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貨郎報了個數,倒也便宜。鄭允浩掏出了銅錢遞與他,貨郎接過後笑道

 

「這位兄弟可真有心。」

 

見鄭允浩面露不解,貨郎繼續道

 

「兄弟必定是要送與自家娘子罷,如今這般貼心的男子,已是少見。」言罷,他意有所指地掃了眼那些個滿臉不耐地候在一旁的男人。

 

「我、我尚未娶親。」鄭允浩忙道,不知何故竟紅了臉。

 

「那更好,送與你那心上人,不久便可成親。」

 

「我也無……」鄭允浩還未說完,卻聽一個聲音響起。

 

「這不是鄭兄嗎,真巧。」

 

鄭允浩回頭一望,原來是朴舉人。他今日一身鵝黃衣衫,手上依舊拿著摺扇。上下打量了一番鄭允浩,他突然笑道

 

「我還道鄭兄最近怎老心不在焉,原來如此……」

 

「先生此言何解?」鄭允浩聽罷疑惑不已。

 

朴舉人但笑不解答,瞥了眼鄭允浩手中的木魚,拱手道

 

「鄭兄果然有心,朴某先道喜了。」

 

見他如此,鄭允浩立時了然,忙道

 

「我並非送……」

 

「哎,你這娃兒原來有相好了!」

 

鄭允浩聽到這話一怔,轉頭見是一位相熟的婦人,而後她旁邊那婦人也開了口。

 

「可惜可惜,咱家閨女那麼中意你……」

 

「不知是哪家姑娘有這等福氣?」

 

鄭允浩望著圍上來的幾位婦人,頭腦一陣脹痛

 

「我、我尚有急事,告辭!」

 

匆匆出了人群,鄭允浩立刻往山上趕去。他手裡攥著那對木魚行了許久,突停下腳步,攤開手掌察看起來。這對雞蛋大的朱紅小魚價錢雖不貴,做工卻甚為精細,圓頭大尾,煞是可愛。細觀可發現兩魚神情有趣,一條略帶嗔怒,一條在旁賠笑,倒是般配得很。

 

鄭允浩買下這對魚全是一時興起,就想著金在中應會喜歡。方才仔細一思索,怕是多此一舉了。他可是大戶人家的少爺,甚奇巧玩意沒見過,怎會稀罕這便宜東西?興許還會若上回那般不屑罷。思及此鄭允浩有些怏然,也不知該如何處置這物。送人怕不齒,退回又不好,丟棄更不舍。他嘆了口氣,草草收起了木魚。回了屋,鄭允浩照常同金在中說了些趣事,目光不覺瞟向窗外那輪峨眉月,暗自感嘆怎地才月初,到十五尚有十餘天。

 

由於夏至剛過,山間的夜晚也帶上了暑氣。鄭允浩又正值年少,陽氣較盛,夜裡不蓋被都嫌熱。因而每年這時,他總睡得不甚安穩。今年卻不是如此,全因有那金在中。只消往他身旁一躺,就有絲絲涼意襲來。若摟在懷中,更是舒爽愜意。鄭允浩起初也覺擅自摟人不好,但實在抵不過那滾滾熱浪。且他只是摟著,並未幹甚逾矩的事。

 

其後愈臨近月半,鄭允浩心情愈好。至十四那日入村,他逢人便笑,村人俱以為他喜事將近。鄭允浩口上雖否認,臉上依舊笑得燦爛。朴舉人見狀大搖其頭,連連感嘆當真癡兒,

甚則懷疑他被迷了心竅。翌日天方濛濛亮,鄭允浩就掙了眼。梳洗一番後,他如常出門捕獵。但這日他午後便歸來,放下肩上獵物後,竟開始打掃小屋。

 

及至傍晚,鄭允浩已將屋中清掃三遍,其內物品皆乾淨整齊。他抹抹額上汗水,尋思著趕緊洗個澡。鄭允浩因怕自身汗氣熏到金在中,自上月十五後日日洗浴,且面貌衣衫越發潔淨齊整,惹得村中那些姑娘一面愛慕更甚,一面暗自嘆息。往浴桶裡倒入大半水,鄭允浩褪盡衣衫跨了進去。因天熱水有些溫,但更為適宜。

