌,他不知道鄭允浩的辦公室在哪裡,也許他根本就不在辦公室裡。他向前走了兩步,無助地站在那裡,然後他聽到了身後逼近的腳步聲,由於走廊上全部鋪了地毯的緣故,等他察覺到的時候,腳步聲已經非常之近

 

「不要動,慢慢轉過身來。」

 

一個聲音說道。有什麼冷冰冰的東西頂住了他的後腦勺

 

「鄭允浩在哪裡?我有重要的事找他。」

 

金在中說,一開口他就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他的嗓子因為緊張而嘶啞得不成樣子,天哪,現在是幾點了,他絕望地想道,六點三十五?六點四十?他還能趕上嗎?他還來得及阻止鄭允浩嗎……

 

「你的姓名?」

 

身後那人同樣緊張地問道,抵住他後腦勺的槍又緊了一緊,他也許被當作員警或者Z社的人了。金在中用眼角的餘光向後瞥去,大約有四名男子,和他在樓下遇到的那兩名一樣都穿著黑色西裝,他們都帶著槍。

 

「金在中。鄭允浩的朋友。我是一名律師。」他想伸手到上衣口袋裡面拿出證件,這個動作被誤認為是要掏槍。他們抓住了他的手臂,擰到身後,「允浩!」

 

他大聲喊道,希望如果鄭允浩還在這層樓裡的話能夠聽到他的聲音,但是隨即他們捂住了他的嘴,他絕望地掙紮著,有人用膝蓋頂住了他的腰,將他按在牆壁上。然後他聽到了槍聲。

 

「放開他。」

 

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抓住他的那個男人鬆開了手,他轉過身去,看到沈昌珉從秘密頻道的門口走出來。他剛剛爬完34層樓梯,正在拼命地喘氣,但是他拿著槍的手依然很穩。剛才的那顆子彈只是警告,它剛好擦過男人黑色西裝的肘部,打入了他們身邊牆壁中。

 

「到這裡來,在中。」

 

他把金在中拉到自己的身後,被槍聲所觸發的警報器正在發出刺耳的聲音,越來越多的持槍保安正在趕來,與此同時另一架電梯的門打開了,之前那兩個身穿黑色西裝的男人幾乎是立刻拔出了槍。他們被包圍了。

 

「把槍放下,昌珉。」

 

金在中說,情況糟到不能再糟,時間一分一秒在流失,鄭允浩也許已經在某處被員警逮捕了,他們卻在這裡和天嶽的保安對持。

 

「你瘋了嗎,在中,」沈昌珉說,他瞭解天嶽的真正性質,這是金在中所不瞭解的,「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對我們開槍的。」

 

「把槍放下,昌珉,我們不能再浪費時間了。」金在中說,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鎮靜而富有說服力,就像他在法庭上所做的那樣,「我們沒有惡意」

 

他大聲說道

 

「有人向員警告密,鄭允浩有危險,我們必須通知他。」

 

他看著那些面無表情的持槍保安,沒有人理睬他,也沒有人離開去打電話或者幹點什麼。他們一聲不吭地保持著瞄準的姿勢。

 

「請你們立刻通知鄭允浩,沒有時間了。」

 

金在中大聲說道,他突然感到了絕望,也許已經太遲了……

 

「允浩,你在這裡嗎,回答我!」

 

他向著走廊大聲喊道,聲音顫抖著,他用力咬住了嘴唇,努力控制住自己。從走廊的盡頭傳來腳步聲,他看到一個身穿白色西裝的人向這邊走來,是天之翼,他認出了金在中

 

「所有人把槍放下。」他說,「這位是鄭先生的朋友。」

 

「非常抱歉,金在中先生。」他走到金在中的面前,「這一層的保安是由我負責的,我替他們向您道歉。」

 

「謝謝你,天之翼。」金在中虛弱地說,「請你立刻通知鄭允浩,告訴他今晚的談判已經被告密了,請他立刻取消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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