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有時候我也會忍不住想,明明小時候我們那麼要好,為什麼等到長大了之後,就什麼都變了呢?如果不是因為這場車禍,我想我這輩子大概再也不會見到他。

一想到這裡,就覺得此刻坐在我面前的他,像是一個奇跡。

夏天的陽光流進店裡,流到坐在窗邊的他的身上。他微偏著臉低頭閱讀雜誌,襯衫的扣子恰到好處的開了兩顆,蓬鬆的微亂黑髮有一種性感的頹廢,他美好得像是一張電影裡的剪影。

定格的,不屬於任何人的。我才剛這樣想著,就看見這張剪影動了。仿佛從電影裡活過來那樣,他用一種緩慢卻很優美的姿勢轉過頭來,黑色眼睛定定的看著我,接著我聽見他說

「允浩,我好熱,我要吃霜淇淋。」

仿佛嫌這句話的力道不足,他又硬是加了一個嘟嘴的表情。我頓時有一種幻滅的感覺。

坐在我旁邊的有天大概也和我有一樣的心情。只聽他重重的歎了一口氣,又重新埋首在他的筆電裡。

「下班我再買給你,你先乖乖坐在那裡。」我敷衍他。


自從我開始帶金在中這個拖油瓶上班之後的沒多久,我和有天就發現了金在中的另一項用途。起初只是店裡的熟客開始每天都會出現,然後漸漸的,店裡開始出現一些陌生的新客人。

我和有天一開始還摸不著頭腦,但是仔細觀察了,就發現這些客人們都有一個共通點——他們的視線都追逐著金在中。

從此以後,金大少爺的身份從拖油瓶一舉躍升為鎮店之寶,有天為他買了一張小桌,擺在靠近街道的窗邊,試圖把他當作櫥窗的模特兒展示,果然吸引了一堆OL踏入店裡,而金少爺身上的衣服也成為OL們必敗的男友指定服裝。為什麼有人的長相會這麼吃香呢?我忿忿不平的從鼻尖哼出一聲。

「你可以叫你表弟當你的Model啊。」


「什麼?」我皺眉回頭看有天,搞不懂他沒頭沒尾的話。


「就是那個服裝設計比賽啊。」有天說,忽然看著我的臉色變得有些猙獰,「你該不會忘了吧?」


我有些心虛的不敢和他對視。什麼服裝設計比賽?我的腦袋高速運轉,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就知道你忘了。」有天哼哼兩聲,「身份證字型大小給我,我幫你報名。」


「幹嘛要身份證字型大小?」我警戒起來,「你該不會想把我賣了吧?」


有天的哼哼聲更不屑了,「賣你?我要賣也是賣你表弟,賣你幹嘛?」


我喂了他一聲,這麼狗眼看人低,我鄭允浩好歹也長得人見人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甘寂寞,金在中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硬是卡進我和有天之間,分了我一半的椅子。


「你幹嘛?很擠欸。」我有點不爽。


「在在來,我這邊的位子很大。」有天倒是很獻殷勤。

但是金在中只是偏頭瞄了他一眼,動也不動一下,自顧自的趴在桌上。

「小氣。」這次換有天不高興了。


我卻有點開心起來,儘管我表面上還是維持著不耐煩的神情。

金在中趴在桌上沒多久就睡著了,我盯著他和小時候幾乎沒兩樣的睡臉發呆了兩秒,然後警覺的移開了視線。

「怎麼他總是很累的樣子,你該不會都不讓人家睡覺吧?」有天用一種很曖昧的語氣說,我雖然覺得很無聊,也還是很配合的曖昧朝他拋了一個媚眼。

「你說呢?」我裝出一副把人吃幹抹淨的模樣,情色的舔了舔嘴唇。

每次我使出這招,有天總會毛骨悚然的甘拜下風,當然這次也不例外。


「算你狠。」有天嘖了一聲。


我只是笑,直到看見他重新專注於筆電螢幕,我才又縱容我自己又多看金在中一眼。

只有一眼,我對我自己說,卻沒有再移開視線。他的睡臉很平靜,長長的睫毛下是微黑的眼圈。這些日子以來,我們維持著原來的平衡,沒有前進一點,沒有退後一點。

他還是每天會在半夜起來,穿好衣服等著天亮陪我去上班;而我也還是那樣,對他渴望的眼神視而不見。我比從前懦弱了不少,因為我已經長大了。長大到回不去的年紀,但是命運卻把五歲的他送了回來。他在睡夢中皺起了眉,很不安穩的樣子。我想要推開他緊鎖的眉頭,但是到最後,我還是沒有伸出手。

首爾的夏天,就算到了晚上也還是熱得讓人想抓狂。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扯著T恤的領口胡亂扇風。才剛從巷口的便利商店走出來沒幾步,我就狼狽不堪的流了滿頭汗。反觀在在還是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讓我再一次疑惑帥哥是不是都沒有汗腺。


「我要坐那個。」

忽然我的手腕被拉住了,我轉過頭,看著金在中伸手指著公園裡的秋千。

「不可以」我說,把手裡的塑膠袋舉到他的眼前晃了晃「這樣你的霜淇淋會溶化光光。」

他微張著嘴愣愣看我,視線在秋千和塑膠袋之間來回幾次之後,好像總算下定決心。


「那我要坐在秋千上吃霜淇淋。」他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大概因為晚上的關係,公園裡並沒有什麼人。我和金在中各坐在一個秋千上,埋頭吃著手上的桶冰。我記得他這個吃桶冰的習慣也是我教他的。

一開始他還覺得很彆扭,總是要把冰另外挖到碗裡才肯吃,但是後來被我逼著直接從桶裡挖著吃了一兩口,他終於能體會其中豪邁的滋味。可惜這些東西,現在的他也不會記得了。

那麼現在他的記憶裡面,到底存在著什麼樣的東西呢?是悲傷的或快樂的,我在裡面吧?我又會是什麼樣的形象?