 

鄭允浩泡在桶中,只覺通體舒暢,倦意漸消。可惜浴桶不大,不若在溪間般可暢遊。他原想去小溪,但怕夜間有野獸進入傷了金在中,便搬出浴桶,改在屋內洗浴。許是太過舒服,鄭允浩竟闔上眼開始小憩。

 

正當他半夢半醒間,突覺頸後一涼。他一激靈睜開眼,發現天色已暗,圓月升起。鄭允浩忙往榻上望去,卻不見先前靜臥之人。他疑惑地轉回頭,繼而大駭。只見金在中正站在浴桶邊直直盯著他,月光映著他那青白臉色,著實有幾分滲人。鄭允浩沖他笑笑,他卻毫不理會,兀自吐出四字

 

「我要洗澡。」

 

聞言鄭允浩先是一愣,而後道

 

「待我洗完便讓你……」

 

「不我馬上要洗!」金在中蹙起眉皺著鼻頭,語帶嫌惡「整整一月未洗我感覺身上都臭了!」

 

鄭允浩聽完卻笑了,暗嘆其非但軀體不腐,甚而有股似有似無的香氣,夜裡摟著很是好聞。鄭允浩即刻斂了笑,面色頗有些為難

 

「屋裡只有一個浴桶……」

 

「你往旁邊去點就是。」

 

金在中似是再也耐不住,邊說邊寬衣解帶,柔順烏髮隨之披散,層層衣衫漸次落下,最後露出那羊脂玉般的身板。整個經過竟帶了點勾人的意味。鄭允浩慌忙別過臉,身子往浴桶邊上縮。金在中邁腿入桶,猛地坐下,濺了鄭允浩一臉的水。然後他旁若無人般地開始清洗,也不顧鄭允浩已退至桶緣。見此情景鄭允浩略有些無奈,一開口卻是問道

 

「可要我幫你淋水?」

 

原以為金在中會拒絕,未料他竟點點頭,而後閉了眼睛等候。鄭允浩微微嘆氣,伸手取過舀子舀了水,往他頭上淋去。金在中嗯了數聲,手指順著長髮,面上滿是愜意。鄭允浩突想到他是富家少爺,自小就被伺候慣了,也難怪如此。思索間金在中已睜了眼,雙眸迷蒙,兩頰微紅,瑩白身子浸在水中,當真似那出水芙蓉,看得鄭允浩一陣失神。未幾金在中長籲了口氣,轉身背對鄭允浩,其意昭然。

 

這少爺竟是把他當下人使喚了。鄭允浩苦笑,但也未推拒,取了布巾便替他細細搓背。金在中身上無垢,因此他要搓背只為享受那痛快感覺。現下他雙臂趴於桶緣,半眯了眸子,一副舒坦至極的模樣。他那身雪白肌膚在鄭允浩的搓洗下逐漸發紅,反更為誘人。鄭允浩神思逐漸恍惚,憶起上月十五之夜,兩人也若現在一般洗浴……

 

鄭允浩突停下動作,目光盯住金在中背脊,指間仿佛再現出那柔滑幼嫩之感,久久不散。

 

「餵!」金在中覺他遲遲未動,便轉過身喚道。

 

鄭允浩正慾開口,卻見金在中略起身向他貼近,白嫩胸膛半露出水面,胸上兩點輕泛水光,色澤粉嫩異常。鄭允浩立時將目光上移,看到金在中臉上俱是困惑。

 

「你怎麼了?」金在中蹙眉,身子湊得更近。

 

鄭允浩心內大呼不妙,慾退開卻發現已到邊緣。他面孔倏地緋紅,支吾道

 

「我、我洗完了!」

 

說罷鄭允浩便要起身,未料金在中卻伸手按住他

 

「可你還未搓背……咦?」

 

金在中只是在水下隨意一按,卻不想正中鄭允浩胯下那物。兩人皆為男子觸到也無甚奇怪,但他掌下那物竟慢慢變硬脹大,火熱灼人。金在中臉色霎時沉下,狠狠掐了那物一把,起身怒斥道

 

「淫賊!」

 

