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Neil和我通過幾次手機,說聯絡上的那個腦科醫生現在旅居日本,希望能先看過金在中的腦部斷層掃描。為此我帶著金在中又跑了一次醫院,然後因為沒有按時回診而被看起來很不爽的阿姨被護士訓了一頓。金在中不喜歡醫院,我也是。

但是因為排診時間的關係,我和他還是得在醫院住一晚,等隔天早上八點的機器。

那天晚上我幾乎沒有睡。我想了很多很多事情,像是好的那些,還有不好的那些。結果想得越多就註定了失眠。

我想我一直下肯去正視金在中有一天會恢復記憶的事實,那讓我覺得害怕,害怕得幾乎感覺疼痛。我沒有再問過他是否想起什麼,他也從來沒有說。

我很感激他這樣的善解人意,同時也深深覺得畏懼。畏懼著失去,以及徹底的被看透。

「允浩?」他的聲音有著睡熟被吵醒的迷糊。


我鴕鳥似的把頭埋進他的肩窩,他往旁邊讓了一些,讓我順利的爬上病床,然後完全的抱住我。即使是這樣,我還是一夜無眠,明明是這麼讓人心安的懷抱。這次比賽的流程似乎和其它比賽不太一樣。

明明只是複賽卻直接進入走秀階段,再從男女裝各五十組參賽者裡面挑選出三十組進入決賽。闊氣的主辦單位提供專業Model人選任參賽者挑選,參賽者當然也可以自備秘密武器,我的秘密武器就是金在中比賽的前一晚我緊張得睡不著,隔天一大早又被挖起來到比賽地點報到,我的臉色和脾氣自然不會太好,就算金在中對我又哄又抱又親也笑不太出來。

相較於我的不爽,有天和小綠就不知道在興奮什麼勁,宛如化身追星族般的不停偷拍別人的秘密武器。

等到看到現場媒體的大陣仗之後,我才明白為什麼主辦單位願意花錢在複賽就排了走秀賽程。報到的參賽者中,好幾位都是娛樂版面上常出現的時尚名媛和紈絝子弟,他們帶來的Model當然也都是當紅的那些明星名模。

如果我是主辦單位,當然也不會放過這麼有力的宣傳噱頭,但是他們大概又怕這些富家子弟撐不到決賽,所以乾脆決定把複賽辦得熱熱鬧鬧。

「看來看去還是我們在在最帥。」環顧周圍一圈,小綠得意洋洋,有天也搖頭晃腦的大捧金在中。


他們這兩個人就是這點可愛。好友的男友就是自己人,自己人就是好,就算眼歪嘴斜缺顆牙,也都會比那些大明星看起來順眼點。


報到結束後,上午的賽程是女裝組,暫時沒有我們的事。我們到休息室晃了一圈,裡面人聲鼎沸,後面一群媒體又跟著上流人士們進駐進來,最後我們還是決定到有天的車上休息。

有天今天開了休旅車來,車內空間很大。我躺在金在中腿上,他體貼的拿手蓋住我的眼睛,怕陽光太亮了我睡不著。

我本來就愛睏,加上前座的小綠拿著一本Model臺步秘技小聲朗讀給金在中聽,又無聊又聽不太懂的內容非常催眠。我一邊聽一邊笑,想著現在惡補也未免太來不及了吧,然後就不知不覺的睡著了。再次醒來已經是中午,車上只有我和金在中。

他拿了水讓我潤喉,告訴我有天和小綠過去賽場那裡拿便當。我看看時間,吃完便當大概就要彩排了。

「會緊張嗎?」我問他,他偏著頭想了想。


「我的心臟跳得好快,可是又很想馬上上台。」


他拉著我的手貼抵到他的胸口,咚咚咚的強烈脈搏,可是那一雙眼睛卻黑得發亮,我越看著越覺得他有些陌生。


「金在中。」你要記得你是我的。

後面的話我沒有說出來,只是拉下他的頸子吻著他的唇。


下午的賽程由某知名男主持人開場。場內的音響設備很好,搭配極具節奏感的陽剛音樂,每一個重拍都像直接打在觀眾的心臟上。

我繞回後台,小綠正在和金在中的頭髮搏鬥,有天則在一旁羅羅唆唆的不停為他打氣。比賽速度很快,每個人在伸展臺上只有三十秒,而真正能夠獨秀的時間只有從後臺走到前臺的十五秒,加上這次參賽者又多達五十組,在一片花花綠綠之中,不夠特別的人馬上就會淪為佈景。

我抽到三十號,出場順序還算在中間,但怎麼樣也不會像前幾號那樣的吃香,可是我不在乎,因為我相信金在中,正如他相信我一樣。

「二十號到三十號參賽者請準備。」工作人員大聲提醒著。


我看著金在中,從頭到尾的將他看過一遍,做最後的確認。他的表情很沉靜,已經沒有在車上那樣有些毛躁的興奮情緒。

我的手指劃過他的眼角,他眨了一下眼睛。

「去吧,我會一直看著你。」

我推著他的腰,他回過頭來,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微微的笑了。繞到前台的時候剛好趕上金在中的前兩號。