我很想要問,但是最後我只是看著他,然後露出很不屑的表情「你是怎麼搞的?只是吃個霜淇淋也能吃得滿臉都是。」

他傻傻的從冰桶裡抬頭看我,一臉斑駁巧克力。我本來想罵他的,可是又覺得很好笑,所以我只是把手伸過去用力的在他臉上抹了抹。

「你真是個白癡」我說,用一種篤定到幾乎能說服自己的語氣,又重複說了一次「你真是個白癡。」

他睜大眼睛無辜的看我,我卻故意避開了視線。

「欸,你還記不記得以前我們家附近,也有一個跟這裡很像的公園?」

他咬著塑膠湯匙,歪著頭想了想,接著小小聲的說我不記得了。那個樣子像是做錯事害怕被責備的小孩,我從以前就很容易為他的這個表情心軟,因此安撫性的摸了摸他的頭。


「總而言之呢,在你高中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大吵一架,然後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們都不跟對方說話……」

「我們為什麼吵架?」

他問我,我一時回答不出來,於是惡聲惡氣的說:「反正就是你惹我生氣。」

他扁了扁嘴,有一點委屈的樣子,但是後來還是明智的選擇保持沉默。我對此大為滿意,微笑著把話接了下去:「然後有一天,我收到你的簡訊……」


「允浩,什麼是簡訊……」


他在我惡狠狠的瞪視下收回了自己的問題。


「反正,我就是收到了你的簡訊,你約我在公園裡見面。」

我看他一眼,他沒有要插嘴的意思,所以我繼續把話說了下去。


「我一開始想,搞什麼鬼啊神經病,明明在家裡就可以見面了啊,幹嘛還要特地約去公園?但是隨著約定的時間慢慢到來,你還是沒有回家,所以我決定去公園裡看一看你到底在幹嘛。我到公園的時候,就看見你坐在一張椅子上對我笑,我問你笑什麼,你說你以為我不會來了。我罵你白癡啊,你沒有說話,只是一直在笑。」

公園裡的風吹過來,涼涼的,有點像是那天晚上的溫度。

「我也跟著笑了起來,我們都很開心,好像從來沒有吵過架那樣。然後你說約好了以後我們都不能這樣,不可以不理對方,不可以丟下對方……」


金在中專注的看著我,他的眸光很溫柔,我低下了頭。我說好啊,接著我們就打勾勾,像小孩子一樣。

我說:「不過我想你可能不記得了。」

他沒有說話。我轉過眼睛看他,看他有點難過的模樣。我忍了忍,還是沒忍住,揉亂了他的頭髮。


「我現在跟你講這些話的意思就是,我不會不理你,我也不會丟下你,因為我已經跟你約定好了,就是這樣。」

被自己的話激出一身雞皮疙瘩,我不自在的站起來,故作輕鬆的,「好了,我的話說完了,我們回家吧。」

他也跟著站起來。我們找了個垃圾桶丟掉已經見底的冰桶,慢慢的走回去。一路上,我們再沒有交談,只是他慢慢靠過來,用黏黏的手牽住我。我甩了幾次發現甩不掉,也就沒有再反抗。

一直到走回了巷口,他才忽然說,「我真的很喜歡允浩。」

我哼笑著,本來想要虧他幾句,可是或許因為話講太多有點鎖喉的關係,最後我也只是輕輕的嗯了一聲。

自從那天之後,金在中就不在半夜起床了。我知道這代表著一些什麼,但是我寧願不去想。日子像是流水一樣平靜的流過,逐漸的,我就習慣了他在我身邊的時候。

只是有時候,難免還是會不適應他長大的樣子,可是只要不去多看,我也還能說服自己這個沒什麼。我不像電視或小說裡的那些撫養人,還會花費心神教金在中寫字識字算數學。我又懶又很沒耐心,所以總是告訴金在中,等有一天當你恢復了記憶,你就會自動認識那些字。

和我的懶散不同,金少爺從以前就是很有上進心的一個人,他看我不教他,只好勉為其難的跑去找有天。有天從以前就很肖想金大少爺的嫩豆腐,兩個人一拍即合,每天貼在一起學寫字學得不亦樂乎。我雖然感覺有點被冷落,還是很有骨氣的假裝毫不在意。這樣的不舒服直到那一天為止。

那一天,有天突然非常正經的問我,我跟金在中真的只是表兄弟嗎?

我從貨物核對單裡抬頭,「幹嘛?」

有天說:「如果你不說他是你表弟,我真的會以為他是你那個。」他故意在我眼前激烈擺動著他的小指,被我不屑的一手拍掉。

「你神經病啊。」


「我是認真的欸,」他說:「你表弟第一次叫我教他寫字,就是寫你的名字,這不是很怪嗎?」


「會很怪嗎?」我不覺得怎麼樣的反問他,有天看我這樣他也沒辦法,只好碎碎念道我覺得你們兩個一定有一腿。


我裝作沒聽見他的話,繼續檢查貨物核對單裡的每一項款項,直到五分鐘之後,我才發現我根本什麼東西也看不進腦袋裡。就跟那個時候一樣。

和他剛學寫國字的時候,他歪在我旁邊問我,允浩兩個字要怎麼寫。我罵你這個白癡,等你學會寫你的名字之後,再來想我的名字要怎麼寫吧。他當時很不服氣,氣鼓鼓的跑開了。

等到後來我才發現,他偷走我的生字簿,學著上面我的名字歪歪扭扭的練習,鄭允浩、鄭允浩……

那是他第一個學會的名字。

我是這樣,他對我少一點我覺得不開心,但對我多一點我又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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