鄭允浩痛呼一聲,那物隨之偃旗息鼓。他望著金在中火速穿衣的舉動,心中萬分憋屈:明明甚都未做,怎就成了淫賊?待鄭允浩收拾完一切,已是半個時辰後。其間金在中面朝牆臥於榻,一言不發。鄭允浩料想他定是氣極,也未敢開口喚他。如此殭持一陣,金在中突然下了榻往屋門走去,鄭允浩見狀不由問道

 

「你這是要出去?」

 

「與你何干!」金在中喝道,猛地拔下門栓,摔門而去。

 

若他只在附近走走,無甚危險;但若深入山林……鄭允浩嘆息一聲,邁步出了門。卻說金在中走在山間,愈想心中愈氣,氣那鄭允浩無賴,更氣自己無能。他生前縱不能呼風喚雨,亦可謂事事如意。由於他生得俊美,早前確有男子對他存有那般心思,但皆被他命人亂棍攆出。此後無人再敢糾纏,直到遇上那惡徒。

 

想來他也傻,最後竟上了那惡徒的當,落得這般下場。金在中思及此不禁咬住下唇,神情頗為痛楚。現在他寄人籬下,處處受制。若是從前他早將那鄭允浩打個半死,誰教他懷了那齷齪念頭!如今卻連被輕薄也不得不忍,實在……

 

金在中頓覺胸中悲傷難抑,雙眸含淚。他略一怔,慌忙低頭生生忍住,心道男兒豈能輕易落淚。緩步走了片刻,金在中望見一條小溪,可不正是上回兩人洗浴的那處。他面上一臊,疾步繞過,心中將那鄭允浩罵了千遍。

 

林間夜風陣陣,蟲鳴聲聲。金在中行於其間,只覺這山林極大,空曠遼闊,卻無自己容身之處。若是當初未被那惡徒所害,他此時應是在自家院落休憩賞月,而不是在荒郊野外獨 自遊蕩。金在中心情越發躁鬱,便停下腳步尋了處乾淨地方盤坐。他仰望空中圓月,思及家鄉親人,不禁悲從心來。這已過去數月,父母姐姐定是急壞了,娘身體還一向不好……

 

風驟然變大,吹得草叢似波濤般翻滾,一浪接一浪。金在中蜷起身子,雙臂環抱腿,將頭埋入兩膝間。現下這般倒不若死了得好!且不說處境難堪,孤苦伶仃,單這軀體就讓他憤恨。雖此刻看似常人,實則不然。五感俱存卻通體冰涼,七情可表卻無息無脈,甚則言語行動亦是等月圓之時方可。

 

倒真是行屍走肉。金在中在心內譏誚,漸感手腳略殭,就舒展了身體在草間躺下。野草叢生,將他掩於其中,身下則一片柔軟,似臥在褥上一般。隨著那拂面清風,金在中不覺闔

上了眼。月光灑落,地上的人白衣勝雪,眉目如畫,神態安詳,仿若下凡仙人。

 

靜臥片刻,金在中睜眼坐起。雖說心中萬分不願,但他應回去了。一想到那小破屋,那鄭允浩,金在中又是火上心頭。他驀地揪住一把草,狠拉猛拽,似是在揪那鄭允浩的頭髮。望著地上斷草,金在中方覺心火稍熄。他站起身正慾走,突瞥見附近樹叢中有人。定睛一看,正是那挨千刀的鄭允浩!只見那鄭允浩雙眉緊蹙,面上神情焦急,還不住四下張望,似是在尋甚。

 

他不要非……在尋我?金在中心念一轉,暗道:那我偏不讓他找著!思忖間,金在中轉身飛奔而去。鄭允浩聽見聲響隨即轉頭,正看到金在中遠去的背影。他一愣,慌忙追上了上去。

 

金在中疾速跑著,耳旁風聲大作,呼呼不絕。他氣息全無,臟腑不運,因而跑動時胸口無感,只覺腿腳微酸,且身形奇快,少頃就已奔出數丈。鄭允浩起初還能追趕,後越距越遠

 