這兩位剛好都是最近娛樂版面上的新寵兒,出場時少女尖叫不斷,我縱使再鎮定,信心也有點動搖小綠伸手過來拉我,手掌的溫度很冷,我一時分不出來是他的還是我的。

「他來了。」有天低聲說。


我屏住呼吸。他出現在伸展台的後端,赤腳走上伸展台的那一刻,我甚至連怎麼眨眼都要遺忘。

他上身赤裸,略顯活潑的走路方式帶起結綁在頸間的白色大方巾飄動,方巾上好幾塊鮮豔的彩色潑墨,延伸到他右頰上的幾抹彩臘,仿佛他剛才完成畫作,弄得滿手畫彩卻不自知,無意之間抹到了臉上,顯得有些稚氣。

金色的長褲大概是到目前為止最為大膽的顏色,他的表情卻那麼自在,像個無所可畏的大男孩。那雙黑色眼睛帶著笑意的環視評審,最後直視攝影鏡頭,一旁的大螢幕投影放大了他所有的一舉一動。全場都因為他安靜下來,直到他轉過身走回後台,場子才忽然喧雜起來。

而我也一直到看見他的背影,才突然喘過氣,大概那十五秒我連呼吸都忘記。身邊的有天小綠興奮莫名的撲過來抱著我,我才發覺我的全身都在發抖。我回到後台,他已經在那裡等我,一看見我就咧著嘴傻笑。我注意到他耳根通紅一片,眼睛更亮得厲害,可見他心裡也沒有表現出來的平靜。

「你很不錯嘛。」小綠—邊尖叫—邊往他身上揮拳,他笑著擋了幾下就趕忙換衣。


我們三個圍著他七手八腳的幫他卸去臉上彩臘,重新確認過一次穿著配件,趁著他就準備位置之前,我深深給他一個擁抱。第二輪的音樂不那麼硬了,偏向慢拍慵懶。金在中前面那兩位青春偶像依舊是全場的焦點,可是我已經不擔心了。

他從後台轉出來,挑釁的姿態。他把半張臉埋在黑白雙色立領外套裡,雙手插進口袋。豔色的桃紅窄管長褲搭配同色斜戴的紳士帽,只露出一雙叛逆的眼睛。我從來不知道有人可以把我的作品詮釋成這樣,他甚至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完美。

他走到台前,視線越過所有的觀眾,不馴到近乎瞪視鏡頭。然後再一次轉過身,把所有人拋在身後。依舊是非常精彩的演出,可是這次我卻慢慢冷卻下來。

最後一輪的比賽,我選擇以西裝決勝。這次的造型比較複雜,小綠嫌我和有天礙手礙腳,很不客氣的把我們趕到一邊。金在中雖然沒有說話,卻眼巴巴的看著我。我知道他在等待我的評語,我也知道我應該要毫不吝嗇的大方稱讚,可是現在的我就是做不到。

 最後一次上台了,我拍拍他的肩膀,他卻倏然抓住我的手指,拉到唇邊輕輕一吻。

「看著我。」他說。


場內音樂轉換成成熟帶著內斂的性感風格。他落在我指間的輕吻仿佛還觸摸得到體溫,但是被冷氣一吹,就什麼都沒有留下來。他第三度出現在台前,觀眾的情緒明顯變得激昂。

從襯衫、外套、長褲再到領帶,我全部使用服帖的絲緞面材質,這是很大的賭注,一個不小心這套作品就會流於過度女氣而低俗。但是我賭對了,因為我的Model是金在中。

他的肩膀很寬,身材挺實,輕易的就把這套西裝撐起來。小綠把他一頭短髮整齊的往後梳,端正的五官明明看起來一派嚴謹,卻因為眼角塗抹向上勾的紅色眼影而顯得妖豔,讓那套服帖到幾乎能完整勾勒出他身體線條的西裝,也都變成一種惹人犯罪的誘惑。我知道是什麼東西使我慢慢冷卻。

我的作品失去他就不會那麼出色,但是他沒有了我的作品卻還是依舊耀眼。本來我應該為我們終於實現多年前的約定而感到高興,可是我的小心眼卻偏偏讓我只想到這些他慢慢走到台前,每一個前進的步伐都那麼專業,我卻開始恐懼起來。

他真的失憶了嗎?他真的什麼都沒有想起來嗎?他還能是我的嗎?台上的他當然不能給我答案。我看著他又一次背對我轉身,慢慢的離開我。每一次他都是這樣。走得這麼快,永遠只留給我背影。然而這一次我怎麼樣都不能忍受。

我突然往後台跑,推擠開幾層人群,他就站在那些人群之後。

「……怎麼了嗎?」他有些疑惑的看我。

我沒有說話,只是走過去,惡狠狠的抱住他,他也笑著回擁著我。

「你喜歡我剛剛那樣走嗎?」

他的語氣分明就是討賞。我有點彆扭起來,故意說,「還好。」

但是他卻沒理會我的陰陽怪氣,很寬容的笑了。
 

「小綠教我在台上要想著好的東西,所以我剛剛都只想著你。」他在我耳邊輕聲說。

於是我不再說話了。我很用力的、很用力的抱緊他。很多時候,他似乎比我更瞭解我的不安,然後用一句簡單的話,就能輕易的將我救贖。在我確定進入決賽的後兩天,我接到Neil的電話。


『醫生看過片子了,情況可能會比預期的好。』他說,『原本比較小的血塊已經被大腦自行吸收,剩下有一塊面積比較大,醫生建議你把病人轉到日本的醫院觀察,再決定要不要開刀。』

「醫生有建議我們什麼時候過去嗎?」我問。


『越快越好。』他回答,『醫生認為他這四個多月來復原得很好,但是為了避免後遺症,還是小心起見,大腦在受創後的半年左右機能就會定型,太晚開刀成效也不會太大。』


我安靜了幾秒沒有說話。客廳裡,有天小綠和金在中的笑聲此時隔著一面牆傳過來,明明幾分鐘我也參與其中,但是現在卻模糊得有些遙遠。


「……醫生有說復原得很好是什麼意思嗎?」我最後還是問。


後來我買了兩張去東京的機票,一張給金在中,一張給我媽。

因為金在中預計住院的那段時間剛好撞到決賽,我當然沒辦法親自過去日本陪他,所以只好麻煩媽跑一趟,順便和金在中的父親聯繫。大概因為離別在即,我和金在中膩在一起的時間比以前更長。有天嘖嘖稱奇我何時轉性,變得對金在中百依百順,對此我也只是一笑。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總會習慣性的失眠。每天晚上,他睡著之後,就換我睜開眼睛。

他美好的睡臉就在我的眼前,只要我張開眼睛,我就能夠看見。於是我變得捨不得閉上眼。每一天天剛亮的時候,我看著陽光變化著角度,一寸寸的照亮他的臉。 他對光線很敏感,長長的睫毛顫動著,我知道下一刻他就會醒過來,所以我閉著眼睛裝睡。

果然幾分鐘之後,我就感覺到他微涼的嘴唇。我會假裝被他吻醒,接著兩個人在床上就會廝混在一起。

明明是這樣光是回想就覺得幸福的日子,我卻每天倒數。每次在日曆上畫上一個又,我的幸福好像就死去了一部分。終於紅色的叉字畫到了最後一格,金在中的班機就在明天。

那天晚上我依舊一夜末眠。我有點寂寞的輕輕摸著他的睫毛,他如我所願的在我指尖下張開眼睛,清明的眼神,顯然他也沒有睡。

「去了日本,你還會回來嗎?」我問他。

他親吻我的嘴唇,很溫柔的,「我當然會。」


「即使你在日本是個人見人愛的花心名模?」我看著他,然後扯著嘴角,「你早就想起來了對不對?」


他回看著我,黑色的深邃眼睛,我卻讀不懂。

「如果你不喜歡我去日本,我就不去了。」他用一種承諾的語氣,讓我徹底的沉默。


我沒有再看他,我看著天花板。他沒有過來抱我,他一向那麼懂我。安靜的房間連分針走動的聲音都變得清晰,我忽然翻身下床,往袋子裡翻了翻,翻出一個黑色的盒子。

他靠過來,盒子裡的絨面布上躺著據說全世界只有一枚的戒指,我粗魯的把它套進他的食指上。

「如果你想留在日本了,你就把它寄回首爾。」我說,這樣我就會懂了。


他只是安靜的看著我,沒有答應我,也沒有拒絕我,然後慢慢的,他抬起頭來吻我,我閉上眼睛。我當然知道如果他真的想走,一枚戒指哪裡留得住他?然而我就像是貪戀著夏天的小孩,想著只要自己還咬著冰棒,冬天就永遠不會來。

我想或許他已經知道,我拙劣的編織了一個謊言。

以那個炎熱的夏天為起點,橫跨一個漫長的冬天。

從此我就為他活在冬天。

金在中,你知道嗎?

有些傷害連疤都沒有,所以總那麼輕易讓人有痊癒的錯覺。它或許就像空氣中的微粒,在呼吸間進入氣管,一點一點的破壞體內的免疫系統,卻讓人無從發現。

直到下次決定再愛的時候,就會感覺不安、猜疑、絕望、疼痛。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我再也不相信愛情。

金在中,我想你這一輩子大概都不會知道,你是我永遠都康復不了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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