洩憤似地跑了許久,金在中終是緩了腳步。他四下一望,不由愣怔。眼前樹木連綿,高大茂盛,竟是到了山林深處。這林子實在繁密,連月光也投不進幾許。風吹樹動,初看竟似鬼怪張牙,群魔舞爪。置身其中,只覺詭異非常。思及此,金在中哆嗦了一下,只覺周身寒氣侵襲,不覺攏緊了衣衫。但他很快就平復,暗嘲自己亦非人,怎還怕那鬼魅精怪?如此一想金在中倒真豁然開朗,卻聽得遠處響起一聲獸鳴,心又是一緊。他慌忙加快腳步,想著快些離開。

 

行了片刻金在中突感不對,停下來轉頭四顧,發現已不見來路,更不知出路。林中黑黢黢一片,枝繁葉茂,了無盡頭。他強壓下的寒意又生,且比方才更甚。不要非要被困於此?金在中惴惴不安間,忽聞不遠處傳來幾聲異響,立刻轉身望去。只見樹叢抖動,似是有甚慾出。金在中忙退後數步,擺出應對架勢。一物猛然躥出,落於草間,身形卻不大。金在中仔細一看,原來只是野兔。他安了心,正慾繼續尋路,卻見那野兔踞於草間,一動不動。

 

見此情景金在中有些疑惑,便邁步走了過去,那野兔也未動,一雙眸子在夜色中極亮。金在中靠近時才看清那是一隻白兔,但瑩白皮毛上血跡斑斑,後腿尤甚。金在中一怔,不覺開口道

 

「你受傷了?」語畢自己也是一驚。

 

未料白兔竟動了動頭,像是在回答。金在中又是一怔,見那白兔慢慢蜷縮起來,仿若一團雪球,再觀其觸目血跡,當真可愛又可憐。金在中與它對望,漸生出同病相憐之感。他雖

未受傷,此刻也若這白兔一般,孤獨無依,處境艱難。金在中輕嘆一聲,彎腰抱起白兔輕撫了幾下,尋思著找處亮堂地方替其包紮。他才走出數步,樹叢間又有異響傳出。

 

腳步聲,喘氣聲,低吼聲,交相錯雜。由遠及近,愈來愈大。金在中正凝神細聽,突感懷中白兔拼命掙扎,像要逃脫。他連連安撫,卻毫無作用。嗖的一聲,一巨物在月下出現。竟是一頭健壯的野狼。這是金在中初次見到狼。原先他只是看過畫像,並知道這東西以肉為食,兇殘嗜血。如今親眼得見,才知畫像不及活物一分。

 

那野狼張嘴粗喘,隱約可窺其沾血獠牙。一雙碧綠眼眸盯著金在中,發出瑩瑩寒光。這情形讓金在中感覺自己真如懷中白兔。金在中抱緊白兔,嘗試著後退一步,那野狼就向前一步,也不急著出擊,只是一瞬不瞬地緊盯他。咬了咬牙,金在中突地轉身逃跑。野狼隨即嗖地一躍,直撲他後背。金在中飛快前行,正巧險險避過。野狼甫一落地,又擺好姿勢向他襲擊。金在中慌忙躲到附近大樹後,待那野狼動作一遲滯,馬上拔腿在林間狂奔。

 

金在中跑了一會,聞得腳步聲漸小,正稍心安,卻感覺四肢無力,身子搖搖慾墜。他心裡咯噔一下,暗嘆不好。這怕是力氣已盡,要回復為屍身了。勉強前行幾步,他蹲下身放走白兔,心道只能幫它至此了。再回首時,野狼已追至眼前,露了露尖銳獠牙,伸爪猛力一撲。金在中慾躲,身子卻直直倒向地面。也罷,如此便能解脫……只是放過那惡徒,當真不甘心!金在中躺於地,心念百轉。還有那渾人,許是永永遠遠尋不到我了罷……

 

「在中——」

 

好似聽到有人喚他?金在中驚愕間,正瞧見野狼被一柄長刀擊中後背,立時墜地。不遠處急急跑來一人,正是他方才想的那個。金在中望著滿臉焦灼的鄭允浩,不覺輕輕彎了彎唇。他正慾開口,卻聽鄭允浩急道

 

「你流血了!傷在何處?」

 

真是傻子,肉身已死又怎會受傷呢……金在中眨眨眼睛,終是抵不住闔上了。

 

「在中!在中!」

 

鄭允浩連聲喚道,伸臂緊緊摟著懷中軀體,但依舊無法給其任何溫暖。兀自傷痛間,他方想起此人本就如此,現下應是用盡了力。鄭允浩舒了口氣,抱起金在中。未料金在中又睜了眼,突轉頭一看,驚道

 

「當心!」

 

聞言鄭允浩忙轉了身,那野狼不知何時站了起來,正粗喘著盯著他們。鄭允浩正慾放下金在中赤手與其搏鬥,卻聽那野狼低吼一聲,掙掉鄭允浩的長刀後逃了。

 

「沒事了,回去罷。」鄭允浩安撫道,騰出手撿起了地上長刀。

 

金在中忽猶豫片刻,道

 

「我……我尚能走,你且放我下來。」語氣竟是難得的柔和。

 

鄭允浩聞言一滯,隨後照辦。豈料金在中一落地,哎喲叫了一聲。鄭允浩慌忙問他何事,金在中蹙了蹙眉,道

 

「腿腳不能動了。」

 

「那……我背你罷。」

 

鄭允浩說完去瞄金在中,見他微微點頭,便蹲下了身。金在中望著那寬厚背脊,突地就紅了臉。他心裡一驚,慌忙靠上那背,伸臂攬住了鄭允浩脖子。雖說金在中不算重,夜風也挺大,但行走數裡後鄭允浩身體疲累,額上漸漸沁出一層汗珠,順著臉頰滾落。金在中原是在看山林夜間風景,忽瞥見鄭允浩額上有汗,竟不自覺地伸手,用衣袖替他擦去了。這舉動讓兩人同時一愣,然後心照不宣地都未提及。

 

看了一會風景,金在中不禁盯著鄭允浩的後腦出神,心道這人眉目還挺俊朗,若是換身衣服,也不比江南那些個世家少爺風流才子差。先前他雖做了些混事,但其後未再犯,只是有那念頭,所以……

 

我、我怎在替他開脫?金在中不由大驚,繼而蹙起了眉。他也並非未犯,比如夜夜摟住我,可皆是男子,如此也不算甚。而且這回他還……想到鄭允浩匆匆跑來的著急模樣,金在中竟輕輕笑了,臉靠上鄭允浩的背,閉了眼感受衣料下的溫暖。鄭允浩察覺後背脊略微一殭,而後咧了咧嘴。

 

月色下,鄭允浩背著金在中緩緩前行,在草間投下了兩道緊緊相貼的影子。回屋已是夜半時分。鄭允浩將變回屍身的金在中放上榻,脫去髒汙外衫,隨後從屋外水缸中舀了盆水。他先替金在中擦完臉,再除去上身衣物,洗淨布巾後擦了身。鄭允浩收拾完後上了榻,側身望了眼窗外的圓月,又看向身旁的人。

 

他下回醒來應是七月十五,而馮婆外孫七月底來訪,所以下回興許就是……最後一面。鄭允浩思及此,只覺胸口一陣氣堵,鬱結難紓。此時已過半夜,他卻困意全無,平躺著雙目直視屋樑,良久未動。天將亮時,鄭允浩終覺神疲力倦,而後閉上了眼睛,漸漸入眠。

 

不久,晨光自窗外照入,灑遍了鄭允浩全身。他蹙了蹙眉慾翻身再睡,突覺胸口似乎壓著重物。鄭允浩費力睜開酸脹的雙眼,看到了金在中那張白淨無瑕的臉孔。怎地將他往身上抱了?鄭允浩想著正要鬆開手,竟感到懷中的人微微動了動。

 

鄭允浩一怔,而後心內苦笑道:現在可是白日,月亮都未出,他怎可能會……醒?卻見金在中眼睫輕顫,慢慢地張開了眸子。和煦的晨光下,那雙眸子仿若秋水般動人,深潭般幽黑。風情繾綣,勾魂攝魄。

 

鄭允浩癡癡地凝視,一時竟忘了言語。金在中見狀也不惱,只是彎唇一笑,輕聲道

 

「早。」

 

「早……」鄭允浩訥訥應了一聲,忽猛然坐起,驚奇道「你、你怎……」

 

金在中坐直身,凝眉略略思索

 

「興許是昨夜氣力未盡罷。」

 

「那可維持多久?」鄭允浩忙問道。

 

金在中搖頭,道

 

「我之前從未遇過。」

 

雖說這變化緣由尚且未知,但鄭允浩心內一陣雀躍。他面上笑得正歡,卻突想起今日須下山。若是平常早一日晚一日皆無妨,偏偏上回去村中已同馮婆說定,今日要幫她修葺屋頂。

 

夏日多雷雨,指不定今夜就變天。馮婆年紀大了,可淋不得哪。鄭允浩思至此,忙壓下心中不舍,下了榻穿衣洗漱,想著趕緊下山。

 

「你今日是要入村?」金在中突然出聲道。

 

鄭允浩點點頭,繼而似是想起甚,開了櫥翻出一件長衫,遞與他道

 

「你若想出門,穿這件罷。」見金在中不接,鄭允浩又道「我曉得你嫌棄,可你那外衫昨夜剛洗,現下應還未幹。這衣服料子雖不及你那件,但挺舒適,我也就穿過一回。你快換上罷,這時節穿那些熱得慌。」

 

金在中卻不做聲,只是定定看著他。

見此情景鄭允浩有些無奈,收回手道

 

「那你且候著,改日我去鎮上布莊看看有沒有成衣,若沒有就替你做件新的,」他頓了頓,「只是不知你身材尺寸……」

 

話音未落,金在中突伸手取過長衫,撅嘴道

 

「我就要這件。」

 

鄭允浩見狀一愣,後笑了笑,囑道

 

「昨日出去採的野果還剩些,你先將就著,待我回來給你帶些吃食……」

 

未料金在中面色微暗,打斷道

 

「我不需進食。」

 

鄭允浩聞言方醒悟他模樣雖同人無異,實則並非人。想起金在中生前遭遇,鄭允浩胸口一滯,手下理物的動作也亂了。至出門前,鄭允浩整了整衣衫,轉頭望向榻上的金在中,道

 

「你若覺得無聊,就在附近走走,別深入山林。我……我走了。」

 

「哦。」金在中隨口應道,低頭擺弄著那件長衫,似是覺得新奇。

 

鄭允浩也不在意,逕自走到門口,正欲跨過門檻卻聽金在中道

 

「路上當心。」

 

寥寥四字竟讓鄭允浩呆怔良久。他嘿嘿一笑邁步出門,不料一腳踩住門檻,趔趄幾下險些摔倒。他穩了身子,忽聽金在中噗嗤笑了,立時回頭望去。卻見金在中正背對他,似是並未瞧見方才那事。鄭允浩悻悻摸鼻,張口似想說甚,最後卻作罷,轉身離開了。

 

待鄭允浩一走,金在中就忍不住笑開了,心道他怎恁般憨。目光又落於那藏青長衫上,竟變得柔和起來。這衣料雖及不上金在中先前任何一件,但他觸著摸著,只覺滿心歡喜。金在中突覺著有些熱,便起身脫剩裡衣,抖開長衫穿好。他同鄭允浩身形相差不大,穿著倒也合身。

 

梳洗完後,金在中不覺環顧這間屋,雖狹小但擺設齊整,乾淨敞亮,一如鄭允浩此人。金在中原先是嫌惡窮人的,覺得他們滿身髒汙,全無禮數,有些個還特貪財,甚而為小錢掙到頭破血流。可鄭允浩不同,不僅面容潔淨俊朗,還將屋內拾掇得一塵不染,待人也……金在中並非不通人情,曉得鄭允浩待他好。只是他生前被那惡徒欺騙,且鄭允浩起初也再三輕薄,他心中芥蒂仍存,難免處處戒備。可經過昨夜,金在中竟生出此人可信的念頭,著實讓他吃驚不已。思索間,金在中忽覺頭身一片暖意,不由瞥了眼窗外。太陽早已升起,照得地上碧草如茵,樹間翠葉慾滴。

 

這景色竟讓金在中眼眶微微刺痛,繼而一熱。他忙伸手揉了把眼,心道定是太久未見眼睛不適。又看了一會,終是耐不住出屋去了。

 

話分兩頭。且說鄭允浩修完屋頂,已是暮色四合。他在馮婆家用過晚膳,婉拒了留宿的邀請,急急趕回小屋。入屋時天已黑,圓月將屋內照得透亮。鄭允浩掃了眼四下,不覺一驚。只見屋中擺設如初,人卻不知所蹤。他是尚未歸來還是……鄭允浩忖著,出了門正慾去尋,突見一人迎面走來,可不正是他心心念念的金在中。

 

鄭允浩鬆了口氣,凝神望著來人,心中暗嘆:果真人好看,穿甚都好看,著布衣也氣質出眾。若說白衣讓金在中仿若下凡仙人,藏青倒是令他多了幾分塵世之氣,如同那手執書卷的俊雅儒生,不似先前那般遙不可及。只是此刻他手中的不是書卷,而是一個……瓷盤。金在中見到鄭允浩時雙眉一蹙,連珠炮似地道

 

「你那灶台多久未用了?鍋上一層灰,碗筷尋不著,連些像樣的食材都沒有……真是氣煞人!」

 

聞言鄭允浩怔了怔,未料他竟是去了灶間。那裡鄭允浩自雙親去世後甚少去,因他實在不擅做飯,只會熬粥熱菜。平日他若餓了,就在林間烤些獵得的動物,吃點野果。若是下山之日,便去馮婆那或麵館酒家解決,再稍些吃食回來,夠撐個兩三天呢。

 

聽金在中所言,手中那菜居然是他自己做的,著實讓鄭允浩驚詫萬分。原以為金在中家境殷實,又是男子,必定十指不沾陽春水,豈知竟會做飯。不過他一富家少爺,估摸著至多會炒個小菜罷。

 

「抱歉回來太晚,讓你餓著了,」鄭允浩掏出懷中饅頭,忽動作一頓,疑惑道「你好似說過不需進食,怎麼……」

 

卻見金在中張了張口,慾言又止。鄭允浩先是不解,突而腦中精光閃過,脫口而出

 

「不要非是為我做的?」他似有些為難地抓頭,「但我已用過晚膳……」

 

金在中臉色一沉,道

 

「少自作多情,我當然是做給自己吃!」

 

「可你不是……」

 

「少爺我想吃就吃!」

 

「可是我……」

 

「廢話少說!」金在中打斷他,喝令道「快去把灶臺上的菜端了!」

 

鄭允浩一怔,心中納悶不已,不知如何又惹著了這位少爺。他正欲開口,卻聽腹內咕咕叫了數聲,不由尷尬道

 

「可是,我……我現下有些餓了。」

 

「啃你那饅頭罷!」金在中面露不耐,見鄭允浩依言咬了口手中饅頭,又急道「不、不許啃!你……你快去端菜!你若端了,我便分你吃些……」

 

聽他這麼一說,鄭允浩立刻明白幾分,猜想他是拉不下臉面才如此。將饅頭塞入懷中,鄭允浩爽朗一笑,道

 

「在中,你真好。」

 

金在中見了那笑竟一愣,突低了頭,催道

 

「你、你……還不去端!」

 

鄭允浩應了聲,小跑著朝灶間去了。此時金在中方覺端菜雙臂微酸,在心底怨了鄭允浩幾句,卻是笑著邁步走了。由於食材奇缺,金在中只做了四道菜,但葷素湯羹皆有,倒也算豐盛。那野菜菇類甚的,還是他特意尋的。

 

望著鄭允浩大快朵頤的模樣,金在中只覺絲絲喜悅湧上心頭,既有對自己手藝的得意,也有終報昨夜之恩的輕鬆。這頓確是做給鄭允浩的,誰料他竟說甚吃過了,金在中一時不悅語氣就沖,幸而鄭允浩脾性甚好,且善解人意,才免了一場誤會。許是確實餓了,鄭允浩很快就將盤中菜掃蕩一空。見金在中從未動過筷子,鄭允浩更確信他是為自己所做,心下驚嘆菜肴絕佳之餘,又生了逗他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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